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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幹词对苏轼词的接受研究

2020-03-03金欢

六盘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苏轼

金欢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

近年来,研究者多将张元幹纳入豪放词的发展脉络中,认为其“直抒胸臆的雄健笔力,慷慨悲凉的词作格调,上承苏轼、下启辛弃疾,在豪放派词的发展历史上产生积极而深远的影响”①。已出版的豪放词选也凸显张元幹在词史中的重要作用②。房日晰《张元幹、张孝祥词之比较》更进一步地对张元幹词“承上”还是“启下”作了具体的分析,表示其心胸开阔,性格旷达豪放,格调极类苏词。有意思的是,这种与时代紧密联系的豪放词风呈现出一致的思想——爱国。豪放词派在逐渐拓展,与之相对应的是词人爱国意识的不断增强。基于此,研究者重点关注了张元幹对爱国词的承传。苏轼一生屡遭贬谪,然其性格旷达,处世超脱。张元幹晚年归隐福建,也时时流露出超脱、淡泊的心态。这也引起了研究者们的广泛关注。陈节《开拓爱国词的重要作家——张元幹》表示,与苏轼受统治阶级的内部党争影响,产生“江海寄余生”的超脱思想不同;张元幹的退隐,是对卖国奸佞的反抗,是对抗金事业的声援。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张元幹作为豪放词派的中介人物,其豪放风格、爱国意识、归隐思想都对苏轼有所承传,研究者也积极探寻时代风气对个人的影响,但至今尚未形成专门的论述篇目。南渡对于张元幹学苏有何转变;不同时期的接受呈现出怎样的方式;接受过程中所展现出的个性化特征等问题仍需做进一步的探讨。基于此,本文拟对张元幹对苏词的接受情况予以梳理,希望对研究南渡词人张元幹有所裨益。

一、“松醪题赋倒纶巾”“为君行草写秋阳”:张元幹学苏的态度及过程

较早提及张元幹与苏轼关系的是《四库全书·芦川归来集提要》,“元幹及识苏轼,见所作《苏黄门帖跋》”[1]1359,在跋中称赞:“苏黄门顷自海康归许下,安居云久,政和二年,晚生犹及识之。衣冠俨古,语简而色庄,真元佑巨公也。”[2]164笔者据王水照先生所编三苏年谱,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苏轼已卒于常[3]14-15可知,政和二年时,苏轼已去世11 年,因此,《四库全书》的记载存在讹误。又据曹济平考证,张元幹“乃误苏黄门辙子由为苏轼”[4]259,《宋史·苏辙传》载:“崇宁中,蔡京当国,又降朝请大夫,罢祠,居许州,再复太中大夫致仕。筑室于许,号颍滨遗老,自作传万余言,不复与人相见。”[5]张元幹于政和二年也到过许州,此时,苏辙安居此地已近10年之久。张元幹在《芦川归来集·亦乐居士序》又言:“予晩生,虽不及见东坡、山谷,而少时在江西,实从东湖徐公师川授以句法。”[2]156尽管张元幹未能直接学习苏轼,但徐俯作为黄庭坚的外甥,其对于张元幹的传授也是值得重视的。此外,少时在江西,张元幹还积极参与洪刍、苏坚、潘淳、吕本中等人所结之诗社,饮酒赋诗唱和。由此推知,在与江西诗派文人交游过程中,张元幹潜移默化地受到苏轼的影响。其曾经高呼“为君行草写秋阳”[4]105,苏轼曾作《秋阳赋》,张元幹用行草将其撰写,一定程度上也表达了张元幹对苏轼词作的喜爱。

有意思的是,苏轼对酒情有独钟,也颇有研究。其在定州时,让厨人用松膏酿成一种松醪酒。张元幹在品尝友人范才元自酿的萼绿春酒时,不禁感慨:“竹叶传杯惊老眼,松醪题赋倒纶巾。”[4]102此处化用了苏轼《中山松醪赋》中的“颠倒白纶巾”,这里的竹叶,亦是一种酒。苏轼有竹叶酒诗“楚人汲汉水,酿酒古宜城……惟余竹叶在,留此千古情”[6]77。在品酒基础上,苏轼与张元幹还常常就漉酒展开一番论述。苏轼在《江城子·墨云拖雨》中慨叹:“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张元幹在《卜算子·芳信著寒》也言:“谁折暗香来,故把新篘泻。”[4]94篘即漉酒的工具,新篘指新篘之酒。二人还常常借酒消愁,展现放浪形骸的气质。

