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孔多的雨季

《百年孤独》里的雨季，那是世界上最漫长的雨季，落在拉丁美洲一个叫马孔多的小镇上。空翠记得那场雨下了四年零一个月。为了证实自己是否记错，空翠下床，摁亮台灯，去书柜的第三排找出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回到床上翻了一阵，找到了她要看的文字：“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有时，它仿佛停息了，居民们就像久病初愈那样满脸笑容，穿上整齐的衣服，准备庆祝晴天的来临;但在这样的间歇之后，雨却更猛，大家很快也就习惯了。隆隆的雷声响彻了天空，狂烈的北风向马孔多袭来，掀开了屋顶，刮倒了墙垣，连根拔起了种植园最后剩下的几棵香蕉树。”空翠合上书，雨声里沉思，橘红色灯光落在她右脸上，像半边毛月亮。看来任何时候都不要太相信自己的记忆，空翠想，马孔多的雨季比记忆中还要漫长，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不是四年零一个月。马孔多的雨落到蜀地，就像马孔多早已延伸到地球的每个角落。以前读到这里，空翠总以为是作家的夸张和虚构，现在明白确实有那么漫长的雨季，她正在经历这样的雨季。马尔克斯并没有夸张和虚构，如同马孔多实实在在存在于地球的一角，如今，地球上大大小小的城镇，都是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

空翠再次下床，将书放进书柜，回到床上，关掉床头灯，听淅淅沥沥的雨声。空翠并不讨厌雨季，任何季节的雨，她都喜欢，尤其喜欢雨声，听着雨声入眠，空翠认为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在空翠的耳朵里，再暴烈的雨声都是寂静的，如同再狂暴的风，再明亮的月光，在她眼里，都是寂静的。这个雨季超出蜀人的经验，过于漫长，虽说比不上马孔多的雨季，也是空翠生命里从未经历过的。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漫长的雨季啊！整个夏季，日日夜夜都是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雨，看着晴了，阳光灿烂，雨突然又来了。一场接着一场，一天接着一天，伴着狂风和雷电，看不见有结束的征兆。树荫下的人行道，水淋淋的，从未干过。好在现代建筑结实，风掀不开屋顶，刮不倒墙壁，空翠可以安安心心静听屋外的雨声时而如细语，时而如古琴，时而如溪流，时而如江河。雨声变换着节奏，日日夜夜在屋外弹拨、流淌。这个夜晚的雨声，先是滴滴答答，而后淅淅沥沥，后来哗哗啦啦。空翠躺在床上听着，感觉自己是枕着一条奔流不息的江河入眠。河水泛滥成灾，乡村被洪水淹没，道路被雨水摧毁，蜀地被漫长的雨季笼罩。空翠的身体连同她家的几盆花花草草，起了一层青苔，绿苔幽幽。

听着如流的雨声，空翠想，能走出雨季就好了！可以走出雨季的！空翠在雨声里想象着自己如何走出雨季，渐渐入眠。

空翠站在一座松坡上，回头望了望，走出雨季并不难，很容易的！空翠的背后雨丝连绵，雨声淅沥。这边的天空与那边的天空也不同，这边晴朗，那边灰暗。脚下的河流，一半浑浊，一半清亮;浑浊的是从马孔多上头流下来的，清亮的是从桃花源流下来的。空翠沿着来自马孔多的河流逆水而行，走了七天七夜，在两河交汇处过河，将雨季甩在了河那边。没想到这么快就走出了雨季，原以为至少要走三个月。这个雨季太漫长了，漫延到蜀地的每一寸土地。空翠走过的村庄城镇，大多露出被雨水吞没过的痕迹，湿漉漉的泥沙、乱糟糟的野草、东倒西歪的平房。好在空翠准备充足，穿了双防水高帮登山鞋，一路踩踏，不怕泥沙和雨水，身上的冲锋衣和速干裤，多漫长的雨季，都不怕，背包里的干粮和水，足够她走出雨季。当然，雨不是二十四小时下个没完，也有间歇的时候，时而大雨滂沱，时而云开日出。云开日出，空翠以为雨季已经过去，过不了多久，天色晦暗，乌云密布，雨又滴滴答答下起来，越下越大，夹杂着狂风和雷电。最奇特的是夜晚，天空明亮，星星闪烁，新月笑盈盈，以为明天是个好天气，可是，天不亮，雨又下起来了，有时一下几天。天有不测风云，空翠想这句古老的话永远没错。七天七夜的行程，空翠在“不测云风”下走着，在马孔多的雨季走着，一路向上。

