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遗文三篇辑补
2020-03-03王建勇
王 建 勇
吕思勉(1884—1957),字诚之,常州武进(今属江苏)人,现代著名历史学家,在中国新史学的创建过程中贡献卓著。①参虞云国:《论吕思勉的新史学》,《历史教学问题》1998 年第2 期;张耕华:《吕思勉与20 世纪前期的新史学》,《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 年第1 期;王家范:《吕思勉与“新史学”》,《史林》2008 年第1 期;王应宪:《吕思勉先生的史学观》,《史学理论研究》2008 年第3 期。严耕望《钱穆宾四先生与我·序言》誉之为“现代中国四大史学家”之一:“论方面广阔,述作宏富,且能深入为文者,我常推重吕思勉诚之先生、陈垣援庵先生、陈寅恪先生与钱穆宾四先生为前辈史学四大家,风格各异,而造诣均深。”②严耕望:《治史三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第215 页。吕先生平生治学广泛、著述宏富,举凡史学、文学、小学等领域均有论著传世,华东师范大学张耕华教授等近年汇集而成《吕思勉全集》26 册,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15 年出版,“与业已行世的台湾联经版《钱宾四先生全集》、大陆三联书店版《陈寅恪集》与安徽大学版《陈垣全集》一起,让四大史学家全集最终呈现‘四美并’的局面”。③虞云国:《写在〈吕思勉全集〉梓行之际》,《三声楼读记》,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315 页。然而,笔者最近检阅上海图书馆藏蒋彦文等纂修《晋陵蒋氏宗谱》,有幸发现《吕思勉全集》失收的三篇遗文,故特予刊布,并按撰写时间先后顺序依次排列。
蒋彦文等纂修《晋陵蒋氏宗谱》,为民国二十五年(1936)世恩堂木活字本,除上海图书馆外,辽宁省图书馆等也有收藏。上海图书馆藏本共计25 册,DOI 为STJP004701(索书号JP753);④上海图书馆编:《上海图书馆馆藏家谱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937 页。“上海图书馆藏家谱全文选览”网公布有电子扫描本全文镜像,共26 册(第17 册误收民国十一年蒋汉云等纂修《澄江南闸蒋氏宗谱》卷九)。今姑据扫描本辑录遗文,并略加考述。
一、《蒋颂孚先生七秩寿言》
癸亥八月四日,为蒋颂孚先生七十寿辰。思勉等辱与先生长子服游,知先生深,敢进一言,用介眉寿。
盖闻王仲任有言:人命不胜国命,岂不然哉?先生近岁优游吴越山水间,过访肆,与耆艾老友品茗闲话,若将与市人野老争席也。然而一扺掌剧谭则天下大事,历历若别白黑。其少年累佐戎幕,奇谋大计,时之人往往能道之,而岂韬隐乡里之人哉!然先生淡焉,若与世相忘者,何也?善夫仲任有言曰人之出处,“有命,有禄,有遭遇,有幸偶”,“命不可勉,时不可力”,“知者知之,坦荡恬忽”。故曰:“君子有不幸无幸,小人有幸无不幸。”故曰:“君子得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非徒求富贵利达之为害也,虽怀救世躁进非次犹害也。故以孔子之知不可而为之也,而曰:“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孟子曰:“天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而不遇于齐,无所不豫也。”且今世岂无怀救世不计其私之士哉?躁进非次,故无益于时,又害之也。故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盖当先生盛时,其才、其用世之志,不减陈同父、叶水心,而能淡焉与世相忘者,未尝有志于斯世者,岂易及哉?为善之不获报,旧矣。虽然,此特非恒人所知。若夫仁人,其自信其获报于天也甚必。虽不以靳报,故乃后为善。然默数生平之所为,与夫受之于天者,夫固足以自乐矣。
