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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克罗齐“哲学是历史学的方法论”

2021-01-19

历史教学问题 2020年6期
关键词:历史学方法论直觉

王 利 红

克罗齐在其自传《自我评论》中谈到如何阅读经典作家的著作并获取其智慧时,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智慧靠单纯阅读他们的著作并不能获取,只有在生活的激励下,在自身重复他们的思想脉络时才能获得。”①克罗齐:《自我评论》,第22 页,第110 页。这一方法同样适用于我们对克罗齐史学理论的研究。

一、艺术与历史:艺术普遍概念下的历史

毫无疑问,当克罗齐提出“哲学是历史学的方法论”这一命题的时候,他所说的哲学和历史学,都不再是传统意义上所理解的哲学和历史学。因此,必须抛弃那种狭义或教学意义上习惯称之为哲学的东西,才能理解这一命题。在此之前,首先又必须要了解他的美学原理或艺术理论。因为由美学到逻辑学再到哲学和历史学,既是克罗齐精神哲学发展的脉络和谱系,又是理解他关于哲学是历史学方法论命题的路径。

克罗齐生活的时代,正是实证主义大行其道的时期。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自然科学研究的方法和路数风靡一时。在实证主义者看来,自然科学的方法不仅能够用于研究自然界,而且能够用于研究全部的人文世界,故这一时期实证主义史学孜孜以求的目标,就是将历史学研究纳入自然科学的轨道。可以说,克罗齐对于历史学性质及其方法论的思考,就是直接针对着实证主义史学而展开的。克罗齐在实证主义时代度过青春,在自传《自我评论》中,他明确表示:“说真的,我同实证主义格格不入,由于我所受教育及赖以依靠的文化传统,我对实证主义持保留态度,我不相信实证主义……我只想提及,那种‘纯粹历史学’(正如人们称呼的那样),或纯粹语文性历史学,在政治、道德、智力、审美上的无能,以及意大利文化和公共精神对这种历史学毫无兴趣。”②克罗齐:《自我评论》,第22 页,第110 页。

1893 年,克罗齐以一篇题名为《艺术普遍概念下的历史》的专题论文,进入史学理论研究领域,这篇论文在实证主义盛行的时代相当大胆,获得批评家高度评价,由它引起的争论使克罗齐信心倍增,在论战中克罗齐欣慰地发现自己远胜过对手。借由对艺术和美学原理的论述,克罗齐将有关历史学性质争论的基础从实证主义科学转移到艺术和美学领域。克罗齐最重要的一步是他重新定义了艺术概念。艺术在传统上被看作是纯粹的享乐主义,重视感官快感或神秘体验,用于道德的或审美的教育目的。克罗齐把这些看法视作认识上的“缺漏偏差和过度偏差”。③克罗齐:《美学的历史》,王天清译,商务印书馆,2015 年,第2 页。由于维柯的影响,克罗齐很早就认为,艺术领域属于认识活动的范畴。他在关于美学的论文和著作中,提出艺术是一种认知模式或知识形式,是一种以其具体性和特殊性表达的关于世界的知识,这种知识与科学提供的关于世界的概念性知识不同。在此之前,受实证主义和自然科学的影响,只有自然科学的知识形式获得普遍认可。克罗齐在《美学原理》的开篇就提出,艺术的直觉知识也是一种知识形式。他说:“知识有两种形式:不是直觉的,就是逻辑的;不是从想像得来的,就是从理智得来的;不是关于个体的,就是关于共相的;不是关于诸个别事物的,就是关于它们中间关系的;总之,知识所产生的,不是意向,就是概念。”④克罗齐:《美学原理 美学纲要》,朱光潜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 年,第7 页。

克罗齐认为在运用概念性方法寻求普遍真理的途径之外,还有另一种理解世界的途径,那就是艺术的非概念性的、直觉的和个别的方式。克罗齐认为艺术就是直觉,就是对于个别事物的认识,而历史也是对于个体的认识,既然如此,历史就是艺术,而不是像实证主义者说的那样应该纳入自然科学的领域。但是,克罗齐同时看到,历史和艺术也有不同,这种不同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就有表述。亚里士多德认为,历史学家和诗人的区别在于:“前者记述已经发生的事,后者描述可能发生的事。所以,诗是一种比历史更富哲学性、更严肃的艺术,因为诗倾向于表现带普遍性的事,而历史却倾向于记载具体事件。”⑤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商务印书馆,2003 年,第81 页。

