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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戏

2020-03-03徐晓

广州文艺 2020年2期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

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

一切路口的警察亮起绿灯让你顺利通过

一切正确的指南针向我标示你存在的方位

——《恋爱的犀牛》

傍晚的时候,起了点儿风,凉飕飕的。大街上的人也比白天多了不少。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正在蠢蠢欲动,路边商铺大甩卖的吆喝声也蓄势待发。那位一身西装革履的老先生照旧坐在绿江大道的第七张椅子上。如果两个小时后他还在那儿,我打算过去跟他聊聊。

花满楼今天比平时显得略微有些冷清,空旷的大厅里零星地坐着五六个人,神情也是恹恹的。也许是周一的缘故,附近大学城的学生们刚过完了一个狂欢的周末,此时他们中的大多数正疲惫而恍惚地消磨着这个无聊的夜晚,并对几天后的下一个周末狂欢望眼欲穿。

周露袅娜的身姿柳枝一样飘入花满楼。还没等我开口,她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就一饮而尽,我忙不迭地给她再倒上一杯。她又端起来,深叹一口气,说:“这罪真不是人受的。”

凭我对周露的了解,她是个不会真正向生活示弱的女人。那些困扰她、限制她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她的障碍,她有让自己若即若离地悬置在这个世界上的本事。可是,今天她看起来有些丧气,我知道在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当然这也是今天我们见面的缘由。在江城,周露没什么朋友,她把我当作知己,而我能做的,只有倾听。因为作为诗人,她有很多读者;而作为一个在江城谋生的外地人,我是她唯一的听众。

1

春天刚过去没多久,江城的夏天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了。艺术学院新校区里那些单薄的小树无法遮挡住越来越强盛的紫外线,校园里四处都浮起了微微摇摆的小花伞,像是人间延长春天的一种新战略。周露说她没想到南方的冬天竟然比北方还要冷,而春天比北方竟然更短。

“这么说,你要提前熬苦夏了?”我打趣她道。之前周露跟我说过,夏天對她来说是最难熬的。不知道是天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总是在夏天郁郁寡欢,甚至整个人像魔怔了一般摆脱不掉某种颓丧的情绪。

“我是说,书本上或者人们所口口相传的观点,很多时候你会觉得并不是这样,还是要相信你自己的体验。”

“谁说不是呢。”

“可笑的是,我还整天照本宣科,有几个学生愿意听呢?更别说学校的那些僵化的教条有多荒谬。美是什么?美在哪里?可笑!美在生活里,在自然里,在人心里,就是不在课本上!”

这个犀利的、不满的、批判的周露格外真实、鲜活、血肉丰满。这才是真正的她,就像她的诗歌中,永远都是喷薄的激情。

“让一个诗人去教美学课,我是叫你愤怒的诗人呢,还是愤怒的美学家呢?”

“你还是叫我失败的人民教师吧。”

我把银耳莲子百合汤推到她面前,她用勺子搅拌了几下,便发起了呆。空气像突然凝固的冰块,冒着滋滋的凉气。

“前一阵子艺术学院的那个新闻,你听说了吧?”她望着我,神情无辜如一只迷路的小鹿,又有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忧伤倏忽闪过。

那个在网上被炒得火热的新闻事件,我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我知道那件事事关周露,当时我也只是在微信上问了她一句:最近如何?她只是回复说:如常,过几天约你叙叙。我便尊重她的意愿,没有继续过问。

我跟周露相识于两年前,我所在的插画工作室经常跟一些出版社合作,周露诗集里的插画便是我所作。只不过在她去年来艺术学院工作之前,我们从未见过,除了合作者的关系,我之前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还能成为这么好的朋友。所以,当我们第一次见面相谈甚欢之时,我俩连连感谢出版社冥冥之中为我们筑起的缘分。

“我要是个男的,肯定会爱上你。”我记得那天也是在花满楼,三杯两盏淡酒之后,我发出了一句感慨。

“难道你现在没爱上我?”她那双会放电的眼睛在灯光下格外璀璨,像两颗珍珠,我相信是个男人都会沦陷的。我俩笑作一团。

而今天周露要跟我说的是在下午刚刚结束的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发生的事。说实话,一直以来,对于周露这个人,我总是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她说话的时候没什么逻辑,思绪很跳跃。时而平缓,像一条没有波澜的溪流,讲到兴奋处,又情绪激昂起来。有时讲到情节曲折处,又突然绕到了她的大学时代。我很好奇她到底是怎么给学生上课的,更加好奇她是怎样在一众面试的名校博士甚至海归人才之中杀出重围脱颖而出的。我一直没好意思说出我的困惑,我想,终归是我对她的了解还不够。可能是她想要讲述的东西太多,而她又不是很擅长口头表达,因此,我大度地体谅了一个诗人语言上的混乱,我知道那混乱的背后是潜伏在生活暗处的狂风骤雨。她跟我说过她是个迷恋语言的人,但又总是受困于语言。这我能理解。按她的表述方式,那我就是个迷恋线条的人,但又总是受困于线条。我们画画的人和写作的人都格外仰赖想象力,但想象力总归要落到实处。因此,语言之于诗人和线条之于插画家的重要性,是大体相当的。

下午两点半召开的教职工大会地点设在图书馆地下报告厅。作为人文学院最年轻、资历最浅的教师,周露无论参加学校组织的什么活动都会是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一个,这与她风光无限的学生时代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也曾令她感到略微落寞。但她明白没有落差的人生有什么值得过的呢?当她跟艺术学院签约的时候,就清楚地知道她一个硕士研究生在这所民办二本院校里,只能处在最底层的位置。虽然有些老师学历还没有她高,只是个本科,但是人家有教龄、有资历,不论是地位,还是授课水平,自是比她高得多的。我劝过她,也不能总拿自己的短处跟人家的长处相比。多少博士想进都进不来呢?又有多少人背后羡慕她呢?她说难不成她还需要天天跑到对她有意见的人面前解释一通吗?

