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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成吉思汗身份象征的建构与展演
——以成陵西迁为中心

2020-03-03

历史教学问题 2020年1期
关键词:成吉思汗民族主义蒙古

张 若 愚

成吉思汗去世后,其大汗宫帐等遗物被安置于穆纳火失温(今鄂尔多斯),奉作全体蒙古人民所信仰的“总神衹”以作纪念。①张振宇:《成吉思汗陵迁移始末及其有关问题》,兰州大学2013 年硕士学位论文。元朝以后,成吉思汗陵寝(以下简称成陵)逐渐成为蒙古民族的象征与图腾,承载着蒙古族人民对英雄祖先成吉思汗的情感寄托,在其内心占据至尊无上的崇高地位。全面抗战爆发后,1937 年10 月15、17 日,随着归绥(今呼和浩特市)、包头先后沦陷,绥远省东、中部均告失陷,傅作义部与日军隔黄河而望成对峙之势,位于伊克昭盟(今鄂尔多斯市,以下简称伊盟)伊金霍洛旗内的成陵已然岌岌可危。面对故土沦亡,蒙古族人民渐陷杌陧之境时恍然大悟,在国共两党的领导下与各族同胞同铸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以团结之躯共御外侮。检视学界已有成果,②陈蕴倩:《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年)、《纪念空间与社会记忆》(《学术月刊》2012 年第7 期),李俊领:《中国近代国家祭祀的历史考察》(山东师范大学2005 年硕士学位论文)、《抗战时期国民党与南京国民政府对孔子的祭祀典礼》(《社会科学评论》2008 年第4 期)、《抗战时期的黄陵祭祀典礼》(《扬州大学学报》2009 年第5 期),郭辉:《民国国家仪式研究》(华中师范大学2012 年博士学位论文)、《国家纪念日与现代中国(1912—1949)》(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 年)、《抗战时期“成吉思汗”纪念及其形象塑造》(《福建论坛》2017 年第5 期),储竞争:《英雄崇拜与国族建构:国族关怀下的成陵西迁及祭祀》(《青海民族研究》2014 年第1 期),吴修申、宋江华:《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关于成吉思汗的纪念活动述略》(《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6 年第2 期),李俊领:《仪式政治——陕甘宁边区政府对黄帝与成吉思汗的祭祀典礼》(《中共历史与理论研究》2015 年第2 辑),陈育宁:《成吉思汗陵寝迁移始末》(《西北民族学院学报》1989 年第3 期),张振宇:《成吉思汗陵迁移始末及其有关问题》(兰州大学2013 年硕士学位论文),王娟:《成吉思汗八白宫圣物西迁研究》(内蒙古大学2014 年硕士学位论文),乌云格日勒:《信仰的薪火相传:成吉思汗祭典的人类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年)等。在有关近代中国仪式政治、纪念活动等方面呈现“聚焦化”的研究特征,即将视角集中于孙中山奉安大典、黄陵祭祀、孔子祭祀、抗战胜利日纪念等具有重要影响人物事件上,对颇具民族特色的成吉思汗纪念研究及成陵西迁研究数量不多,且在内容上偏向于西迁始末的史实叙述,在研究视域上偏向于国族建构,对于成陵西迁过程中的民族主义之形塑、阐扬及国共两党的政治竞争未作重点考察。因此,本文将基于成陵西迁历史事件,以成吉思汗身份象征为研究视域,管窥其中国共两党的政治竞争与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之阐扬与宣传,①本文语境中的民族主义意指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产生于现代民族国家(Nation State)建构过程中,以各民族紧密团结、融合共进为主旨的国家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廓清蒙古民族在此之中的变化与历程。

一、民国以降成吉思汗英雄形象的建构缘起

作为蒙古民族的英雄祖先,成吉思汗的历史功绩无需赘述。伴随着时移世易、王朝兴替,蒙古民族英雄是民国肇建前成吉思汗最好的身份象征。但1911 年辛亥革命的爆发阻断了成吉思汗英雄形象的延续,“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革命口号使其被迫贴上“鞑虏”的标签,清王朝的覆灭亦对蒙古民族产生剧烈的震动影响。

自民国元年(1912)始,内外蒙古民族独立运动迭起,蒙古民族离心渐增。受日本人川岛浪速鼓动,喀喇沁郡王贡桑诺尔布(贡王)等蒙古王公发起“满蒙独立运动”,乌泰王公等联合科尔沁右翼后旗、扎赉特旗等发起“东蒙古独立事件”,均被北京政府镇压。加之在苏联暗中扶持下的外蒙古成功独立,成吉思汗的身份象征在北京政府时期更受民族独立浪潮的影响,具有片面化特征。

南京国民政府(以下简称国民政府)成立后,为形塑统治权威,更为巩固形式上统一全国的脆弱根基,将北京政府时期的热河、察哈尔、绥远等三个特别行政区划改建为省,与宁夏省共称为“塞北四省”,内蒙古被分而治之。20 世纪30 年代后,棘手的蒙古民族问题愈发困扰国民政府,成吉思汗身份象征建构更无从谈起。但1931 年九一八事变的发生使历史进程发生转向,呼伦贝尔、兴安盟、哲里木盟(今通辽市)、昭乌达盟(今赤峰市)等内蒙古东部地区与东北三省共同沦陷,建立起受日本扶植的伪满洲国殖民政权。1933 年热河省沦陷,被划入伪满洲国版图,察哈尔、绥远岌岌可危。国破家亡,蒙古民族面对故土陷落,不得不重新审视民族与自身的未来。外侮入侵的时代背景,为成吉思汗英雄形象的建构提供了合适的温床,国民政府与蒙古民族共同行动起来。

1933 年4 月7 日,绥远省省会归绥(今呼和浩特市)举行扩大反日救国会,并进行抗日化装演讲,与会蒙古族青年提出了“承太祖(成吉思汗)遗志,抗日救国,分所应当,谬蒙嘉慰,益当奋勇”的口号。②《反日救国会参加抗日化装讲演》,《绥远日报》1933 年4 月8 日,第3 版。28 日,抗日讲演团又赴包头讲演,宣传动员抗日。他们通过自身的努力与实践向蒙汉各族同胞阐扬抗日,提出继承成吉思汗遗志,将其塑造成为民族英雄与抗日先锋,痛愤日本的侵略行径,初步建构成吉思汗的身份象征。