克罗齐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论述看到了史与诗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别,但没有看到隐藏在这种差别之下的一致,他在亚里士多德只看到差别的地方,看到了两者的相同之处。在《美学的历史》中,克罗齐借卡斯泰尔韦特罗之口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关于诗与史的关系,他认同卡斯泰尔韦特罗的观点:“由于亚里士多德采取了逼真(合情合理)或有着‘历史真实面貌的那个东西’的标准,那他就将使历史的理论先于诗的理论;因为‘前者是根据人类发生过的并且可以回忆起来的各种行为的真实来叙述的’,而诗是根据那些可能发生的行为的逼真性(合情合理)来叙述的,所以后者不能不从前者那里接受到‘所有的光照’。”①克罗齐:《美学的历史》,第32 页。

在这段论证中,克罗齐和卡斯泰尔韦特罗一致发现和认可了艺术更接近于历史而不是哲学的特征,也就是说,历史和艺术都是对真实性和合理性的认识。而在真实性上,历史理论无疑先于诗的理论。与此同时,由于艺术概念在内涵和外延上大于历史概念,即艺术既是对现实之物的直觉,也是对可能之物的直觉,而历史只是对于现实之物的直觉,因此历史就被包含在艺术的普遍概念之下。“历史不推寻法则,也不形成概念;它不用归纳,也不用演绎,它只管叙述,不管推证;它不建立一些共相和抽象品,只安排一些直觉品。‘这个’和‘这里’,全然有确定性的个体,才是历史的领域,正如它是艺术的领域。所以历史是包涵在艺术那个普遍概念里面的。”②克罗齐:《美学原理 美学纲要》,第34 页,第37—38 页,第38 页,第39 页。

这样,通过把艺术和历史都看作直觉的知识,克罗齐在历史和艺术之间实现了统一。这也是克罗齐不同于新康德主义者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的地方。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虽然认识到历史学知识是关于个体的和具体的知识,但他们主要是在历史学和自然科学之间进行的区分和比较。克罗齐则把争论的基础从科学转移到了艺术和美学领域。海登·怀特认为“克罗齐原创性的贡献在于,他试图在不同种类的直觉的基础上,区分出普遍的艺术和特殊的历史艺术,对普遍的艺术而言是对可能之物的直觉,而对历史而言则是对于现实之物的直觉。……简而言之,艺术和历史的差异是一种认识论方面的区别,而不是本体论上的”。③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像》,第524 页。

在使历史学和艺术实现本体论上的同一之后,克罗齐进一步指出,真正的科学只能是哲学而不是自然科学。他说:“如果离开哲学来谈自然科学,我们就要说自然科学不是完善的科学,而只是一些知识的杂凑。”④克罗齐:《美学原理 美学纲要》,第34 页,第37—38 页,第38 页,第39 页。“自然科学如果想变成完善的科学,它们必须跳出自己的圈套而进入哲学。”⑤克罗齐:《美学原理 美学纲要》,第34 页,第37—38 页,第38 页,第39 页。因此,在克罗齐看来:“纯粹的或基本的知识形式有两种:直觉与概念——艺术与科学或哲学。历史介乎二者之间,它好象是摆在概念一起的直觉的产品:即一方面把一些哲学的分别接受过来,一方面仍是具体的和个别的艺术产品……直觉给我们的是这世界,是现象;概念给我们的是本体,是心灵。”⑥克罗齐:《美学原理 美学纲要》,第34 页,第37—38 页,第38 页,第39 页。对自然科学及其认知方式的拒斥,表明了克罗齐反实证主义和反科学主义的立场。这种立场表明了克罗齐作为一个人文学者的坚持,虽然不合时宜,但因其崇高而令人敬重。对此正如海登·怀特所言,克罗齐的整个体系都是他那一代人对一个正在逝去的时代意识的一种升华,那是欧洲的时代,是克罗齐特别推崇的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开始的人文主义的时代。在克罗齐精神哲学的体系中,始终贯穿着意大利人文主义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精神,他不断接受着来自维柯、康德和黑格尔的思想观念和认识方法的影响。