周露是在会议前三天得知会议消息的。那天人文学院院长、古代文学专家欧阳教授把她叫到了办公室,周露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并在教授下垂的嘴角处看出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我也没有办法,这是上边的意思,”他把视线转移到桌子上的地球仪,“小周,你还年轻,经历这些东西可能不一定是什么坏事,人生还要往前看啊。”

她腦袋沉沉的,木然地点了几下头。

“不论什么时候,保持住你的骄傲,没什么能压垮你。”欧阳院长又把目光转回到她身上,她心里一动,瞬间想要落泪。

“院长,我……”她鼻子发酸,嘴巴也僵住了,好歹忍住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此时的周露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年前她来艺术学院面试时的场景,除了欧阳院长之外,其他面试官的态度都是冷冰冰的,提的问题都刁钻而离题。她是看出来了,在场的所有人,只有院长一个人是真正有学养的,其他人不过是徒有其表的衣架子而已。她最后选择留在艺术学院的原因可能也有欧阳院长的因素吧。后来她很多次都想跟他聊聊面试那天她内心所经历的波动,但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在图书馆门口,周露看见了陆一。这个大二男生在经历了最近的事件之后,沧桑了不少,也有了些成熟的味道。胡子也长出来了,却没有刮掉。他站在一楼大厅电梯口旁边,石柱一样一动不动。他远远地注视着她,像士兵注视着国旗。突然他朝她走过来,周露一愣,转身快步拐进报告厅。

报告厅里已经有一多半人入座,周露找到人文学院的座区,在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了。白娇娇正在忙着给院长和书记端茶倒水,依旧是那副谄媚的样子,恨不得将胸前的两坨肉贴到领导脸上。周露在心里冷笑一声,恰巧白娇娇一转身看见了她,言行愈发做作起来。这时宋航走过来,白娇娇又甜甜地笑着朝他打招呼。他路过周露时像没看见她一样,径直越过了她。周露在他带起的一阵风里微微颤抖了一下。说实话,她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状况也拿不太准。

其实,她本可以不来的,她本可以在欧阳院长办公室、甚至更早的时候就拍屁股走人,去他妈的艺术学院,去他妈的江城,去他妈的所谓的大学老师。但她没有走,并不是因为她有后路可退。自从一开始,她来江城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今后的人生可能是错上加错,但她早就不是那个怕犯错误的小女孩了。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有一种即便前面是悬崖峭壁也可以进退自如的自信。”

我曾以为给她托底的那个人是她嘴中的大先生,但后来我才知道并非如此。

2

学校领导陆续到主席台入座,嘈杂的报告厅渐渐安静了下来。她看到了那个人。他坐在主席台正中央。他的出现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她早就想到过的。他怎么能错过这个看她笑话的绝好机会呢?极大的可能,此次教职工大会的组织者正是他。自她第一次见过他之后,她不是就预感到他们的结局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环顾四周黑压压的人头,周露的大脑里第N次冒出了“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这个对她来说永远无解的哲学问题。

她说很多次她面对着陆一,就会突然产生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于是,她转而将话题转移到了与陆一的初见。那天她在教学A楼的楼梯口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就说:“老师,你没事吧?”此时她来到艺术学院已经快两个月,从来没有一个学生在上课之外喊过她老师。她不知道是因为确实没有在路上遇到教过的那两个班的同学,还是因为在这个学校从来没有人把她当老师。所以那一句“老师”喊得她有点儿心旌荡漾。而且那个声音清澈而干净,她再一打量,发现对面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却也是眉清目秀。是个俊朗的男孩。她确信他不是她所教的那两个班里的学生。

她慌忙地点了一下头,匆匆上楼。下午的课,她讲的是艺术美那一节,在播放PPT的过程中,她注意到了阶梯教室里最后一排那张陌生而俊朗的脸。他仰着头听得格外认真。PPT上放映着古希腊雕塑,掷铁饼者、断臂的维纳斯、克尼多斯维纳斯、拉奥孔……这些经典的艺术作品,她突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将它们与美连接起来的切入点。周露心中夹杂着一股莫名的焦躁,口齿不知怎么就凌乱了。突然之间,她感觉“美”这个字变得是那么陌生。面对准备充分的课件,她感到无能为力。

第二天,她在图书馆看书,一抬头,对面坐着的竟然是他。之后连续一周她总能在图书馆遇见他。她的课堂他仍旧会去旁听,这正满足了她的期待。

“这种跟踪求关注的套路,过时了吧。不过还挺锲而不舍的呢。”

“那种感觉就像我在大学时,总是在路上碰见喜欢的师哥一样。我以为他也喜欢我,最后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

“所以你有免疫了?”

“我告诉自己这仍旧是错觉,但我摆脱不了胡思乱想。”

“可不是,诗人不都擅长联想吗?”

“你别打趣我了。”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高冷女神是不会轻易动情的,女神怎么能谈恋爱?庸俗!”

“错!没有爱情的滋养,还写什么诗?”

