热风
2020-03-03周伟
周伟
学校马路对面有家热带鱼店,就在汽车站旁。低矮的门楣上钉着块木板,斜体的“热风”二字后面拖着一排平行线,大概是想表示风大,给人的感觉却是速度很快。崔宁生觉得“热风”该是个饮料牌子,用于一家特色餐馆也不错,作为热带鱼店的招牌就有点不着调。他从没进去过,但等车时偶尔会隔着大玻璃朝里看。平时他都骑车,只有刮风下雨才挤公交,所以每次看到那些鱼都觉得自己活得很累。
崔宁生是这个学期才留意“热风”的。一来今年气温高,风都是热的,帮衬了那块招牌;二来他发现“热风”老板娘是个三十来岁的丰满女人,胸脯尤其惹眼。崔宁生离婚四年了,身边女生很多,但学校严禁师生恋,建院之初就因此解聘了两名教师,院长还让每个职工补签一份合同——发现师生恋立刻辞退。崔宁生憋了三年,眼看着学生就要毕业,心眼又活泛起来。
这是湖滨学院的第一届毕业生,院长去年就开始唠叨,要他们催学生找工作。这学期就更直接了:“就业率!就业率!没有就业率往后怎么招生?”刘宗民那天接一句:“院长,就业率是他们自己跑出来的,我们急也没用啊!”院长把眼一瞪:“你盯着问、盯着催,他们不就出去跑了?天天跑还能找不到工作?”院长原先在部队是正师级,绝不容忍顶嘴,当场把人驳得体无完肤不算,事后想起来还会再训。那天院长把刘宗民训了半个多钟头,他们一帮辅导员汗流浃背地陪绑(训话时不开空调也是军事化管理的内容之一)。崔宁生忽然想到,院长其实要的是一张可以炫耀的就业统计表,他说不出口,也可能还没意识到,急了就拿他们出气。
崔宁生闷声不响花几天工夫制作了一份表格,班里学生全部就业,地址、电话一应俱全。做好了他也不交,还按学生离校先后做了几次修改。这是当年参加高考留下的经验,“早交卷就是多吃亏”。交统计表那天,院长一张张看,看到崔宁生的立刻来了精神,赞不绝口。刘宗民他们显得很吃惊,崔宁生尽量与他们对视以显得镇静,心跳却响得要命。
幸亏没人提出疑问。走出来天已擦黑,没过马路崔宁生就想到了“热风”里的鱼,它们一副万事不操心的样子,自己还得饿着肚子赶路。一抬头他愣住了,随即蹿过马路:“庄青、庄青!你怎么在这儿?”
庄青也一愣,脸顿时红了:“崔老师……这是……我姐姐的店。”
“你姐姐?”
庄青还是在校时的模样,一件黑圆领短袖T恤配发白的牛仔裤,凹凸有致但一点都不胖。她怎么可能是女老板的妹妹呢?
崔宁生留意庄青很久了,因为她一见他就脸红。全院都知道崔宁生是单身,总有女生鼓鼓囊囊的朝他跟前凑,都是些没有半点心思在学习上的,他根本看不上。庄青是个例外,她是三年来唯一每次见他都脸红的女生。他观察过,她对别人不那样,这使他确信她对自己有意思。女孩见到心仪的男子就该脸红,崔宁生也只喜欢为爱而脸红的女孩,何况她既有身材又有相貌呢。他怕自己有所表露,比如发亮的眼睛或绷不住的笑,别的女生一定会注意到,所以从来没约过她。刘宗民就曾被匿名举报过,说他跟一个女生关系不正常,院长立即停了他的工作,后来查明那个女生跟他们班里的一个男生好,害得刘宗民家里闹了好一阵子。
这些日子崔宁生忙得连轴转,那天问班里一个学生,才知道庄青已离开学校了。她怎么没来打个招呼呢?可自己从来没对她有所表示,她凭什么要来话别?拿文凭走人在这种学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崔宁生还是觉得空落落的。没想到她此刻就站在身边,面红耳赤。
她垂着眼睛说:“崔老师进来坐坐吧。”
店堂比人行道低了两级台阶,并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大,四壁刷成蓝色,气泵和气泡声在每个角落嘀嘀咕咕,使他有种潜在水里的感觉。店堂里并没有坐的地方,崔宁生赶紧看鱼,以免庄青尴尬。“那你就在这里先干着?”他问道。
她嘆了一声,他没听到但感觉到了。她避开他的目光,他看到她脸上裹着一圈绒毛。“其实每天看它们也蛮有意思的。”他说。
她抬头,刚要开口又打住,朝门外说:“姐,这是我们班辅导员崔老师。”
崔宁生回头,老板娘像一条花枝招展的大鱼朝他游来。“哎呀我见过你!你站在街边朝里面看过好几次!庄青每回都崔老师长崔老师短的,我想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呢?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庄青连脖子都红了,她姐姐朝崔宁生挤眼:“崔老师很有明星范哦!”她这么直白,崔宁生都不知怎么应对。幸亏这时公交车来了,他赶紧告辞,庄青的姐姐还在身后叫:“崔老师有空来玩哦!”车开出去好一段,崔宁生脑子里仍然被她的胸脯塞得满满的。
单身生活最简单,无非是到家先冲凉还是先吃饭,今天崔宁生却在脱得只剩裤衩时停住了。他在想,庄青没走,这是不是个机会?那两年的婚姻他受够了,这四年的单身他也受够了。四年间他陆续有过几个伴,但她们目的性都太强,有的从饭店跟他回家,看到只是个小套,连手都不让他拉了;有的倚在床头要东西,开口就是iphone,吓得他半天不敢吱声;还有上过一次床就要结婚的——那个大龄女青年死磨硬缠他半年,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庄青在这时出现真让他眼前一亮。
不过庄青可能是个较真的人,一旦发觉不合适就难以脱身。相比之下她姐姐更有味,不是做老婆的那种,但在一起肯定尽兴。离婚提高了崔宁生对女人的鉴别力,接触一次就能把她们归类,根本不用细想。
空调吹得他连打几个喷嚏,窗外天已黑透,还得穿上衣服先去解决肚子问题。夜色下气温仍然高得他浑身刺痒。“热风、热风,现在只是热,根本没有风。”他嘀咕一声,自己都莫名其妙。
直到洗了澡躺在床上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庄青在马路对面卖热带鱼,而他在登记表上填的是她在家乡找到了工作,还编了个单位,好像是县种子化肥公司,天知道他是怎么想出那么个单位来的。下午院长夸他“资料详尽,这才是负责任的态度”,一旦露馅,院长能容他?这事换了别人可能不打紧,但庄青从来就是焦点,她姐姐又那么惹眼。马路对面,这距离近得连编个谎也来不及呀!问题越想越严重,他赶紧在手机上翻起来。
徐刚是他高中同学,这个钟点了还在应酬,舌头都大了。他随口答应崔宁生,天凉了再说,崔宁生喂喂连叫几声他才没挂断。崔宁生要他马上给个机会,他嘿嘿笑:“那女孩到底是你什么人,发生过关系?保证没有?那也是迟早的事。”徐刚在中学就那样,只要是一男一女他就敢朝那上面扯。崔宁生说:“我跟你说正经事!明天或后天她就来面试,你一定得给个面子!”
挂了电话已是一身汗,他站到空调出风口下调出庄青的号码,刚要拨号又停下了。如果徐刚那边有希望,问题就算解决了,最好还是当面告诉她。
“明天我就盯着她看,”他想,“我帮了她一个大忙呢!”
店门开着,但店堂里没人。崔宁生看到墙上有一扇半掩的门,跟墙漆成一个色,他昨晚没注意到。那该是她们住的地方。他忽然想看看她们的居住条件,走到门口才问:“有人吗?”他想象着庄青手足无措的样子,第一眼却看到了她姐姐的胸脯。她蹲在地上摆弄着什么,被连衣裙领口半掩的两个肉团直瞪着他。“崔老师?”
