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西昆体盛衰之因由
2020-03-03孙立群
孙 立 群
(陇东学院 文学院,甘肃 庆阳 745000)
宋初诗坛,西昆体出现并风行一时。西昆体因杨亿编集的《西昆酬唱集》而得名,其创作者除杨亿外还有刘筠、钱惟演等人。西昆体师法李商隐,兼重唐彦谦,同时受晚唐诗风的影响,诗风雍容华贵、堆砌用典、辞藻华丽。西昆体自出现起就以其特有的魅力吸引着大批的文人士子,但同时也成为文学史上备受争议的诗体之一,以至于后世许多文人墨客对西昆体也多加指责。本文通过对西昆体的艺术特色和取得的成就及其兴盛的原因做一番探究后认为:西昆体的产生、兴盛与衰落是当时社会历史文化发展和文学内在发展规律的必然。故此我们对西昆体这一文学现象的评价,应该本着客观理性的态度,从文学发展的内部规律和外部环境做全面综合考量,这样才能对西昆体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
一、西昆体的兴盛
西昆体的兴盛不是偶然的,要谈及其兴盛和繁荣,就必须对西昆体产生的原因有一个清晰明确的认识,因为其产生的原因就是其兴盛和繁荣的必然条件。
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杨亿、刘筠、钱惟演等人受命开始编纂一部史学巨著,这部书到大中祥符六年(1013)完成,成书定名为《册府元龟》。作者们在史学工作之余,互相作诗唱酬,后来这些唱和的作品由杨亿编纂成集。因唱和活动主要在皇帝藏书楼的秘阁中发生,所以杨亿就根据《山海经》的《西山经》和《穆天子传》中昆仑之西的群玉之山是帝王藏书楼的典故,便将这本诗集题作《西昆酬唱集》。集分上下两卷,共包括杨亿、刘筠、钱惟演等17位诗人的五七言律诗247首。《西昆酬唱集》行世后,西昆体非常流行,成为当时影响很大的诗歌流派。欧阳修说“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之昆体。由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1](7-8)。我们从欧阳修的评论可以看出,西昆体的创作团队可以说数量庞大,而且大都是饱学之士,他们才学富赡,博古通今,在他们的诗歌作品中,以学问为诗,以用典为主,很少有直抒胸臆的作品,多是婉转曲折的意境之作,这对后世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我们先来看一首代表杨亿艺术风格的作品《南朝》:
五鼓端门漏滴稀,夜签声断翠华飞。
繁星晓埭闻鸡度,细雨看场射雉归。
步试金莲波溅袜,歌翻玉树涕沾衣。
龙盘王气终三百,犹得澄澜对敞扉。
这首诗为《西昆酬唱集》的名篇,诗名取自晚唐诗人李商隐之同名,诗中首联中两句引典为萧赜,陈蒨二人之事迹,第一句用典之出处在《南齐书》卷二十、而二句则在《陈书》卷三。萧、陈二人皆为南北朝时期的帝王,在醉生梦死的那个时期此二者属与其相背之人,实属有为之君,在位时期施行明理之政,也算得政治清明,百姓富裕,国势强盛。而援引之典虽展现的是南朝奢华之景,但首联中“漏”“稀”“断”“飞”四字则可喻行之见远之意,表达出作者对于时势变迁的感叹。颔联其典亦引于南朝齐之事,与首联对应,源皆出于同处,意欲表明世事变迁。颈联为全诗核心,典引自《南史》卷五《齐本纪下·废帝东昏侯纪》 与《陈书》卷七《后主沈皇后传》,其意思在于南朝诸帝生活奢华糜烂之写照。“步试金莲”与“歌翻玉树”也与李商隐同名诗“琼树朝见,金莲步来”异曲同工。此联笔锋一转,与前二联切开关系,“废帝”“沈妃”皆为前二联萧陈二帝之后人。萧陈二帝在位时风和景明,而时光推移后人竟坐享其成,于己欢乐忘却治国安民之策。作者此时将全诗情势急转直下,一方面是对奢靡亡国的谴责,另一方面更是意味深远地表达出历史的推进,从无到有从实到空的一种理念。 尾联作为全诗的收尾,自然要起到画龙点睛之笔的作用。