把直觉与概念或艺术与哲学作为纯粹的或基本的两种知识形式之后,克罗齐通过“度的分类图式”进一步阐明了两者之间的关系。所谓“度的分类图式”,是克罗齐受到黑格尔影响而提出来的一种用来辨别构成实在的诸多个别实体,同时又将个别实体联合成统一体的方式。在这种图式中,个别实体被联合在一起,它们并非彼此中立和外在于对方,而是以高的度包含低的度的方式联合起来。黑格尔正是通过这种分类图式在他的精神哲学中将不同的主题(如文学、法律、道德、政治、宗教等学科)联系起来,形成一个高低有别同时又自成一体的知识大厦。⑦参见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像》,第562 页。克罗齐充分借鉴和运用了这种方式,用建立在“度的分类图式”之上的“两位一体”的差异辩证法补充和完善了黑格尔的对立统一及正反合“三位一体”的辩证法。⑧关于差异辩证法,可参见王利红:《克罗齐的“真历史”与“假历史”——一份病理学分析》,《历史教学问题》2018 年第5期,第78—80 页。“度的分类图式”和差异辩证法不仅充当了克罗齐有机整体论的基石,而且使其理论独具特色。

当克罗齐提出“哲学是历史学的方法论”时,他正是很好地运用了“度的分类图式”和差异辩证法,在历史学和哲学之间建立起圆融无碍的联系。依照“度的分类图式”,克罗齐把他所说的两类知识形式,即直觉的知识和理性的知识区分为第一度的和第二度的,它们之间是一种双度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第一度的可离第二度的而独立,第二度的却不能离第一度的而独立。也就是说,作为第一度的同时也是认识的较低阶段的直觉的知识或表现,可以离开理性知识或概念而独立,作为第二度的同时也是处于认识的较高阶段的理性知识或概念,则不能离开直觉的知识而独立。“概念的知识是诸事物中关系的知识。而事物就是直觉品。概念不能离直觉品,正犹如直觉自身不能没有印象为材料。直觉品是:这条河,这个湖,这小溪,这阵雨,这杯水;概念是水,不是这水那水的个例,而是一般的水,不管它在何时何地出现;……概念在一方面虽不复是直觉,在另一方面却仍是直觉,而且不能不为直觉。”①克罗齐:《美学原理 美学纲要》,第29 页,第49 页。

克罗齐这个概念说的要害在于,“概念必须包含直觉在内,并以直觉作为它的先决条件,普遍性的概念不能脱离个别性的直觉。概念本身就是一个定义,它并不像形式逻辑所设想的那样是一座空中楼阁,可以把给出这一定义的具体时间、地点、具体的个人和具体的情形略去不管。相反地,任何思想都是在具体的时间地点和条件下由具体的个人所完成的。普遍性的思想不能脱离体现这一普遍性的具体个例而成立”。②彭刚:《精神、自由与历史——克罗齐历史哲学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19 页。克罗齐的概念就是康德的先天综合,在先天综合中,范畴或概念不能离开直觉,直觉也不能离开范畴和概念,离开直觉的范畴或概念是空洞的,不能体现在概念或范畴中的直觉则是盲目的。

对克罗齐而言,由于概念就是哲学,而直觉就是历史,根据“度的分类图式”和差异辩证法,作为概念的哲学离不开作为直觉的历史,这样,在哲学和历史的关系中,历史就是第一位的,而哲学就是第二位的,因为历史可以离开哲学而独立,而哲学不能离开历史而存在,在历史学和哲学之间确立了历史学的优先地位,为哲学作为历史学的方法论阶段出现奠定了基础。由此,第一步通过把历史与艺术相等同,第二步表明哲学才是真正的科学,只有直觉与概念,即艺术和哲学这两种纯粹的或基本的知识形式,克罗齐就在历史、艺术和哲学之间建构起新的联系,不仅为历史学与哲学的同一奠定了基础,更为把哲学看作历史学的方法铺平了道路。因此,如果不了解克罗齐在艺术、历史和哲学之间进行的两次转换,就难以理解他的“哲学是历史学的方法论”这一命题。正如克罗齐在自传中所言:“我不得不认为,哲学和历史的统一,哲学和历史的来回转换,对我这样一个受过长期培养和训练的人来说似乎是简易的,几乎是自然的;其实却一点也不简易,一点也不自然,只有少数人才熟悉内中的奥秘。”③克罗齐:《自我评论》,第100 页。克罗齐所指的内中奥秘,正是他所做的转换,而在这其中美学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于历史学理论与美学的关系,克罗齐是这样说的:“历史学的原理是关于历史学的性质与范围的。……这原理难得圆满,除非它问津于讨论直觉的那一个普遍科学,即美学。”④克罗齐:《美学原理 美学纲要》,第29 页,第49 页。

