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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迟子建小说中的故乡记忆与文化认同

2020-03-03刘秀哲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北极村迟子建故乡

刘秀哲

(黑龙江大学,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诚如苏童所言:迟子建“在创作中以一种超长的执著关注着人性温暖或者说温润的那一部分,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和角度切入,多重声部,反复吟唱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因而显得强大,直至成为一种叙述的信仰”[1]。这种叙述信仰便源自于对故乡的记忆和文化的认同,以此使迟子建构建的北国故乡异于众多作家。她对故乡卓尔不群的书写,为我们呈现出广袤无垠的大森林、奔腾不息的黑龙江、璀璨耀眼的北极光;对文化抱朴含真的书写,更领略到浓郁的东北风情,其中既有人间的温情浪漫,也有社会的沧桑巨变。通过对故乡记忆与文化认同的叙述,迟子建揭示出了东北独特的地域文化美学特征。

一、卓尔不群的乡土叙事

茅盾曾在《文学与人生》中写到:“不是在某种环境之下的,必不能写出那种环境;在那种环境之下的,必不能跳出了那种环境,去描写别种来。”[2]而迟子建独特的文学创作风格正是源于东北独特的地域环境。作为黑土地的守望者,迟子建数十年如一日地叙写着记忆深处的故乡,就如同汪曾祺之于高邮、贾平凹之于商州、苏童之于香椿街,迟子建对于林海雪原、白山黑水的描写构成一幅色彩绚丽的民俗画。这种北极景观的呈现,除了让我们体会到它的美轮美奂外,更体会到了热情淳朴的民风、安然惬意的生活、坚韧不拔的生命......同时,“迟子建精神的原乡,首先是通过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描述来传达的,‘回忆’是其重要的艺术手段”[3]。 在迟子建的生命记忆中,北极村这片神奇的土地不仅是她成长的乐土,同时也给予了她创作的灵感与源泉。在她的文学世界中,我们领略到了这里每一座山的巍峨、每一条河的壮阔,也感受到了她独特的艺术魅力。

迟子建的每一部作品中都会有对理想故土的重建,她由乡村走向了都市,同时也将记忆中的故乡带入了都市,并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书写出来,《亲亲土豆》《北极村童话》《群山之巅》等作品均是迟子建对和谐温暖故乡的重构。《亲亲土豆》中的秦山夫妇是礼镇上众多劳动者中勤劳质朴的一员,夫妻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广阔的土地上耕种土豆,收获幸福,随着秦山被查出肺癌后,原本简单甜蜜的生活被打破,但秦山并不想因此将时间与金钱浪费在医院上,他们回到了安静祥和的礼镇继续着原有的生活,面对着死亡没有半点焦虑,而是极其坦然。他们只是黑土地上众多劳动者中的一员,一生勤劳朴实,在他们身上非但并没有狭隘的小农意识与对命运无常的恐惧,反而能抓住生命中最后的美好时光,享受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安然地生活、安然地死去,这在作者的意识中才是人们该有的生活方式与生命常态。《北极村童话》中的故事是迟子建童年生活的真实写照。在北极村这片静谧而清幽的土地上寄托了作者美好的回忆,主人公迎灯在六七岁时离开父母,来到北极村与外祖母生活。但在这里她寻找到了童年的乐趣,无论是这里的民风民俗还是外祖母所讲的鬼怪故事,以至于身边的鸡鸭蝈蝈都令她欣喜而愉悦。但在欣喜愉悦的背后也隐藏藏着淡淡的伤感,其中既有对“傻子”的同情,对“老苏联”的恻隐以及对外祖父因失去儿子的怜悯。迟子建通过迎灯这一视角展现了发生在北极村缤纷的人生故事,“把深层的历史传统和无形的人文故事,渗透在有形的民风习俗中,折射人性的思考和东北黑土地的延承和变化”。迟子建曾写道:“这里有永难消泯的童心,有像樟子松一样经冬不凋的爱。但必须承认,这里也有阴影,充满了我对那冻土伤残的记忆。”也许正是源于此,所以在《群山之巅》中迟子建为读者描绘了众多小人物的生命悲歌,其中既有对善恶的思考、也有对生死的感悟,也正因为有了对苦难、邪恶与死亡的书写,才让我们懂得了人性温情的重要性。《群山之巅》中所塑造的世界并非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世界,但这是一个充满爱与希冀的世界,作者通过对真善美的叙述构建了一个理想与希望并存的世界。透过对理想故土的重构,我们看到了迟子建笔下质朴的人性与温情的人生。