“龙盘王气终三百”化用与庾信《哀江南赋》中“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此处引典之故在于劝诫,较之上面三联,更体现了作者家国之思的情愫,切不可忘记淫荒乱国,骄奢亡国的前车之鉴,亦不可重蹈南朝崩裂之覆辙。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杨亿的创作善于用典,长于用典,语句刻意藻饰,但内容模糊晦涩难懂。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曾经举刘筠《馆中新蝉》“风来玉宇乌先转,露下金茎鹤未知”[1]13,认为虽用事而不害为佳句,称赞西昆体诗人“雄文博学,笔力有余,故无施不可,非如前世号诗人者区区于风云草木之类,为许洞所困者。”[1]16,南宋范烯文则进一步指出:“杨大年唱西昆体,一洗浮靡,而尚事实。”[2]。由此我们看出,西昆体诗人的文学素养是西昆体兴盛的先决条件,同时修书的环境又为其提供了创作的环境。这些都为西昆体的发展和兴盛提供了基础条件。
《西昆酬唱集》中包含的17位诗人是一个关系密切的群体,其中杨亿、刘筠与钱惟演是核心力量,他们渊博的学问在“佐修书之任”[3]的机缘中以互相酬唱的方式展现了出来。其实西昆体诗人就学问而言,不比李商隐差,其诗具有整饬华赡,典雅赅博的特点,“足以革当时风花雪月、小巧呻吟之病。”[4],当时文坛枯陋之风,积弊既久,人心思变,所以西昆体起,不胫而走,云集响应,成为一时风尚。另外,西昆体诗重视文采,通体注重格律,诗多严密工整,音节铿锵,而属对之精巧,更为后人叹赏,再加上炼字琢句,不故作奇峭或琐碎之笔,因此读其诗,觉气度雍容,声音正大,庶几为廊庙之声,西昆体给宋代后起诗人以深刻的影响,如北宋仁宗朝以欧阳修为首的诗文革新运动对宋初白体、晚唐体、西昆体做了总结性的反拨,但在某些方面还是受到了西昆体的影响。北宋天圣年间,欧阳修、梅尧臣在西京留守钱惟演手下任职,与钱惟演歌诗往还,其诗风也受到了西昆体影响。另外,西昆体也影响了黄庭坚。宋叶梦得《石林诗话》曰:“杨大年、刘子仪皆喜唐彦谦诗,以共用事精巧,对偶亲切。黄鲁直诗体虽不类,然亦不以杨、刘为过。”[5],宋朱弁则明确指出:“黄鲁直独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全之境”[6],清贺裳《载酒园诗话》亦云:“鲁直好奇,兼喜使事,实阴效钱、杨,而变其音节,致多矫揉话屈,不能自然。”[7]。这些诗人都是宋诗中较有影响的作家,虽然其诗歌总体上与西昆体不同,但确实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西昆体的影响。因此,作家间的互相学习与借鉴促进了其艺术风格的成熟,这也为西昆体能在北宋兴盛创造了客观条件。
诗歌发展到中唐,出现了元轻白俗,郊寒岛瘦两种倾向:即白居易、元稹倡导的通俗诗体和孟郊、贾岛力行的艰涩一派,但两者在以后的发展上却都走入了极端。白居易诗风质朴自然,老妪能解,但之至于王禹偁其诗虽平易流畅,简雅古淡,却也草率、粗疏,表现为后继无力。同时晚唐体的“九僧”继承了贾岛、姚合反复推敲的苦吟精神,喜欢在五律的中间二联表现其镂句的苦心孤诣,反而走了极端。针对当时枯瘠卑陋的诗风,杨亿等人提倡学习李商隐,因为杨亿才思博赡,在创作方式上深受李商隐诗的影响:“凡为文章所用故事,常令子侄诸生检讨出处,每段用小片纸录之,既成则缀粘所录而蓄之,时人谓之‘衲被’焉。”[8]。另外,杨亿对李商隐的诗爱不释手,认为李诗“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镇弥坚而酌不竭,使学者少窥其一斑,若涤肠而洗骨。”[9]。总之,西昆体诗人虽然未能在唐诗之外开辟出新的艺术境界,但对于浓艳缠绵、感伤凄美的五代诗风而言,这种词采精丽、喜用典故、音节铿锵的诗风意味着艺术上的进步,而且在宋初诗坛弥漫着白体和晚唐体崇尚白描、少用典故的诗风背景下,西昆体的出现令人耳目一新!