二、作为方法论的新哲学:破除形而上学旧哲学的六种先入之见

当克罗齐提出“哲学是历史学的方法论”这一命题时,如前所述,他所说的哲学,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旧哲学即作为形而上学的哲学,而是克罗齐意义上的作为方法论的新哲学;而他所说的历史学,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学,即编年史、语文学或实证主义的历史学,而是克罗齐所说的精神的历史学。因此,在《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中,当克罗齐提出“哲学是历史学的方法论阶段”之后,接下来他所做的事情,就是通过比较阐明他的作为方法论的新哲学与作为形而上学的旧哲学之间的不同。

历史方法论是克罗齐史学理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近代以来,从笛卡尔开始,哲学经历了认识论的转向,伴随认识论转向而来的就是方法论地位和作用的提升。可以说,认识论就是方法论,因为认识论说到底就是如何获得知识的问题,而如何获得就是方法和手段的问题。笛卡尔的著作《谈谈方法》,把方法作为主题来研究,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指出:“纯粹理性批判的总任务是要解决‘先天综合判断’即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而又扩展了知识内容的真正科学知识是‘如何可能’的问题。”⑤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3 页。康德在此所说的“如何可能”的问题,就是方法论问题。由此可见方法论的重要性。然而不管是笛卡尔还是康德,都没有把哲学直接定义为方法论。只有克罗齐明确提出这样的观点。这可能与克罗齐的治学方式有关。克罗齐从来不属于严格的学院派,他是自由主义和人文主义文化传统的代言人。虽然他在罗马上过大学,但他的学问主要是靠自学。在漫长的学习和探索的过程中,克罗齐阅读了大量意大利、德国关于哲学与历史方法论的著作。“可以说克罗齐是在西方人文主义传统影响下最后一位伟大的自学者,而他多元化的思想也许正是源于此。”①海登·怀特:《叙事的虚构性:有关历史、文学和理论的论文(1957—2007)》,马丽莉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102页。

当克罗齐把哲学定义为方法论时,他自己也意识到这种做法初看起来不仅可疑,而且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一种导向方法论的哲学可能会染上经验论的色彩,而克罗齐认为他的方法论并不是经验论的。那克罗齐何以要坚持这样说呢?对此,克罗齐自陈他是为了实现一种虽然存在缺点,但大部分是正确的和正当的企图,即“企图对历史研究所提出的理论问题加以哲学的解答,或者说,企图成为哲学的方法论和把哲学当作方法论,这一大部分正是为了纠正和代替职业历史家和其他这类专家的经验论的方法论的”。②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第118-119 页,第13 页,第13 页。

很显然,克罗齐在这段话中表明了他把哲学定义为方法论的两个目的:一是对历史研究提出的理论问题进行哲学的解答。克罗齐认为历史学存在于“问题”中,存在于历史学问题的提出中,哲学作为历史学的方法论不仅有助于历史问题的提出,同时有助于历史问题的解答。正如柯林武德的问答逻辑表明的,对于历史学来说,提出问题本身就意味着知道答案,没有答案的问题不是问题,而这需要历史学和哲学的合作。二是克罗齐表明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纠正和代替职业历史学家和其他这类的专家的经验论的方法论。克罗齐这里所说的职业的历史学家,就是语文学家和实证主义历史学家。他们把历史学任务和语文学任务相混淆,把历史学和博学等量齐观,把历史学简单化为对历史事实和历史证据的收集、整理和汇编。对他们来说,经验主义的方法论对历史学研究足矣。历史学不仅无须哲学,哲学还会有害于历史学。克罗齐反对这样的观点。他认为收集过去留下的证据和凭证,并分辨其真假,只是历史学研究的第一步,历史研究不能止步于此。他说:“除非我们从这样一个原则出发,就是认定精神本身就是历史,在它存在的每一瞬刻都是历史的创造者,同时也是全部过去历史的结果,我们对历史思想的有效过程是不可能有任何理解的……可以说,精神无需那些被称为叙述和凭证的外在事物而重温它自己的历史;但那些外在的事物是它为自己所造出的工具,是它为那内在的富有生命力的精神迸发所做的准备活动,在这种精神迸发的过程中,叙述和文献这类外在的事物就都融化了,为了那个目的,精神维护和谨防地保存‘过去的记录’。”③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第118-119 页,第13 页,第13 页。