同时,迟子建的每一部作品都展现出对故乡风物的追忆,在追忆的同时表示出对它们渐行渐远的忧伤与反思,从《沉睡的大固其固》开始绵延至今。在《沉睡的大固其固》中,作者为我们讲述了“大固其固”这片神奇土地上前前后后几十年间的往事,通过媪高娘与老校长对于大马哈鱼生存方式的讲述,展现了这个边陲小镇的祖祖辈辈们如同大马哈鱼一样不屈不挠地生活着,而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逐渐“逃离”这片土地,“大固其固”便在人们的“逃离”过程中“睡去”,但人们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孩子们身上,成为老一辈精神的传承者与守望者,这其中蕴含着作者对这一古老文明的追忆与潜在的精神还乡。《原始风景》是迟子建离开自己生活的那片热土后对故乡往事的回忆性记述,在小说中迟子建以诗意的笔触描绘了北国那个万物有灵的世界。灰色的庄园中住着“我”苍老而淳朴的外祖父,他的一生充满了坎坷与无法言说的辛酸,但却能够从容面对世间万物;当白夜来临的时刻,绚烂多彩的极光将这人间打扮得分外迷人,“我”留恋这种惬意的日子,也为它的流逝而伤感;北大荒这片富饶的土地总是以它的无私哺育着“我”的祖祖辈辈,渔汛来临时,大家会带上鱼网、铁丝笊篱和捕鱼工具等鱼贯地朝大江走去,以前所未有的心情去体会丰收的喜悦;在我的“记忆”中无论是黄沙满天的早春还是稻谷飘香的深秋,甚至温柔宁静的月光与妖娆林立的雪景都令“我”无法忘怀。当“我”远离故乡,“那些森林、原野、河流、野花、松鼠、小鸟,一天远远脱离我的记忆,而真的成为我身后的背景,成为死灭的图案,成为没有声音的语言”[4]。“我”却只有无言的沉默和无边的苍凉。迟子建曾说:“没有大自然的滋养,没有我的故乡,也就不会有我的文学……如果没有对大自然深深的依恋,我也就不会对行将退出山林的鄂温克的这支部落有特别的同情,也不可能写出《额尔古纳河右岸》”[5]。如作者所言,她以其哀婉的笔调表达了对鄂温克这一少数民族生活方式、生存境遇的追思与怀念。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越来越多的原始部落逐渐远离人们的视野,在这里作者除了有对这一古老文明消逝的叹惜,更有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反思。工业文明的到来意味着这片神奇土地上的人们逐渐摆脱了生活的困苦、物质的贫乏,但随之而来是在日益世俗化的过程中生态环境的恶化、人们内心的迷离,当人们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也就有了对故乡的追思与怀念,而这种追思与怀念也是作者的“乡愁”。

“我是从大兴安岭开始到哈尔滨,又到了世界上的一些地方,不管经历了多少山川河流,最爱的还是故乡的山水”[6]。如迟子建所言,故乡的山水为迟子建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无限的源泉与不竭的动力。她带着对故乡的爱意与眷恋,回忆北极村中所发生的一幕幕往事,无论是对山水自然的优美描绘,还是对人生苦难的温情表达,都体现出作者对人性的关怀、对故土的留恋、对生命的反思。北极村已远远不是作者对于地理的认同,而是成为了作者情感的寄托与精神的归属,彰显了自我的价值追求 。