他干咳两声:“庄青呢?”
“她找工作去了。”她这才站起来,“热带鱼生意还不够我一人做的,她在这儿也是浪费时间。”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给她介绍了一家公司,人家让她去面试。”
“哇!”她立刻换上了那种挑逗的眼神,“难怪庄青成天念叨你。”
崔宁生避开她的目光:“你们就住这儿?”
“是啊,这么点地方,连屁股都磨不开。”
两张单人床隔着一张凳子的宽度,中间的地上放着个电饭煲,她正在摆弄的东西。
“这么早就做饭?”崔宁生问。
没想到她却问他懂不懂电器,说这电饭煲摁下去自己就跳起来,昨晚差点连饭都没吃上。崔宁生其实一窍不通,还是蹲下去摁了几下。“什么问题呢?”她俯下身子问。崔宁生偷偷瞄一眼,那么大的奶子就悬在他眼前,真想伸手摸一下。她“唔”一声,他赶紧低头再摆弄几下,嘟囔道:“可能不值得修了。”
“唉,钱花的比挣的还快!”她在床沿坐下,“崔老师,要不你给庄青打个电话吧?”
电话立刻就通了,庄青兴奋得语无伦次。崔宁生说事情不一定成,关键在面试。庄青立刻说请崔老师陪她去。其实他就是那样想的,但嘴上还是推托了几句。庄青的姐姐一直看着他,带着狡黠的笑,等他一挂断她就说:“还真有点那个意思啊。”
“你可别开这样的玩笑。”
她一点不尴尬:“不过庄青肯定是有意思的,我还笑话过她。”
“什么?”
“我说她可能想多了。”她掩嘴吃吃地笑。
崔宁生无言以对,只好说要回去工作。“崔老师也请帮我介绍份工作吧。”她忽然说。
“你不是有这个店吗?”
“什么店?说穿了就是给房东打工,你见过几个进来买鱼的?”
“那为什么要开这个店呢?”
她说她前夫的朋友办了个生产鱼缸的厂,她前夫就要跟着开店,拦都拦不住。她天天跟他吵,离婚后就落下这个店。
难怪她总流露出饥渴,崔宁生奇怪自己怎么没早看出她是离了婚的。
“要是有份工作,我还在这儿守着?人都守傻了。”她又说。
崔宁生说:“我留个心吧。”她眼睛一暗,过一会才说了声谢。
过马路的时候崔宁生在心里嘀咕:我上哪给她介绍工作?这样的女人就该成天被丈夫看着,可她偏偏离了婚!她先前“唔”一声是什么意思?发觉我在偷看?
徐刚的确很给面子,只跟庄青聊了几句,就让人事经理跟她谈。徐刚开始做生意时境况很糟,到处求人介绍生意,没想到现在还真做大了,有一层办公楼,又在筹办一家物流公司。崔宁生一看這架势就觉得庄青的工作有了着落。
“很会挑呀你!那么多女生都没让你眼花,我敢说她是全校最漂亮的。”
崔宁生赌咒发誓说他跟庄青什么都不是,徐刚笑得呵呵的:“我不信,哪怕你现在就被雷劈死我也不信。要不你性功能障碍?你老婆是为那跟你离的?”
他说话比过去更放肆,但这会崔宁生只能由着他。
不多会庄青回来了,脸仍然红着,但眼睛闪闪的,看来事情很顺。他们告辞出来,崔宁生赶紧问情况,事情比他预料的还好:起薪四千五,另有业务提成,随时可以开始上班。
“还满意吧?”
“哎呀我谢你还谢不过来呢,给我介绍了份这么好的工作,我到现在还跟做梦似的。”她脸红得又跟以前一样了,而且靠得这么近。
来的时候庄青抢在出租车前排坐,那是怕他付钱。这会崔宁生拉开后门说:“你朝里坐。”自己也钻了进去。出租车后座是开始男女关系的好地方,你拉她的手,她要是不拒绝就成功了一多半,关键是掌握好时机。这事崔宁生做过几次,基本都成了。不过今天恐怕得收敛些,他三年来都没找过庄青私下交往,她一定觉得他很正派,得先让她适应一下。现在可以随时约她了,两人坐后座的机会今后有得是,只要三次就足够。
他交代了些上班注意事项,庄青说她只担心迟到,因为路太远。他说眼下你只能早起,稳定之后再在单位附近租房子。
“租房子,那还能剩下钱来吗?”
她的眼睛清澈无比,他真想建议她搬他那去,随即意识到自己住的也不近。她像是看到了他的想法,红着脸扭过头去,姿势有点拘谨。她以后会丰满起来吗?她现在这样很好,带出去很有面子。
她忽然问他喜不喜欢热带鱼,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可别那样,我连给自己做饭都嫌烦,鱼到我手里就是死,添那个麻烦干吗?”
她说不用他操心,有人定期上门打理,一般会安排在周末。“天呐!”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我难得睡个懒觉就有陌生人来敲门,可我还没穿衣服呢!”
庄青捂嘴冲窗外笑。他忽然有了拉她手的冲动,但司机咆哮出一句粗话,原来是一个骑电瓶车的抢道。此后庄青一直绷着,大概是被司机吓着了。
下车时崔宁生一定要司机收他的钱,庄青的姐姐迎到门外,要崔宁生进去坐。他说还有事,挥挥手就过了马路。他在校门口回头,看见她们还在路边热烈地说着什么。
他径直去了院长办公室,说庄青的就业情况有变动,问统计表要不要改。“当然要改、当然要改,”院长笑开了花,“就业档次提升了嘛!明天开总结及招生动员会,汇总资料人手一份,谁该奖励谁该挨批,让大家心服口服。”崔宁生没朝心里去,院长每回都说奖励,可他们从来没见到钱。
崔宁生是骑车直接回家的。她们姐俩可能会请他吃饭,他要是说已经到家,过一会又汗蒸蒸地出现在她们面前,会显得很真诚。等到七点半,他确信今天她们不会请他了,还得出去吃饭。街拐角的“二胖厨艺”平时他一直觉得口味不错,可今天喝完两瓶冰啤酒都没吃出味道来。
叫庄青出来?找到工作的当天,又是这个钟点,恐怕不太合适,真后悔下班时没去“热风”绕一下。
回到家,电视很无聊,微信圈里也没东西可看,连房间里的摆设也显得很别扭。刚离婚时就是这感觉,持续了好几个月,所以印象很深。可他跟庄青连手都没拉过呀!挨到九点半,就在他确信这一晚都废了时,庄青来电话了。他故意过一会才接,她说她明天上班,因为这个机会太难得。她还问他今天下班怎么没到她们那去,她们本打算请他吃饭的,又怕他在应酬,就没敢打电话。崔宁生想告诉她自己这一晚的感受,支支吾吾还没找到恰当的词汇,她就说打扰了,那崔老师休息吧。
就是说她们是想请他的!他痛恨自己下午的表演。你是在扮嫩还是冒充高尚给谁看?人家明天就上班了!
又是一身汗,他站到空調下闭上眼睛,但心一直在喉咙口跳,半天落不下去。
没想到院长这次真发了钱,崔宁生五千,还有一个三千的,其余的都是一千,院长还让他们休息一周,为暑期招生做准备。崔宁生的就业登记表被放在了首页,院长的手一直在上面敲打:“办好一所大学只要做到三点——生源、军事化管理和就业率,学院开办三年了,到今天我们才算迈出了第一步……”刘宗民戳戳他,做了个仰脖子的动作,看来今晚一顿酒是躲不过去了。
一散会刘宗民就拽着他问哪家饭店。“就食堂呗,还能去哪?”崔宁生说。
“这食堂你还没吃厌?”
“我也想去五星级饭店,你请呀?”