作为唯心主义历史学家,克罗齐认为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外在于精神而存在。但与此同时,克罗齐并没有否定叙述和凭证等关于过去的记录对历史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在他看来,所有那些以凭证或证据的形式存在的历史文献或历史留存物,都是人类过去的思想、行为、情感和精神生活的物化,是人类在过去的生活中留下的凭证,是精神借以重温自己的历史的工具和媒介。历史研究就是要使这些已经物化的历史凭证再度精神化、再生和复活。“精神含有它的全部历史,历史和它本身是一致的。忘掉历史的一种面貌而记住其另一面貌,那只是精神生活的节奏表现,精神的做法是:规定自己和使自己个别化,并永远把原先的规定和个别化变成不定的和非个别化的,以便作出其他更为丰饶的创造。”④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第118-119 页,第13 页,第13 页。

克罗齐所说的精神规定自己和使自己个别化,指的就是历史的具体进程,而精神把原先的规定和个别化变成不定的和非个别化的,指的是已经逝去的历史以精神的形式融入精神发展的普遍整体中。由此可见,当克罗齐把哲学作为历史学的方法论时,他所说的历史不再是语文学的历史;而他所说的哲学,也不再是形而上学的旧哲学,而是新哲学,也就是和高级的历史学同一的具有历史思维的哲学,⑤高级历史学是克罗齐自创的一个词,其实是精神的历史学的另一种说法,与高级历史学相对的是低级的历史学,也就是他说的语文学的历史学。语文学家自诩为高级历史学的盟友,口头上赞成哲学和历史统一,实际上只是将抽象概念置于粗糙历史事实之旁,只是凭借另一个无知完善了一个无知,最终还是退守到纯粹、简单、实用的语文学领域。因此克罗齐称他是精神的历史学为高级历史学,以示区别。参见克罗齐:《作为思想和行动的历史》,田时纲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年,第20 页。是历史的哲学或哲学的历史。

为了更好地阐明作为方法论的新哲学与形而上学旧哲学的差别,克罗齐列举了六种至今仍残存在某些人心目中的关于形而上学旧哲学的先入为主之见、倾向和习惯,并指出它们所包含和遗留的错误。克罗齐之所以这样做,是想表明当他把哲学作为历史学方法论的时候,他所说的哲学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旧哲学,而是新哲学。只有明确认识到这一点,才有可能真正理解和把握哲学是历史学方法论这一命题的含义,也才不会范概念误置的错误。

第一种关于形而上学旧哲学概念的先入为主之见,就是认为哲学有一个基本的问题要解决的观点。克罗齐认为,这种“关于一个基本问题的概念在本质上就是和视哲学为历史的概念不相容的,是和把哲学当作历史的方法论不相容的”。①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第121 页,第124 页,第125 页。因为只有形而上学旧哲学才会认为存在一个基本的哲学问题,因为这种哲学是超验的二元论的形而上学,它划分了天国与人间,理念的世界与现象的世界,并认为只有永恒不变的超验的理念世界才是真实的,处于发展变化之中的现象世界或日常生活的世界是虚幻的。既然这种哲学关注的是不变的永恒的世界,那么对它来说自然会存在一个基本的哲学问题。而克罗齐的作为历史方法论的新哲学,由于把旧哲学从天外拉回,使哲学与日常生活与实践相联系,就认定哲学问题是无限的,也只能这样认定。因为方法论哲学提出和解决的问题来自具体的历史发展进程,是从生活和实践中不断产生的问题,它不断从历史采用材料,从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一个个人的历史采用材料,哲学所要解决的就是一个又一个特殊的哲学问题,而不是“一般问题”。由“一般问题”降为“特殊问题”,就是形而上学旧哲学和方法论新哲学的根本不同。我们也可以把方法论的哲学看作是把哲学概念的普遍性和精神性不断地与历史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个体性和具体性不断结合的过程。正如克罗齐所表明的,“历史是哲学的‘质料’,正如哲学是历史的‘方法’……因为在他看来,‘历史学正是哲学’,而‘哲学正是历史学’。哲学的具体内容本质上是历史的,正如历史命题的形式完全是由哲学理解的范畴提供的一样”。②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像》,第520 页。