关于张元幹对苏轼诗、文、词的具体借鉴,据笔者统计,约有31 处。在具体比较过程中,我们发现,仅有2处作于南渡前,5处时间不确定,其他约作于南渡后。这些作品也较为明显地呈现出两种倾向:一是极力模拟和体验苏轼词作的思想情感。绍兴元年,41岁的张元幹辞官还乡,返闽。在寓居福州、重游吴越之时,张元幹对历经宦海浮沉的苏轼更是深有感触,多选其被贬时所作予以接受。以《蝶恋花·燕去莺来》为例:

燕去莺来春又到。花落花开,几度池塘草。歌舞筵中人易老。闭门打坐安闲好。败意常多如意少。着甚来由,入闹寻烦恼。千古是非浑忘了。有时独自掀髯笑。[4]77

很明显,“着甚来由”化用了苏轼《满庭芳·蜗角虚名》中“算来着甚干忙”。此时的苏轼尽管已被贬黄州,但呈现出的飘逸旷达,亦是让张元幹无比钦佩,因此,在其休官,归里之际,借用苏词聊以自慰。苏轼在任黄州团练副使期间,还创作了《定风波·三月七日》,其中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成为人们传诵的佳句,归乡后的张元幹有感于此,用“老去一蓑烟雨里,钓沧浪”[4]166与苏轼产生了共鸣。

另一种倾向则带有明显的个性化特征。谈到赞美西湖的诗句,我们很容易浮现出《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该诗作于苏轼任杭州通判期间。可以看出,风调雨顺,百姓的安居乐业让苏轼心境大好,不惜笔墨从西湖美景联想到美女西子。张元幹也有歌咏西湖的词作《八声甘州·西湖有感》:

记当年共饮,醉画船、摇碧罥花钗。问苍颜华发,烟蓑雨笠,何事重来。看尽人情物态,冷眼只堪咍。赖有西湖在,洗我尘埃。夜久波光山色,间淡妆浓抹,冰鉴雪开。更潮头千丈,江海两崔嵬。晓凉生、荷香扑面,洒天边、风露逼襟怀。谁同赏,通宵无寐,斜月低回。[4]38

该词作于绍兴二十八年(1158),张元幹寓居临安西湖之际。其实早在建炎元年(1127),词人就曾寓居西湖之滨,亲眼看见了杭州兵乱,行人四处避难的情景。此次重游西湖,张元幹的所感有何变化?恐怕是“看尽人情物态,冷眼只堪咍”。通过对此发现,“夜久波光山色,间淡妆浓抹,冰鉴雪开”化用了苏轼的西湖七绝诗,不同的是,苏轼描绘的是雨停歇过后的白天景象,而张元幹则以月光映照下的湖面入词,一白一黑,所反映的正是词人不同的心境。

可见,张元幹在追摹苏轼过程中,也因为南渡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他极力地模拟苏词,深切体会其创作心境,当然,也因为时代因素,保留了个性化特征,与苏轼有所不同。

二、“醉后少年狂”“老去一蓑烟雨里”:张元幹学苏的呈现样态

通过仔细对比,笔者发现,张元幹对于苏轼的借鉴、模拟也存在一定的规律,呈现出独特的样态。在31处化用中,大约包含了苏轼的2篇赋、12首词、17 首诗,甚至在同一首词中,出现了诗词或者诗赋的组合。这其中,有的是句式、措辞的化用;有的在歌咏对象、造境方面进行模拟;也有的实现了言志、述怀的共鸣。

(一)“此夜此生长好,明月明年何处”:句式、措辞的化用

张元幹语出苏轼可分为两种情况:其一是直接搬用或摘取苏轼诗词的句式、措辞。

(1)“今夕定何夕”(张元幹《水调歌头·今夕定何夕》)

“今夕定何夕”(苏轼《江月诗之一》)

(2)“对木公金母”(张元幹《瑞鹤仙·倚格天峻》)

“木公金母相东西”(苏轼《赠陈守道》)

(3)“解衣盘礡”(张元幹《水调歌头·拄策松江》)

“解衣盘礡亦君恩”(苏轼《次韵刘贡父独直省中》)