就在她为这个阴魂不散的男生思绪凌乱的时候,他终于再次向她开口说话。那一次的谈话她知道了他有一个简单却独特的名字。陆一,人文学院新闻系大二学生。他说他们向日葵话剧社正在准备参加全省高校话剧大赛,想请她去为他们正在排练的话剧作一下指导。

“小儿科!跟踪了你这么久,一句话也不说,就为请你去做指导老师?”

“当然傻子都能看出来,不过你得理解小男生应有的青涩吧。”

周露对陆一说,她只是个教美学的老师,连讲师都不是,再说,她对话剧并不精通,而学校里有那么多专门教编剧、话剧或者导演的老师,这个任务她恐怕胜任不了。陆一说:“周老师,我们需要一个真正懂诗意的人,让我们看到光亮,而不是满腹经纶的老朽。”

“所以,你就这么着被他勾搭上了?”我开玩笑道。那个叫陆一的男孩,周露曾对我说过好几次,她说他是充满生命力的那种少年,容易让人联想到盛夏里繁茂生长的植物。他是她曾在少女时代肥皂泡一样无法触及的幻梦,他的出现让她仿佛回到了十八岁,那未做完的梦,不够勇敢的喜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尴尬的年纪和尴尬的身份,共同交织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网。

那时她正与宋航处在暧昧阶段,那个看起来总是一脸正气的古代文学老师是欧阳院长的爱徒,W大博士毕业,刚刚被评为副教授,学术前景一派光明大好,在人文学院一众本硕学历的老师面前,自是一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喜形于色的样子。在周露来艺术学院之前,这样的人是不会入她的眼的,但是她“被他结结实实地感动过”。初来乍到的周露总是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各种任务,除了几个院长助理,教务处、人事处的人也经常动不动地把她喊过去,让她去办一些与她本职工作无关的事情,一次两次之后,周露便不再理会他们的要求。于是,副院长和院长助理便找她谈话,话并不难听,但是却像鬼针草一样扎得她浑身难受。有一次,宋航恰巧碰见,便替她说了几句话:“凭什么新老师就被你们随便使唤?”周露料想若不是仗着院长在背后给他撑腰,他是不敢这么口出狂言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并不妨碍她对他突然涌生的好感。

周露后来才知道,这个看起来有些狂傲的男人,实际上心里总感觉自己怀才不遇。他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毕业后大多去了一本院校或者科研单位,而他则来到了这个导师兼职的艺术类民办二本学校,就像是不得志的将军被发配边塞,内心里暗藏着有朝一日打一个翻身仗的心愿。周露就有些同情他,再与他交流的时候便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一个美学老师和一个古代文学老师,在这个被新媒体技术、新闻传媒、网络小说等一切新颖的专业领域占据主导地位的艺术学院,显得多么格格不入。学生们整日沉浸在谈恋爱、网络游戏、二次元、泡吧、追星、整容的世界里。而他们,一个在无力地阐释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审美关系是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另一个在试图让学生们明白上古神话的民族精神,汉大赋的艺术特色。荒谬,这多么荒谬!

只是,唯一的问题是,她对他还没有产生爱情。至少,在宋航对她说“心向往之”的时候,她感觉得出他对她不是真的赞赏,而仅仅是出于客套的礼貌。在宋航说“女人一旦读书读到博士就会读傻了”的时候,她开始鄙视面前的这个男人。呵,虚伪的两面派。

就是在她与宋航进退两难的情况下,突然冒出了个陆一。话剧排练她还是去看了。但是当天晚上她就被人打了小报告。她去的时候,他们正在排练话剧《雷雨》,看得出来,场景、道具等都花了不少功夫,演员也比较专业。她看了一段便提出了她的意见。她说那个演繁漪的女生不适合角色设定,她太单薄了,没有演出繁漪的复杂性和矛盾性。陆一听后十分赞同她的意见,便对饰演繁漪的林小可说了。几次调整之后,仍没有什么起色。周露便说,还是换人试试吧。这下林小可就不干了。周露看见她把陆一拉到角落里辩解着什么,好像还擦了几下眼睛,应该是哭了。看得出来陆一在努力地解释并极力安慰她,但是她仍然动作夸张地争辩着。几分钟后他们停止了交谈,林小可拎起书冲出了排练室,路过周露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陆一喊了林小可一声,所有人都将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空气一瞬间静默如迷。陆一走过来对周露说了声不好意思,便也跑出了排练室。旁边的同学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原来陆一和林小可是一对儿。周露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晚上周露回到教职工宿舍,舍友白娇娇对她说:“听说你去话剧社当指导老师了?还撤下了一个学生?”周露一听便知是林小可告了状。她懒得解释。“这些学生刁钻得很,你干好自己的事不好吗?”两个月来,周露与这位舍友——人文学院大二辅导员相处得并不怎么愉快。白娇娇仗着自己本地人加上先来者的身份,总是流露出一种天然的优越感,虽然表面上对周露很客气,其实心里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我说这个是为你好。”见周露不理她,她靠过来,吓了周露一跳,“咱们学校这些学生,除了学习,没什么不会。”

“你是说,他们会威胁我,还是你在威胁我?”周露莞尔一笑,她知道白娇娇听出了她话里的挑衅意味。“哎呀!”白娇娇又摆出那一副千娇百媚的架势,“你这是说什么呀?今天那个学生哭哭啼啼地跑到办公室,幸亏领导不在,我给你把事儿压下来了,几句话把她给打发了,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周露嘴角摆出揶揄的笑。这一招在她这儿可不好使,她可不是学院里的那些个男老师,看不出她的真面目。