关于哲学作用的陈旧的形而上学概念所产生的第二种见解是,为了统一,否认差别。这种做法和第一种类似。既然旧哲学只承认一个超验的世界,认为只有超越的和不变的实体是真实的存在,那么不管是神学概念还是宗教观点,都会为了至高的存在而抹杀具体的差别。这就导致一种有害的双重能力说,即抬高哲学具有的对于不变的事物的认识能力,贬低对于偶然性、具体性和变化感兴趣的认识能力,认为它是低劣的,是无需思辨的能力的。克罗齐认为,这种为了统一而忽视差别的做法,使哲学和历史彻底远离,哲学成为空洞无物和令人厌倦的,历史也无法从具体而特殊的存在中得到启示和教益。克罗齐认为作为历史和历史方法论的哲学重新恢复了区分和对差异的识别,因为为了统一而忽视差别在本质上是和把哲学当作历史的概念相反的。恢复差别或识别的目的,就是恢复对个体性、具体性和特殊问题的关心和兴趣。

第三种错误的倾向是寻求终极的哲学。这其实和前面两种是一致的,所谓终极,就是完结和停滞,这种倾向没有从历史事实得到教训,不知道没有一种哲学曾是终极的,不知道哲学不会给思想以限制,它“不完全相信哲学跟随永远在变化中的世界一同永远在变化绝不是一种缺点,而是思想和真实界的本性”。③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第121 页,第124 页,第125 页。作为方法论的哲学是不承认有一种终极的哲学的主张和期望的。因为终极就意味着终止连续性,终止连续性就是使哲学重新回到宗教和信仰上帝,而这是和作为历史的哲学背道而驰的。

第四种先入为主之见针对的是旧形而上学哲学家,他们因其研究形而上学哲学之故而高估自己,认为自己可以超越常人,不受人类情欲、错觉和激动之累,例如佛陀或信徒就是这样。这是旧哲学远离历史和日常生活的特性在哲学家身上的典型表现。克罗齐认为,哲学的历史家没有这种错觉,他会顺其自然地使自己卷入历史的进程,他照生活的样子接受生活,认为生活的快乐就在于克服忧愁而又永远产生新的忧愁以及新的不稳定的快乐。哲学的历史家“认为历史是惟一的真理,它是不倦的思想的作品,思想制约实际工作,而实际工作又制约思想的新工作。因此,前人赋予沉思生活的第一性现在不是让位于积极的生活,而是让位于完整的生活,它既是思想,同时又是活动。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哲学家,每一个哲学家都是一个人,他和人类生活的条件是不可分解地联系着的,那不是任何人可以超越的”。④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第121 页,第124 页,第125 页。方法论的哲学家和他的哲学一起融入历史和生活之中。

第五种成见是关于培养哲学学者的方式。它主要依靠的几乎只是“一般”哲学家的著作,即形而上学体系制定者的著作。这种培养方法只适用于对一个根本的或单一的问题的研究。对于方法论哲学来说,这种培养方式是不应有的和不够的。因为它没有看到“哲学的材料采自生活的全部最纷繁的印象,采自对生活的全部直觉与反省。由于这种培养方式之故,对于某些特殊问题的研究就成为贫乏的,因为这种研究必然是与日常经验不断接触的……由于这种培养方式之故,对传统地被视为‘一般哲学’本身的某些部分的研究也是贫乏的”。①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第126 页,第127 页,第127 页。贫乏源于与日常生活和历史实践经验的脱节,源于没有看到哲学讨论的问题是对生活的直觉与反省。因此,方法论哲学家认为,如果要满意地解释这些命题,必须使它们回溯到生活。“必须把它们重新投入生活,去使它们得到发展,并去找出它们的新的面貌。”通过审查旧形而上学培养哲学学者的方式,②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第126 页,第127 页,第127 页。克罗齐再次重申了哲学与历史,哲学与日常生活的关联。