如今的马孔多，早已不是空翠第一眼看见的那个小镇。二十年前，空翠走进马孔多还年轻，她带着孩子来避暑，孩子小学毕业，难得整个暑假无作业。马孔多的山区气候适合夏天旅居，她和孩子住进小镇的一家旅店，处暑才离开。小镇坐落于一块开阔平地上，四面环山。小镇上的人家过着寂静、简朴的日子。小镇外的农户，春播秋收。身处小镇，可观田园风光，可望山野景色。小镇不大，几十户人家，出门是平畴的田野，走过田野是青山。山里的气候比山外的慢几拍，一路过来，空翠看见公路两边的田野开始泛黄，马孔多山脚的田野还是青幽幽的。空翠像是回到了故乡，故乡在丘陵地带，从她出生到她离开，故乡年年都有这样的田野，也有这样的小镇。她离开那年，故乡没有公路没有汽车，马孔多也跟故乡一样，这两年才有了公路有了长途汽车，上午一班，下午一班。有了公路，香蕉公司进入马孔多，不是种植香蕉，是造别墅。马孔多现在是座繁华之城，街道四通八达，灯火通明，车流喧嚷，幢幢别墅，从平地排列山腰。别墅里住的，大街上穿行的，都是发了财的外地人，原住民去了异乡谋生，留下老弱病残和小孩。空翠怀念记忆中的马孔多，对于马孔多的变化，她并不吃惊。这个年代，所有的城镇都是马孔多，没有城没有镇的乡村山野，香蕉公司也将那些寂静之地变成了马孔多。马孔多由一个山区小镇变成外地人的居住地，变成别墅如林的城市，太快了，快得令人不敢相信。空翠站在马孔多的十字路口，看不见宽阔的田野，看不见苍郁的大山，楼房屋宇从平地一层层升上山坡，空翠看见的全是气派的楼房。

一路过来，河谷的田野都变成了街道楼房，望不见一块田野。空翠感叹，以前这条河谷可是粮仓啊，旱涝保收的粮仓！以前这个季节从这条河谷走过，平展展的田野上净是稻田，沟渠纵横，稻田上坐落的房舍，绿荫环绕。空翠感叹时光不会倒流，世界变化得太快，上百里的河谷，上百里的粮仓，转眼间都成了香蕉公司开发、驻扎的马孔多！空翠站在黄昏的十字路口，想辨认曾经住过的旅店的方位，她还记得那家旅店的名字——田野旅店，马孔多唯一的一家旅店。旅店临街，街对面一排青瓦平房，平房后面是田野，田野尽头是青山，青山上面是云彩。空翠记得，“田野旅店”背后有条汩汩流淌的小河，沿河逆行，也许可以找到那家旅店。空翠离开十字路口，打听怎么去河岸，朝着老者所指方向而去。河岸清静，不闻流水声。河床变宽了，河水多了，流不动。空翠离开河岸，穿过一条小巷，来到大街上，路灯一盏一盏亮起，照亮马孔多的夜幕。这条大街宾馆酒店不少，没有一家叫田野旅店、田野宾馆、田野酒店的。空翠沿街回转，一家一家问，没有一家是田野旅店的前身，没有谁认识开田野旅店的人，他们的回答相同：“哦，不知道，我们不是本地人，我们这里没有你要找的田野旅店。”空翠放棄寻找，那家人也许早就不开旅店了，也许去了外地，也许把店子租给外乡人了，也许搬进了某个小区。空翠一路走一路想，再次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她走进了马孔多的雨季。这一路，她经历了无数场大大小小断断续续的夏雨。马孔多城外，她还淋了一场暴雨，走进马孔多，天晴、雨歇。当她站在马孔多的十字路口，看见天空飘浮着几丝卷云，望见楼房上空出现几道晚霞，明天，或许是个晴天！空翠想着，不敢下结论，阴晴不定的日子没完没了。即便天空晴朗，夕阳辉煌，谁也不敢保证明天是个晴天。看似晴朗的天空，又下起了雨。空翠走进一家宾馆，雨声淅沥。门外，雨如帘，街如河。空翠上楼进房间，梳洗后，躺在床上听密集的雨声。