那一阵子周露去图书馆借阅了很多關于话剧的书,在网上也搜集了一些经典剧作连夜观看。然而她的课堂上陆一再也没有露面,她想可能是她错了,可总有那么一丝不甘心。她一边感慨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脆弱,一边又赌气般投入到看书中去,只是现在她看的是莎翁、易卜生和廖一梅,而不是那些时常令她昏昏欲睡的学术著作。她沉浸在一种热烈的、深情的、迷狂的、沉寂的情境中无法自拔,为此接连两次拒绝了宋航的邀约。宋航不合时宜的打扰令周露感到厌烦。她越发觉得这个长相普通、身材略微发福的副教授像个精于算计的小商贩,他读了二三十年的书怎么读成个俗人了呢?那双充满欲望而无爱意的小眼睛盯着她,仿佛狮子盯着即将捕获的羚羊,令周露不寒而栗。

“那么,你和陆一后来又是怎么接上头的呢?”好奇心让我不得不打断她。

“我去找了他。没想到吧?”周露缓缓地喝了一口水,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是只有少女脸上才有的那种天真。认识时间越久,我越发现周露身上拥有成熟和天真两种不同的气质,但是它们的存在在她那儿一点儿也不显得矛盾,反而使她整个人被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影。

林小可在那天之后便退出了话剧排练,同时也陷入了与陆一的冷战之中。周露好几次在图书馆看见陆一,但是他竟然假装没有看见她。看着他面容憔悴的样子,她于心不忍。

于是,她去排练室找到了一筹莫展的陆一,他望向她的眼神像一只受伤的羔羊。旁边的电脑正在播放《恋爱的犀牛》,周露心里万千波澜涌起,却淡淡地说:“就排这个吧。”周露的出现以及及时的指引给了陆一重新打起精神的理由和动力。自此,向日葵话剧社的成员们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排练。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周露和陆一也谈起了地下恋爱。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我感到意外。因为在我看来,周露就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这样的人真是不太适合做老师,但她说她这是“大隐”。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没有人发现他们的恋情,周露享受这种新鲜而刺激的状态。人前,她是指导老师,他是话剧演员男一号;人后,她是他的小甜心,他是她的大英雄。

“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早就知道,但是我还是顺从了内心。”

“为什么?”我有点儿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突然背起了《恋爱的犀牛》里马路的台词:

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如何爱你?

我默默忍受,饮泣而眠?

我高声喊叫,声嘶力竭?

我对着镜子痛骂自己?

我冲进你的办公室把你推倒在地?

我上大学,我读博士,当一个作家?

我为你自暴自弃,从此被人怜悯?

我走入精神病院,我爱你爱崩溃?爱疯了?

还是我在你窗下自杀?

她说这是陆一在她耳边反反复复背诵的台词中的一段。她倒是想看着他今后一路的成长,看着他在爱情中的蜕变,但不希望他成为一个作家。

“所以,你们就这样陷入了水深火热的爱情而无法自拔?”

周露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总在想,人活着,到底是活了个形式还是内容?克莱夫·贝尔说,美是有意味的形式。美学家为何总把简单的事情说得那么抽象呢?爱情啊,哪怕是爱情的幻觉,都能让你感受到真正的美。你根本不用怀疑,你明确地知道,那就是美。美是什么?我对学生说,你别背教材里那些死概念,去谈恋爱吧,然后你就一切了然了。你还能创造出自己的一套恋爱美学。”

“还有恋爱美学?美学家谈个恋爱也比普通人高级啊。”

“什么爱不爱的,太虚幻了,你抓不住的。你抓了一顿,到最后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周露摇了摇头,“还是谈美吧,我比较擅长。”

3

周露的眼神有些空,思绪好像飞到了很遥远的过去。果然,她谈起了她的大学时代。大学生涯的后半段和整个研究生时期,周露都是在一种自导自演的情境中过活的。那是在认识了大先生之后的事情。在此之前,她不过是个有些矫情的文艺青年,写着可有可无的诗,谈着不痛不痒的恋爱,发着不咸不淡的牢骚。是大先生把她带入了另一个世界。大先生是谁?作家,艺术家,哲学家,美学家?怎么形容呢?想想那些伟人吧,大先生之于她,就如鲁迅之于许广平,萨特之于波伏娃。她这么说我便明白了个大概。周露说反正他是世俗意义上的那种成功人士,但骨子里有着一种颓丧的气质。她就着迷于他身上的那种具有毁灭性的气质。她想化身飞蛾去扑那火。她既是导演、编剧,又是演员。她时而是大学课堂上乖乖听讲的优等生,时而是某某诗会最年轻的参会嘉宾,时而做客某家省级卫视发表演讲,时而在某个贫困山区体验生活。最好的和最坏的,她都见过,最重要也最关键的是,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是精神导师、知己、父亲、兄长、恋人、丈夫,是她生命里曾经缺失后来又找回的意义,他像神灵一样照见了她的美好与残缺。在别人眼中,或许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她就是愿意让自己沉浸在一种晕眩的感觉中。她不去管这一切是对还是错,她知道很多年后她自会明白当年的选择是明智还是愚蠢,而这对她没有意义。

那是爱情吗?周露不想再纠结于这个词语。曾经她在这个词上狠狠地吃了苦头,她急于寻找一个答案,可并不是任何事情都按照她的心愿来发展,所以受挫越多,反而令她愈加超脱。艺术都起源于游戏,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游戏呢?