(4)“马耳射东风”(张元幹《水调歌头·袖手看飞雪》)

“世间马耳射东风” (苏轼《书晁说之<考牧图>后》)

(5)“我辈犹要个中人”(张元幹《水调歌头·雨断翻惊浪》)

“平生自是个中人”(苏轼《李颀秀才善画山以两轴见寄仍有诗次韵答之》)

(6)“烟萝真境”(张元幹《沁园春·神水华池》)

“壁间一轴烟萝子” (苏轼《游张山人园》)

(7)“共愿人长久”(张元幹《卷珠帘·祥景飞光》)

“但愿人长久”(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8)“醉后少年狂”(张元幹《菩萨蛮·春来春去》)

“老夫聊发少年狂”(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其二是借鉴苏轼句式、措辞,对其进行立意,再创造。黄庭坚曾教导外甥洪刍,“古人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7]733。可知,“铁”变为金的关键不在于陈言本身,而在于“陶冶万物”的“灵丹”,即诗人富有独创性的审美意识[8]177。张元幹在与徐俯、洪刍等江西诗派文人的交游中,也逐渐领悟到了此“灵丹”。

苏轼于熙宁十年(1077)在徐州,作了一首《阳关曲·中秋月》,诗的前两句描写了被圆月笼罩着的清寒之景,后两句感慨“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词人不禁回顾以往所遇中秋之夜,月光多为风云所掩,如今的一轮满月实属难得!然而,明年的中秋,我又该去何处赏月呢?这无疑将成为词人一生的牵绊。

张元幹在《水调歌头·万里冰轮满》中也有着类似的发问,“此夜此生长好,明月明年何处?”仔细对照发现,张元幹更加凸显了眼前的美景,在一定程度上,将其视作一生所难遇。词人来不及考虑过往,只知珍惜此刻的分分秒秒,因为,到了明年,“天涯何处”[4]50仍然是未解之谜。张元幹舍弃了苏轼的“看”字,则更加凸显了宦游带来的恐慌与不安。

苏轼有一首《洞仙歌·冰肌玉骨》词深受张元幹喜爱,政和二年(1112)作于汴京的“兰缸一点窥人小”化用了“一点明月窥人”,在南渡后,更是3次化用,且每次所选措辞也不尽相同③。在苏轼笔下,花蕊夫人丽质天生,有冰之肌、玉之骨,本自清凉无汗。而张元幹则写作“晚暑冰肌占汗”,仍需新浴扑粉。在张元幹看来,这个世界是浑浊的,他渴望“洗我尘埃”[4]38“洗尽人间烟土,扫去胸中冰炭”[4]57。苏轼该词通过描写花蕊夫人,附着自身深沉的人生感慨。张元幹则以“燕子离去,又是流年度”[4]126引发对光阴的思考。可知,“根据互文性概念,诗人把前人词句嵌进自己的作品,在与之形成差异时显出自己的价值,仍可化腐朽为神奇”[8]180。

(二)“夜久莫教银烛灺,酒边何似玉台妆”:描摹物态的相似

有意思的是,在化用时,张元幹词与苏轼诗词所歌咏的对象极为相似。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6]1186-1187

苏轼的这首《海棠》写于元丰三年(1080)被贬黄州期间。首句用“泛”字写出暖暖的春意。次句写海棠的阵阵幽香。“月转廊”“花欲睡”,只好“烧高烛”“照红妆”。词人对海棠花的喜爱与呵护,也不禁流露出贬居生活的郁郁寡欢。试看张元幹的两首词作:

蕊香深处,逢上巳、生怕花飞红雨。万点胭脂遮翠袖,谁识黄昏凝伫。烧烛呈妆,传杯绕槛,莫放春归去。垂丝无语,见人浑似羞妒。修禊当日兰亭,群贤弦管里,英姿如许。宝靥罗衣,应未有、许多阳台神女。气涌三山,醉听五鼓,休更分今古。壶中天地,大家著意留住。[4]17-18

