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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黄雀记》困境意象分析

2020-03-03李雅慧

洛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柳生水塔罪恶

李雅慧,杨 柳

(青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0)

2015年苏童带着全新的长篇小说《黄雀记》一举拿下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有人说这是苏童的“一次回归”,他又回到了他的“香椿树街”,但苏童自己却说“我从未离开过那条街”[1]。回归也好,未曾离开也好,这条没有香椿树的香椿树街依然默默承载了这次故事发生的全部逼仄和阴暗。保润、柳生和仙女,少男少女们因为不可挽回的过失和不被宽恕的罪恶,圈禁了他人的同时也囚禁了自己,最终在空虚精神无力支撑的时代洪流中变得失魂落魄。不论是用捆绑方式对抗世界的保润,还是紧跟时代潮流最终被彻底抛弃的仙女,抑或是世故圆滑却无法解脱的柳生,他们都面对着不可摆脱的困境、无法宣泄欲望的困境、无法自我救赎的困境和极度匮乏的精神困境,成为了这场青春逃亡的注脚。苏童直击人们灵魂深处的幽暗房间,在主人公们一次次陷入困境—离开困境—再次陷入困境的循环中,将“无常”变为“正常”,将“偶然”变为“宿命”,环环相扣,在巨大的悖论张力之间挖掘人性和时代的所有可能,将孤独的个体与生存所面临的困境相结合,表现出了作者对人类群体的高度关注和积极介入时代和现实的责任意识。

一、绳结与病态的欲望释放

绳结是捆绑祖父的利器,是束缚仙女的莲花座,也是在春天播种保润罪恶种子的温床。“春天的保润,更是不同凡响的保润。他专注于利用祖父的身体,搞革新,搞实验,研究最完美的捆绑工艺……四月以来我们对保润的捆绑绝技渐渐有所耳闻,听说他掌握的捆人花样在二十种以上……保润成了井亭医院的大名人。”[2]52井亭医院里的祖父和病人们,无法被药物治愈,也无法被武力压制,却被保润柔软的绳结驯服,在满是精神病人的医院里,他依靠着自己的健康和才华成为传奇一般的人物。作者将保润安置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让他出人头地,仿佛是一个嘲弄的姿势,默默无闻的少年与精神病人们为伍,却在绳索上体会到了控制的快感,虽然这种快感的获得是建立在控制弱者基础之上的,但并不妨碍保润心理的变化——“他在心里承认,捆人是如此奇妙的一项手工劳作。”[2]54此时的保润把捆人当成劳作,这是一种用柔软对抗强硬的智慧,人类本性中的掌控欲让他着迷,在有魂和失魂、健康和疯癫、束缚和被束缚的二元对立世界里,保润是绝对权力的占有者,他充分享受着这种自由的状态,并将它逐渐发展成为一种病态的欲望。欲望的变质是作者直面现实的一个窗口,作者选择了建立在弱者痛苦之上的控制欲,这是现代人们陷入病态的精神困境所不可避免,并且迅速膨胀的罪魁祸首。保润因为无法克制自己的控制欲,并且将这种欲望当成了精神能量的来源,当他离开了弱者(无力反抗的祖父)、面对强者(懂得反抗的仙女) 时,欲望得不到满足,罪恶便一触即发,人性底线的脆弱在这里一览无余。

“他的绳子是有规划的,他的绳子是有理想的,他的绳子可以满足人们对曲线的所有想象。”[2] 53保润对曲线的想象最后定格在了“S形的仙女”身上,保润的梦遗总是与羞辱和愤怒有关,他仿佛攀附在悬崖边,习惯的掌控感被抽走,这让他感到羞辱和愤怒,欲望从生理上升到了心理,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直到梦里“S形的仙女”最终在现实里被捆成了S形,满足了保润的所有想象和一整个春天的欲望。但是保润没有强奸仙女,而只是用绳索禁锢了自己原始的性欲望。对于保润来说,强奸仙女并不能让他获得释放,真正让他获得快感的是掌控感。绳结的柔软和保润病态的欲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绳结从智慧的象征滑向了罪恶的深渊,在医院堪比铜墙铁壁的绳结败在了人类放纵的欲望面前。作者在保润身上也打了个结,将时代中无法宣泄欲望的困境摆在了众人面前,对生活的无力掌控让人们自顾不暇。欲望像是绳索,勾引着人们内心的痛苦和罪恶,直到被病态地释放。