而如今,她延续着她的游戏人生,艰难而又兴致盎然地投身于水深火热的俗世生活中,她为他们写诗,写下她内心充沛的激情,写下她无望而执着的渴念。她写给大先生:

我用什么才能打动你?

用深情,用眼泪,回眸一笑

用我天性的忧郁与才情?

用我炙热赤诚的感情

青涩懵懂的身体?

用我童年全部的信仰

一个孩子眼睛里储存的

所有光茫?

用回忆,用生命,用人世间

最后一个沉默的早晨?

她没有告诉陆一的是,在寒冷的江城,他是她温暖的火炉,是她在迷雾中行进时不断靠近的那束光。她爱得并不热烈,她的若即若离经常让陆一手足无措。他談的是一场最正常不过的校园恋情,而她,不论她把自己打扮得再学生气,她的心态已经不年轻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爱恋已经完全交付给了大先生。但是她还是在这个冬天写下了一些诗行,但写下后她觉得对陆一更加亏欠了:

月亮睡着了,美妙的事物

才浮出来。灯光洒在桌上

晚风溜进窗子,大海

在荡漾。我们的脸在海面

晃啊晃啊晃。广袤的黑暗中

我将你认领,你是我内向的小男孩

而我,我是你慈悲的老女人

校领导开始陆续发言。学期将尽,相关部门的负责人针对学校事务的总结和部署工作展开了滔滔不绝的演讲。周露知道,轮到她还得好一会儿。

身后传来宋航的几声干咳。他是故意想引起她的注意吧。她万万没想到,到最后,这个满嘴“仁义礼智信”的男人,这个她曾惺惺相惜的男人,毫不惧怕在她面前露出他兽性的一面。她想起那次宋航出现在她的宿舍楼底下堵住她,说要请她到他的新家参观参观。周露脑门一热就答应了。新房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区里,七楼,三室一厅,装修得倒还不错。也许还没有住人,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宋航边泡茶边说:“房子不大,等住几年再换个大的。”听他那口气,换房子就像买白菜一样简单。“挺不错的。”周露打量了一圈,评价道。“今年申报了一个课题,批下了一笔经费,不然,住上新房子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了。”

不知怎么,听宋航说话,一杯绿茶,周露生生地喝出了油腻的味道。“等完成了项目,再发几篇论文,得几个奖,把教授评上,我就找机会去W大,在这儿是没什么前途的。”厚瓶底眼镜后面的那双小眼睛似有深意地盯着周露的脸,仿佛期待着在周露脸上看到预期的反应,又怕周露没听明白,补充道,“欧阳院长给我打过招呼了,那个学术委员会主任是他同学,我去W大,其实也容易,母校怎么着也会照顾着点吧。”“那恭喜了。”周露已经后悔跟着他来他家了,她不想像个白痴一样听他炫耀他那似锦的前程。

“你可以搬到这儿来住。”宋航为她续上茶。

“我没听错吧?”她着实对他说出的这句话感到惊异。

“你跟白娇娇一个房间不习惯吧!她那样的女人,太那个了,你们不是一路人,来这儿住吧。”

“不用……我习惯了。”

“早晚这都是你的。”他的手搭在了周露的手上,握住了,“露,住过来吧。”她急急地抽手,他用力按住不动。

“你干什么?”她再次试图抽出手,可是他的力气太大了。

“全学院谁不知道你是我女朋友?”这话里就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了。

她“腾”地站起来,一下子甩开了他。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上前抱住了她,杯子摔在了地上,清脆的一声。她想推开他,他却愈发用力抱紧她,热烘烘的嘴唇也贴过来。情急之下,她用手抓了他的脸:“我告你强奸!”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被周露的气势震住了,他松开了手,去摸脸上的伤。周露夺门而出,久违的羞耻感涌遍全身。

那天,她抱着陆一痛哭了很长时间。她还从未像那次那样在他面前展露过自己的软弱。他有点儿被吓住了,但是什么都没问,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说一些空空的话试图安慰她。她多想他问问她发生了什么啊!这个傻子!但看着他那副一脸担忧和委屈的样子,她就原谅他了。她突然就想起了大先生。她在他面前哭的时候,他也不怎么过问,甚至不怎么哄,只是任由她哭闹,他知道她哭完了就会乖乖地跑到他怀里。她又恨又气,可是她完全没办法。谁让他是大先生呢?为什么这些男人,都不懂女人心里怎么想的呢?为什么他们拥有着不同的身体、不同的精神世界,却同样都怕麻烦、怕解决问题、怕担责任呢?为什么他们的爱就不能像女人一样,更无私、更广博一点儿呢?

几天后,周露被叫到了院长办公室,白娇娇也在。原来有人实名举报她跟男学生谈恋爱。她一听,心想肯定是宋航干的。欧阳院长把桌子上的那摞照片递给她,是她跟陆一在一起的合影,要么是并排走在路上,要么是在图书馆一起看书,要么是在排练室两个人说着话,所有的照片都是正常的,并没有亲密的肢体接触。

“这说明不了什么,是谁这么无聊?”她无辜地望着院长。

“小周,无风不起浪啊,你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

“你说,你没事去什么图书馆?怎么和学生掺和到一块去了?”

“院长,我们又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宿舍条件您也不是不知道,除了图书馆,您认为我还能在哪看书备课呢?”