他们真够狠的,八个人喝了五瓶海之蓝。大家一起出来,隔着马路就看到庄青的姐姐站在街边,被身后的大窗衬得曲线毕露。“哎,看到那个女人没?”刘宗民说,“太性感了!我敢说她床上功夫绝不一般。”
“小声点!我看你是喝多了。”崔宁生低声喝道。他正想朝他们中间躲,庄青的姐姐已看到了他:“崔老师,怎么弄这么晚?”
刘宗民瞪着崔宁生,故意大声说:“崔老师,你怎么什么事都干得比我们又快又好?跟你做同事压力也太大了!我们走!”他朝他们一招手。
因为离庄青的姐姐太近,崔宁生没骂出口。他们哧哧笑着去了。
她抿着嘴笑,等他们走出一段才说:“大学老师也开那样的玩笑?哟,喝了不少吧,我给你泡杯茶?”
“不用了。庄青呢?”
“说是加班呢。我在等她。”
“第一天就加班?”
“是呀,看来业务不错。还得多谢你呀!崔老师留个住址吧?昨天庄青跟我说了,那是我们的心意,你要拒绝就是看不起我们!”
他想解释自己怕麻烦,她却不让他把话说完。“麻烦什么?你总相信我吧?你隔十天半月的把钥匙扔我这儿一次,我带工人趁你不在的时候过去,像钟点工一样!”他嘟嘟囔囔插不上嘴,酒却一个劲朝上涌。他说我现在晕,这事以后再说。她问他喝了多少,崔宁生说大概有六七两。她说下次陪他喝,然后为他拦下了出租车。他记不得是怎么到家的,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连衣服都没脱。
庄青请求加他微信,他一接受她就发来一大段文字,显然是事先备好的。她说昨天加班晚了,公司在争取两笔大订单,可能要忙一阵子。她要崔宁生注意身体,少喝酒,还说水族箱已为崔宁生选好,她姐姐会带人来安装。她要崔宁生的地址,并给了他她姐姐的电话。
庄红,她姐姐的名字。崔宁生觉得她的名字就该这样艳俗,庄青也像她的名字,有高雅的意味。取名是门学问,像他家,他哥叫沪生,因为出生在上海,他生在南京,就叫宁生。两人的名字只标明了出生地,没一点表明性格或寄托希望的意思,所以到现在都没出人头地,还尽遇到同名的人。有次参加宴会,他竟遇到个女的也叫“崔宁生”,主人让他俩坐一道,以为他们一定聊得来,他却没怎么搭理她。有什么可聊的?同样的名字只说明他们父母同样没文化,想起来都窝心。
有时他也想取什么名好,自己是不能改了,为将来的孩子备着也行,不料姓崔的名字不好起,他至今没想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
“崔庄”?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两个字,像地名却不是地名,普通又有味,还真不错。随即他愣在那里,难不成我真打算跟庄青结婚?
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他爱上她了,以前只是喜欢。
下午庄红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在家。崔宁生还想朝后推,庄红说店里没地方放,今天再晚都得送来。听说崔宁生此刻就在家,她立刻说“那我们现在过来”。她说“我们”,就是说庄青也来?崔宁生赶紧收拾房间,这么多垃圾打哪来的?他楼上楼下跑两趟,再把外间的零碎堆到了里屋,又打电话给“江南春”订了小包间。“江南春”是这一带有点档次的饭店,小包间能坐四人,崔宁生几个月前带一个已婚女人去过,她让他吻她面颊,又死活不肯让他再进一步,那以后没再联系过。今天三人用餐,不存在这个问题,而且不管怎么坐,他都坐在她俩中间!
敲门声响起,他大叫“来啦”过去开门,晒得通红的庄红拎着两个桶站在门口。“怎么就你?”
“工人抬水族箱,马上上来。”
他忽然明白她先前说的“我们”并不包括庄青,是自己昏了头,幸亏他没提庄青的名字。
三个工人抬进来的东西把崔宁生吓了一跳,这么大,难怪她们不说鱼缸而说水族箱。走在前头的那位弓着腰瓮声瓮气问搁哪。崔宁生刚在饭桌旁腾出一块地方,这会都不好意思提。“那,就放房间里吧!”
房门打开,他的脸立刻滚烫,先前随手放进来的东西使整个房间像个垃圾场。再挪开电视柜,灰在下面结成了团。好在大家都手忙脚乱的,他也没工夫难堪。水族箱终于放下,占据了大半面墙,电视机灰头土脸缩在靠窗的角落里,总体感觉是这整个家都配不上这件新家什。
工人们开始放水,崔宁生赶紧请庄红外屋坐。他要给她泡茶,但杯子很脏,开水也不是当天的,他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泡好茶端给庄红,他才说了一句:“你喝茶。”庄红接过杯子,吹了两口又放下,看着他笑。
“怎么?”
“你别不好意思呀,单身生活就这样!我的住处你是看到的,和猪圈有什么两样?”
“你那里是地方太小,现在又有庄青一起住。”他说,“我这里是因为我懒,想要做可又赖着不动。”
她笑得咯咯的:“这是实话,不过那的确不是男人的事。”
“那什么是男人的事?”他故作俏皮地问。
“你们男人只想一件事。”她脸一红,“那倒没什么,把钱挣回来就行。”
崔宁生一愣,干笑两声不敢接茬。
“我说的也是实话。”说着她走到里屋门口站下。连衣裙粘在背后,包裹出圆满的臀部。
他看了好一会才想到晚上还有吃饭的问题。要不要叫庄青一起来呢?她忙,叫了也来不了,反而……反而什么?他无法回答自己,但他此刻的確希望只和庄红去吃饭。
水放得很慢,到这会刚淹没底部的黑砂,三个工人盯着水管前端翻滚的砂子,像是在比试耐心。这房子是崔宁生离婚后买的,用了父母压箱底的钱,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满,所以基本不来。这屋里最多只有过两人——他和某个女人。先前忙乱不觉得,这会看到一屋子男人,他连呼吸都不畅了。今后定期上门的没准就是这三人中的一个,而且往后他每天都得斜着看电视。这水族箱真要彻底改变他的生活?
窗下的树叶亮得晃眼,他刚想拉上窗帘又缩回了手。这倒霉的安装怎么要这么长时间? “崔老师看看鱼吧。”庄红忽然说,“有安神作用的。”崔宁生又一愣,她怎么知道我烦躁了?庄红已打开水桶:“这是红苹果,这是红绿灯,这几条叫鸳鸯,这边这个叫孔雀,这边长尾巴的是新大钩扯旗……”大概是因为俯视,崔宁生并不觉得它们与名字有多相配,却注意到了庄红的手,洁白、圆润,带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慵懒,又似乎是在邀约。他还从来没这样注意过一个女人的手,只记得前妻的手骨节粗大。
他和庄红又到外屋坐下。她喝着茶,冷不丁问:“崔老师怎么没小孩?”
“还没要就离了。幸亏没要。你呢?”
“刚进城打拼时不敢要,没多久就开始吵架了。”
“我们情况一样。”
“不,不一样。”
“怎么呢?”
“男人和女人怎么会一样?”
她把头扭向一边,他无法判断她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她一直把杯子端着,他过一会才明白那是为了挡在胸前。她今天的连衫裙领子比较高,只露出脖子上的细项链,它当初该是白的,现已介于黄白之间。
她白他一眼:“不一样吧?”
“啊?”他几乎忘了正在进行的谈话,“我还是不明白。”
“我会这样盯着你看吗?这就是不一样!”
他有点尴尬,但打心底喜欢这种说话方式。男女交往中,最难的就是如何打开两性关系的话题,男人们兜圈子试探,既不敢唐突又不肯放弃,很费神,而有些女人却能先把话说开,这种女人很容易上手,庄红就是这种女人。崔宁生干脆放开了看她,胖女人很能激发联想。
“都是肉肉,给你看得难为情死了。”她笑了,高声问,“水放满了吗?”
工人在里屋回答:“差不多了!”