二、抱朴含真的文化书写

东北这片广袤、厚重的土地,孕育了白保金文化、莺歌岭文化、兴凯湖新开流文化。博大精深的历史文化,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显出更加光辉灿烂的艺术魅力,形成了具有独特内涵的黑土地文化。它既不同于粗犷奔放的甘陕文化,也不同于细腻棉柔的江南文化,从迟子建笔下所流淌出来的这种文化特征,让我们感受到的是辽阔无边、深邃幽远。而这种辽阔无边、深邃幽远正是源于迟子建对故乡文化的归属感与认同感,并将其由外在的巍峨广阔内化为情感的表达。

迟子建对东北大地情有独钟的书写,使得故乡独特的黑土文化散发出持久的艺术魅力。在迟子建的小说中很少能够看到宏大的叙事场面,更多是对小人物生命悲歌的叙述,是对生于斯、耕作于斯、死于斯的人们的生命形态的本真描绘,“她为读者建构了一个以‘小人物’为主的生存文化空间,在这不大的、充满艰辛苦难的小空间里灌注满了她对‘下层人民’的怜悯与关怀”[7]。除了对底层文化的构建,迟子建在小说中也多方面、全方位的为我们呈现了这片神奇土地上的民族文化,通过对鄂温克、鄂伦春等少数民族宗教信仰文化的叙述,使读者感到这片广袤土地的神秘而奇特,并以此揭示出在现代文明下对这一古老文化的继承与发展。底层文化与宗教信仰文化的书写展现了迟子建的人文情怀,她以悲伤而不绝望的姿态诉说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故事,并展示出其中所蕴含的文化意蕴与文学价值。

迟子建作品中的人物多是来自社会底层的各色人等,其中有儿童、老人、农民和其他黑土地上的劳动者,“他们处在现实生活的边缘地带,是现代生活中的弱势群体”[8]。迟子建聚焦于底层人物的生存形态、命运归宿,通过文学作品让这一群体由幕后走向了台前,在表达出对这一群体的关爱与怜悯的同时,也体现了对底层文化的认同与社会文化的诊视。在《白雪的墓园》中,迟子建为读者呈现世间最为常见的一幕。新年将至,父亲却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显得格外凝重,特别是对于失去丈夫的母亲来说更是如此,但她为了不让家人过多地为她担心,便默默承受着丧夫之痛,将自己对丈夫的万般思念隐藏于内心。当一个家庭的支柱轰然倒塌,可能除悲痛之外更多的是迷茫与无助,但母亲并未如此,她坚强而乐观地活着,在生活中总是显得那么镇静,但在给父亲上完坟后,母亲如同娇羞的小姑娘一般,她也比往日更加精神,神奇的是她眼中那颗“相思豆”竟然消失了,这让“我”明白了父母间那份无法言说的爱与人世该有的生活原来是这么美好。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迟子建以第一人称讲述了“我”因为丈夫的意外离世而独自外出旅行的一段经历,但由于山体滑坡、道路受阻,“我”被迫滞留在了一个盛产煤炭与寡妇的小镇——乌塘。在这里“我”感受到什么是彻骨的哀痛,这里难得看到蓝天白云,更多时候是被死亡的气息所围绕。在充满人烟的闹市中“我”听到了世间最为凄厉悲凉的鬼故事,在深巷里弄中“我”寻觅到了人间最为凄凉哀婉的悲歌,也亲眼目睹了冰柜中藏匿着遇难矿工的尸体。在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悲惨世事面前,“我”才感到自己的生活变故竟是那样微不足道,此时所有的“哀伤在大自然月光和清风的抚慰中,涤荡而去”。在《白雪乌鸦》中,迟子建以沉静而饱满的笔调表现了人们在灾难面前的本真人性。在死亡面前人们以其无私、宽容、坚韧的胸怀慰藉着彼此,昔日的爱与恨都随着鼠疫的到来得到消解。在生活中王春申受尽了各种屈辱,鼠疫爆发后他接连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但他依然坚韧地活着,并加入到消灭鼠疫的行动中,在灾难面前他选择了原谅所有人,哪怕是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在读完这部作品后我们发现,其中留给我们的并不是鼠疫所带来的黑暗与阴霾,而是“人在苦难历程中的生死悲苦和尘俗的芳华气息”。通过对这些底层人物的叙述,她笔下小人物的在时代背景中演绎出了一种文化基调:“人性的光辉是战胜一切困难的源泉,是人类生存的意义和希望。”