马孔多的雨季漫长，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空翠走进马孔多的雨季，遇见了老眼昏花的乌苏娜，遇见了回家躲雨的奥雷连诺第二和他的妻子菲兰达，遇见了奥雷连诺第二的情人佩特娜·柯特。这个建立了马孔多的古老家族，自从香蕉公司侵入马孔多后，便与马孔多一起凋零、衰败。空翠在马孔多的雨季，与马孔多古老家族的男男女女交谈，他们个个不但听得懂空翠的汉语，还个个都会说汉话。空翠听见乌苏娜沧桑的聲音，你来马孔多做啥？这里已经不是从前的马孔多了！我厌烦了雨季，正在走出雨季，今晚路过你的马孔多，明早就离开。你迷路了吧？马孔多的雨季是世界上最长的雨季，已经下了四年了，你看，我身上都长苔了！空翠细细打量苍老、瘦弱的乌苏娜，发现她浑身上下绿幽幽的，布衣布鞋上一层鲜活的青苔。空翠再次打量房角的奥雷连诺第二以及他的妻子和情人，个个跟乌苏娜一样，身上长满青苔，绿幽幽的。我想走出雨季，没想到走进了马孔多，遇上了马孔多的雨季。我只是路过，歇一夜，明早就走。你来晚了，你要是早来二三十年，会看见马孔多的黄金时代，那时的马孔多……乌苏娜话未完，身着绿衣，从一张破旧的木椅上起身，离开了黑洞洞的房间。

雨声如流。空翠听着雨声，在朦胧的晨光里想心事。想了一阵，回味昨夜遭遇的一切。乌苏娜居然还活着，活了一百年，在马孔多，没有谁活过乌苏娜，她最后的日子，在马孔多的雨季，在幽暗的房间，活成了一个满身青苔的绿人。空翠想，雨一直这样下下去，人人都会披一身苔衣，变成绿人的。空翠想起逝于1979年的外婆，她和乌苏娜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她没有乌苏娜长寿，这是她的幸运。在那块偏僻之地，小脚外婆没有看到香蕉公司侵入那块乡村，没有看到她的两个孙子分家后把一座板壁瓦房变为废墟。她活在农耕时代，死于农耕时代。乌苏娜没有外婆幸运，她经历了马孔多的盛衰，看见香蕉公司如何践踏、掠夺马孔多，看见了马孔多的累累伤痕。乌苏娜愤恨、哀叹、无能为力。香蕉公司随着时代的发展、工业的发达，越来越壮大，无孔不入，他们不再种植香蕉，也不再贩卖香蕉。他们的事业越做越大，每一笔生意都离不开土地，他们用机械开道，开拓一座座城镇、一块块乡村、一座座高山、一条条江河。外婆如果活到乌苏娜的年龄，看见自己生活的地方天翻地覆，该作何感想？外婆有幸还是不幸？她死于香蕉公司侵入的前夕。种植水稻的水田，成为香蕉公司的花圃;拥有土地的人，成为香蕉公司的打工仔，他们为香蕉公司打理花草，再把花草送进城市。香蕉公司把成百上千块水田变成花圃后，那块种植水稻的土地，不再有田埂，不再有水田。空翠想起奥雷连诺的祖先开创马孔多的日子，故乡的一块块水田旱地，不是自然形成的，是祖先开创的。香蕉公司侵入，把坡坡弯弯绵延青山与江岸之间的田地，变成了花圃、工地、厂房、街区……空翠突然有些忧伤，想起故乡已经消失的清亮亮的水田，想起层层绿浪，空翠有些忧伤。空翠年轻时常常忧伤，而今，她这样的年龄，忧伤是稀罕之物。现代人忙忙碌碌，随时随地都有消遣的电子工具，很难滋生忧伤，空翠好久没有忧伤了。马孔多的早晨，听着窗外的雨声，想起消失的故乡，空翠的内心突然生出忧伤。