蒋氏为吾乡望族,方其盛时,一门济济多才士,乡之人莫不愿称之。洪、杨之乱,强者为鬼雄,弱者为国殇,不绝如线。先生之母赵太夫人抚先生以长,茕楚孑立,形影相吊,而能复光大其门闾,服昆弟咸有材技干济,其子侄亦英爽秀发。天之所以率相蒋氏者,夫固其世泽之厚。抑先生之所以克迓天庥者,固有道矣。先生性至孝,年四十余以哭母伤其目,今益甚,然神明不衰,腰脚犹健。均吾党之士也,非外人所闻。愿载酒从先生游饫,闻先生少时事,今其腹中经纶以王神气。
谨序。
此文辑自《晋陵蒋氏宗谱》卷七《文征集》,电子本第10 册第167—171 页。民国十二年(1923)旧历八月四日,值蒋颂孚(1854—1939)七十寿辰,吕思勉先生作序祝之。民国二十八年(1939)旧历六月十五日,蒋颂孚逝世,吕先生曾于次年撰《武进蒋君墓碣》(后或改题作《蒋颂孚先生墓志》),中云:“辛亥后,遂隐居不出,时遨游吴越山水间,为歌诗以自娱。”①吕思勉:《吕思勉全集》第26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75 页。即寿序所谓“先生近岁优游吴越山水间”者。吕先生《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曾改题为《自述》)自云:“予于文学,天分殊佳。生平并无师承,皆读书而自之。文初宗桐城,后颇思突破之,专学先秦两汉,所作亦能偶至其境。……要之,予可谓古典主义文学之正统派。”②吕思勉:《吕思勉全集》第12 册,第1219 页。先生对旧文学的嗜好远甚于新文学,行文中也喜好引经据典,穿插进一些古词古义,使得文章的学究气比较浓厚。
二、《恭祝蒋颂孚先生暨德配蒋母姚夫人六旬晋四双庆》
生日称觞,肇自唐世,盖北俗也。然后遂相沿弗废,何哉?掑璧非宝,惟耆寿为至宝。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使之主持大计,必也克壮其猷。即或耄期勌于勤,而出其所学,以率将后生,亦必非少年气盛、吾欲云云者所能逮。盖善恶之决由于情,而是非之决由于知。人孰不欲就所好,去所恶?然适得其反者甚多,则以知不胜其情,抑或知为情所蔽,有以误其趋乡也。心理学家言,人必至五六十以上,乃能知事之情,而不为其外观所蔽,其举动不牵于情感,而措置鲜或乖方,此古之所以尚齿欤?然人之克臻于耆寿者既鲜,其获臻于耆寿而有德慧术知者尤鲜。偶或有之,世之视为景星庆云,亦固其所,若吾乡之蒋颂孚先生其人欤?
先生少丁多难,兄弟四人三丧于兵,蒋氏之绪不绝如缕,而能勤身励学,以底于有成。壮岁尝佐吴军门宏洛治军于台湾,又佐聂忠节公士成者治军于北洋甲午、庚子之役。吾侪今日特检其故记,知其大概而已,鲜或能详其曲折者。惟先生娓娓言之,其得失之故,多为后生所不知。闻者愤其事而惜先生之画不尽用也,此其犖犖大者。先生又尝佐湖北陆军协标,并累就河南、湖北两省幕职,其赞襄擘画有裨国计民生者,尤不可殚述。修德者必有获报,其克享大年康强逢吉,岂偶然欤?
今岁八月四日,为先生八秩生辰,德配姚夫人方六旬晋四,同里诸子谋所以为先生寿者。先生以国事蜩螗,民生凋敝,乃命后昆悉移筵资以助公益,可不谓好行其德,老而弗勌者欤!先生家教夙严,嗣君尉仙、次作、逖先俱能继志述事,为国宣劳。孙曾翘秀,悉成令器。剥极则复,贞下起元。伫祝先生耄期之年海宇澄清,金瓯无缺。吾侪亦随先生之后扶杖而观德化之成也,岂不懿欤!