水族箱的确非常漂亮,“热风”里都没这规格的。工人们收拾停当,到外屋喝水。庄红向他解释各个开关的作用。她的手在水族箱上触碰、抚摸,每一个动作都在他心头拉出一道酥麻的感觉。
“崔老师都清楚了吧?”
“什么?”
“这些开关呀。”
“开关?”
“你在干嘛呐?”
“我在听你介绍呀。”
她扑哧笑了。一个工人伸头说那我们走了,庄红忙说我也走。“你再坐会嘛,”崔宁生脱口而出,“我还没来得及表示感谢呢!”
他把工人送出门,回身时庄红已站到了外间。“坐、坐,再喝点茶。”
她说不喝了、不喝了,接过杯子却直接送到嘴边。他赶紧邀她一起吃晚饭。她很吃惊:“庄青也来?你还没联系?那就别打了。昨晚她就跟我说今天是关键,对方老总带人过来。”
“那就我们去,”他说,“给我个感谢机会嘛!”
“感谢我什么呀?水族箱是庄青买的!我等于白做一单生意,她指定要了个最贵的!”
他目瞪口呆。
“心里很温暖吧?”她表情有点酸。
“可这有必要吗?”
“我也这么说的,可她哪肯听?店里的鱼缸她都看不上!”
他无言以对。
“她对我爸妈都没这么好过,更别说我了。”她摆出一个世俗的笑,“崔老师喜欢庄青吗?”
“这怎么说?她那样的女孩子人人喜欢。”
“我家庄青的确漂亮。”
“你不也很漂亮吗?”
“别拿我开玩笑!”
“真的!”
她捂嘴低头笑:“你今天这样一点不像大学老师。”
“是吗?因为我们处境相同呀。”
“别逗了,你离了婚照样有女孩子追你,而我离了婚成了什么?一堆肉!”
“一堆肉?”他想笑,不得不绷住。
“人人都想尝一口,但没人会把一堆肉当老婆……”她竟哽咽了一下。他稍一犹豫,抓住了她的手:“总得有个过程。”
她没挣脱,垂着头一动不动,他也不敢造次,只希望她先抽泣然后哭出声来,接下去一切听其自然,可她却站了起来:“我刚才该跟他们一道走的。”
“我订了饭店了!”
“我想吃也不能去呀。”说着她就走了,还拉上了门。崔宁生追出去,她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快速下降。
“江南春”的电话把他从失神状态中唤醒,他只得充满歉意地辞掉了订的包厢,再给庄青发微信,说水族箱装好了,你太客气,你姐姐也一样,坚持要回去吃饭,我很不过意。
等了一会,庄青没回复。他下楼去吃了一碗水饺,其间眼睛片刻没离开手机屏幕,庄青还是没回复。他紧张了,庄红可能对庄青说了什么。
回到家,他只开了水族箱的灯,然后倚着床帮坐在地板上。我今天真是昏了头了,这下好,鸡飞蛋打!
鱼在他面前如同悬浮在空中,身下挂着一条条影子,可他不但记不全鱼的名字,就连记住的也对不上号了。
收到庄青微信时他正在打盹。“对不起崔老师,我刚看到微信,接待工作到现在还没结束。一个水族箱何足挂齿,现在就业之难我们都清楚,聊表心意而已,过意不去的是我们。有空再聊。”
庄红没对庄青说下午的事!他想站起来但腿都麻了。他揉着腿,忽然想笑,看来他不能盯着热带鱼看,先前那么紧张居然还打了盹,偏偏他这辈子收到的最大礼物就是一大水族箱鱼。
庄青的表达清晰而得体,他过去没留意。尽管她来自一个小县城,这段话却说明她具有“登堂入室”的气质,這点非常重要。他想象着庄青在商务应酬中的样子,但思路总是滑向庄红,软软胖胖的,胸脯、眼神,还有手,比庄青更真切。
说好休息一周的,这才三天院长就打电话来要他去一趟。崔宁生以为是造假露了馅,一路上都在想怎么应对,见院长笑容满面才松了口气。院长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就辅导员的作用谈谈看法。崔宁生说辅导员的职责是为教学的正常进行提供保障,这其实是院长叨叨了三年的话,院长却打断了他:“不,我现在对这个问题有了新认识。我们这样的学校靠什么存在下去?学术水平?我们起码得在五年之后才有资格谈学术,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我们靠的是管理!几年下来没出大事,学生全部拿到了文凭而且大部分就业,不靠管理能做到吗?”
“对、对。”崔宁生嘴上应和着,还是不明白院长为什么叫他来。
“我们实事求是地说,现阶段我们学院,辅导员和教师谁更重要?”
见他犹豫,院长又说:“辅导员更重要,对不对?”
他点头。
“我考虑成立一个部门对辅导员加强管理。”
崔宁生忽然明白自己要升官了。院长收起笑容朝他点头:“我想让你担点责任。”
院长打算设立训导处,与教务处平级,院长总抓,需要一个具体操办的人。院长谈了半天设想,其间喝了两杯水,崔宁生盯着他开合的嘴,只等他说工资的事。最后院长站起身来:“这次谈话不算正式拍板,你先拿个实施细则出来我看看,唔?”
这不是耍我吗?还没任命我凭什么给你做实施细则?崔宁生在走廊里想,但到了阳光下他就改变了想法。自行车晒得烫手,副主任不管怎么说也比普通辅导员强啊!
他在校门口犹豫了一下,推车过了马路。这几天让他心神不定的是庄红对他的态度。
店堂里没开灯,庄红坐着吹电风扇。“嗬,享清福啊!”他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她扭头,眼睛一亮:“来,坐下吹会电风扇。”她站起来,见他还在找板凳,咯咯笑了:“就这一张凳子。”
“你坐、你坐,我一身汗,站着吹会。”
她没坐,站在他身旁,温顺而羞涩的样子。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他立刻有了再度触碰她的欲望。柔软而细腻,这样的女人实在难得。他朝窗外瞄一眼,有人等车,再回头发现她的脸转瞬间红了。他还莫名其妙,她已把头扭向别处。他一惊,天呐!她真的随时能感觉我的心思?
“鱼怎么样?”她躲避着他的目光。
“很好,我这几天连电视都没看。”
“别喂太勤,刚开始养鱼的人总是有空就喂,把水质都弄坏了。”
“我才不会,我成天光想自己怎么吃。”
她扑哧笑了。他跟着笑,目光却离不开她颠耸的胸脯。
“你用那么多时间看鱼,就想不到喂它们点?”
“我哪用多少时间看鱼?一看就睡着了!”
“睡着了?”
“鱼有安神作用,这话是你说的,但它们对我的作用也太大了!”
“哎哟,你今天是专门来逗我笑的吗?”她笑弯了腰,又忽然捂住嘴,“人家还以为我发神经了呢!”
还真有几个人贴在玻璃上咧嘴笑。崔宁生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脸有点发烫。
她止住笑,问他怎么不休息了。他知道提拔的事现在不该说,可还是一股脑儿都告诉了她。她看了他一会才说:“恭喜你。”
“怎么?你好像不高兴?”
“当然高兴,好事啊。”可她仍然笑得不自然。
眼看要到下班高峰时间,崔宁生得走了。“庄青什么时候忙完这一波啊?我还等着请你们吃饭呢。”
“你请她吧,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
“我去当灯泡啊?”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他提高了声音,“我跟庄青什么都不是呀!”
她愣一下,嘿嘿笑了,但那笑很复杂。
“说好了啊!你得去,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啊?”她欲言又止。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看着他,脸红红的。
回家的路上他也纳闷,怎么先前不知不觉就装出清白的样子呢?而且他知道自己装得很像。
庄青在电话里先客气了几句,然后说:“那就后天吧,后天星期五,我想这个周末不会再加班了吧。”两笔大生意都被他们拿下了,可是庄青情绪不高,因为提成总额将超过十万,但实习期的人没份儿。崔宁生安慰她生意一直会有。“哪还有这样的机会呢?”她说,“你没看到那些老员工都高兴疯了!”