10 月,内外蒙古旅平同乡会发表《告同胞书》,明确分析“帝国主义者的凶恶面孔,已经是完全暴露无遗,而革命的热潮如狂涛奔腾般的一日加紧一日”的环境与背景,表达对“中国民族自求解放”与“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政治向往,提出“继承太祖成吉思汗的衣钵,拯救本民族是后知后觉的蒙人伟大责任”与“世界各弱小民族团结起来,打倒一切帝国的主义”的口号与呼声。③《蒙古旅平同乡会 告同胞书》,季啸风、沈友益编:《中华民国史史料外编——前日本末次研究情报资料》第74 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年,第506 页。

1934、1935 年,北平蒙藏学校里的蒙古族青年利用成吉思汗诞辰纪念盛典,进行抗日救亡运动。他们借助这一盛大场合,在校园内外贴满各种标语——“纪念元太祖要加紧救国家救民族的复兴工作”“纪念元太祖的意义在唤醒蒙古同胞的民族意识”等,在成吉思汗的画像两侧更是书写对联——“想当年成吉思汗地跨欧亚完成帝国事业,望嗣后蒙古青年主掌盟旗复振民族精神”。④呼和浩特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呼和浩特文史资料》1995 年第10 辑,第149 页。成吉思汗的纪念典礼成为弘扬民族精神、形塑英雄形象的重要场域,并与抗日救亡运动相结合,互为表里,融为一体,激发、唤醒蒙古同胞一道抗日的激昂斗志。

同时,国民政府注意到成陵内在隐含的巨大政治力量,深谙其既是向蒙古民族灌输民族主义与宣示权威的重要场域,更是建构、形塑成吉思汗英雄形象之身份象征的最佳空间。同时,此举可以改变民国以降渐失信于蒙古民族的孱弱政府形象,将曾数次发起民族独立运动的蒙古民族聚拢于中央政府周围,消减其意图自治建国的民族独立思想意涵。1933 年4 月,绥远省政府当局“以伊克昭盟先烈成吉思汗诞辰纪念期迩,特派乌伊两盟十三旗联合办事处秘书玉师携祭礼若干,于十日前往该盟参加”。①《成吉思汗诞辰,绥省府派员参加纪念》,《大公报》1933 年4 月13 日,第4 版。1934 年10 月,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刘守中在西北考察实业时,前往成陵致祭,“并赴伊盟各地对蒙民演讲,意在唤醒民族意识,发扬固有之尚武精神”。②《刘守中祭成吉思汗陵寝》,《大公报》1934 年12 月22 日,第9 版。1936 年3 月31 日,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拟将4月公祭成吉思汗大典摄制成电影,并称“此种纪念民族英雄之盛举,允宜摄制影片,以广宣传,以发扬民族意识”。③《中央宣传部就拟派陈嘉谟于公祭成吉思汗大典时实地摄制影片请予交通及其他方面便利公函》(1936 年3 月31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2-2-2。从地方到中央,均注意到成陵之深厚影响力与象征意义,对于民族主义的散播具有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从1933 年“伊盟英雄”,至1936年“民族英雄”,成吉思汗的身份象征不断升华,英雄形象之建构渐趋完备,所具有的象征力与号召力不言而喻。

二、西迁前的准备工作

1939 年1 月,伊盟盟长沙克都尔扎布(以下简称沙王)前往重庆述职,向蒙藏委员会提出了迁陵的构思。沙王在签请书中写道:“查伊克昭盟……久为日寇垂涎之区,去年虽经敌伪数度进攻,幸赖军队精诚团结,迭次予以重大打击,卒未使其越雷池一步……兹拟转移整个蒙族观念,保护祖先,杜绝敌人利用,以策安全起见,拟将伊金霍洛成吉思汗灵榇……迁移于后方。”④《沙盟长就成吉思汗灵榇等西迁青海和战后迁回密签》(1939 年3 月□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2-7-6。2 月21 日,蒙藏委员会委员长吴忠信将签请书呈交国防最高委员会讨论。

考虑到日本咄咄逼人之侵略阵势,加之民族危机更能凸显成吉思汗形象及象征意义的重要性,⑤郭辉:《抗战时期“成吉思汗”纪念及其形象塑造》,《福建论坛》2017 年第5 期。并与中共争夺西北地区少数民族的支持与认同,国民政府最终同意沙王的请求。⑥《成吉思汗与其福晋灵榇迁移青海西北部办法等情》(1939 年3 月8 日),国民政府档案,台北“国史馆”:001-059002-00004-016。

3 月14 日,行政院训令蒙藏委员会:“可先准备,于必要时迁移青海,其办法由蒙藏委员会商沙王拟定呈核。”⑦《行政院就成吉思汗及其福晋之灵榇暂移青海免被敌人窃据利用训令》(1939年3月14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2-6-5。18 日,蒙藏委员会制定《遵拟成吉思汗灵榇迁移办法》,指出:“遵照国防最高委员会决议,必要时迁移到青海,但拟第一步暂移甘肃榆中县兴隆山,相机再行迁移,以免远迁青西,且便移还原地。”⑧《遵拟成吉思汗灵榇迁移办法》(1939 年3 月18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2-6-6。办法共分为地点、路径、起灵致祭、护送、沿途迎祭、安灵、护陵、通令、经费等九项内容,由国民政府令行政院与军事委员会分别转饬照办。4 月1日,国防最高委员会第三次常务会议决议:“如拟办理。”⑨《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厅函国民政府文官处成吉思汗与其福晋灵榇迁移青海西北部办法》(1939 年4 月3 日),国民政府档案,台北“国史馆”:001-059002-00004-018。同时,国民政府密令部队关注成陵附近动向,并做好防护措施。时任蒙旗独立旅旅长的白海风,“奉邓总司令(邓宝珊)转奉军委会电令,保卫成陵……为慎重保卫起见,职本日复带骑兵百名亲驻成陵,上陵后并监视一切”。⑩《白海风就驻伊金霍洛守护成陵情形电》(1939 年4 月10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2-9-24。迁移办法的订定、出台及对成陵的保护与监视,标志着国民党中央对此次西迁的重视程度。