在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颁奖现场,主持人用饱满的情调说道:“迟子建怀着素有的真挚澄澈的心,进入鄂温克族人的生活世界,以温情的抒情方式诗意地讲述了一个少数民族的顽强坚守和文化变迁。” 对于少数民族宗教文化的书写,在迟子建的作品中绵延不绝,但对其进行全方位、深层次的集中展示是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鄂温克族在茫茫林海中过着游牧生活,他们亲近自然,同时也敬畏自然,正是“由于自然力被人格化,最初的神便产生了”[9]。其中,迟子建详细地描写了鄂温克族的自然神崇拜、动物神崇拜以及独特的萨满文化。鄂温克人把山神称为“白纳查”,意为“富有的老翁”或“富有的父亲”,他们认为山神掌管着山林中一切,而生活在山林中的人必须依照山神的指示去劳作,这便造就了他们能够长期地与自然和谐共处,即享受山神赋予他们的一切物质来源,又与山林中的自然万物共生共存。迟子建曾提到:漠河“每年有多半的时间白雪飘飘,我记忆最深刻的,是那里漫长的寒冷,冬天似乎总也过不完”[10]。所以,对于生活在北疆大地上的人们而言火是其重要的取暖工具,鄂温克人对于火的崇拜上升到了一个神的高度,他们不仅在日常生活中对火格外爱惜,“更是将其作为一种信仰融入到了血液之中”。鄂温克人迁徙的时候总是带着火种,他们认为“没有火的日子是寒冷和黑暗的”。将动物作为中华民族的图腾出现在远古时期,不同的民族会将不同的动物作为本民族的守护神加以崇拜,鄂温克人的图腾便是熊和驯鹿。“我”初到人间时听到了乌鸦的叫声,但那叫声并非真正来自乌鸦,而是人们吃熊肉时模拟乌鸦发出的叫声,让熊的灵魂以为是乌鸦在吃自己的肉,从而不会对人实施报复。鄂温克人将驯鹿叫做“奥荣”,它除了作为交通工具外,还时常作为萨满跳神时的祭品被供奉,当“我”的姐姐列娜生病时,尼都萨满为她举行了跳神仪式,父亲因此杀了一只驯鹿,而当姐姐痊愈后,又有一只灰色的驯鹿代她死去,此时的驯鹿便被当做神一样加以崇拜。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极力地塑造了两位萨满,分别是尼都萨满与妮浩萨满,在鄂温克人眼中,萨满就是“神”,或者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当苍老年迈的尼都萨满在夜幕降临时敲起神鼓开始跳神时,他一扫往日的沧桑,身体轻盈而灵活,在跳神结束后,吉田的腿伤竟然痊愈了。作为尼都萨满额接班人妮浩以自己无私的情怀挽救着每一个生命,当马粪包因吃熊肉犯下禁忌而卡住喉咙时,妮浩便穿起神衣开始跳神,马粪包最终在妮浩的帮助下起死回生,而妮浩的女儿交库托坎却为此付出了稚嫩的生命。迟子建小说中所呈现出的少数民族宗教信仰文化,既表现出对生活经验的深刻认识,又表现出鄂温克人对生活的美好期望。

迟子建曾说:“我对文学和人生的思考,与我的故乡,与我的童年,与我所热爱的大自然是紧密相连的。”[10]迟子建自步入文坛以来便以温情的文字叙写着故乡的白山黑水、人世浮沉;以深沉的笔触描绘了底层民众的生活状态,展现出他们充满坎坷却不屈服的人生画卷;以浓厚的情怀诉说着少数民族的深中笃行,彰显了鄂温克人特有的精神内涵。在小说中对底层文化及其少数民族宗教信仰文化的书写表达了自我的人文关怀,也让我们看到了作为一名作家的责任与担当。