二、兔笼与失败的自我救赎

兔笼是仙女囚禁兔子的工具,也是囚禁了柳生一生的精神牢笼。和默默无闻的保润不同,柳生一出场就是“大名鼎鼎的柳生”,是让保润为之侧目的柳生,也是让仙女念念不忘的柳生,他是三个年轻人构成的金字塔的顶端。但在那场失败的自我救赎中他轻易地就从顶端跌落。“柳生夹着尾巴做人,已经很多年了。”[2]163柳生是入世的积极分子,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但这种力的来源却是为了赎罪。生活不停地讽刺着柳生,把他变成了和兔子一样的人,兔笼就是他无法逃脱的赎罪人生。作为三个主人公中唯一死去的人物,作者在他身上交织了罪恶和救赎的重要主题。对于仙女来说,柳生是剥夺她童贞的罪人,也是曾经收留她的港湾,更是最后背弃了她的负心人; 对于保润来说,柳生的嫁祸改变了他的一生,他失去了最宝贵的十年。重新掌控权力的保润最终杀死了柳生,再一次失去了自由。活着的柳生是一个不停被罪恶抽打旋转的陀螺,在“罪与罚”和“生与死”之间,柳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摆脱困境,最后却被一张写着“柳生是强奸犯”的纸条打回了原形。即使夹着尾巴做人很多年,他依然无法面对自己和过去,依然无法实现自我救赎。柳生的死是一场注定的悲剧,但在保润和仙女夹缝中艰难求生的柳生最后身死,无疑是一种对现实的巨大嘲讽。他的死并没有让保润和仙女获得任何好处,反而让保润再次入狱。仙女彻底失去了依靠,无法赎罪的人离开了,罪恶却依然在,困境就像是失去了兔子的兔笼,时时刻刻笼罩在人们头顶和心里。作者将每个人都有的罪恶和救赎灌注在柳生身体里,又尖锐地刻下压抑和失败的烙印。每个人的一生都是被关在兔笼里的一生,都是被罪和罚束缚的一生,所谓的自我救赎不过是一场失败的逃亡,与仇恨和复仇无关。在时代里踟蹰前行的人类所缺乏的是自我清算的勇气,不敢面对自我的人注定无法获得救赎。柳生的生命空间不断被压缩,观照的正是人类社会不断缩小的精神空间,兔笼这个困境意向直指人们内心无处躲藏的丑恶,困人困己,即使是顺从命运的人也无法被赦免。

柳生作为在困境中苦苦挣扎的代表,和在困境中安之若素的祖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祖父失了“魂”,肉身却获得了“长生”的能力; 柳生精神饱满地与命运斗智斗勇,最后却落得身死的下场。这形成了一种不符合现实逻辑的悖论,即肉体和精神不能共存。在作者笔下,精神的缺失好像实在不必说是一种巨大的损失。祖父就是个例子,他在时代的浪涛中安然无恙,甚至可以在年轻人的青春逃亡中保持难得的清醒,年轻时一心求死的祖父最终比前仆后继赴死的年轻人活得还要长久。作者冷静地叙述着这一现象,在一种二元对立的模式下,人该如何生存的问题充溢于小说的字里行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作者让人们在肉体和精神之间做着非此即彼的选择,最后祖父肉体的胜利将这个时代精神匮乏的现实意义展现在众人面前,展现了作者深刻的时代洞见和我们这个时代真正面对的困境。