需要注意的是,成陵世代的守护者——达尔扈特人(又称达尔哈特人)在西迁之前传出了反对的声音,一时谣言四起:“蒙人认陵寝为不可擅动之圣地,移动必招祸……此时骤然移陵,蒙人必认为中央已决计放弃,伊盟人心必因之动摇”,甚至迁陵的发起者与号召者沙王“北返见各旗反对,已后悔无及”。[11]《刘桂对迁移成吉思汗陵寝五项建议电》(1939 年5 月25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2-7-3。加之2 月时绥远省政府主席傅作义便电告蒋介石:“惟蒙人迷信太深,(成陵)由我移置恐生纠纷,刻正加厚防范并探寻各方意见。”①《傅作义电蒋中正》(1939 年2 月11 日),蒋中正总统文物,台北“国史馆”:002-090106-00013-324。但成陵得失关系国民党在西北地区的统治,尤其是对少数民族之控驭,一旦失去成陵,不仅会削弱蒙古族人民对于民族主义的认同与理解,甚至可能会影响政府合法拥有蒙古主权的历史依据。②储竞争:《英雄崇拜与国族建构:国族关怀下的成陵西迁及祭祀》,《青海民族研究》2014 年第1 期。故对国民党而言,成陵不得不迁,箭已在弦上。

此时,国民党注意到沙王作为蒙古王公贵族,其身兼伊盟盟长、绥境蒙政会委员长等数职,在蒙古民族中的地位与影响不容小觑。并且沙王本人也以娴熟的政治手段与勇气抵御来自日本的压力,并对国民政府始终保持忠诚。③刘晓原:《边缘地带的革命:中共民族政策的缘起(1921-1945)》,万芷均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141 页。为保证顺利西迁,国民党向沙王施压,借助其在蒙古民族中较高的政治地位,使其奉中央政令为圭臬,拥护中央奉移成陵的决定,昭彰南京政府作为中央政权的合法权威。绥境蒙旗指导长官公署参赞石华严等“会同沙盟长(沙王)等召集奥布所有在旗官民,由沙负责解释”,④《石华严就移成陵官员和蒙员抵榆后情形电》(1939 年5 月29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2-8-2。稳定蒙古族人民情绪。补英巴图等代表五百户达尔扈特人,向全国发出通电:“兹谨率全体守陵达尔哈特,誓本太祖(成吉思汗)开灭倭寇遗志,竭诚拥护最高领袖抗战到底,以完成建国使命,复兴民族大本。”⑤《成吉思汗灵榇奉移离榆南下 达尔哈特通电拥护中央》,《西北文化日报》,1939 年6 月20 日。至此,经沙王呈请、蒙藏委员会报告、国民政府及国防最高委员会决议通过并令饬蒙藏委员会制定具体办法等步骤,成陵西迁最终得以顺利进行。

三、西迁中民族主义阐扬与国共政治竞争

1939 年6 月11 日,盛大的起灵祭典在伊金霍洛旗开幕。沙王、图王(图布升吉尔格勒,因病未到)、袁庆曾(傅作义代表)、邓宝珊、高双城、荣祥、石华严等为起灵致祭官,宣读祭文,沙王以吉农地位率各旗代表举行传统之典祭仪式。“白海风及当地蒙族各机关高级人员参加致祭者约二百余人,军队民众参加者三千余人,一切经过可称佳顺。”⑥《楚明善唐井然就成吉思汗灵榇南运情形及拟请会加委何为起灵致祭官电》(1939 年6 月15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2-8-11。祭礼完毕,起灵开始。由于西迁路线必经中共势力范围延安等地,其自然不会放弃这一争取蒙古族人民支持的良机,由国共两党共同导演、阐释传播民族主义并暗含双方政争的成陵西迁宣告开端。

作为西迁第一站,国民党在陕西榆林率先进行仪式政治之演绎。为保证迎祭仪式顺利进行,以防意外,楚明善“按段由就近驻军分派得力骑步兵警戒保护,以策安全”。⑦《楚明善就成灵移运沿途致祭欢迎及驻军护送情形电》(1939 年6 月18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2-9-7。同时,楚氏考虑“移灵干系历史上之创阂,习惯上之破例,尤易引起蒙人之误会与惊疑”,⑧《楚明善就成灵移运沿途致祭欢迎及驻军护送情形电》(1939 年6 月18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2-9-7。且“蒙人守旧,边防特殊,凡事皆按其惯,详为开导”,⑨《楚明善就成灵移运沿途致祭欢迎及驻军护送情形电》(1939 年6 月18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2-9-7。打消了蒙古族人民心生所疑及害怕恐慌。由此可见,国民党为迎祭仪式做好充足的因应之策,为民族主义的宣传宣化扫清障碍。“榆城党、政、军、学、工、商、农各界参加欢迎致祭者近四万人,热烈非常。随灵喇嘛、士官均甚感动,纷纷函电各旗说明蒙汉一家之盛情。”⑩《楚明善就成灵移运沿途致祭欢迎及驻军护送情形电》(1939 年6 月18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2-9-7。“十五日过榆林南下,陵寝由北门进入,穿城而过……榆城全市悬旗,出城列队欢迎之公务员、军队、学生、商民绵延数里,城内列队欢迎者通衙两旁肃立如堵,奉移陵寝大队到达时,全城鸣放爆竹,声震屋瓦,热烈无比。”[11]《沙王等奉移成吉思汗陵寝》,《申报》1939 年6 月18 日,第7 版。榆林城南门外的飞机场内设祭祀灵堂,阎锡山敬献挽联——“铁骑任纵横一代武功成大统,威名震欧亚千秋盛业说元朝”,并特派代表石华严宣读祭文,盛赞成吉思汗为“追维圣德,民族之光”,邓宝珊亦在祭文中赞誉其“武功赫奕,民族光荣”,高双城在祭文中写道:“是以我成吉思汗之陵寝后裔,尊荣世代罔替,中央爱护敬礼特隆。”[12]萨·那日松:《成吉思汗陵西迁与东归》,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14 年,第722—723 页。不难发现,成吉思汗在国民党的宣传文本中具有了全新的身份象征,由蒙古民族的英雄祖先嬗递为“中华民族英雄”,迸发出强大的民族凝聚力与号召力。国民党通过迎祭仪式与祭文宣传营造出巨大的政治场域,以感染浸润在场的各族民众,建构对中华民族的认同感与归属感。

6 月18 日,成陵抵达米脂县,进入中共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势力范围,八路军代表滕代远、中共中央代表谢觉哉在此迎接,并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总司令部的名义举行祭奠仪式。中共珍视此次机会,与国民党进行政治竞争,争夺话语权威,并通过自身实践努力提升蒙古族人民的思想境界,抬升其对中华民族之体认。后在绥德县,八路军绥德县司令部、绥德县党部、县政府等单位的几千人迎候成陵,举行迎祭典礼。