自从庄青上班后,他们还没打过这么长的电话,但她尽说些不该计较的事。崔宁生隐隐觉得庄青跟他前妻有某种程度的类似。
他前妻是他大学同学,大二开始好的,那以后时间都花在了找地方幽会上,在校期间堕了两次胎,毕业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婚结了。大概是前面热过了头,婚后的生活索然无味,他做任何事她都不满意,而她哪怕做一点小事都要怨天怨地。早婚带给他的唯一好处是早离。
庄青和她会是一类人吗?她们看上去相差那么大,但这想法挥之不去,笼罩着那天余下的时间。
当她们一起出现在小包间门口时,崔宁生眼睛都忙不过来了。庄红艳得耀眼,庄青还是那身打扮,两人都红着脸,不过庄青红得更厉害些。她们站一道庄青的优势就显出来了,无需任何解释。他让庄青坐在自己右边,随即就要开酒,不料庄红说她只喝饮料,崔宁生刚想提醒她上次说过的话,随即意识到这会说不妥。他叫来服务员,让她报饮料给庄红选。
几天不见,庄青像是换了个人,崔宁生随便问什么她都回答一大通,工作、同事、公司传闻一股脑儿倒出来,庄红却不怎么说话,跟她碰杯她就喝,笑得也很被动。她去卫生间时崔宁生问:“你姐姐今天怎么啦?好像不高兴嘛。”
“她平时就那样,今天身上也不舒服。”
他知道庄红不是那样的,但面前的庄青秀色可餐。
“干嘛这样看我?”她红着脸把头扭向一边。
“我一直想你。”他毫不犹豫抓住她的手,“每天。真的!你想我吗?”
她不回答,任他揉捏。过一会才说:“我姐要回来了。”
崔宁生松开手,心里却盘算着下次见面能到哪一步。
“我想在公司附近租房子,找到了就请你过去玩。”
“好、好,一定、一定!”他喜出望外。
“我还没跟我姐说,怕她难过,这几年……”
“不会的,她该为你高兴。”
“可我上班已经迟到两次了!”
他拍拍她的手背:“她真的会为你高兴的。”
庄红回来了,他们继续,但菜消得很慢。崔宁生等到她们都吃不动了,起身拿过珠宝店的首饰袋,一红一蓝两个盒子让她俩的眼睛同时亮起来。项链是一样的,吊坠的形状也一样,但一个嵌红宝石,一个嵌蓝宝石。她们惊呼不断,人都在放光。“你的好看!”“哎呀,你的更好看!”“我们可以换着戴!”“对呀、对呀!”庄青还保持着一点矜持,庄红则合不拢嘴了。崔宁生观察着她们的差异,心里有种莫名的得意。
“挑选这两根项链,花了我半天时间!”他说。其实他是听了女营业员的建议,前后不超过十五分钟。
她们都坐不住了,只好结束。庄红要来打包盒,亲手把好菜挑出来,分了四盒。她们没冰箱,只能由崔宁生带走。“那我得吃到什么时候呀?”
“招聘吃货还不容易?你写好条子,我帮你朝电线杆上贴。”庄红说,自己都笑得呵呵的。她变回平时的模样,这一晚到这会才有了气氛。
外面下着小雨,否则他真想陪她们走回去。她们上了出租车后,他步行回家。难得凉快一下,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他在水族箱前坐到半夜,没一点睡意。明天约庄青上哪呢?他想好几个方案,早早约她,任她选。
但庄青一大早就去找房子了。她说她昨晚已把话跟姐姐说明,姐姐很支持,问题是房租太贵,而且中介公司要收一个月的租金作为中介费。“这哪是中介呀?分明是抢钱嘛!”电话里她带上了哭腔。崔宁生为她出主意,一会一个电话,可直到星期天下午她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房子,他只好说不急、不急,多看看总没错。
那四盒剩菜让他整个周末没出门。晚上看鱼时他想,下星期得向庄红问清楚每次投食的量。他随即想起了她肉肉的手,庄青的手没那么性感。
星期一崔宁生上班很早,两件事得抓紧,一是院长要他写的《训导处工作细则》,大半个星期过去,他竟然一个字没动,自己都觉得太过分;二是他想跟庄青一起租房。昨夜他梦见庄青苦着脸在烈日下行走,醒来后冒出了这个念头,那以后他就再没合过眼。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没早想起来?分租、同居甚至试婚都行,可进可退,上哪找这么好的机会,问题是怎么向她开口呢?应该约她一次,约到他那里,事情就该差不多了。
十点多钟院长过来,见屏幕上才几行字,脸就拉下了。崔宁生赶紧解释天热,父母都不太舒服,他忙着照料他们。院长走后,刘宗民伸头问:“哎,院长找你什么事?”崔宁生赶紧关掉文档,说:“工作的事呗,他还能请我吃饭?”
刘宗民盯着他看:“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要当副院长了?”
旁边立刻有人应和:“那好,再请我们吃一顿!”
“做梦吧。”崔宁生说着关掉了电脑,办公室真不是做事的地方。这时他收到庄青的微信:
崔老师,租房的问题已经解决,公司有个女同事也是外地人,她找到了房子,离公司不远,她正找人分租,租金也很合适,中午就带我去看。
崔宁生愣在了那里,半天才听到刘宗民在问:“你半天不回答我,还把电脑关了,什么事那么神叨叨的?”
他还是没回答。从半夜到这会的苦思冥想就这么一笔勾销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午饭过后才给庄青发微信:“值得庆贺!什么时候搬?我来帮忙。”
庄青到下午才回复:“谢谢!我已经搬了,公司派的车。东西不多,基本布置好了,这两天再去添置点东西。我现在上班。欢迎来玩!”
她的新地址看上去很遙远。
过了下班的点,他才把《训导处工作细则》打印了拿去院长办公室。院长眼皮抬一下,说:“弄了一天啊?”崔宁生不知道他是不是讥讽,也不敢搭腔。院长看了两遍,把那两页纸轻轻放下,崔宁生正想松口气,院长开口了,语气轻柔得异乎寻常:“你心思不在这上头啊。”
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赶紧解释,不停地说,自己都不知说的是什么。
“那你自己再考虑考虑吧。”院长把那两张纸推过来,“我也再考虑一下。”
走出来他腿肚子直打战,只好推着自行车走。“热风”在马路对面灯火通明,但他没过去,只在心里嘀咕:“庄青,都是因为你呀!”
星期二他站在院长办公桌前,腿肚子再次打战。还是那个钟点,窗外依然蝉鸣一片,院长这回看了三遍,崔宁生的衣服开始粘在身上。
“唔,这有点像样了。崔老师,干任何事都要尽全力一次干好,不但我们自己要这样做,也要这样要求下属,这是承担一项工作的起码要求。”
崔宁生一个劲点头,有想哭的感觉。
他先不去推自行车,而是给庄青打了个电话,说他现在就想见她。“现在?”她很吃惊,“你在哪?”
“在学校。”
“那你过来得一个半小时,不,已经是高峰时间了,你两个小时都不一定能到这儿。有事吗?”
“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好一会不出声。
“喂喂,听到吗?”
“嗯。”
他对出租车司机说只要快,司机七绕八绕,计价器跳得飞快,但看到庄青刷的一下红了脸时,他觉得这一切都值。
“你来得还真够快的,赶在我饿晕之前。”庄青笑着说,眼睛闪闪的。她从来没这样说过话,崔宁生又惊又喜:“走,我们去吃饭,这儿还真蛮方便的。”说着就揽住她的腰。
“啊呀!”她赶紧躲开,“说不定会遇到公司同事呢!”
“就说我是你男朋友呗!”
“人家不得有个适应过程吗?”