另外,宋初实行的是重文抑武的政策,经过不断地励精图治,到真宗时期,国泰民安,经济繁荣,加之统治者崇文重士,在文学上需要用“颂声”来粉饰太平气象。同时,在国家分裂近百年之后,新王朝需要用一种太平盛世的气象来稳定人心,而皇权的威严和气势也有待张扬。因此,太宗和真宗两朝大量赋颂之作的产生,绝不仅仅是一种文学侍臣的阿谀奉迎,而是当时政治文化建设的有机组成部分。杨亿在《承天节颂》中直接对有宋一统天下的盛世景象进行了赞美,并进一步指出:“若乃赋颂之作,臣之职也。”[10]杨亿自觉地认识到盛世气象需要“赋颂之作”,于是经杨亿等人倡导的一种新诗体应运而生,这便是风靡宋初的“西昆体”。宋初百年,经济持续发展,城市经济尤其发达,汴梁、杭州成了南北经济、文化交流的中心,加之鉴于前代历史教训,宋朝开国皇帝加强了皇权,转移功臣对权力的欲望,公开提倡享乐生活。宋太祖就公开要功臣“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11]216。这就是西昆体诗歌乐于安的基调,西昆体诗人们的诗作中多流露出对物质生活的追求和赞美,对当下生活的满足和陶醉,而这正符合了宋初统治阶级的愿望,所以在另一个层面上可以说是统治阶级在“推波助澜”,促进了西昆体这种粉饰太平诗歌的发展进程。
以上我们从社会历史文化发展的视角分析了西昆体兴盛的原因,下面我们再从政治制度发展的角度予以探究。众所周知,从隋朝开始的科举制度在当时使众多的寒门庶族步入了士族的殿堂,宋太祖刚即位就恢复了隋唐以来的科举考试,到太宗、真宗朝继续发展和完善了这一制度,使之成为宋代人进入官僚机构工作的重要阶梯。陈鹄《耆旧续闻》载宋太祖曾说“做宰相须是读书人”[12],于是在宋代,不管高门大户的学子还是寒门士子都抱着封妻荫子、功成名就的心理在科举皓首穷经,寒窗苦读。据马端临《文献通考》记载:“宋朝礼部贡举设进士、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等科,皆秋取解,冬集礼部,春考试,合格及第者列名放榜于尚书省。凡进士,试诗赋、杂文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13],从中我们看出诗赋对于科举考取功名非常重要,诗赋一场实已定其取舍,其地位比后面的帖经、对策要重要得多。清人徐松《宋会要辑稿》记载,咸平五年真宗下诏:“贡院将来考试进士,不得只于诗赋进退等第。今后参考策论以定优劣。”[14]因此,我们可以说是当时对于诗赋的重视间接推动了西昆体的发展,我们可以以《全宋诗》卷九六胡则题为《及第》的诗为证:
金榜名传四海知,太平时合称男儿。
五言似剑裁鳞角,七字如刀斫桂枝。
御院得题朝帝日,家乡佩印拜亲时。
小花桥畔人人爱,一夜清风雨露时。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诗赋在考生心目中的地位是相当重要的,考生们要想在考试中脱颖而出,就须认真钻研写作上的用韵和押韵、对仗和平仄、辞章和文采等方面的表达技巧,这就是西昆体赖以产生的土壤!因此,西昆体的产生和兴盛是当时社会历史文化制度的必然要求。
二、西昆体的衰落
西昆体作为宋初诗坛上声势最大的一派,其盛行是必然的,但其衰落反映了文学发展的外部环境和文学自身内部发展规律对文学发展的共同影响。
首先,北宋初年,随着土地兼并日剧和社会矛盾的日益加剧,一些开明的中下层士大夫文人主张革除社会弊病,有远见的士大夫纷纷要求革新政治,政治革新又与诗文革新紧密关联。但当时风靡文坛的西昆体内容范围狭窄,缺乏时代气息,根本无法担当这样的历史使命。于是反西昆体成为政治改革派们在文学上的突破口,欧阳修等人以反对西昆体为代表的浮靡文风,主张对诗、文进行革新。此外,宋代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和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向文学提出新的要求,同时诗文革新运动后,宋人文学观念中对诗、词、文严加区别。中国古典诗、词和散文逐渐告别了它的黄金时代,失去支配文坛的地位,小说戏曲等文学样式正在酝酿着更大的文学高潮,进而成为文坛的重心。宋代文学所处的这样一个过渡转变阶段也是西昆体衰落的一个主要原因。