空翠犹豫着是否在马孔多住上两三夜，与乌苏娜的子孙们多交流交流，雨停了再走。她无法预知马孔多的天气，说不定也要下个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她不可能待这么久，待四年十一月零两天，她也会像乌苏娜一样苍老，成为一个老眼昏花木偶似的绿人。再说，她隐士般的日子已经过了近三十年，行走及抵达之地大多是流水之上的偏僻之地，习惯了与自然草木花鸟交流，与人交谈，对她而言，越来越难。雨声不再密集，淅淅沥沥小了许多，空翠不再犹豫，决定离开马孔多。天色不再朦胧，她收拾完行李，下楼结账，去街边吃了碗米粉，去店里补充了几包干粮几瓶水，离开了马孔多。雨声淅沥，时而稠密，时而稀疏。空翠出城，逆河而行，走了七天七夜，来到一清一浊的河流交汇处，等待过河。

河水汹涌，大桥被洪水冲毁，垮塌的桥身残留河水中。也许没法过河了！空翠等待着，期望好运降临，有人可以渡她过河。期待中，空翠看见雨雾朦胧的洪波上出现一只扁舟。空翠望着波涛里起伏的扁舟，一个穿蓝色布衣的白发老者，划着桨向岸而来。老者的出现让空翠惊喜，运气真的不错！老者靠岸，似乎知道空翠今天要过河。空翠摇摇晃晃上了小船，老者划着桨掉转船头，小船载着空翠在波涛上颠簸。雨声淅沥，行到清流处，空翠听见浊流那边风雨摇荡，这边天空蔚蓝，流水平静。小船不再颠簸，慢慢悠悠驶向河岸。空翠想，老者是某机构临时派来的，大桥冲毁，老者在雨季被临时派来渡人。老者说他不是某机构安排的，是自愿的，这座桥自建起，来往的人不多，一月两月难见一个人，桥毁，更无人在此过河。空翠奇怪，既然无人过河，为何在此造桥？老者说，奇怪的事多着呢，某机构的决定，想造就造，想拆就拆，谁也管不着。船靠岸，空翠要付过河费，老者不收。老者说，我和我的小船等了三十年，才等到今天，等到你在雨季坐船过河。空翠谢过老者，转身迎清流而去，背后飘来老者的声音，嘿，你呀，一直走，一直走，河流尽头，就是桃花源。

空翠想，老者年纪大了，说梦话吧，哪里还有桃花源？

转过几道河湾，太阳偏西，流水哗啦，金光灿烂。天色渐渐暗淡，苍茫山峰上的晚霞即将消逝。空翠疾步，想在天黑前找到一户人家。夜幕笼罩河谷，空翠望见前方流水宽阔，星星点点灯光闪烁。空翠放慢脚步，听着流水，不急不慢朝灯火走去。