三、水塔与无力的宿命抗争

水塔象征属于仙女的创伤、惶惑、救赎的宿命,是贯穿了她一生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王德威曾指出:“苏童一再写逃亡与回归,离乡与还乡,不是偶然。当过去与现在、新与旧无非相互循环、永劫复归,苏童告诉我们历史超越进程得到徒然。”[3]仙女的离开就是仙女的逃亡,她逃离了让她受辱的柳生,逃离了她陷害的保润,也逃离了香椿树街。保润在狱里的十年,仙女摇身一变,变成了去过巴黎的白小姐。白小姐是时代的产物,虽然她和仙女的所指是同一个人,但能指却完全不同。白小姐所代表的是充满时代气息的十年,当她还是仙女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要的收音机是用骗了保润的钱买来的,这仿佛注定了她的一生追随潮流而动,但最终也不属于自己的宿命。时代的脉搏在仙女的血液里横冲直撞,但仙女没有能力去控制这股潮流。这也是许多人在时代发展中面临的困境,他们就像是水塔里受困的仙女,身处其中却不知所措,奋力反抗也不过是被时代所侮辱、所淘汰。仙女蜕变成为白小姐的过程作者没有详细叙述。和保润一样,转眼就是十年后,成长的过程被掩埋,岁月留下来的对时代的惶惑感,却始终徘徊在白小姐的心头。作者在她的身上隐射出了时代洪流中孤独个体的生存状态,她愿意追随时代,愿意为时代奉献自己,但最终被时代所抛弃,当时逃离的香椿树街成为了无可奈何的归宿。在经历了离乡和还乡的完整历程之后,怀着孩子回到香椿树街的白小姐已经失去了变回仙女的资格,她成为了时代夹缝中苟延残喘的一个符号,成为了卑怯的茫然众生的一个缩影,反射着时代的残酷和生存的困境。

水塔与少女第一次有瓜葛就是仙女坠入地狱的时刻。为了摆脱这种宿命,仙女改了名字,成为了白小姐,但这只是她无力反抗宿命的一个开端。被郑家姐弟开除、被富商抛弃、怀着孩子回到香椿树街的白小姐已经基本丧失了抵抗命运的能力和心气,但她所抛弃的却都还在水塔里等着她,像幽灵一样的保润在水塔等着她,困住她的绳子在等着她,柳生在佛前苦苦哀求赎罪的余音也在等着她。白小姐的一生都圈禁在水塔里,不论她走多远,她的魂永远留在了那里,她春天在这里留下的罪恶的种子,在夏天疯狂成长为宿命的圈套,让她无力挣脱。作者对宿命困境的描写呈现为一种圆形的书写,在离开与回归的循环往复中,时间呈现出一种静止的状态。但正是这种静止体现了巨大的包容力,现实世界里的逻辑在这里被解构,取而代之的是受到诅咒般的宿命论调。作者甚至进一步将这种宿命论大而化之,为的就是在虚构的文本之中揭露人们在时代之中身处精神困境的本质。仙女即使成为了白小姐,见过了世面也依然摆脱不了内心深处的惶恐,她只有在水塔,才能实现白小姐和仙女能指、所指的合二为一。白小姐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仙女则是被时代所折辱的饱满灵魂,水塔的罪恶将二者分离后又融合。作者将精神的匮乏和时代的惶惑都倾注在她们身上,她们的矛盾和苦痛也是精神困境和时代的矛盾和苦痛。怀孕时白小姐只觉得自己是一座矿山,新生命的孕育都无法让她充盈,就如同每个时代下孕育的物质经济,无法让人真正充实,精神的空虚才是时代无法弥补的巨大创伤,作者为此感到痛心却又无可奈何,只好通过仙女这样一个色厉内荏的可怜形象来呼唤一个“知耻知怒”的时代。

苏童说: “仅仅是一双眼睛的视野,便可以很宽阔、很深邃。它有能力,也有义务,对时代、对人群、对整个世界,做出深入的细致的观察。”[2] 4对困境意向的选取正是作者深入细致观察之后的成果。绳结释放了保润春天病态的欲望,兔笼囚禁了柳生秋天收获的不可饶恕的罪恶,白塔滋养了仙女夏天疯狂生长的宿命,他们各自抗争,而后又各自逃散,在时代的洪流中任何罪恶都没有被忽略。平淡无奇的困境意向,笼罩住了所有人的命运,通过这些意向,那些交错缠绕在一起的人性具有了具体深刻的形象,为现代人类社会中的所有阴暗提供了一个可供观察的栖息地,也为我们挖掘和分析小说中的深刻内涵提供了充实的现实意义。苏童的观察是紧贴着人性的观察,在人们的许多困境中他细细筛选,再认真打磨,力求展现出直面人性的第一现场,在现实的悖论和对现实的解构过程中,他始终在探索和介入,在警醒着人们和整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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