院长与白娇娇对视了一眼,又转而对周露说:“这事儿分明是冲着你去的。那个什么话剧,你就别掺和了,早就有专业课老师找过我了。你个讲美学的,去指导话剧干什么?好好讲好你的课,学期末还有考察,关系到你能否转正。平时多跟老师们交流交流讲课心得,别整天和乱七八糟的学生搅和在一起。”

面前这位曾令周露十分敬仰的古代文學教授、谦谦君子,此时此刻格外陌生。周露只能以沉默来捍卫最后一丝尊严。

“我就说嘛,咱们学校的学生,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呀!举报信都寄到校长那儿去啦!”白娇娇抖着那一摞照片说道。

“学校那边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光凭这一堆模棱两可的照片,估计问题不大,但是这事儿影响不好啊,小周,你以后离那个学生远一些。”

当天下午,周露便接到校长办公室的电话,对方告知她学校分管纪检的刘副校长要找她谈话,并让她带一本自己的诗集。

周露突然就感觉好笑,自己怎么像个犯人一样被传讯来传讯去呢?她可以想象明天一早网上便会出现标题为“震惊!江城某高校女教师因师生恋被开除”的新闻,愈发觉得生活真是荒谬至极。可她并没有感到一丝的害怕,反而是兴奋。要是大先生知道了她的境地,会作何感想呢?不能告诉他,不能找他。多没意思啊!

刘副校长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地问她带诗集了吗,她便递给他。“终于能拜读才女大作了。”周露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她不是来接受审问的吗?难道遇到了个惜才的主儿?

他边翻阅诗集,边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欧阳院长也刚跟我汇报完毕。年轻人嘛,搞文学的,我都理解,但还是不要太放纵了,毕竟你得注意身份嘛!你可不是学生了,是不是?”他用眼睛把她全身扫荡了个遍。

周露不作声。

她看见他在某一首诗上面停留了几秒钟,然后鼻子里发出了两声轻轻的冷笑声。“就跟说话似的……还挺有意思的嘛,你对男人有偏见是吧?”周露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知道他说的是她那首题为《男人》的诗歌。“诗歌谁都可以写,是吧?”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觉得他正在试图在她的诗里找寻某种罪证。这简直是对她的侮辱!

“也不是。”她说。

“人才嘛,学校不会忽视。”他继续翻着诗集,“诗写得不错。”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我年轻的时候也写诗,现在嘛,不如你们年轻人,你们是什么都敢写啊。”她看见那一堆头衔里赫然的一条:江城市作协名誉主席。

“传记能写吗?”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这儿跟她唠叨了半天,原来是想请她给他写传记。

“写不了。”她是真的不会写,更不愿意揽不必要的麻烦。

她看见他撇了两下嘴角。

“这样吧!你这个事吧,也不是一点事儿没有。往小了说,影响不好,往大了说,违反学校的规章制度,是要受处分的。但是嘛,也有可调节的余地。几张照片,也说明不了什么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心里那块落地的石头又被提了起来。这样明晃晃的暗示她怎能听不懂?她恍然看见一只魔爪正向她伸过来。

“谢谢校长。”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他又从抽屉里掏出一摞文件递给她。“我打算出本诗集,这是我以前的诗,你帮我看看,有什么意见直接在上面改就行。你根据我的风格,再补充一些,充分发挥你的才华嘛,让它够一本书。”

她掂量着手里的几页纸,远远不足一本书的量,再看纸上的文字,那些口号式、格言式的句子怎么能算得上诗呢!

原来如此!这个高高在上的刘副校长,这个爱慕虚荣的伪诗人——竟然让她替他写诗!

“我还有事,你先回去看着,改完联系我吧,电话在名片上。”他没等她答应就下了逐客令。这是请她帮忙呢,还是命令她?显然是后者。

出了办公楼,她把那几页所谓的诗稿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4

周露想要离开艺术学院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不只因为宋航、刘副校长,还有陆一。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之于陆一,就如同大先生之于她。电影是她导演的,她完全根据心情,而不是逻辑来规划自己的故事走向。她打从来到艺术学院,就计划着离开。千里迢迢从北方的家乡来到南方,所有人都不解,没人知道她在赌气。最多一年,她不打算待得太久。而白娇娇一直暗地里把她当作竞争对手,怕她得了院领导的青睐,抢了她的风头,便处处防着她。而她早就看穿了白娇娇的心思。从一个小小的辅导员一步登天蹿上了团委书记的位置,这样的女人,她见的还少吗?

宋航在非礼她之后,在微信上给她道过歉,她没理会。当面见到的时候,他讪讪的,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只是有一次,欧阳教授问起来:“小周啊,听说你跟宋航在谈恋爱?”“什么?”她感到惊讶。“不用不好意思,宋航很优秀,这可不是我夸自己的学生啊,你们好好相处。”教授乐呵呵的笑脸让她愈发厌恶宋航虚伪的嘴脸。按照她以前的性格,她必定会将宋航那次越界的举止报告给欧阳教授,但现在,她是谁她完全可以自己定义。她不是性骚扰受害者,而是一个被男人爱而不得的女人。宋航也不过是个徒有声势的可怜虫而已。她决定放过他。

经过三个月的排练,向日葵话剧社的演员们已经完全把握住了《恋爱的犀牛》的精髓。正式比赛前夕,周露最后一次在排练室观看了他们的演出。陆一的深情、绝望、孤独、无助,简直是本色出演,他把台上的女主人公明明,当成了周露。她都懂。自照片事件之后,她很少来排练室,也刻意减少了与陆一的见面次数。她像个好学生一样,除了上课,便每天去图书馆消磨时光,她给陆一的理由是,她要创作。