走进河谷的一片水泥楼房，空翠转着看着，遇见一老妪朝南而去。空翠问有无客栈？老妪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人问过这种话，外地人来了，从不过夜，哪来的客栈！那我，可以在你家借宿一夜吗？老妪站下来打量空翠，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对空翠说，跟我走吧。空翠跟着老妪穿过参差不齐的楼房，在一座四四方方的两层楼前停下。屋里的老头听到敲门声，开门，随即对老妪说，出去了一个下午，黑尽了才回来，落实没有吗？老头没看见夜色里的空翠。老妪说，老头子，来了一个借宿的，远天远地的，天都黑尽了，家里房子宽，都空着，我就答应了。老头探出脑袋，看见了老妪身后的空翠，说，进来吧。空翠想，这老妪走路颤颤巍巍的，出门落实啥事？想问个明白，话到嘴边打消了念头，告诉自己不要多嘴。老头老妪进灶房，空翠留在厅房，听见老两口一路小声嘀咕。可能在议论老妪出门落实的事，空翠想。坐了一阵，老头老妪端着煮苞谷和稀饭咸菜出来。老妪说，没啥吃的，将就吃点吧。空翠没推辞，走了一天，新鲜苞谷稀饭咸菜正合她的胃口。她闻到了苞谷的清香。饭罢，老妪带空翠上楼，打开一扇房门，对空翠说，这间屋子的床铺都是现成的，将就住一夜吧。老妪下楼，空翠站在白生生的日光灯下，刺鼻的霉味直钻心肺，地上床上凳子上窗台上盖着白蒙蒙的灰尘。空翠将窗子打开，夜风微微吹入，她简单打理了下床上灰尘，钻进被窝。夜风幽幽，从开启的窗户微微吹入。

早上，空翠被鸟声叫醒，她假寐了一会儿，走近窗口，望见不远处的河岸葱郁，一座黑苍苍的风雨桥在晨雾里忽隐忽现。空翠本来打算天亮就离开，现在，她决定留下来享受一下这里的风景。老妪在灶房煮饭，她进去打了声招呼，穿过层层楼房向河岸走去。山腰晨雾缭绕，空翠逆流走了一阵，抵达风雨桥，她不急着上桥，在一棵苍老的枫杨下站了一会儿，又去一丛翠竹下发了會儿呆，回到风雨桥，看无尽的流水。一路走来，这是空翠遇见的第一座木质桥梁，完好无损，桥身瓦脊在时光里生出温润和气息。桥头的石碑告诉空翠，这座风雨桥看尽了三个朝代的风雨沧桑。空翠俯视流水，感叹自己不是站在一座桥上，而是站在时间之上。

一只翠鸟从流水之上飞来，停留石桥墩上。空翠看着，想它是从时间之上飞越而来的;一只蜗牛爬行栏杆上，空翠看着，不知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想它必定是从时间深处爬行过来的。

我是一只飞鸟，还是一只蜗牛？空翠问自己，时间有尽头吗？时间的尽头在哪里？这座风雨桥，这只翠鸟，这只蜗牛，还有我，是不是停歇在时间的尽头？哦，还有这座村庄，村庄里留守的人，是不是停歇在时间的尽头？

晨雾消散，河谷清幽，空翠回到借宿的楼房。老妪在桌上留了早饭，空翠吃完，与老妪说了一会儿话，又出门转悠，她喜欢这里的清幽。空翠转悠回来，老妪吃过午饭正要出门。老妪说，老头打牌去了，我出门办事去，饭在桌子上，我可能回来得晚，给你留把钥匙？空翠接过钥匙，想老妪可能出门接着落实昨日未落实的事。

