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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虎情缘的诗意书写
——鄂西故事《樵哥》解读

2020-03-03

关键词:老二老虎

刘 守 华

《樵哥》是流传于鄂西山区的一篇讲述老虎报恩的幻想故事,我直接参与采录写定,初刊于《布谷鸟》杂志1981年第3期,后经《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选录,成为一篇广受关注的民间童话幻想故事。

“樵哥”是那位以上山打柴为生计、孝养老母的小伙子的名字,也是这个故事的篇名。它讲的是樵哥上山打柴,遇见猛虎,因帮它拔除虎口的骨刺而获得老虎的回报,结拜成义兄弟;随后老虎抢亲让他有了媳妇,由此惹出官司,在县衙门断案,轰动县城;再后是樵哥揭榜抵抗辽兵入侵,率领虎兵上阵退敌,为国立功,人虎情缘获得圆满结局。

这篇故事是1980年冬在调查民间文学,编纂民间文学集成的国家文化工程中,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于湖北省兴山县举办民间文学骨干培训班,就在当地搜集整理的。我作为华中师大民间文学专业教师和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在培训班授课并指导采录民间故事。县文化馆的丁岚女士将这个故事的初稿给我浏览,我当即被它吸引,刨根问底,得知故事讲述人,就是文化馆食堂的那位中年厨师郑家福,于是我们约定前去拜访郑师傅。

他说,这个故事是他十多岁时,听老祖父讲的,这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祖父曾在县衙门里做过事,跑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很会讲故事,特别爱讲《樵哥》,他一遍又一遍地讲给孙子听。后来别人请他讲故事,他把孙子带在身边,有时也由孙子讲,他在一旁听,讲得不好,他再作补充。因此,这个故事在郑师傅口里越讲越熟,越讲越细。由此更激发了我对这个故事的兴趣。于是我便请郑师傅不加拘束地原汁原味地讲给我们听,当即用录音机录下,随即又就相关事项和方言咨询交谈,在尽可能坚持其本真形态的原则下将它写定发表。原始记录稿见于1985年成书的《中国民间童话概论》一书中。

从我对这个故事从口头叙说得原初面貌、现场语境和写定文化的完整研读中,我以为它在中华虎故事群中,是一篇最富有诗意的义虎型故事,便于近日撰此短文,作为探求故事诗学的尝试之一。

龙文化和虎文化在中华文化经典宝库中具有相互映衬媲美、彼此彰显的特质。有学人认定,彝族文化就是虎文化,虎文化的基因孕育出虎故事。但虎故事并不限于彝族传承,在汉族、苗族、土家族等多民族口头文学园地,也有关于恶虎、义虎、虎媳妇及人虎互变等多种形态的虎故事众口传诵。早在明代,就有一部搜罗广博的专题故事集《虎荟》流传于世。笔者所撰《中国民间故事史》,由此特地设置了《虎故事种种》这一章。鄂西《樵哥》在我看来,是义虎型故事中最富有诗意的一篇。

我说它最富有诗意,不只是指它编织的故事奇特有趣,还觉得它把人虎情缘母题表现得格外生动,富有人情味与感人魅力。

首先,它是一个由多个母题巧妙串接而成、情节曲折动人的复合型故事。打柴的樵哥在山林中偶遇猛虎,拔刺相助而结交,这是一个基干母题,在义虎型故事中最为常见,并不足为奇。然而本篇故事除老虎衔来野物报恩之外,又进一步让人虎结拜成义兄弟,随后又楔入老虎抢亲,县官出面明断此案(木已成舟,不予追究),造成轰动县城的波澜曲折;再后又让这位虎兄弟帮助樵哥上阵退敌,为国立功受奖而获得富贵荣华。于是这一人虎情缘由小山城拓展至县城以至边关,一步进一步被家国情怀所充实而更显动人魅力了。