他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个“人家”就是她自己,随即想象出她在怀里撒娇的样子。
等上菜的时候,他盯着她看。她忽然抬起眼睛:“我一直想问,如果不是那天在店门口遇到我,你大概很快就把我忘了吧?”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时问这个。“怎么可能呢?那阵子不是忙吗?再说我也不知道你离校了呀!”
“我只是搬到马路对面呀!而且你打听过,知道我离校了也不主动打电话问一下。”她低着头,很委屈的样子。
他知道这会儿说啥都没用,但还是说:“我想忙完了找你的。”
“我要是回家乡了呢?”
这不该是第一次约会的气氛,他无言以对。她伸手取餐巾纸,他想抓她的手却不敢造次。幸亏这时菜上来了,他赶紧招呼她吃。
看来她的确是饿了,边吃边嘟囔:“这个菜真好吃,可为什么叫咕咾肉呢?你也不知道?可你是大学老师呀!”
他又给她夹菜,然后把确定要提拔的事跟她说了。“真的?那可太好了!”她吃惊的样子令他吃惊,看来她们姊妹之间不谈论他。
“那我们来点酒吧?今天我请客,为你庆贺一下。”
“不,我请。那就来两瓶冰啤酒吧。”
碰杯时她的眼睛恢复了闪烁:“真为你高兴!”
他一口一杯,不一会两瓶啤酒就见了底。她想叫服务员,他说:“算了,一会乘车上厕所不便。你有自己的房间吗?”
她的脸刷地红了:“有,但……”
她打住了,崔宁生只好说那找个茶社再坐坐。
“今天就不了吧,我今天买了个布衣柜,还要把东西收进去呢。”
他也不勉强,毕竟这是第一次。
“你当了官会拿腔拿调的吗?有些人原来挺好的,一当官就变得不认识了,你会那样吗?”
他笑了:“我哪知道,这不还没开始吗?”
“你要是变了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你现在非常漂亮。”
“人家跟你说正经的!”
“我就是说正经的。你今晚漂亮极了!”
“哼!”她假装生气的样子十分可爱。
饭店生意不错,到这会还是满满当当的。他去结了账,两人来到路边。“你去收拾吧,我走了。”
“我送你到车站。”
太热,他没去拉她的手,两人并肩走在路灯的明暗里。“我们刚毕业你就当官了,真替你高兴。”她说。
“但你刚才还显得不高兴的。”
“我只是给你个警告。”
“对你不会变。”
“真的?”
他揽过她,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她立刻送上了唇。有人从旁边走过,庄青赶紧把脸埋在他肩头。他凑在她耳边说:“下回到我那儿去,嗯?”她稍一犹豫,然后在他肩头打了一下。
车站上等车的人不少,他让她先回去,然后拦下一辆出租车,独自坐在后座。他既有没遂愿的遗憾,又有事情进展太快的不安。这是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确每天都想庄青,但与初恋的魂不守舍不是一码事,而她先前的那番质问真有点像他过去的婚姻。
他和庄青会爱得死去活来吗?他希望,但也怀疑。
刘宗民说下班后有事跟他商量,崔宁生估计十有八九是要借钱。他们都认为他没家庭负担,却从不考虑单身汉应酬起来比一家人开销还大,得跟他好好诉诉苦,免得他以后再开口。
哪晓得刘宗民把他领到一家海鲜馆,一坐下就拣贵的点。崔宁生吓坏了:“你这是干吗?不过了?”
刘宗民等服务员走开后才说:“给你庆贺一下。”
“啊?”崔宁生明白了,但嘴上还说,“庆贺什么?”
“我们都相处几年了,提拔了也不说一声,还装!”
“没公布的事,谁说得准?”
“材料都报上去了!所谓备案也就是個形式,谁管院长提拔谁?”原来刘宗民是想到训导处工作,他说:“你总不能什么事都自己干吧?你吩咐我跑腿,还不行吗?”
崔宁生蒙了。刘宗民一向大大咧咧,口无遮拦,跟谁都开玩笑,在所有辅导员中院长看他最不顺眼,即便崔宁生要他院长也不会同意。可这会吃着喝着他的,话也不便挑明。崔宁生推说八字没见一撇,刘宗民仍不依不饶:“我不是让你今天就调我,但你要把我排上,你我兄弟多年了呀!”他还搂了一下崔宁生的肩膀。崔宁生哭笑不得,只能跟他碰杯。
刘宗民没怎么吃菜,说了一大堆学校现存问题和改进方案,崔宁生憋着笑只顾吃,海参和清蒸红石斑味道真不错。等刘宗民说累了,崔宁生就提议结束。刘宗民握手时用了好大的劲,叫了声“崔主任”。
崔宁生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刘宗民肯定是脑子进水了,还没公布就来拉关系,他肯定是从办公室文员小佟那儿得到的消息。早有传闻说他跟小佟关系不正常,这下不打自招了。现在别说院长,崔宁生也决不会要他,这家伙太毛糙。
远远看到“热风”的灯光,崔宁生赶紧跨上自行车,他想跟庄红说说话。
庄红隔着玻璃看到了他。他说:“还等生意呐?”
庄红白他一眼:“等什么生意,门关上这屋里就像蒸笼……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呐。”
“怎么会?”
“庄青已经搬走了。”
“那我就不能来看你?”
“我怕你累着。”说完她自己也憋不住笑了。
他有点尴尬:“咦,你怎么戴的是蓝宝石坠子?”
“唷,我先跟她换着戴几天都不行?你要是不愿意,我明天就去跟她换回来,行了吧?”
“嗨!你们想怎么戴就怎么戴,但我是按照你们的名字买的。”
“你真的费了心的,可我的衣服都太闹,戴蓝的没准能静下来一点。你说我戴这个好不好看?”
“你不戴都很好看,戴了就更好看。”
她白他一眼:“人家诚心征求你意见。”
“我说的是实话。你原来的那根项链已经泛黄,但你戴着也很好看!”
她一愣:“你是因为我……?”
崔宁生忽然觉得她比庄青敏感多了。她避开他的目光,又说:“又喝酒了?”
“有人请客。”
“那还算结束得早。”
“就两个人,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
“以后会有很多人请你。”
“怎么会?”
“当官了,总会有人求你帮忙。”
又被她说中了。
“我该为你高兴的,但我高兴不起来。”
“怎么呢?”
她没回答。崔宁生发现她眼里有泪。
“你这是怎么啦?”他又问。她还是没回答。
她是为庄青还是为她自己?
她过了一会说:“鱼怎么样?”
“我每次都弄不清该给它们喂多少。”
“它们够吃了就行了呀!”
“但它们还吃着,你说是够了还是不够?”
她笑了:“我看你是读书读迂了。这个周末我叫他们上门服务吧。”
“别!那些人上门我不自在,再说周末谁在家等呀?”
“那怎么办,干嘛这样看我,我上门?周末我只有大清早有空,你一人在家,我……”
“现在。”
“啊?!”
“可以吗?”他被自己的大胆惊呆了。她的脸刷地红了,半天一动不动,忽然站起来原地转两圈:“我钥匙呢?”
鱼很好,无需做任何事。他们很快就像磁铁吸在了一道,她挣开说先洗个澡。她洗了很久,没出卫生间就叫他关灯,连水族箱的灯也关掉。黑暗中两人乱作一团,不一会她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
早上到办公室,空调不制冷了,叫了维修,一个多小时了还不见人来。办公室里热得没法待,崔宁生却坐着没动,头昏脑涨,一个声音挥之不去。
“我到底干了什么?”
问题是多余的,他最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他与庄红缠绵了一夜,两人话都不多,像无法停止的机器。阳光透进窗帘时她要走,他说陪她去吃早饭却被她按住。“你抓紧眯会吧,还要上班呢。”他看到了她发黑的眼眶。
他在与庄青刚开始的当口却跟庄红上了床,事实就是如此。“她是她姐姐呀!”他说出了声,汗流浃背。
“但我真不是存心的,它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这解释连他自己都不信。自从认识了庄红他就一直在寻找机会。
“我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人?”