6 月21 日,成陵进入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中共中央与延安社会各界发起盛大祭奠活动。“成吉思汗灵榇于廿一日上午抵达延安,延市各机关、学校、部队人员均于廿一日清晨,齐赴十里铺,前往迎迓,沿途行人拥挤异常,途为之塞……欢迎者队伍整齐,分列公路两旁,绵延达三里许。十里铺前,特用布幔布置一灵堂,‘世界巨人’的横额悬在灵堂中央……‘蒙汉两大民族更亲密的团结起来’,‘承继成吉思汗精神坚持抗战到底’……‘保卫伊金霍洛,保卫内蒙,保卫中国’,‘蒙汉联合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吼声震撼山野。”①《本市各界人士隆重举行成吉思汗祭典》,《新中华报》1939 年6 月27 日,第3 版。27 日,《新中华报》发表社论:“西北是目前抗战的主要根据地之一,是我们的祖先发祥之地,汉蒙的祖先——黄帝与成吉思汗的陵寝所在地,我们要坚决的为保卫大西北而血战到底!”②《社论:目前西北的形势》,《新中华报》1939 年6 月27 日,第1 版。由此印证,在延安的祭典中,成吉思汗被谓为“世界巨人”的身份象征,并与黄帝并列为汉蒙的祖先,成为更具影响力的象征符号。与国民党在迎祭过程中通过仪式政治的操演向蒙汉各族民众灌输民族主义基本相同,中共在西迁途径延安等地所导演的仪式政治同样具有建构民族主义的作用,服务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以民族团结之姿态抵御日本侵略,这也是当时国共两党的共同期许与希冀。同时,中共在政治竞争中有意避开政府合法与否、正统与否等敏感话语,将民众的关注度转移到民族主义的视域之下,彰显抗战时期特殊的时代意涵,进一步阐扬民族政策,积极调动参与者的民族情感,“廿余蒙古同胞,跪伏灵前,闭目拱手,朗诵蒙经”。③《本市各界人士隆重举行成吉思汗祭典》,《新中华报》1939 年6 月27 日,第3 版。中共以实际行动证明其对蒙古民族文化的尊重与保护,以赢得蒙古族人民的认可与支持,增强其执政权威及基础。成陵西迁途经边区时由中共主导的仪式政治在社会媒体报道的渲染下,成功将成吉思汗建构成为中华民族与中华民国的政治符号,以全新的身份象征为中共政权提供了合理依据,赢得了蒙古民族的政治认同。④李俊领:《仪式政治——陕甘宁边区政府对黄帝与成吉思汗的祭祀典礼》,杨凤城等编:《中共历史与理论研究》第2 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 年,第85 页。

6 月25 日,成陵一路南下抵达西北重镇西安,在这里上演了西迁以来最大的一场祭奠活动,国共的政治竞争进入高潮。成吉思汗灵车上悬挂国民党党旗与红黄彩绸,“迎柩民众长达三里许,于七时入安定门,街头悬旗结彩,遍设路祭,鞭爆声响彻云霄沿街万人空巷,争先瞻仰,情况之热烈,为西安所未有”。⑤《成吉思汗灵柩自咸阳抵西安》,《申报》1939 年6 月27 日,第2 张第8 版。本是蒙古民族英雄祖先的成吉思汗,却在此时享受与国父孙中山及国民党元老去世之后灵柩覆盖党旗之同等待遇,昭示其地位的拔高与政治操演的浓厚色彩,反映其身份象征在抗战时期具有的特殊意蕴:成吉思汗不仅是蒙古民族或中华民族的英雄祖先,更兼具“党国”的政治意涵,具有向蒙古民族宣示国民政府及国民党政权合法性的特定效用。主祭者陕西省政府主席蒋鼎文在欢迎词中热情宣告:“中华民族的伟大英雄成吉思汗……五大民族的联合……不是敌人可以离间得开的……今天到此的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优秀分子……我们亲切的聚在一堂,我们并无什么隔阂……祝我们五大民族精诚团结。”⑥⑦《中华民族精诚团结 成吉思汗陵移甘肃》,《申报》1939 年7 月24 日,第2 张第8 版。在仪式与话语的渲染下,成吉思汗成为中华民族的伟大英雄,“热烈崇敬激动了蒙胞的心灵,感到了极端的荣幸……蒙回藏族同胞均鼓掌起立致敬,表示极端赞同”。⑦这场盛况空前的迎祭仪式,不仅在规模上远超中共,更在影响范围与最终效果上能取而代之,重新夺回蒙古民族的拥护,更将民族主义提升至意识形态之高度。通过对仪式空间的塑造,蒙汉各族民众的参与,促使其产生浓烈的凛然正气感,更加发自内心地对中华民族进行领会与消化,为抗战建国做舆论造势。

蒋介石代表程潜、陕西省党部全体委员、陕西省新生活运动促进会等个人或团体先后发表祭文,纪念话语的字里行间闪烁着“英雄”“伟人”“圣杰”等词汇,进一步强化成吉思汗作为“中华民族英雄”的身份象征与政治符号,深化蒙古民族的民族主义建构,呼应“五族共和”的统治理念,宣扬国民政府作为中央政府的合法合理性政治地位与执政基础,熔铸蒙汉各族民众对其政权的向心力与凝聚力。

成陵离开西安后,一路向西进入甘肃省境内,于7 月1 日抵达终点——榆中县兴隆山。第八战区司令长官兼甘肃省政府主席朱绍良率政界要员举行迎祭仪式。①《成陵奉移典礼告毕》,《申报》1939 年7 月3 日,第3 版。下午2 时许,成陵进入兴隆山,“沿途民众夹道相迎,鞭炮之声不绝于耳”,②《成陵奉移典礼告毕》,《申报》1939 年7 月3 日,第3 版。随即举行奉安大典,“由朱主席主祭,仪式颇为隆重,成吉思汗寝陵奉移大典,至此乃告一结束”。③《成陵奉移典礼告毕》,《申报》1939 年7 月3 日,第3 版。在1929 年国父孙中山先生的奉安大典举行之后,国民党对仪式政治之运用日渐成熟,深刻洞悉现代民族国家强有力的社会渗透功能。因此成陵的奉安大典同样具有无与伦比的神圣性,陵寝西迁的顺利完成亦标志成吉思汗身份象征的真正转变——由蒙古民族的英雄祖先上升为“中华民族英雄”,并成为团结各民族共御外侮的政治象征符号。对于蒙古族人民而言,此奉安大典所蕴藏的巨大政治动员力量是前所未有的。