第六种先入为主之见是关于旧哲学的表现形式。形而上学旧哲学因其超验性而把哲学的外观或形式神圣化或诗歌化。克罗齐认为,随着哲学转变为历史的方法论,哲学成为关于历史解释范畴的一种阐述,哲学就是讨论,是争议,是教导性解说,哲学也会带上哲学研究者的情感和呼声,所有这些都将消除哲学的神圣化的形式。“可以说,把哲学当作方法论已使哲学解说从诗歌降成了散文。”③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第126 页,第127 页,第127 页。使哲学从天上回到了人间,使哲学和历史同一。

三、结语

正如克罗齐自己所言,他的“哲学是历史学的方法论”是一个看似荒谬的格言。既然如此,克罗齐为何还要这样说,他的用意和目的是什么,他要解决什么问题,这个命题的提出是基于什么样的学术背景。关于这些问题,我们可以从克罗齐的自传中找到答案。克罗齐在《自我评论》中写道:“在我年轻时的实证主义时代,通常嘱咐年轻人和那些因缺乏天赋而不善于或不敢于思考和判断的人们,要探寻并积累尽可能多的事实,为拥有至高无上权力者准备材料,有朝一日让他加以‘综合’:正如常言所说,为天才备好干柴,当他乐于亲临世界时,在盛大节日点燃欢腾的火焰!现在,无论是谁,只要拥有研究历史方法的经验,就会懂得:虽然哲学头脑把语文学家发现、加工、整理的所有大量事实置于前面,虽然为自己目的接受其中或大或小部分(怀着应有的感激之情)并加以证实,但从未对这部分表示满意,因为在对它们研究的过程中,哲学头脑提出了新的语文学问题,当它们自身成为语文学时,就应当提供这些新问题。在相反方向,语文学家若不拥有某些史学问题,即使是含糊不清的问题,如何能够从事其研究,正是那些史学问题引导他们选择有待揭示的事实的材料,无论如何,或多或少自觉地,不是受兴趣指引吗?”④克罗齐:《自我评论》,第113 页。

从这段话传递出的信息,可以明白克罗齐为什么要把历史定义为精神,提出历史就是历史判断,哲学家为什么要把概念、普遍、理念和超验与直觉、个体、经验和实在相连,一句话,为什么语文学要与哲学携手去产生历史。因为实证主义时代的历史学就是语文学,即满足于搜寻尽可能多的事实和材料而不做思考和判断;与此同时,哲学家只能从历史学家提供给他的事实和材料中去发现和解决问题。语文学和哲学分离,双方固守在自己的领域,其结果是它们都是半截子的学问。只要像维柯说的,双方都向对方请教,就能形成新科学。“哲学家们如果不去请教于语言学家们的凭证,就不能使他们的推理具有确凿可凭性,他们的工作就有一半是失败的;同理,语言学家们如果不去请教于哲学家们的推理,就不能使他们的凭证得到真理的批准,他们的工作也就有一半失败了。如果双方都向对方请教,他们对他们的政体就会更有益,而且也就会比我们早一步构思出这门新科学了。”⑤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年,第85—86 页。

同为意大利那不勒斯的人文学者,维柯的思想对克罗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克罗齐指出:“初看历史学和哲学仿佛是面对面的对手、背靠背的陌生人。然而历史学能够认识事实的个别性,而不思考它们,即不在判断中同普遍性统一并进行哲学思维吗?另一方面,哲学真正能够思考普遍性,而无须提及被表现或省略的个别性,即无须那种集特性化(因使实在个体化)和历史化于一身的思维吗?从这两种不可能性中产生哲学与历史学的同一。”⑥克罗齐:《作为思想和行动的历史》,第243 页。