吃完饭，空翠上楼休息了一阵，又出去转悠。这条山谷里的村子，大多关门闭户，难见年轻人和小孩。空翠想老妪的儿女，可能也去异地安家落户了，留下她和老头守着空空荡荡的水泥楼房。村子里的楼房都是村子里的人打工挣钱回来翻修的，房子修好，大多过年回来住几日便离去。有的房子连留守的人都没有，一家子老老少少去了城市，留下一座空楼。空翠穿过楼房，再次站在风雨桥上，一个脸如核桃壳的老妪静坐桥头。她来看风景，还是来打发时光的？看面容，有九十岁了吧？空翠走近老妪，老妪漠然地看着她。空翠同她说话，老妪一言不发，一脸漠然。年纪大了，听力不好？空翠再次问她高龄，为啥不要人陪着？老妪一脸漠然看着她，一言不发。空翠想，这把年纪了，家里人咋不陪着？空翠过桥，回头看了看，老妪黑漆漆的背脊缩成一团。她左拐，沿着山脚的黄泥小路前行，没想到拐过山弯是青翠的竹林，一条山溪穿行竹林，流水潺潺。空翠在翠竹掩映的泥路上慢慢走着，惊喜这边的风景，不过桥，不转过山弯，她将与这片风景无缘。逆着清亮的流水，风景越来越清幽，山谷里的翠竹遮天蔽日，竿竿翠竹将空翠映照为一个幽人，她想起贾宝玉吟潇湘馆的诗：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真是对竹子最贴切的写照。转而又想，这条山谷有没有名字？管它有没有，我给它命个名吧，就叫“王维谷”。空翠沿着自己命名的王维谷，走走停停，至竹林尽头，回返。过风雨桥，那个一脸漠然的老妪还坐在桥头。空翠想，她不是看风景，是来打发时光的！

时间尚早，空翠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夕阳落山，空翠回到借宿处，看见老头正开门进屋。她跟随进屋，问了声：“牌打完了呀？”老头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答：“嘿，混时间，一天一天的总得找事混下去。”老头不再搭理空翠，进灶房煮饭。空翠坐了一会儿，进去帮忙，老头说：“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一日三餐也简单，中午剩下的热热。”中午是豇豆焖饭，一碗白水青南瓜汤。空翠站在一边看老头在灶台边忙碌，像是自言自语;“天快黑了，老姐出门还不回来？”老头没吭声。空翠小声问：“老姐出门办啥事？今天应该没问题吧？”老头往锅里倒南瓜汤，“难说，要看村长答不答应。”空翠从老头的嘴里得知，老妪是去落实他俩的墓地，他们看上的那块地是公用地，需村长点头。剩饭热好，老妪回来，老头问她落实没有？没有，村长说要村委会讨论决定。吃饭时，空翠说：“转了一天，看见一些楼房空着，屋子里的人都进城了？你俩老咋不跟着儿女进城？”空翠说完，看见老头老妪的脸色暗淡下来，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乱问。”过了一阵，老妪的脸色和缓了一些，说：“没啥，这么多年，伤疤早就干透了，死亡没啥了不起的，是人都要面对，早晚而已。我们现在无儿无女，我们曾经有两个儿子，二十几岁去城市打工，葬送了性命。一个在重庆游泳淹死，一个在陕西修路被石头压死，都是年纪轻轻的啊，都是活蹦乱跳的啊，都是没说婆娘的啊，是人都要死的，哥俩比我们先走一步罢了。没啥没啥，吃饭吃饭。”空翠看着老妪，再看看默然的老头，不敢再说一句话，默默吃饭。

老妪喝着碗里的南瓜汤，对老头说：“明天下午，我还去找村长，看他落不落实！”

空翠吃完饭去了楼上的房间，下来，她把住宿和饭钱给老妪。老妪不收，说：“我们又不是开旅馆的，收啥子钱？不说住一夜两夜，住上一月两月，我们也不会收钱的。”空翠把钱放桌上，老妪拿起钱塞进她手里，说：“我们不缺吃的穿的，要钱有啥用，再多的钱，对我们都没用！”空翠无奈，回到楼上。

空翠整夜都在梦里游荡，认识不认识的人出现梦境，逝去的亲人，一个被妻子砍死的小学同学，他们来来去去，谈笑风生，与活着时没什么不同，也不见老。走出梦境，空翠睁开眼睛，看见地上有几缕阳光，本想早早起床，睡过头了;想着夜晚的梦，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一夜不得安宁。让空翠不解的是，那个早亡于刀下的小恶霸小流氓，从进校那天起，她受尽他的打骂和欺辱，与他无任何交往，看见都要躲开，死了，却常常进入她的梦境。这个让空翠年少时担惊受怕、胆怯恐惧的小地痞，这些年不再骚扰空翠。昨夜又在梦里出现，不像读书时对空翠破口大骂、拳打脚踢，而是一脸笑意，友好谦让。空翠整理着床铺，想一切事情都是有因果的。一个仗着自己是街上娃，天天在班上欺负乡下女同学的小恶霸，成年后娶个乡下老婆，年纪轻轻，被老婆砍死在床上。一个从小横行霸道的人，死于女人的刀下！