将成陵安放于榆中县兴隆山东山大佛殿后,阿拉善旗亲王达理扎雅表示感谢:“渠对中央此项允蒙古王公之请,奉移成灵,颇表感戴。”④《达理扎雅迎祭成灵》,《西北文化日报》1939 年7 月3 日。沙王亦发表祭文,他们以蒙古民族巨擘的影响力与震慑力将国民党之权威与正统在其内部扩散开来。至此,抗战时期的成陵西迁及伴随其中的国共两党政治竞争与民族主义建构宣传正式告一段落。成陵的郑重西迁,在抗战时期中华民族的认同和凝聚史上,是个具有象征意义的重要事件。⑤黄兴涛:《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190 页。

四、西迁后成吉思汗身份象征的展演与传承

成陵安放于甘肃榆中兴隆山后,西迁暂告结束。但此时抗战局势已经进入愈发艰难的战略相持阶段,团结、动员中国西部抗战大后方的各民族同胞融入抗日的革命洪涛是当务之急。仅通过成陵西迁过程中的仪式政治操演与纪念话语宣传,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蒙汉各族民众的民族观,无法真正建构适应抗日所需的成吉思汗身份象征,并且民众记忆存在退化、忘却的可能。因此必须通过持久、长期的祭典仪式、纪念话语及空间效应强化记忆,熔铸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充实、完善成吉思汗作为“中华民族英雄”的身份象征,并继续通过此路径形塑政权权威,争夺蒙古民族的支持与认同,稳固抗战以来渐起的少数民族政治根基。成陵西迁结束后,国共双方对成吉思汗的祭典仪式呈现常态化与成熟化的趋势,两党间的政治竞争亦进入白热化阶段,成吉思汗身份象征得到展演与传承。

因参与成陵西迁的蒙古族人民多以国统区为主,至于身陷沦陷区囹圄的蒙古族人民对此尚不能第一时间知晓,在西迁过程中建构的成吉思汗身份象征、民族主义之阐扬宣化及政治威信亦无法发挥其影响与感染效用。因此,为推动成吉思汗身份象征在蒙古民族内部实现完全意义上的嬗变与转化,保证民族主义与政权权威扩散程度与范围的最大化,真正发挥其团结蒙古族人民、凝聚蒙古族民心、感染鼓舞蒙古族士气之效用,蒙藏委员会印发一批《为奉移成吉思汗陵告同胞书》,“就近寄往绥境以外各蒙旗分别转发,以广宣传”。⑥《蒙藏委员会就绥蒙指导公署广泛宣传〈告同胞书〉电》(1939 年7 月4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 2- 9- 8。在《告同胞书》中,不仅赞誉成吉思汗为“历史上唯一之人杰”,⑦《蒙藏委员会就绥蒙指导公署广泛宣传〈告同胞书〉电》(1939 年7 月4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 2- 9- 8。无限拔高其身份象征,更奠定“此次移陵意义至为重大,我全民族均宜深切明了,尤应以敬谨奉移之余,精诚团结,共同努力,完成抗战建国之大业,以慰圣灵也”的话语基调,⑧《蒙藏委员会就绥蒙指导公署广泛宣传〈告同胞书〉电》(1939 年7 月4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 2- 9- 8。突出中华民族的重要意义,以及国民党之统治地位。同时,为略表宽慰,稳定人心,蒋介石特令蒋鼎文、朱绍良二人对护送成陵西迁之人员,“应厚给予薪资以示优待,以原额增于一倍之数……由中央发给”。⑨《蒋中正电示蒋鼎文朱绍良倍增护送成吉思汗陵寝人员薪资以示优待》(1939 年7 月30 日),蒋中正总统文物,台北“国史馆”:002- 010300- 00025- 046。

迁陵后不久,国民党陕西省执委会印刷《中华民族英雄成吉思汗》小册,“为唤起全民族团结……以成汗系出炎黄为纲,引言叙破敌人阴谋”。⑩《国民党陕西省执委会李贻燕送〈中华民族英雄成吉思汗〉小册请察收函》(1939 年7 月25 日),内蒙古自治区档案馆:439- 2- 10- 1。在其看来,成吉思汗是否系出炎黄并不重要,通过纪念话语强化成吉思汗身份象征的正面形象,以“中华民族英雄”定义之,可以深化蒙汉各族民众对成吉思汗之体认,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之形塑,真正将成吉思汗身份象征所蕴含的巨大潜能与政治作用发挥至极。

在祭典仪式的运作下,可以团结蒙古族同胞成为中华民族中坚稳强固的一员。在成陵厝居兴隆山期间,国民党对成陵公祭的祭期与祭礼逐渐形成定制,并配合媒体的宣传,不断强化各族群的民族主义意识。①储竞争:《英雄崇拜与国族建构:国族关怀下的成陵西迁及祭祀》,《青海民族研究》2014 年第1 期。西迁结束后,国民党各方要员在成吉思汗诞辰日等重要纪念日前往兴隆山致祭成陵。

1940 年4 月28 日,甘肃省主席朱绍良“特派民厅长施奎龄来此致祭成陵……祭毕,又由阿拉善旗亲王兼蒙藏委员达理札雅致祭”。②《甘肃省府致祭成陵》,《总汇报》1940 年4 月30 日,第2 版。7 月,陈立夫率行政院政务视察团西北组抵达兰州后,“陈氏以成吉思汗为我民族英雄,特于一日下午与巡视团各委,赴兴隆山致祭成吉思汗陵”。③《陈部长致祭成陵》,《边疆通信报》1940 年7 月6 日,第2 版。10 月,蒋介石撰写《祭成吉思汗文》,命吴忠信以“马羊帛香花酒之仪”致祭成陵,④《国防最高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特派蒙藏委员会委员长吴忠信致祭元太祖成吉思汗文稿》(1941 年10 月2 日),国民政府,台北“国史馆”:001- 036000- 00050- 003。并代为诵读。翌年4 月17 日,甘肃省主席谷正伦“亲往某地致祭成陵,并由阿拉善旗扎萨克达理札雅……陪祭”。⑤《谷正伦率属致祭成陵》,《新闻报》1941 年4 月19 日,第2 张。同时,“中国电影制片厂郑君里,亦往参加,并将此隆重肃穆之祭礼,全部摄入镜头,即将运渝洗印放映”。⑥《谷正伦率属致祭成陵》,《新闻报》1941 年4 月19 日,第2 张。即便成陵西迁已然结束,国民政府仍希望借助其祭礼所蕴藏的巨大震慑效力进行散播,将成吉思汗的身份象征扩散至抗战大后方的中心地带——陪都重庆及其周边,感染熏陶西南人民,同时民族主义与政府权威可通过此效力真正深入人心。为赢得政治竞争的最终胜利,国民党寻求有一定地位与影响力的外国盟友,利用其访华之机促成其祭祀成陵,以达宣示政府正朔,形塑战时中国合法政府之体认,对中共政权形成持续压制。1944年,美国副总统华莱士在兰州访问期间,“为表示其崇敬之意……前往成陵致祭,……华氏亲献花圈,默对银棺材肃立致敬”。⑦《边务消息》,《边疆通讯》第2 卷第8 期,1944 年8 月。