残腊晴寒出众芳。风流勾引破春光。年年长为此花忙。夜久莫教银烛灺,酒边何似玉台妆。冰肌温处觅余香。[4]105

仔细对比可知,两首词中“烧烛呈妆”“夜久莫教银烛灺”均出自“故烧高烛照红妆”。不同的是,前者与苏诗都以海棠入景,后者则专写蜡梅。张元幹的咏海棠词作于绍兴十七年,其受友人叶梦得邀约,共赴蕊香堂赏花之际。夜幕降临,席间也开始烧烛,只见“垂丝无语,见人浑似羞妒”,垂丝海棠的这一娇羞让宾客们更加惜春,“莫放春归去”。此外,张元幹“翠盖匝庭芳影,青蛟平地起飞涎”[4]75化用了苏轼“青蛟走玉骨,羽盖蒙珠幰”[6]1044,生动地刻画了荼蘼花。

除了咏花,二人还常常塑造一些美女形象。“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亲曾见,全胜宋玉,想像赋高唐。”[9]203张元幹“凉吹香雾,酒迷歌扇,春笋传杯送”[4]117,有异曲同工之妙。“春笋”织嫩、纤细,比喻女子手指。再以两首为例: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9]801

春色到花房,芳信一枝偏好。勾引万红千翠,为化工呈巧。花姑玉貌笑东风,今朝放春早。看取鬓边幡胜,永宜春难老。[4]147

前者是苏轼元符二年(1099)立春日,作于儋州之作,作者以欢快的笔触描写海南绚丽的春光,寄托了他随遇而安的达观思想。张元幹也极力描写花房之春景,“看取鬓边幡胜”化用了苏轼的“春幡春胜”。“幡”与“胜”皆指女性纸剪的头饰。“东风”亦“春风”。“花姑”指花神[4]147。词人借女子的美貌表达了深深的惜春之情。

(三)“寒侵十分明月”“今夕定何夕”:取象、造境的模拟

张元幹还常常模拟苏轼诗词的取象、造境。二人面对月意象,常常会引发无限深思。苏轼被贬惠州期间,曾于中秋之夜登合江楼,与客游丰湖,入栖禅寺,叩罗浮道院,登逍遥堂,并以杜甫的“残夜水明楼”为韵,将所观所感做《江月诗五首》。现举两首如下:

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正似西湖上,涌金门外看。

冰轮横海阔,香雾入楼寒。停鞭且莫上,照我一杯残。

四更山吐月,皎皎为谁明。幽人赴我约,坐待玉绳横。

野桥多断板,山寺有微行。今夕定何夕,梦中游化城。[6]2140-2141

“冰轮”指月。寒气袭人,残影浮现。明月皎皎,为谁而明?“幽人赴我约”“幽人方独夜”“窗迥室幽幽”。幽静的环境映衬的是词人内心的形单影只,孤独难耐,也正如苏轼所言,“可怜人与月,夜夜江楼下”。整首词营造了一种清空悲凉的意境。

张元幹在学苏过程中,对这组《江月》诗也是极为赞赏,“万里冰轮满,千丈玉盘浮”[4]51“冰轮如许,宫阙想寒深”[4]20均化用了“冰轮横海阔”[6]2141。在《水调歌头·今夕定何夕》中,张元幹不仅直接搬用“今夕定何夕”,在造境方面更是极力模拟苏轼。

今夕定何夕,秋垂满东瓯。悲凉怀抱,何事还倍去年愁。万里碧空如洗,寒浸十分明月,帘卷玉波流。非是经年别,一岁两中秋。坐中庭,风露下,冷飕飕。素娥无语相对,尊酒且迟留。琴罢不堪幽怨,遥想三山影外,人倚夜深楼。矫首望霄汉,云海路悠悠。[4]59

将其与苏轼《江月诗》比照可发现,二者眼中的月夜均为寒夜,冷光映照下的疲惫之躯饱经沧桑。心中纵有万般苦闷却无人诉说。苏轼与“幽人”邀约,张元幹感慨“素娥无语相对”。苏轼有感于眼前夜景,“梦中游化城”,张元幹则“遥想三山影外,人倚夜深楼”。此情此景,所流露的正是词人较为相似的心境。

(四)“不羡腰间金印,却爱吾庐高枕”:言志、述怀的共鸣

基于之前句式、措辞的化用,歌咏对象、造境方面的模拟,在一定程度上,张元幹与苏轼诗词所抒发的情志形成了共鸣。

苏轼曾于密州任上,回忆自己左牵黄犬,右托苍鹰的打猎场面,表达自己年少时的豪情壮志。一个“狂”字,正展现了不谙世事的少年,对于国家的无限遐想与希望。苏轼自称为“老夫”,也说明了对于不老的期许。