婚姻消灭了爱情,离婚又把男女交往简化到只剩下性。就是这么回事。往日他被情欲驱使得到处乱撞,今天第一次回头审视。
“啊?”他忽然发现一个陌生人在跟他说话:“你找谁?”
“我找谁?是你们叫我来修空调的!”
“哦、哦,就是这台空调。”
“怎么了?”
“不制冷了。”
“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他被问住了。
那人等不到回答,气呼呼地开始检测。
崔宁生硬撑着眼皮,这会他觉得这一夜很不值,只有情欲的关系,既乏味又疲惫,而且弄不好就脱不了身,再说它切断他跟庄青的关系,最糟糕的正是这一点。
如果她们不是姐妹就好了。
他一愣:“那,我和庄青之间也不是爱?”
“换不换?”
“啊?”他又吓一跳。维修工不知什么时候到了窗外,这会伸头进来瞪着他。“什么?”
“高压包烧了,我问你换不换?”
他回过神来:“换、换!”
维修工的脑袋咿里哇啦开始报价,一项一项加起来将近八百,而且要现钱。崔宁生做不了主,打电话叫财务来个人。财务来了说得从银行走账,维修工的脑袋很不耐烦,说他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单位的生意麻烦最多,他根本不想做。崔宁生听着他们吵,竟在椅子上迷糊起来。他是被刘宗民那几个吵醒的,辦公室里已凉快下来。刘宗民站在他跟前说:“崔老师,跑腿的事你怎么也不叫一声呀?”
崔宁生定了定神:“我上哪叫?说得好听!”
他们面面相觑,崔宁生眼皮却撑不开了,干脆趴到了桌子上。刘宗民叫声“崔老师”, 他晃了晃手指,也不管刘宗民看到没有就又睡着了。
下午仍然浑浑噩噩,庄青的电话吓他一跳,踉踉跄跄冲到屋外才接。庄青支支吾吾问他今天有没有安排,她今晚有空。他连想都没想就说今天很忙,晚上还有应酬,有空再联系。
挂了电话他才回过神来,她这是要投怀送抱呀!他魂不守舍熬到下班,夹在人群中溜出校门。本能告诉他要避开庄红,就像昨晚本能让他去找她一样。
床上通宵纵情的痕迹没有激起他任何回忆或联想,此刻他心里只有隐隐的痛。庄青,那么漂亮、腼腆还专情的女孩,上哪再找?
他在水族箱前坐了很久,天黑了也不开灯,鱼从五彩缤纷变成暗淡的光点,最终完全消失。将近十点他才挣起身子,去“二胖厨艺”要了份三鲜炒饭。二胖炒饭的时候摔摔打打的,“我早就收拾了。”他把这话说了好几遍。
万幸她们没打电话来,第二天也没打,崔宁生当然不会主动打给她们。“就这样结束吧,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对自己说,不过心里很不是味。
院长叫他过去,说设立训导处的事已上报待批,然后开始谈工作安排。他滔滔不绝地说,崔宁生都来不及记录,好容易才有机会问:“院长,那我的工资是多少呢?”院长把眼一斜:“你看你看,工作还没干就说钱!钱会少你的吗?你没担任过职务,院方也要考察一下嘛!招生马上就要开始,你负责哪个片区?”
“给我指定哪个片区都行,”崔宁生立刻回答,“如果让我自己挑,就中南片吧,河南、湖南这些省生源多,是我们最该下功夫的地方。”
院长点头:“那,这回看你的。”
走出来崔宁生忍不住想笑。他料定院长会耍些小儿科的把戏,早想好了怎么应对。现在看来,当训导处主任已是铁板钉钉,那就再陪院长玩几年,等年龄、经验、级别都恰到好处时跳槽,让院长明白到底是谁玩谁。
一肚子的志得意满得找人倾诉,他首先想到了庄青。庄青接电话的口气冷冷的,崔宁生不敢造次,先问她这几天怎么样。
“还能怎样?工作吃饭睡觉。”
他说他这两天特别忙,刚忙完,训导处主任终于落实了。
“落实不落实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敢接茬。
“还没落实不就把人家抛到脑后了吗?”她又说。
他松了口气,她是在撒娇。“我要是把你抛在脑后我现在就死,行了吧?”肉麻话不由自主冒了出来。
“死了才省心!”
他嘿嘿地笑,这时听到了一声啜泣。“庄青、庄青!听我说,我不是怕你为我操心吗?”
“一点消息没有就不操心啦?”
“庄青,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给你打几下吧?”
“打死算了。”
“那你来,我做饭给你吃,吃完你有力气打死我。”
她扑哧笑了,但没说话。
他等了一会:“你说好不好?”
又过了一会她才“嗯”了一声。
拌黄瓜、清蒸鱼、芹菜炒肉丝,做个什么汤呢?他在菜场转了两圈,西红柿蛋汤他常做,但今天好像不够档次。
崔宁生并不擅长做菜,为这前妻没少跟他吵,离婚大战就爆发在餐桌上。“你就不能换个做法?”“你不做还这么多挑剔?”“你在外头没本事,在家做饭还不应该?”“说什么你?”他把饭菜全掀到了地上,“爱吃吃,不吃拉倒!”
“好,崔宁生,我跟你没法过了!”
“离!我早想离了!”
他以为她会哭,但她连哭的意思都没有,拎着包就走了。后来他听人说,女人分手时不哭说明她决心已定,他在心里嘀咕:“其实我在买首饰那天就知道过不长。”
那套首饰是他父母买的,几乎花了一整天时间,把两位老人累得脚都在地上拖。他要她将就些,她当街就跟他吵,他第一次意识到婚姻跟爱情,甚至跟性欲都不是一码事。离婚时他净身出户,当时以为还可能复合,就没提首饰的事。一年多后他在路上碰到她。她挺着大肚子,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仍戴着那套首饰,却假装没看到他。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那么快就怀上了,想追上去把首饰要回来,但街上人太多,他怕被人笑话。事后他越想越心疼,那是他父母花的钱,而且当时钱很值钱。
“我怎么这会想起这事?”他还是决定做西红柿蛋汤,加点紫菜装点一下。
洗菜、备菜加收拾房间,忙出他一身汗。崔宁生估计冲把澡还来得及,哪知刚在头上打上肥皂电话就响了。“她打车来了?”他冲出卫生间,眯眼一看手机屏幕,差点叫出来,庄红!
他愣着不敢接,庄红又打第二次。她会一直打下去的。他接了,压低嗓子说:“我在开会。”
“开会总不能开几天几夜吧?”她嗓门大得吓人,“你是害怕了吧?”
“说什么呐?我现在开会!”
“那你什么时候结束,我等你!”
“今天不行,明天吧。”
“好。说定了。”
挂断电话,崔宁生呆若木鸡。“她想干吗?”后来发觉脚下积了一摊水,这才想起庄青马上要来。“我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呀!”
他在车站见到庄青时天已黑透。“这么远的路,”她说,“还要换车,我几次想打退堂鼓。”
“饿了吧?回去就做饭。”他有种做贼的感觉。
进了家,他关上门就说:“你随便坐,我马上好。”
“唔——”
“啊?”
她朝他噘起嘴唇。“哦。”他装出十分急切的样子吻她。她打他一下:“真没良心,那么多天没消息,见了面也不知道先吻一下。”
“我不是怕饿着你吗?”他又吻她,与吻在木头上无异。
做菜的确没花多少時间,但崔宁生心神不定,口味还不如平时的好。好在庄青的心思不在食物上,她不时靠过来让他吻,或贴得很近看他。崔宁生燥热起来,开始动作,庄青颤抖不已,显然没经历过。当她身体开始拧动时,他站起来把她朝里屋拽,不料她奋力挣开了。
“怎么啦?”
“现在不行。不是现在……”她的脸红得像块绸布。
“为什么?”