对中共而言,西迁后的成陵距离陕甘宁边区较远,且在国统区内,派员前往举行祭典显然不可行。但中共明晰,成陵的实际位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祭典仪式及其所蕴含的政治力量。因此从1940 年开始,中共通过开设蒙古文化促进会、建成蒙古文化陈列馆与成吉思汗纪念堂,从而取代成陵成为祭典仪式的主场所,进行成吉思汗身份象征的政治展演,同样发挥仪式政治与空间场域的记忆重塑功能,使得其控驭范围内的蒙汉各族民众深受感染熏陶与浸润,推动民族主义思想意识的深入人心与政权支持的稳定性,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稳固夯实根基。

1940 年3 月31 日,在中共的组织安排下,蒙古文化促进会成立,这是中共实施各民族团结平等政策的一次实践,亦将少数民族文化的推崇提升至组织制度方面。⑧郭辉:《抗战时期“成吉思汗”纪念及其形象塑造》,《福建论坛》2017 年第5 期。在成立大会上,讨论通过了建立成吉思汗纪念堂、蒙古文化陈列馆等提案,并决定每年春季,延安都要举行盛大的公祭成吉思汗典礼。⑨张树军主编:《图文中国共产党抗战纪事》上册(1931—1940),河北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593 页。作为中共领导下的少数民族文化团体,蒙古文化促进会兼具了成吉思汗祭典仪式主导者的身份,并成为中共与国民党继续展开政治竞争以获取更多蒙古族人民支持与认同的有力载体。7 月24 日,成吉思汗纪念堂暨蒙古文化陈列馆在延安落成,并举行规模空前的典礼。“红色的楹联,题着‘成吉思汗纪念堂’几个大字,下面又悬着黄色的题着‘世界巨人’的横匾,祭堂当中供奉着成吉思汗的石膏像……几位蒙古同胞在旁默默祈祷拜着……万千个人,川流不息的走了进来,瞻仰圣象……大家脱帽起立,向成吉思汗遗像鞠躬致敬。”⑩[1][12]《延安各界夏季公祭民族巨人成吉思汗》,《新华日报》1940 年8 月31 日,第2 版。成立大会由吴玉章主持,中共领导人朱德、王明、董必武及各族代表先后致辞发言。在宣传话语中,成吉思汗的身份象征被冠以“中华民族历史上一个伟大的人物”等荣誉称号,[11]其民族属性是中华民族而非蒙古民族,与西迁时的“中华民族英雄”相呼应。在此身份象征之下,中共号召蒙汉各族民众“发扬我民族团结御侮的伟大精神”,“实行各民族平等,使国内各民族共同携手,为中华民族解放而斗争”。[12]民族主义的阐释贯穿于各位的发言词中,各族民众浸濡于民族平等团结、共御外侮等关键词汇,深化其对中华民族的领会与理解,对民族主义烂熟于心。

从1941 年到1942 年,陕甘宁边区政府与延安各界每逢成吉思汗祭辰即举行盛大的祭祀典礼。①李俊领:《礼仪制度与近代中国政治》,首都师范大学2010 年博士学位论文。1941 年元旦,中共与蒙古族人民在延安共同举行成吉思汗岁首公祭及纪念活动。中共借此机会进一步融洽民族感情,巩固统一战线。②吴修申、宋江华:《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关于成吉思汗的纪念活动述略》,《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6 年第2 期。4 月17 日,由中共主导,并派代表朱德等与延安的蒙、回、藏、满、苗等各族代表汇聚成吉思汗纪念堂,举行成吉思汗春季公祭。朱德赞扬成吉思汗为民族英雄,再次强化其身份象征,并宣扬中共主张的“民族平等团结,反对大汉族主义的思想行动,尊重各民族风俗习惯、语言文字,帮助他们发展优良的文化”的民族主义与民族政策,③杜映:《本市各界举行成吉思汗春季公祭》,《新中华报》1941 年4 月27 日,第3 版。抨击国民党“歪曲了孙中山先生的民族平等政策”。④杜映:《本市各界举行成吉思汗春季公祭》,《新中华报》1941 年4 月27 日,第3 版。蒙古族代表阿拉腾扎布同样斥责国民党“恭维成吉思汗,但同样的压迫蒙民”,表示“他们的恭维成吉思汗全是假的,是欺骗蒙古民族的政策,只有中共尊重成吉思汗,尊重蒙古民族是言行一致的”。⑤杜映:《本市各界举行成吉思汗春季公祭》,《新中华报》1941 年4 月27 日,第3 版。

1942 年春,陕甘宁边区政府为成吉思汗祭礼特拨款8000 元经费,边区蒙古文化促进会编印《延安各界纪念成吉思汗专刊》,分赠延安蒙古同胞和各个机关,毛泽东、朱德分别为专刊题写了“团结抗战”“中华民族英雄”的题词。⑥李俊领:《仪式政治——陕甘宁边区政府对黄帝与成吉思汗的祭祀典礼》,杨凤城等编:《中共历史与理论研究》第2 辑,第90 页。5 月5 日,中共在延安举行成吉思汗公祭大会。吴玉章与那素滴勒盖亲临主祭,“会堂布置,庄严肃穆,祭堂中央端置成吉思汗石膏像,周围贴挂蒙古人生活风俗的速写……百余蒙古同胞及各机关学校代表均默立堂前致祭”。⑦《延安各界举行成吉思汗公祭大典》,《解放日报》1942 年5 月6 日,第2 版。吴玉章和那素滴勒盖先后发言,均肯定突出成吉思汗作为领袖人物团结民族的历史功绩,将其身份象征上升至民族精神的高度以服务于抗战,“要学习他的团结民族和抵御敌人的民族主义精神来击毁我们的敌人”,⑧《延安各界举行成吉思汗公祭大典》,《解放日报》1942 年5 月6 日,第2 版。“以成吉思汗的精神来团结各民族……只要全中国的民族团结起来,一定可以战胜我们的共同敌人——日本强盗”,⑨《延安各界举行成吉思汗公祭大典》,《解放日报》1942 年5 月6 日,第2 版。并以此动员蒙汉各族民众团结一致,深入领会民族主义之思想意涵,通过仪式政治的渲染与演绎勾画出耳熟能详的民族主义,强有力地保证了普通民众对于中共民族政策的理解与领会,亦夯实中共政权的统驭根基,获取更多的拥护。