门开着，四方桌上留着早饭，空翠知道老两口在附近干活。昨夜听他们说要摘海椒，一早就去摘海椒了吧。空翠吃罢给她留下的早饭，将昨夜未给出去的钱放在桌上，背上行囊，轻轻关上房门，穿过座座楼房，开始又一天的远足。逆水经过风雨桥，空翠看见昨日那个不言不语的老妪坐在桥头上，一脸漠然，一脸沉寂。老妪望着空翠，空翠望着老妪，桥下流水飞逝，水声潺潺。

她在打发时光呢！

山谷越来越狭窄，流水越来越曲折，高远的天空，如海洋般清澈。空翠记不得拐过了多少河湾，转过了多少峡谷，群山绵延，耸立云天，不见尽头。逆着流水，空翠的行路，日日都在增加高度，越走越寂静。不管怎样寂静，山谷里都有一户两户人家，不愁要露宿荒野。他们对一个从未见过的外来人，很友好，视着远道而来的客人。昨夜借宿的那户人家，将煮好的腊肉香肠土豆塞进她背包，说是前边的山谷无住家户，多带些吃的无妨。空翠在山高路窄的河谷走到太阳落山，未看见一户人家，未遇见一个人。莫非今夜要露宿野外？空翠内心的惆怅和茫然，如清流上徐徐飘起的暮霭。她望望前方，弯弯曲曲的山路向着高处延伸，余晖落在即将闭合的山峰上，灿烂如金。过了一线天，也许是另一块天地！空翠加紧攀爬，手脚并用，汗如雨下，想尽快抵达一线天。余晖转瞬即逝，一线天上的两峰渐渐暗淡，与山谷一样幽暗。我必须在天黑前走出一线天！空翠手脚并用，离一线天越来越近。

正如空翠期望的，一线天外是另一块天地，山谷开阔，河流开阔。柳暗花明又一村啊！空翠站立夜幕下感叹，望见前方夜雾弥漫。空翠疾步，沿着宽阔的河岸走进夜雾。重重迷雾里，她先是听见人语声，再是望见若隐若现的灯火。我走进了桃花源？渡我过河的老者没说梦话？空翠这才明白不可小看那个破衣烂衫的老者，也许是个隐居江湖的高人！空翠走出浓雾，向着朦胧灯火走去。人语声渐渐消失，空翠站在灯火幽微的河口，清流潺潺，河岸散落的房舍，星火闪烁。借着微火，空翠望见河岸上的村子苍松挺拔，野菊开放。空翠嗅着野菊的香气，走近村口的一棵松树，遇见一个清瘦的男人在菊丛独酌。好面熟啊！空翠搜寻记忆，想不起这個似曾相识的男人，何时何地见过！空翠想问他借宿的事，看他沉醉花丛，不忍心打扰。松下男人自斟自酌，一脸寂寞，一脸安详。空翠想，他正沉醉在时光的黑夜呃，没看见有人呢！转而又想，好熟悉啊，哪里见过？空翠走着想着，听见背后传来声音：你不用找了，今晚，就住我家吧！自魏晋以来，你是第一个进入我们桃花源的。空翠的记忆被身后的声音打开，忽然想起，这个似曾相识的男人，是她仰慕已久的陶渊明。

责任编辑：卢 欣

作者简介

言子，生于四川宜宾，籍贯云南永善，以文学虚度人生。发表诗歌、小说、散文、随笔百万余字。主要作品有《青瓷》《碎花》《在紫夜》等。获“五一”文学艺术奖、巴蜀文艺奖、宝石文学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梁斌优秀短篇小说奖、重庆市第十七届期刊好作品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