其次是对人虎结缘情节乃至细节的朴素而生动的叙说。本故事中三个母题的串接就是情节的大起大落,一波三折,而其间的人物对话、情境描绘和细节设计,虽均系朴素的口语点染,却富有匠心。在这个含虎老二在内的四口之家中,老虎只是哑巴,却以通人性而扮演着重要角色。老虎报恩衔来野物给她充饥,老妈妈却唉声叹气,想娶媳妇,老虎听后便下山抢亲,遂了她的心愿。媳妇娘家状告樵哥抢亲,县官断案,老虎进城,居民“像燕子飞一样”上街,涌动着看热闹;县官被老虎吓得不敢升堂,便以“木已成舟”了却此案;樵哥揭榜,勇赴边关退敌,可他并无武功和壮才,是媳妇提醒他去山里找虎兄弟相助,于是生发出了樵哥带老虎兵上阵退敌的新奇构想。关于樵哥帮老虎口中拔刺的情节,地方口头叙事本有几种说法:有说是老虎吃人,被女人头上的金钗卡住;也有说是被豪猪的刺毛卡住,郑师傅选取了后一种说法。关于老虎在“草林子”中活动,住在“大岩屋”(大山洞)里,以及身上的“扁担花”等细节,他都是有亲身体验,才开口那样讲的。

《樵哥》中的人虎情缘,自然是属于民间童话的幻想,讲述者在传承这一故事时,既保持着原初形态中人虎结缘、奇妙地互帮互助的基干母题,又贴近山村虚实糅合的人情与自然生态,将幻想与实际巧妙融合,在似幻非幻的奇思妙想中编织故事,于是趣味洋溢,诗意盎然了。

再次是本篇故事以其饱含民族文化意蕴而闪光耀眼。鄂西是土家族聚居地区,讲述人郑师傅就生活在这片土家族文化蕴蓄深厚并深受国内外学人关注的文化富集区。其间关于虎的民俗文化基因明显可见。我不仅读过土家族的许多老虎故事,还访问过一些见过老虎、对老虎的生活习性有直接感受的人,当地人称虎为老巴子,对它们所持的亲情态度远逊畏惧。我访问土家族著名女故事家孙家香,听她讲虎媳妇的故事,那位老虎媳妇既有不同寻常的野性与刚强,又同样和普通家庭的妯娌那般待人和善亲切。郑师傅口述故事中的虎老二,就是不能说话的一位山村愣头小伙子。远古传统民俗在古老的民族思想中是具有神圣性神秘性的,而土家族的虎文化传统经过漫长岁月的文化演变,似乎从一般民俗已经演变为一种艺术象征,一些艺术家认为:“象征性常常综合艺术家对某些问题或事件的认识或理解,采用比喻手法,以象征的形象来表达问题的实质。象征的形式更含蓄并更富于概括性,但也更具有抽象型。象征的形式更适合于表现富有想象性的内容。”[1]这一论述本是就美术作品而言,对我们评说的民间叙事文学也有启迪意义。《樵哥》中的虎形象就有传统文化中的神圣的民俗对象演化成为了刚猛侠义山民的象征性角色,其神圣性的消退与世俗性的增强,使它成为了一个可敬可亲的童话形象,于是相关故事叙说显得诗意盎然了。

还值得一提的是,《樵哥》作为一篇故事情节曲折完整、叙说丰富生动的故事,写定文本刊出后,有些文化人在点赞之余,却质疑它并非普通百姓的口头文学,而是由采录者添枝加叶拼凑而成。故我特地找到原口述者,打破砂锅问到底,以证实它的原创性。

从这一故事的生活史可知,它并不是由某一故事讲述人一次随口讲述而成型的,而是在长时期的流传过程中,经过多人转述、修改、不断加工才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其间还有着吸取民间流传的戏曲、说唱、通俗小说等等的滋养而渐趋精美。[2]湖北兴山是著名的神农架林区,它的边沿地带,所流行的民间文艺多姿多彩,并和历史上的薛刚反唐、岳家军抗金,李闯王造反等史迹相关联,洋溢着刚猛豪侠之气。我在这里作民间文学的田野调查,不断受其感染。现以《樵哥》这篇故事为品读对象,写成这篇短文,也许和这段情缘不无关联吧。

樵哥

(湖北)