但是,并不是所有实证主义时代和当代的历史学家和哲学家都能有这样的意识。他们常犯的错误是把两者分开,把观念或普遍留给哲学家,把事实或个体留给历史学家。对此。克罗齐所做的就是把哲学从天外找回,确定其根据为历史学,同时把历史学提高到哲学高度,提高到具体哲学思维,即根据范畴进行断言和区分的哲学思维的高度。克罗齐指出,要以不同凡响的深刻性去理解历史和哲学。“对于维柯的从确实向真实转化,对于康德的先天综合,都要求这样去理解,即是说时刻要牢记:两个概念——真实与确实,范畴与直觉,不是有待靠近,甚至不是有待联合,而是一个在另一个中生存并使另一个生存。两种真理——‘理性真理’和‘事实真理’的古老区分,再也站不住脚,不得不引入先天综合,在先天综合中,范畴自身显现空洞,直觉自身显现盲目,因此它们根本不是两种真理,而是密不可分的唯一真理。”①克罗齐:《自我评论》,第113 页,第50 页。

克罗齐指出,在任何历史研究的基础上,总有一个“根据什么”,道德或逻辑、审美或其他确定性质的问题。因此,在历史学研究中引入哲学,或者说把哲学作为历史学的方法论阶段,就显得尤为重要。作为史学方法论的哲学,是关于构成历史判断的范畴的阐述或关于指导历史解释的概念的阐述,它是使得历史学研究具有意义和价值的根据和保障。“由于史学的内容是精神的具体生活,而这种生活是想像和思想的生活,是行动和道德的生活……它在它的这种种形式中始终为一,所以这种阐述要区别美学和逻辑学,要区别经济学和伦理学,把它们在精神的哲学中通通加以统一并加以分解。如果一个哲学问题显得完全无益于历史判断,那就证明那个问题是无用的,是提得很坏的,事实上是不存在的。如果一个问题,即一个哲学命题的解决不仅不能使历史变得更可理解,反而使历史变得晦涩不明,或使它和其他问题混淆不清,或者越过它,轻率地指责它或否定它,那就证明那个命题及其有关的哲学是武断的。”②贝奈戴托·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第118 页。

由此可见,作为历史学方法论的哲学所起的作用,就是帮助历史学研究提出理论问题并加以解答。克罗齐精神哲学的理论体系,包含了美学、逻辑学、经济学和伦理学,也就是美、真、益、善。克罗齐认为历史就是精神的发展史,而精神的发展又是由实际生活的各种需求激发的,这些实际生活的需求包括智力需求、道德需求、审美需求和经济需求,它们构成了历史学发展的具体内容。但历史本身因其个体性和直觉的特征,并不能对这些需求做出区分、判断和阐述,在这种情形下,精神哲学正可以发挥其作用,运用其概念或范畴,从真善美益四个方面对处于发展变化中的历史学精神的具体活动进行阐述或解释。这就是克罗齐称哲学为历史学的方法论阶段的原因。此外还有一点,就是历史发展的进程是永恒的,精神就是世界,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一切民族的、所有时代的历史,都是由不断出现的新需求、新生活和新实践推动着向前的,事物进程带给我们的新经验、我们心中燃起的新需求,总是和过去的需求相联系并发生关系。因此,作为方法论的哲学就必须在这一历史发展的进程中,伴随着历史学的发展进程,不断提出和解决问题,帮助历史学做出判断和解释,使历史学变得更可理解,而哲学概念或范畴也在这一过程中把精神发展的新经验容纳进来,不断丰富和发展自身。

克罗齐指出,把哲学作为历史学的方法论,在某些人看来,就是把哲学作为历史婢女,是哲学地位的降低和历史学地位的提升。但在克罗齐看来并非如此。克罗齐认为精神只有一个,历史和哲学作为统一的精神的不同表现,它们的同一恰恰共同促进了精神的发展。“所有这一切都用以肯定一种方法,它使哲学与历史在彼此之中生机勃勃,现在同过去联系越紧,现在就越朝向未来。”③克罗齐:《自我评论》,第113 页,第50 页。哲学作为历史学的方法论,就是使哲学和事实结合,使历史和精神或思想结合,由此形成的新的哲学概念和历史学概念,对于历史学和哲学的发展都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而克罗齐带来的思想冲击和改变,至今仍激荡着我们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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