其次,宋代城市经济的繁荣,滋生了各种以商业性和娱乐性为目的的文学体裁,如话本、杂剧、诸宫调、滑稽戏、影戏、傀儡、南戏等都市通俗文学的兴起和发展也促使了西昆体的进一步衰落。这些通俗文学作品的内容主要是当时现实的世俗生活,或者世俗化了的历史、传奇和圣魔等离奇惊险的故事。同时,宋代城市经济和商业的繁荣造就了市民阶层的出现。市民阶层的审美情趣和文化生活也丰富起来,在北宋东京城内有许多娱乐兼营商业的场所“瓦子”。在“瓦子”里表演着普通人平凡而真实的生活和他们生活的乐趣,还原市民阶层真实丰富的情感世界,由此形成了宋代雅、俗共存的两大文化层面。因此,追求通俗性、传奇性的等俗文化的市民阶层也不愿意去欣赏西昆体那种堆砌辞藻、讲究用典的雅文学。因此,烟粉、传奇、灵怪、公案等题材的话本、南戏、滑稽戏、说话便自然受到了市民的欢迎。
再次,西昆体立足于模仿,缺乏创新精神。西昆体代表诗人杨亿、刘筠的追随者“迷其端原,靡靡然穷日力以摹之。”[15]。西昆诗人只是一味模拟,缺乏真情实感,刻板地搬用李商隐的诗题、典故、辞藻,缺乏李商隐诗歌的构思缜密和情致深蕴。西昆体诗人专事模仿而缺乏创新精神,这使得西昆体难以超越唐人而另辟艺术新境。宋人蔡正孙的《诗林广记》前集卷六《古今诗话》里就记载了有伶人扮演李商隐却身穿破烂衣服讽刺西昆体诗人说:“吾为诸馆职挦扯至此!”。其中“挦扯”就是指剽窃词句或割裂文义,这些艺人指摘西昆体的弊病是尖锐而深刻的。
最后,北宋中期科举制度的改革导致了西昆体的衰亡。北宋初期科举制重视诗赋,这对西昆体的形成和繁荣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到了北宋中期,策问在科举考试中的重要程度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宋仁宗时期,策问一度成为决定士子能否通过考试的最重要的科目。到宋神宗时,策问在殿试成为仅有的考试项目,可以决定学子们最终的命运,其产生巨大的影响力和对知识分子的导向作用更是不容忽视的。宋史载宋神宗熙宁三年的殿试“始专以策,定着限以千字。……帝谓执政曰:“对策亦何足以实尽人材,然愈于以诗赋取人尔。”[11]。可见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非常重视可以选拔出实用人才的策问,从此以后,殿试考策问就成为定制。有宋一代,虽然策问的地位几经变化,但始终具有重要性,发挥着决定去留或者至少是定等分高下的重要作用,这对西昆体走向衰亡产生了重要影响。同时,仁宗时期,北宋国内经济、文化呈现出空前繁荣的盛况。但由于崇文抑武、冗官冗兵问题使得国库经常处于亏空状态,在这种背景下,粉饰太平的西昆体就越发显得不合时宜。另外,北宋初年,面对土地兼并日剧,各种社会矛盾日益暴露,政治斗争日趋尖锐,一些开明的中下层士大夫文人主张革除社会弊病,要求文学反映现实,而当时风靡文坛的西昆体根本无法担当这样的历史使命,于是,以反对西昆体为代表浮靡文风,主张对诗文进行革新的诗文革新运动开始了。如北宋初期的石介在《怪说》中抨击西昆体“缀风月,弄花草”“蠹伤圣人之道”。范仲淹批判西昆派“上不主乎规谏,下不主乎劝诫”,主张改革文风,戒浮华,得到朝廷支持,于是改革文风之士接踵涌现。同时,李觏要求文以经世,反对拟古和雕琢。尹洙摒弃骈文,致力简而有法,辞约理精的古文。苏舜钦认为写作根本目的是“警时鼓众”“补世救失”,反对以藻丽为胜,提倡“道德胜而后振”。梅尧臣论诗强调写诗要有感而发,重比兴,认为诗歌要写实,要对现实有所美刺,反对西昆派的浮艳诗风,主张语言要朴素,风格要平淡。北宋诗文革新运动是与西昆体的衰落和走向灭亡的过程同时进行的,从本质上说,它们都是宋代进士科举考试改革必然会出现的历史产物,所以科举制度的改革对于西昆体的衰落起了非常重要的瓦解作用。
总之,中国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在《时序篇》中曰“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16]。西昆体兴衰这一现象,是时代政治、社会历史文化发展和文学自身内部发展规律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