晚饭过后,他送她回教职工宿舍。漆黑的街上,处处暗香浮动,江城的春天一眨眼的工夫就来了。不知怎么,突然路边蹿出四个人,小混混的模样,都戴着口罩。周露正在想他们是劫财还是劫色的时候,他们举着手里的铁棍扑了过来。她被推倒在地,而陆一陷入了与他们的混战中。很明显寡不敌众,陆一已经被打得站不住了。她大喊救命,手忙脚乱地掏手机,却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不远处就是宿舍楼,本地的教师大多在市区有自己的房子,所以,整栋大楼只是零星的几个房间亮着灯。她试图跑开去喊人,那几个小混混又朝她冲过来。陆一跌跌撞撞地奔向她,把她护在了身下。她听见他们嘴里骂着脏话,一口一个骚货贱货、奸夫淫妇。她绝望地忍受着他们的拳打脚踢,而陆一几乎全部挡住了那些本该砸到她身上的拳头。绝望之中她看見自己的宿舍亮着灯,三楼靠街的位置,错不了。这个时间白娇娇如果没回家,就一定站在窗边跟她男朋友煲电话粥。她恍惚间看见了窗边的一个走动的身影。她开始寄希望于白娇娇。她希望白娇娇能看见或者听见楼下发生的混乱。在那个角度一定能看见的。而那个身影一直举着手机在窗前徘徊,对楼下的腥风血雨无动于衷。不知过了多久,那几个小混混离开了。周露艰难地挪动身子,她发现身旁的陆一伤痕累累,不省人事。

陆一当晚便被抢救了过来,只是头部出血稍多,还有几处骨折,并无生命危险,而周露也只是受了几处皮外伤,也无大碍。看得出来他们不敢要他俩的命。第二天的全省高校话剧大赛陆一是不可能参加了。他的缺席预示着整个团队都将退出。陆一整个人都颓废了,他既自责又悔恨。而这一打架斗殴事件也引起了校方的重视,公安局已经介入,学校也派人前来慰问和配合调查。陆一说他从声音听出了其中一个人是林小可的干哥哥,叫庞虎,是设计学院的大三学生,他以前见过。于是第二天,那四个人便被揪了出来,当然还有林小可。很快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被理清了。林小可自从退出话剧社之后,一直对周露怀恨在心,更令她愤怒的是,周露抢走了她的男朋友,因此,她时时想着报复周露。没想到照片事件竟然没有伤及周露一毫,她于是又起了对周露和陆一动用武力的歹心。

陆一的父母去学校大闹了两场,他们要求学校严肃处理周露这样失职的老师,学校根本不应该聘用这种勾引学生的贱女人。自此周露与陆一的恋情在艺术学院里人尽皆知,网络上各种标题党新闻满天横飞。当然,学校里的风波陆一躺在医院里养伤并不知情,而周露每周除了去上几节美学课,便一如既往去图书馆待着,偶尔去江边走走。白娇娇倒是一副好心肠般地劝她,为了减少学校的损失,最大限度地挽回学校的颜面,同时也为了她自己,她最好辞职走人。周露懒得搭理白娇娇。既然学校都没有赶人,她凭什么走?她只要在艺术学院一天,她就可以心安理得。

主席台上的几位领导先后发表了或慷慨激昂或沉闷无聊的讲话,在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刘副校长接过了讲话筒。“下面,我宣布……”

这位诗歌爱好者副校长多次给周露打电话,询问诗歌修改和创作的进展情况,每次周露都说,正在创作,快了。他还邀请她去办公室详谈,都被她以正在全心全意地为校长创作诗歌而不想让思路被打断为由婉拒。

在打架斗殴事件事发之后,刘副校长又找过她。“周露老师,你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嘛?你跟那学生到底有事没事嘛?我的诗你写得怎么样了嘛?”

周露知道她这事归刘副校长管,只要她愿意,只要她动一动手指,连脑子都不用动,不,甚至连手指都不用动,她就可以把刘副校长拿下。这不是尊严的问题,也不是人格的问题,这只是她自编自导的电影里的一个一闪而过的镜头而已。但一想到他那副自大的嘴脸,她就心有不悦。她内心里接受不了他对诗歌的亵渎,更接受不了他对她才华的嘲弄。

“校长,您再等等,快了快了。”她满脸堆笑地在电话里说。

就在五天前,她给刘副校长打了个电话:“校长,非常不好意思,我帮您写的诗,放在U盘里,我明明一直随身带着的,可今天怎么也找不着啦!”

对方沉默了接近半分钟。“你他妈的耍我吧!”

“校长,您别生气,真找不到啦。您要不相信,您亲自过来搜身!”

“操!”刘副校长在电话里破口大骂。

挂掉电话,周露握着手机笑得肚子痛。

台下突然骚动起来,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两个小时的全校教职工大会即将结束,可现在才到达真正的高潮。周露看见刘副校长厚厚的嘴唇上下起伏着,白色的唾沫星子喷溅到面前的讲话稿上,当他念到“现给予人文学院教师周露以下处分”的时候,一个瘦弱的身影走上了主席台。是陆一!他径直走向刘副校长,拿起了他面前的话筒。

刘副校长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台上的其他几位领导也懵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闯入者,只有台下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

周露僵直地坐在座位上,脑袋沉沉的。她不解地望著他,但他一开口她就明白了。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

高楼和街道也变换了通常的形状,像在电影里

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

奇怪的气息。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

......