进入抗战后期的1944 年4 月13 日,蒙古族共产党员乌兰夫在延安的成吉思汗纪念堂主持成吉思汗祭祀典礼,“延安全体蒙胞,各少数民族暨各机关学校代表百余人均前往奠祭,民族学院部分派往甘泉生产的蒙蔟同学,为参加此次大典,特于前日晚从百里外急速赶回……完全按照蒙古习俗举行”。⑩《本市蒙胞及各界代表纪念成吉思汗》,《解放日报》1944 年4 月14 日,第1 版。礼成后,“举行自由座谈……继承成吉思汗的精神……团结中国各民族,一致抗日救国”。[11]《本市蒙胞及各界代表纪念成吉思汗》,《解放日报》1944 年4 月14 日,第1 版。乌兰夫作为蒙古族共产党员中的典范代表与领军人物,以主祭者完成此次祭典。与沙王之于国民党方面的作用相类似,乌兰夫亦以“成吉思汗后裔兼继承者”的身份发挥成吉思汗的身份象征作用,并通过仪式政治的动员力量更好地将蒙汉各族民众团结起来,进行民族主义的思想灌输。同时,中共通过乌兰夫的话语对国民党进行抨击与批判,将蒙古民族的政治诉求溢于言表。“追溯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时,由于孙中山先生主张实行国内各民族一律平等和民族自决的民族政策……但自一九二七年以后,这种政策却为大汉族主义所代替……直至抗战后,还影响到蒙古民族的团结抗日,这是非常不幸的”。[12]乌兰夫:《纪念蒙古民族的先祖——成吉思汗》,《解放日报》1944 年4 月14 日,第2 版。同时乌氏高度赞扬中共的民族政策:“在边区,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各抗日民主根据地,我们蒙人却享受着最大的民主自由。”[13]乌兰夫:《纪念蒙古民族的先祖——成吉思汗》,《解放日报》1944 年4 月14 日,第2 版。括而言之,中共以具有较强影响力与话语权的民族代表为核心,进行仪式政治与纪念话语的操演,是同国民党在西北地域的博弈与竞争,将边区内的蒙古族同胞牢固形塑于左右。

此外,抗战时期国共两党均对位于陕西省黄陵县内的黄帝陵进行着祭典仪式:初期国共合祭,中后期国民党祭典渐趋程序化,以中共祭典为主。为了效果的营造与影响力的深远起见,中共更多选择同时进行黄陵与成吉思汗的祭典,凸显呼应以民族平等团结为核心要义的民族主义,将黄帝与成吉思汗共同塑造成为中华民族的象征性英雄人物。①有关黄帝陵祭祀的研究,请参见李俊领《中国近代国家祭祀的历史考察》(山东师范大学2005 年硕士学位论文)、《抗战时期的黄陵祭祀典礼》(《扬州大学学报》2009 年第5 期)、《礼仪制度与近代中国政治》(首都师范大学2010 年博士学位论文),郭辉《民国国家仪式研究》(华中师范大学2012 年博士学位论文)、《国家纪念日与现代中国(1912—1949)》(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 年)等成果。相较之下,国民党的祭典仪式流于形式化,必然造成民心涣散流向中共方面的结果。国民党指责中共:“奸伪(指中共)遥祭成吉思汗,并散播中央厚礼黄陵轻视蒙胞等谣说。”②《朱绍良电蒋中正》(1944 年4 月25 日),蒋中正总统文物,台北“国史馆”:002- 090102- 00017- 189。由此可以窥见两党争夺民众,尤其是蒙古族等少数民族群体之激烈程度。

揆诸成陵西迁后国共两党分别营造的一系列祭典仪式,及其相伴随的各式宣传话语,不难发现,西迁后的成陵继续扮演着建构、展演成吉思汗身份象征及宣传、普及民族主义之场域空间的角色,成吉思汗继续被冠以“中华民族英雄”,发挥身份象征符号的政治作用。即便是中共因西迁后的成陵并不在其控驭范围之内,亦未放弃对成吉思汗身份象征的利用与改造,通过自建蒙古文化促进会、蒙古文化陈列馆与成吉思汗纪念堂等宏大场景,继续进行仪式政治的渲染,推进边区各族同胞濡染于民族主义的想象力中。显而易见,在国共两党通过成吉思汗祭礼仪式而进行的政治竞争中,中共对民族主义话语的理解与运用要比国民党更为透彻、具体,充分认识到蒙古民族之于抗战形势走向与政权稳固的重要意义,因此通过“平等自由,共同目的”,“真正团结,唯敌是挞”,“艰苦奋斗,救国救民”等话语,③《祭文》,《新中华报》1939 年6 月27 日,第3 版。不仅坚定蒙古民族的抗日决心与斗志,明晰中共的民族政策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更扩大了民族主义的普及范围。中共对成吉思汗祭典仪式的熟练运用,是共产党人与蒙古民族团结抗日的必然结果,可以充分发挥成吉思汗身份象征所蕴藏的强大民族凝聚力与号召力,推动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构与发展,振奋民族精神。这一时期的中国共产党,在政治上日益成熟,能够将传统文化中的有效部分转化成精神资源,迅速实现其整合社会力量的功能。④李俊领:《礼仪制度与近代中国政治》,首都师范大学2010 年博士学位论文。就实体层面而言,由中共主导的祭祀仪式无疑是独特的政治宣传与社会动员行为,明示其有关民族解放及国家建设的政治理念与奋斗目标,引发更为广泛的社会力量的响应与共鸣。中共一系列的仪式政治昭彰其民族话语的转向:放弃“民族自决”与“民族独立”,以成吉思汗身份象征的政治展演与传承践行民族平等,既可让备受压迫的蒙古族人民对在野的中共政权产生好感,又可否定国民党统治的正统性。⑤王柯:《消失的“国民”:近代中国“民族”话语与少数民族的国家认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145 页。中共在成陵西迁后连续举行成吉思汗祭祀活动,将其从民族文化延续成为革命的传统礼仪,丰富蒙汉各族民众精神世界,从而筑牢蒙古族人民对于中共政权的向心力与凝聚力,瓦解分化国民党此前形塑的政权认同。相反,国民党将民族主义更多地作为巩固统治获取支持的政治工具,在建构、展演成吉思汗身份象征的过程中出现的偏差与裂缝随着时间及战争局势的变化而愈发增大。