“第一次就那样,整个味道都变了。”
他一愣,感觉自己在迅速消退。
此后的一切都很乏味。她倚在他身上说些她那个年龄的傻话,他应付得疲惫不堪。吃完饭又坐一会,她说要走,他舒了一口气,但还要打车送她。出租车上她一直蜷缩在他怀里,他则庆幸先前在关键时刻刹住了车,否则局面更难收拾。
崔宁生头一回见“热风”里有顾客,而且是三个人。庄红看他一眼,继续跟顾客交谈。一夜销魂才过去几天,此刻看着她翕动的嘴唇竟有了陌生感。“我上去打个招呼,就算来过了。”他正这么想着,庄红就让顾客回去再考虑。送顾客出来时,她看他一眼,毫无表情。
終于到了他们面对面的时候,他嘿嘿地不知说什么,她就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把目光避开。“你连看都不想看我了?”
“我不是在看你吗?”
“但你像是在遭罪。”
“这些天太忙,真对不住。”
“这堆肉你尝过了,是吧?”
“别这样说……”
“你跟我妹妹现在怎样了?”
“没怎样啊!她搬走之后就没怎么联系。”
“那你干吗躲着我?我又不指望你娶我。”
他一愣。
“我每天都站在这里朝外看,”她忽然啜泣了,“只想你路过跟我打个招呼。你竟躲了那么多天……”
他刚要解释,她抢过话头又说:“打个电话能用你多少时间?”
崔宁生瘪了。他想换个话题,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还是她先开了口:“你在这儿待得难受,那你走吧。”
他还犹豫,她开始抹泪:“走呀你!看到你这副模样站在跟前我想哭!”
出了“热风”,他真想跨上自行车猛蹬,但那样可能会激怒她。他推车走了很远。但愿这就是结局,可那一夜的所有细节,甚至气味在这时回到他的记忆中。
到家他先发了一会愣,后来才发现水族箱底躺着条死鱼,颜色已发白,不知什么时候死的。庄红有次提到鱼瘟,他当时没仔细听,好像是说鱼瘟会使一缸鱼全部死光。他赶紧拿双筷子把死鱼夹出来,连筷子一道扔了。他并不太在乎这些鱼,但鱼全死光似乎有另一种意味,说到底,他有点舍不得。
崔宁生没想到庄红还会给他打电话,而且是在院长找他谈工作的时候。他掐了她又打,他火冒三丈,如果不是在院长办公室他一定要朝她吼几声。他关了机,院长皱着眉问:“什么电话这么神秘?”
“推销,”他赶紧说,“推销电话,一天能收到几十个。”
院长打算让崔宁生在高考前把所有招生片区跑一遍,先摸底,制订出有针对性的方案。高考在即,他要崔宁生马上动身。
出了院长办公室,崔宁生想起庄红打电话的事,但这会已过了气头。跟她翻脸会坏事,不冷不热地拖着,她不会撑很久的。他给她打电话,开口就道歉:“刚才正忙,对不起,趁现在空,给你打个电话,别误会。”
他听到了啜泣,然后她说她昨天下午态度不好,请他原谅。她昨夜一宿没合眼,今天一定要向他道歉。他很吃惊,不知怎么回答,就说这会还没忙完,下班时去看她。
挂了电话他愣了半天。他有过被女人死缠的经历,知道它的厉害,但这不是一码事。“我得把持住自己,”他在心里说,“让时间教她冷静。”
订好了晚上的机票,他早早下班,一溜小跑进了“热风”。“累死了,今晚还要出差。”
庄红半天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眼神里什么滋味都有。“我今天打电话是想说,”她终于开口,“我不该使小性子,毕竟我们只是朋友。”他赶紧说责任在他,应该及时打个招呼的。他突然想起死鱼,问她怎么办。“啊?”她很紧张,“那我现在就跟你过去看看。”他立刻想起了他俩在屋里的情形。“来不及了,”他说,“我回去收拾了东西就得去赶飞机。”
“那,你有多余的钥匙吗?留一把在这儿,我带人去打理?”
他说回头送来。
把钥匙留给她合不合适呢?他想了一路,没发现有什么不好。
到家后他给庄青打了电话。庄青羡慕得哎呀、哎呀的,他要她趁周末飞来与他聚会。“那我等你的消息哦!”她声调都变了。
崔宁生在“热风”门口换乘公交时,正值高峰段,他把钥匙交给庄红就赶车去了。
北方燥热树又少,崔宁生跑的都是县城和乡镇,每天晒得冒油。庄青起初很想来,听说这情况就犹豫了。女孩都怕晒,除了旅馆崔宁生也没发现她可以待的地方。接下来还有那么多地方要跑,想到这一点崔宁生心里就发毛。县城里的宾馆半夜会有骚扰电话,门缝里也经常塞进些小姐联系方式,他也动心,但不敢。好容易有了个提拔的机会,这当口千万不能出事。起初他每晚跟庄青聊微信,可删除前回看一遍,跟头天的几乎一模一样。一场新的爱情迄今没玩出新花样,这很令他沮丧。
他有时也想庄红,但没有她的微信,搜也搜不到。她为什么不用微信?这些天他见过很多胖女人,都没她性感。
转了一个多星期,崔宁生向院长汇报说这些地方的学生都愿意去南方上学,他们关心毕业后的就业。院长连声说:“怎么样?怎么样?我早说过!”崔宁生刚想要求回去休息几天,院长已开了口:“你抓紧把剩下的地方跑完,等你回来研究方案呐。”
挂了电话崔宁生朝床上一倒,连跟庄青聊微信的心思都没了。
南方丘陵地区也热,只不过是换成了闷热而已。自打他留意“热风”那两个斜体字后,今年到现在都没凉快过,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庄青给他来过一次电话,当时车正开在盘山公路上,听也听不清,大概是说公司又忙了,出来跟他见面已不可能。
此后的行程他抓得很紧,可还是用了一个多星期。庄青说他们最近每天加班,但她会尽早去看他。下了飞机已是下班高峰,车过“热风”时天色已暗,店里却没亮灯,卷帘门还拉下了。肯定是有人约她,想到她的肉手正被一个男人揉捏,崔宁生心里就不是味。
到家一开门他吓一跳,灯开着,家里整洁得像是走错了地方。卫生间传出哗哗的水声,赤身裸体的庄红被他吓得尖叫起来。他们对视一会,他忽然开始脱衣,只几秒钟的工夫就和她一起站在了莲蓬头下。他们从那里开始,一直做到卧室,既是创新又是重温。
他请她出去吃饭,她却先要把地上的水迹拖干净。“我估计你要回来了,”她说,“先过来打扫一下。看起来好多了吧?”
他真的感动了,搂着她不放。“我把拖把放好呀!”她说。两人相拥走向门口,门一开,他们都愣住了。
庄青张着嘴瞪着他们,忽然尖叫起来。
崔宁生心里不踏实,那晚之后就再没跟两姊妹中的任何一个联系过。直到招生开始,院长都没跟他单独商量过任何事,照面时目光总是越过他看更远的地方。招生情况不错,学院增加了系科,崔宁生仍然带班。他想找机会问院长训导处的事却没底气。那天老生为新生打扫教室,院长检查后叫住了崔宁生。
“我没想到你伪装得这么好,我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崔宁生不敢接茬。
“我是看在你招生辛苦的份儿上,否则你都不能再在这上班。好自为之吧。”
崔宁生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眼下没别的地方可去,这窄小的隔档看来一时半会还告别不了。外面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在走廊栏杆上砸出一片雾。
“热风”黑灯瞎火的,卷帘门上贴着张字条,“招租”。再看门头上,招牌还在,斜体字拖着几道平行线。
车上两位乘客在议论今年的天气。“这下凉快了。”“是的,今年热的时间也太长了。”
崔宁生裤脚管和肩头都是湿的,几个月来第一次感觉到冷。“热风真的吹完了。”他对自己说。
责任编辑 木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