你是不同的,唯一的,柔软的,干净的,天空一样的,我的露露

我怎么样才能让你明白

......

你有一张天使的脸和婊子的心肠

我爱你,我真心爱你,我疯狂地爱你

我向你献媚,我向你许诺,我海誓山盟,我能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如何爱你

......

露露,我想给你一切,可我一无所有,我想为你放弃一切,可我又没有什么可以放弃

钱,地位,荣耀,我仅有的那一点点自尊没有这些东西装点也就不值一提

如果是中世纪,我可以去做一个骑士,把你的名字写上每一座被征服的城池

如果在荒漠中,我会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去滋润你干裂的嘴唇

......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

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

一切路口的警察亮起绿灯让你顺利通行

一切正常的指南针向我标示你存在的方位

......

献给我的露露

台上台下寂静无声。陆一把一场批判大会变成了话剧舞台,只有他一个人的舞台。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做完最后一个动作的时候,台下的掌声雷鸣般响起。他终于赢了那场错过的比赛。而周露早已泪流满面。

5

银耳莲子百合汤已经凉了,我给她又盛了一碗。八点多了,花满楼在这个点儿才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天花板上的灯都亮起来了,海市蜃楼一般。周露大喘着气,仍旧沉浸在刚刚的讲述中。

“所以,你没有料到陆一会进来?”

“对。”

“那么,这场教职工大会你在期待什么?你为什么不拒绝参加呢?”

周露又露出了那种狡黠的笑。“我只是想看看人们是怎样丑态百出的,包括我自己,在那种极端的状况下,会是什么样,我想体验一下。”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对刘副校长?你不怕……”

“怕他把我开了?”她打开手机,递给我看。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了她的名字,再一细看,竟然是B大博士生录取名单,“我上午刚递交了辞职信。”

“等会儿,我缓缓……你没事就去图书馆,原来是去复习考博?”

她点点头。

“那你就那么有把握能考上?你忽悠了刘副校长大半年吧?”

“赌一把嘛。”

“他们不会扣你的档案?”

“我的档案还在生源地呢!这叫什么?来无影去无踪!”

“我觉得,最可怜的是陆一,你走了,他就要失恋了。”

“何以见得?我现在的身份可不是人民教师了。不过,怎么安置他,我还没想好。”

“还读美学吗?”

“当然!将美进行到底。”

“宋航呢?后来他找过你吗?”

“他呀,刚订婚,和他师妹。他一听说师妹已确定能在W大留校,就火力全开展开追求,两三个月人家就谈婚论嫁了。听说他之前可是很看不上那个师妹的,嫌她大龅牙。”

我一阵唏嘘。

“那么,大先生呢?他到底是谁?你还会去找他吗?”

周露低下头,将面前的银耳莲子百合汤慢慢悠悠地喝光,满足地深吸一口气,又轻吟起自己的诗歌:

春日将近,我也曾想过改变

就这一次,像她们那样

去过电影般的生活,我扮演

的角色,因美丽而遭人嫉恨

她无坚不摧,是力量的代言

而现实中我柔软、笨拙

时常哭泣,不得不面临

这样绝望的时辰——

在一艘不断下沉的船上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

只是朝前走,头也不回

快步迈入前方迷蒙的水雾中

诗人都这样吗?都喜欢聊着聊着天就突然背诗?我不知道,反正周露总是喜欢以诗歌来回答我的疑惑。其实,她念完之后我更加云里雾里,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夜色中的花满楼,从外面看,就像一个梦幻的城堡。每个女孩都曾经向往住进一个自由的、快乐的童话世界里,但后来,她们会逐渐发现现实是一堵堵冰冷的城墙。周露说她是以自演自导的方式来抵抗生活的无聊,我有点儿不明白。如果说周露是在用生命来演戏,那么她的讲述是否也是一场表演?管它呢。我只是一个插画师而已,没事喜欢看看小说,偶尔编点故事。我可没有周露那么大的本事,既能写诗,又能把一所学校的花边新闻导演得风生水起。

“我是你燃烧的湖泊中、起伏的山峦间,永远的沉船。”

在下午的教职工大会上,当陆一完美谢幕的时候,周露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她最后一次见大先生,他对她深情而绝望地念出的诗句。什么真真假假?周露根本不在乎。她所追求的,不过是那种真实而自由的感觉而已。

我和周露在花满楼门口挥手道别,她说下次见面再跟我继续讲她的故事。她马上要离开江城了,我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而她的故事,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我沿着江边缓缓地走着,已经九点了,那位一身西装革履的老先生还坐在绿江大道的第七张椅子上。我经常下班后在这儿看见他,他总是戴着一副墨镜,静静地坐在那儿,像是在等什么人。他的气质,像教授,或者某个行业里的成功人士。但有时候我会恰巧碰见他正在啃面包,身旁放着一瓶矿泉水。

我朝他走过去。

“大爷,能和您聊聊吗?”

他转过头,望了我几秒钟,没有说话,墨镜也没有摘下,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拿过身旁的皮包,拉开拉链,一只手伸进去,在翻找着什么。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他的手还在包里翻腾着。

我在一旁静静地等着,等着他从包里掏出什么。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徐晓,1992年生,山东高密人,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爱上你几乎就幸福了》,诗集《局外人》《幽居志》。获第二届人民文学诗歌奖、第十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