三、地域文化的美学特征

迟子建曾说:“当我童年在故乡北极村生活的时候,因为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认定世界就北极村这么大。当我成年以后到过了许多地方,见到了更多的人和更绚丽的风景之后,我回过头来一想,世界其实还是那么大,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北极村。”[10]北极村带给迟子建的是经久不衰的创造力,自从步入文坛以来她始终立足于黑土地,叙写着这一方土地上的人和事,并且常写常新。她以新颖独特的笔触为读者刻画了一个令人心之神往的北极村,展示了一个诗性的世界,但在诗性的背后也让读者看到了些许的质朴与苍凉。从《沉睡的大固其固》到《额尔古纳河右岸》再到近作《候鸟的勇敢》,可以说质朴与苍凉作为迟子建小说中的一个美学特征贯穿始终,而这种质朴与苍凉的美学特征也成为迟子建作品的显著标志,这除了地域文化带给她的切身感受外,也与作者自身的生命体验密不可分。

迟子建小说中的质朴之美不仅仅体现在人物的塑造上,也体现在故事情节与场景设置中,她几乎每部作品都是源自黑土地上的人事,运用简练的情节,简约的场景与简单的人物,讲述出最生动的故事。在《雾月牛栏》中,迟子建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痴呆儿——宝坠,因为宝坠不慎撞见了继父与母亲在尽情欢愉,懵懂且天真的他对继父讲述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幕,由此引起继父的羞辱感,失手将宝坠打成了痴呆儿,从此继父带着懊悔与愧疚走上了救赎之路,他将所有的爱与关怀给予宝坠,但是宝坠却依然痴呆,以至于继父最终含恨死去。小说的场景就设置在一个普通的农家,故事中的几位人物都是黑土地上朴实的劳动者,他们都以最淳朴的一面去面对自己的亲人,去体验平凡的生活,但就是这样简练的情节却给读者极其大的震撼感,让每一位读者为宝坠的遭遇痛心,为继父的真挚感动。《清水洗尘》聚焦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详细讲述了新年将至一家人洗澡的故事:家人为了迎接新年的到来,在腊月二十七这一天进行“放水”(洗澡),虽然没有豪华的浴室,但是人们依旧享受着新年带来的喜悦。主人公天灶每年为家人承担烧洗澡水的任务,但是他从未单独享用过一盆清水,总是跟家人共用一盆洗澡水,而在这一年的“放水”日,天灶希望自己能够独自享用一盆清水来洗去身上的灰尘,最终如愿以偿。在当今的社会下看来这是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作者在单纯的故事下,“铺垫了丰厚的意蕴”,这其中既寄托了天灶对于生活的美好期望,也饱含着家人对于亲情的珍重。在近作《候鸟的勇敢》中,迟子建以候鸟管护站与松雪庵为叙事基点,以候鸟的迁徙为背景,讲述了张黑脸、德秀师傅等人在红尘与空门、入世与出世中的人生抉择。质朴憨厚的张黑脸面对人生坎坷的德秀师傅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他们明白世俗的眼光与空门的戒律必定不能容忍这样的感情,但是他们冲破了一切阻碍走到了一起,也为此献出了最宝贵的生命,迟子建在后记中写道:“我写的最令自己动情的一章,就是结局,两只在大自然中生死相依的鸟儿,没有逃脱命运的暴风雪,而埋葬它们的两个人,在获得混沌幸福的时刻,却找不到来时的路。”[11]独特的地域文化造就了淳朴善良的人性,东北极寒的气候养成了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安贫乐道的性格,所以迟子建并没有用过多的笔墨去刻意描绘,只是用极其简练的笔触将他们生活中最本真的一面展现在读者面前,便给人以清晰的画面感:偏于一隅的村落,袅袅升起的炊烟,憨厚淳朴的百姓,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个故事都能构成小说中最动人的情节。