值得一提的是,全面抗战以来国共两党共同主导的成吉思汗祭典愈发隆重,其效果与影响的扩散传播就愈广,甚至位于伪满洲国殖民政权下的蒙古族人民亦感同身受。为反抗日本殖民统治及奴化荼毒,以唤醒同胞民族意识进行成吉思汗的祭典活动,由蒙古族各阶层人民共同出资建成的成吉思汗庙(以下简称成庙)应运而生,成为抗战时期举行成吉思汗祭典仪式的另一重要场域。从1941 年5 月5 日开始,“经蒙民厚生会多方努力和满洲国内全体蒙古人一致同意,1944 年10 月在兴安(即王爷庙,今乌兰浩特市)的高地上建成了壮丽的成吉思汗庙”。⑥满洲国史编纂刊行会编:《满洲国史》,谦光社,1973 年,第1283 页。审视成庙修建前后之经过,虽有着较为复杂的历史背景,日本极力推崇的“国家神道”与蒙古民族内部的“祖先尊崇”背道而驰,⑦有关成庙在修建前后与日本方面之间的互动过程,以及成庙为何最终不是以日本方面所期望的“成吉思汗神社”形式建造等问题,请参见田中刚《成吉思汗庙的建造》,森时彦主编:《二十世纪的中国社会》,袁广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年,第125—155 页。但成庙的最终建成意味着成吉思汗的身份象征在日本高压的殖民统治之下仍具有激励民族觉醒与培养民族精神的特殊作用,有效促进了蒙古民族内部自我意识的复苏与上涨。这种意识并非日本方面所希望的、与日本“同化”的意识,而是蒙古人自己的民族意识。①森时彦主编:《二十世纪的中国社会》,第154 页。东部的成庙、西部的成陵及边区的成吉思汗纪念堂共同构成奠定成吉思汗身份象征的场域与空间,并且通过仪式政治的操演、纪念话语的渲染与宣传文本的造势将民族主义进行全新阐扬,成吉思汗以“中华民族英雄”的身份象征与纪念形象熔铸于沦陷区与国统区各族民众心中,推动开展形式各异的抗日活动。

结 论

九一八事变后,在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下,蒙古民族渐弃独立建国的思想意涵。而作为其民族至高领袖人物与英雄祖先的成吉思汗,在全民抗日的战争年代被赋予了全新的身份象征与政治意涵,并伴随着战争局势的变化,由局部抗战时期的“民族英雄”嬗递为全面抗战时期的“中华民族英雄”。

全面抗战伊始,民族主义思想潮流迅速发展,成为全民族抗日之精神动力。各民族混居共存的西北边陲,因抗战形势的走向成为大后方的重要一隅,更加具有团结、动员各族民众一致御日的必要性。因此,积蓄着政治力量与象征意义的成陵遂成为战时阐释宣扬民族主义的重要场域,并可通过此过程聚拢民众,形塑政权基础与威信,实现自身利益的表达。在国共两党的共同主导及蒙汉各族民众的广泛参与中,成陵顺利完成西迁。管窥始末,国共两党一面进行政治竞争与博弈,争夺蒙古民族的认同与支持,形塑各自政权之根基;另一面共同阐扬民族主义,将成吉思汗的身份象征形塑为“中华民族英雄”,成为中华民族的政治符号之一,深化蒙汉各族民众对成吉思汗的体认,奉其为民族灵魂人物,发挥用行政或法律手段所无法达到的社会动员及国家整合效能,以推动民族团结与民族主义的广传普及,响应抗日的号召。

可以说,从西迁前的呈请准备,到规模空前的西迁过程,再至西迁后祭典仪式的持续进行,国共两党在此之中通过迎祭典礼的演绎,辅以宣传话语的舆论造势,创造出巨大的仪式感与影响力,传递社会记忆。此外,国共均将民族主义的阐扬宣化融入其中,以呼应团结抗日的战时主旨,熔铸民族凝聚力、向心力与号召力。同时,前后过程中国共建构不同的话语体系,表达出不同的政治诉求,通过此起彼伏的仪式操演,争夺政治资源,获取少数民族的认同与支持,以增强自身政权的合法性、正统性与权威性,维护各自的权力秩序,巩固、夯实统治根基。

一方面,经过一系列的建构与展演,成吉思汗的身份象征在抗战时期得到较为完整的政治塑造,以“中华民族英雄”的全新身份发挥其象征符号的意义与作用,并推动蒙汉民族团结,强化各族民众对于成吉思汗及民族主义的认可与理解,彰显出现代民族国家巨大的动员力量。另一方面,成陵成为国共两党竞相博弈、争夺蒙古民族认同与支持的修罗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祭典仪式具有向社会传递种种诱导人心的特殊能效,迅速笼络基层民众,推动整合蒙古民族,使其逐渐分化成支持国共两党的两大阵营。但不可忽视的是,国共两党均在不同程度上对蒙古民族文化给予一定的重视与保护,成陵未遭日本破坏利用,对成吉思汗的祭典也上升至国家纪念的高度,赋予其特殊的政治地位。相较于国民党的流于形式及现实意味浓厚,中共对蒙古民族文化的保护与支持从很大程度上为其争取了相当数量的政治基础,进一步稳固其统治。因此,成陵西迁帮助蒙古族人民认清民族前进的道路与方向,明晰民族的希望与未来,奉民族主义为圭臬,并在此过程中强化对中华民族之体认,逐步树立起较为完整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抗战形势的发展演进与内蒙古自治政府的成立奠定基础。

(本文初稿曾提交“中国第五届蒙学国际学术讨论会”,得到达力扎布老师、苏德毕力格老师、胡日查老师、娜荷芽老师等评议专家的指正,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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