黄庭坚曾赞赏徐俯之诗“词气甚壮,笔力绝不类年少书生,意其行已读书,皆当老成解事”[7]1529-1530。自其以后,“老”字进一步由江西诗派的流派风格进一步推广。张元幹在词中感慨:“春来春去催人老,老夫争肯输年少。醉后少年狂,白髭殊未妨。”[4]166很明显,该句化用了苏轼的“老夫聊发少年狂”,两“老”两“少”的连用,彼此形成鲜明的对比。此外,笔者还检索到张元幹词中多次使用“老”字处,试举几例如下:

“老去堂成更情重” (《青玉案·华裙玉辔》)“竹叶传杯惊老眼” (《浣溪沙·萼绿华家》)“歌舞筵中人易老” (《蝶恋花·燕去莺来》)“老去情怀易碎” (《鱼游春水·芳洲生苹》)“老境一伧父,异县四中秋” (《水调歌头·万里冰轮满》)

“老去任乾坤” (《水调歌头·雨断翻惊浪》)

“况人情、老易悲如许”(《贺新郎·梦绕神州》)

细察可知,张元幹“老”的使用语境也是大相径庭,或对离乡宦游的感慨,或对韶华易逝的感伤,或对世间冷暖的感知。宋人认为,老而阅历丰富,经磨难,历坎坷,在思想、学问、人格以及心境的塑造方面都较为成熟。苏轼与张元幹对于“老”字的使用,一定程度上也恰好印证了这点。

基于“老”字的运用,苏轼常常流露出一种归隐意识,“烟蓑雨笠长林下,老去而今空见画。世间马耳射东风,悔不长作多牛翁”[6]1967“平生自是个中人,欲向渔舟便写真”[6]528。回顾自己一生的宦海经历,苏轼对恬淡平静的生活较为向往。这两首苏诗也颇受张元幹喜爱,在情感的表达上也具有一定的共通性。

袖手看飞雪,高卧过残冬。飘然底事春到,先我逐孤鸿。挟取笔端风雨,快写胸中丘壑,不肯下樊笼。大笑了今古,乘兴便西东。一尊酒,知何处,又相逢。奴星结柳,与君同送五家穷。好是橘封千户,正恐楼高百尺,湖海有元龙。目光在牛背,马耳射东风。[4]53

雨断翻惊浪,山暝拥归云。麦秋天气,聊泛征棹泊江村。不羡腰间金印,却爱吾庐高枕,无事闭柴门。搔首烟波上,老去任乾坤。 白纶巾,玉尘尾,一杯春。性灵陶冶,我辈犹要个中人。莫变姓名吴市,且向渔樵争席,与世共浮沈。目送飞鸿去,何用画麒麟。[4]48

仔细对比可知,“马耳射东风”“我辈犹要个中人”正是化用了苏轼的相关诗句,且苏轼是“欲向渔舟便写真”,张元幹为“且向渔樵争席”。从这些化用可以反观张元幹对苏轼处世态度、生活方式的追摹。他曾言“长羡五湖烟艇,好是秋风鲈鲙,笠泽久蓬蒿”[4]59。他用范蠡泛舟五湖,张翰“命驾而归”,陆龟蒙“拂衣而去”的典故来传达归隐的心愿。

同时,我们也发现,两首词中都出现了“酒”意象,后者中的“一杯春”即一杯酒。苏轼曾在夜里饮酒,醉而复醒,醒来再饮,归来已三更,敲门久不应,只好泛舟江上,倾听涛声。张元幹也常常借酒明志,“自笑自悲还自语,一杯酒,鼻如雷”[4]222。与苏轼不同的是,此时的张元幹更无家童,孤身一人,无处倾诉,只好借酒消愁。事实上,对于疾病缠身的张元幹而言,勉强入眠几乎已成为一种“梦”,正如“水近人家篱落畔,遥认得一枝梅”那样遥不可及。

三、“宛然京洛气味”“梦中北去又南来”:张元幹学苏的个性化特征

尽管张元幹极力追摹苏轼,但张词中所郁结的“抑塞磊落之气”也是不容忽视的④。我们熟知,苏轼的宦海浮沉是遭遇了党争之祸,他也感慨“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苏词中也有诸如《江城子·密州出猎》这样的豪放名篇,词人借历史典故抒发了杀敌为国的雄心壮志,但事实上,也委婉表达了渴望朝廷重用的愿望。与苏轼受统治阶级的内部党争影响,产生“江海寄余生”的超脱思想不同,张元幹的退隐,是避乱漂泊,“是对卖国奸佞的反抗,是对抗金事业的声援”[10]。因此,张即使在隐居后也深陷归隐与忧患的矛盾中。而这也正是张在学苏时所呈现出来的个性化反映。