谢有顺曾说:“历史中某些悲剧事实在追忆中就有了一种逝去后忧伤的美,也许正是这种美深深地使迟子建激动。”[12]这种美随着时代的变迁逐渐演绎成一种苍凉之美,在苍凉的背后给人以温情的力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所体现的苍凉并不在于主人公失去丈夫之后的孤独,而在于作为社会底层的人们对于生活的无奈。主人公本想通过旅行走出痛失丈夫的泥淖,却没想到“跌进了无边哀伤的海洋”,蒋百嫂痛失丈夫却无法向人诉说内心的隐痛、云岭背负着死去母亲的阴影在人生的路上踟蹰前行,生活在乌塘的每一个人的内心都伤痕累累,但他们却不得不负重前行,从他们的身上我们看到了生命的韧性与顽强,更感到了无边的辛酸与苍凉,让读者对生命的姿态肃然起敬。《额尔古纳河右岸》开头便写道:“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看老了。”通过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的口讲述一个民族百年变迁史,开卷便让读者感到了一股苍凉的气息,而其中的苍凉并不在于鄂温克人离开森林下山定居,在于鄂温克族独特文化的消失,鄂温克族作为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他们敬畏天地,但随着时代的进步越来越多的人下山定居,这一民族的文化便逐渐消失,而妮浩作为部落最后一位萨满在“普度众生”中走向了死亡,从此以后萨满文化也走向了终结,一种文化的终结是无法挽回的,其中所带来的苍凉感已超越了个人对生死的认知。在《群山之巅》中作者写道“生活并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与眼泪。一个善恶交织的世界。才有了人的幸福和痛苦,才有了双足陷于恶之河的泥淖,却向往岸上纯美人性之花的良心未泯的人。”《群山之巅》中展现的是小人物的悲歌,龙盏镇中的每一个小人物都在自我救赎,纵使他们深陷恶之河,但却从未放弃对于善的追求。小人物身上所体现的苍凉之感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无奈,他们极力去追寻更美好的明天,但却无法找到通向光明的道路,更无法逃脱命运的束缚。迟子建作品中的人事几乎在生活中都有原型存在,也或多或少有我们自身的影子存在,所以在他们身上所体现的苍凉感才能深深打动每一位读者,这种苍凉的美学特征带给读者的是对于生命的感悟与沉思。

地域文化对于一个作家文风的塑造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决定性,19世纪的批评家史达尔夫人就指出“存在地域风格的差别和地域文化对地域风格的影响”。对于东北地域文化的叙述,萧红与迟子建在美学追求上主要表现在对于人性的极力塑造,其中既有对于人性善的讴歌,也有对于人性恶的批判;同时又由于二人所生活的年代不同,审美特征又存在着一定的区别,萧红的作品带给读者的往往是一种沉重感,而迟子建的作品往往会让人体会到一种柔和感。萧红的作品在诗意的叙述外令人更多感受到的是悲痛,从而将作品中的诗意性有所抹杀或者成为了作品叙述的一个背景置于幕后;而迟子建作品的诗意性则是作为一个主基调呈现在读者面前,文中即使有悲伤有苍凉但随着作者的叙述,这种悲伤与苍凉便逐渐淡化,但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它还会在读者的内心泛起波澜。迟子建作品中地域文化的美学特征即根植于广袤的黑土地又结合了自我的人生体验,将质朴与苍凉完美的结合,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迟子建带着对故乡的记忆与对文化的认同步入文坛,用手中这支灵动的笔书写着这片神奇的土地,抚慰着人们的心灵。迟子建是一位温情主义者,对于这片热土的留恋往往更加深情,所以在对故乡记忆的书写中为读者呈现出一个温馨祥和的世界,这里纵使有阴暗与丑陋,但也已被希望的阳光所冲淡。“一个艺术家担当世界的方式,就是用自己的作品,对人性的苦难与世界的灭亡作温情的抚慰,悲悯的哀吟,绝望的抗议。”[13]迟子建对自己故乡的钟爱溢于言表,通过对故乡的持久叙述为读者构建出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展现出特有的人文情怀与美学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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