此文辑自《晋陵蒋氏宗谱》卷七《文征集》,电子本第10 册第193—197 页。民国二十二年(1933)八月四日为蒋颂孚八十寿辰,又值其妻姚夫人年晋六十四,吕思勉先生遂作序祝之。吕先生复有诗《蒋颂孚先生八十》,③吕思勉:《吕思勉全集》第26 册,第25—26 页。而《吕思勉先生年谱长编》仅云作于民国二十二年,④李永圻、张耕华编撰:《吕思勉先生年谱长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425 页。据寿序则可知具体撰写时间。同祝蒋颂孚八十寿诞者还有沈卫(1862—1945)、邓邦述(1868—1939)、商衍鎏(1874—1963)、沙彦楷(1875—1970)、王蕴章(1884—1942)、王师子(1885—1950)、符铸(1886—1947)、吴曾善(1890—1966)、白蕉(1907—1969)等社会名流,诗文俱载《晋陵蒋氏宗谱》卷七《文征集》,兹不赘录。①蒋彦文等纂修:《晋陵蒋氏宗谱》第10 册,民国二十五年(1936)世恩堂木活字本,第173—228 页。考《武进蒋君墓碣》云:“君之少也,为学自成,及长,客游以给甘旨。历武昌、开封、台湾、天津,当道争相延揽,与问其政事,所匡赞,咸有裨于时。后佐聂忠节公戎幕,倚任尤笃。庚子变起,聂公以孤军枝柱内外寇间,多用君谋计。事亟,遗书促君南归,留此身以有待,而聂公遂战死。君感念知己,又知事无可为,用世之志稍淡。”②吕思勉:《吕思勉全集》第26 册,第75 页,第75 页,第75 页。寿序所言,与之颇相符。
三、《蒋母史淑人传》
夫人史氏讳静仪,为武进望族。考讳仲英,山东候补知县。夫人少聪敏好学,文史过目成诵,尤精女红,有针神之目。年十七,归同邑蒋君颂孚。蒋君父讳应求,洪、杨乱时以守城殉难。母赵夫人,青年守志,鞠蒋君以长。夫人事赵夫人至孝,赵夫人亦奇爱夫人。妇姑二人相依为命,戚党咸称罕见。夫人体素羸,胤子后患风痹,右手指不利屈信,然常躬操井臼。赵夫人哀念之,夫人顾不以为意。岁庚寅,蒋君将游河南,以母老子稚不能无顾虑,夫人皆引为己责,力劝蒋君北行。明年夏,夫人遂病,缠绵者累月。少愈,复患喘息。十一月十四日,竟卒,年三十有三。弥留时,谓赵夫人曰:“儿女弱而家又微,妾不能终事姑,身后之事,反以累姑,不孝孰甚!附棺附身,必从其薄,勿遽告游子。然夫君年方壮,中馈不可久虚,亟谋续取,庶少分吾姑之劳乎!”夫人生子男二人、女一人,其卒时,长子尉仙方九龄,次子次作五岁。其后,赵夫人时时以夫人言行暨其弥留时语诏家人,故蒋氏后昆皆耳熟能详焉。思勉生也晚,然时闻亲故长老及见夫人者皆曰:“夫人体虽羸,然性慷慨耿介,其风概须眉弗逮也。”
此文辑自《晋陵蒋氏宗谱》卷九《潜德录》,电子本第11 册第125—127 页。传主史静仪系蒋颂孚元配,光绪十七年(1891)病卒,时年三十三岁,则当生于咸丰九年(1859)。《武进蒋君墓碣》谓“妃□夫人,先君卒,亦葬焉”,③吕思勉:《吕思勉全集》第26 册,第75 页,第75 页,第75 页。或即指史氏而言。《墓碣》复言“君考□□,与弟二人,咸以守城殉难”,④吕思勉:《吕思勉全集》第26 册,第75 页,第75 页,第75 页。据此知阙文为“应求”。史氏长子蒋尉仙系吕先生好友,二人生前往来颇为频繁。此传疑是蒋氏修谱时,应蒋尉仙之请而作,姑系于民国二十五年(1936)。史氏卒时,蒋尉仙年仅九岁,生年当在光绪九年(1883)。《晋陵蒋氏宗谱》卷七《文征集》载有钱振鍠(1875—1944)民国二十一年(1932)所撰《蒋尉仙先生暨德配靖江朱侣梅夫人五十双寿序》,云“先生与朱夫人五十初度,而封翁颂孚先生七十有九,太夫人姚亦六十有三矣”,⑤蒋彦文等纂修:《晋陵蒋氏宗谱》第10 册,第245 页。也可推知蒋尉仙生年。蒋尉仙长期任职于国民政府,民国十七年至二十一年间任财政部参事,二十五年任武进商会主席,抗战胜利后出任行政院驻沪办事处主任、大成纱厂常务董事、上海国民商业储蓄银行董事等。诸书阙载蒋尉仙生年,故略作考证,惟惜卒年未详。
蒋彦文等纂修《晋陵蒋氏宗谱》保存的三篇吕思勉先生遗文,除《蒋母史淑人传》的撰写时间不可详考,作于民国十二年(1923)的《蒋颂孚先生七秩寿言》及民国二十二年(1933)的《恭祝蒋颂孚先生暨德配蒋母姚夫人六旬晋四双庆》都能明确系年。这些遗落于《吕思勉全集》之外的古文作品,不仅可以弥补《全集》的遗漏,也有助补正《吕思勉先生年谱长编》的相关内容。尽管三篇文章的价值略逊于吕先生的史学论著,但毕竟反映了先生的古典文学造诣,以及他同蒋颂孚、蒋尉仙父子的深厚交谊,自然成为其平生著述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