我们发现,张元幹词中,如《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4]1,《石州慢·己酉秋吴兴舟中作》“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两宫何处?”[4]30,《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4]4等交织的是建功立业,收复失地的豪情,饱含着强烈的时代气息和爱国精神。他常常感慨,“百二山河空壮,底事中原尘涨”[4]39,无比憎恨金兵入侵,对于“江山留不住”[4]165无助又无奈;他尝试着“寻思旧京洛”[4]11“宛然京洛气味也”[4]102充满了故国之思和怀念中原的情感。

对于张元幹而言,一生的颠沛流离,北去又南来,终归一场梦,他自己也时常做梦,试看以下举例:

梦中北去又南来(《江神子·梦中北去》)

梦回无处觅(《菩萨蛮·黄莺啼破》)

归去梦中寻(《小重山·谁向晴窗》)

短梦今宵还到否(《渔家傲·楼外天寒》)

梦绕中原去(《虞美人·菊坡九日》)

小窗归去,梦回犹记 (《青玉案·月华冷沁》)

梦里有时化为鹤(《浣溪沙·目送归舟》)

老来长是清梦,宛在旧神州 (《水调歌头·问余有何好》)

梦绕神州路(《贺新郎·梦绕神州》)

十年一梦扬州路(《贺新郎·曳杖危楼》)

可知,词人一直被束缚在寻梦、追梦的困境中,他渴望回到“旧神州”,回到中原大地,然而,终究只是梦罢了。在检索中,我们还发现一些比较有意思的梦,“今宵入梦阳台雨,谁忍先归去”[4]133“云雨阳台梦,河汉鹊桥仙”[4]50,这里的“阳台梦”是化用了巫山神女的典故;张元幹也幻想成为独倚高楼的女子,“想小楼、终日忘归舟”[4]9“目断归帆夕阳裹”[4]70,这实际上都表达了故国难回首的忧愁。

同时,四处逃难、避乱的遭遇也塑造了张元幹的性格,使他看惯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对社会产生了一定的畏惧心理。对他而言,“把酒共青春”是为了“莫教花笑人”。他十分依赖于外物的眷顾,“可意湖山留我住”[4]97“赖有西湖在,洗我尘埃”[4]38。

与苏轼一样,张元幹也渴望归隐,向往平静的生活,独特的遭遇又让他印上了时代烙印。苏轼有着夺取失地的壮志,但更多的是对个人功名的追逐,与此相比,张元幹的家国情怀、故国之思则更加真挚、醇正。因此,在归隐与梦回中原的激烈碰撞中,其词多了一份“抑塞”之气。

四、结语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张元幹有意识地化用和借鉴苏轼诗词,他继承了苏词的豪放风格,在描摹女性、歌咏物象,营造清空悲凉的意境方面,与苏轼具有共同性。二者惜春、探春,在归隐田园上也产生了情感共鸣。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张元幹对苏轼的接受集中在南渡以后,他寻梦、梦回中原,看惯人间冷暖,产生畏惧心理等一系列反应正是时代的表征,也是他的个性化魅力。张元幹推进了豪放词的发展,这不仅表现在他对苏轼的承传,也明显地反映在陆游、辛弃疾的词作中。并且,词中国破家亡的幻灭感深刻影响了南宋后期一大批爱国词人。

注释:

①参见[宋]张元幹著,曹济平注:《芦川词笺注·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持此观点的还有王玞玥《张元幹词研究》、薛娟《试论南宋初期的爱国词》、罗方龙《张元幹爱国词四题<芦川词>论稿之一》。

②邓乔彬选编:《豪放词萃》中收录苏词10首,张元幹词10首,陆游词10首,辛弃疾词29首,可窥见张元幹“承上启下”的词史地位,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版。

③“冰肌温处觅余香”出自“冰肌玉骨”,“晚暑冰肌占汗”化用了“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又是流年度”化用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④参见[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中华书局2003 年版,第18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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