从前,山里有户人家,只有两母子,妈妈瞎了眼,儿子每天上山砍柴侍奉母亲,别人就叫他“樵哥”。一天,樵哥早起上山,妈叫他提防狼虫虎豹,莫攀陡壁悬崖,千嘱咐,万叮咛。樵哥劝她放宽心在家歇着,拿着弯刀、钎担出了门。日头偏西的时候,他挑柴下山,路过半山腰的小石坪,放下担子歇气。凉风一吹,不觉打起盹来。猛然间,传来一阵吼声,草林子直分,一只老虎扑到他跟前来。樵哥长到十几岁没见过虎,睁眼一看,吓昏了。过一会儿醒过来,只见老虎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身上的扁担花都数得清楚。心想:老虎扑到我跟前,又不伤害我,好奇怪呀!就壮胆说起话来:“畜牲,你是不是要吃我?”老虎摆头。樵哥又问:“畜牲,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事要我帮忙?”老虎点了三下头,接着把口张开。樵哥起身走拢去一看,老虎喉咙里插着三根扦子,原来是吃豪猪子被刺卡了。他想把手伸到虎口里去拔,试一试又缩了回来。后来把砍柴的弯刀伸进老虎口里去慢慢钩,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三根刺钩出来。老虎吐出一大口乌黑乌黑的淤血,对樵哥摇摇尾巴,大吼一声,一蹦几丈远,回山去了。

老妈妈正在家里眼巴巴地望樵哥回来,嘴里念着:我儿每天都是日偏西打回转的,今天太阳下了山怎么还不见人?莫不是跌伤了腿脚,遇见了老巴子①(1)① 老巴子:老虎。?正着急时,樵哥挑柴进了屋,进灶屋端一碗锅巴粥,一边吃,一边讲着帮老虎挑刺的事,两母子都觉得这事实在稀奇。半夜里,忽然听见屋山头脚板翻叉,接着“嘣咚”一声,好似块大石头滚下山来。妈妈怕是崩山,赶快把樵哥叫起来,点着桐油灯去察看。打开门,只见山坡坡上坐着一只老虎,两只眼睛像灯笼闪亮。再看地下,原来是一头大肥猪。樵哥说:“妈,你老莫怕,是我救的那只老虎送猪来了!”老妈妈摸出门来说:“老巴子,你真有良心。我一生一世只有樵哥这根独苗子,你要是通人性,到我家来做个老二,两弟兄互相帮衬,那该有多好啊!”老虎听了从坡上走下来,围着老妈妈打旋,尾巴直摇。以后它就真的留在这户人家里,隔几天从山里衔些野物回家。他们自己吃一些,也卖一些。樵哥上山砍柴,它就坐在门前同老妈妈做伴,他们的日子慢慢过好了。

一天,老妈妈摸着虎老二的头,叹气说:“老二,有你帮忙,家里的日子是过好了一点,就是你哥十八九岁了,缺一个嫂子。穷家小户,什么时候才能娶上媳妇啊!”老虎听了这话,转身就不见了。樵哥打柴回来,不住地埋怨他妈:“你老真是个心不知足,本来过得好好的,就是你老一句话把兄弟气走了。”

老虎翻过几架山,来到外县地界,两个员外家结亲,人伕轿马,鼓乐炮仗,好不热闹,等花轿经过僻静山坳时,老虎突然从草林子里窜到大路上,抬轿担礼、送亲迎亲的,吓得连滚带爬,都逃散了。老虎把轿门扒开,衔住新娘的一只胳膊,头一摆,把新娘子驮在背上就跑。跳沟越岭,半天就跑了一百多里路,天刹黑时闯回家来。妈妈听说老二衔了个人回来,喊叫道:“我的天,你这个畜牲怎么野性不改,这样作孽呀!”姑娘早吓得人事不省。一摸身上,还好,一没伤口,二没血迹。妈妈叫樵哥赶紧烧汤把她灌活。姑娘醒过来,看见那只老虎坐在身边,吓得哭喊起来,老妈妈说:“这个老巴子是我家老二,它心肠好,不伤人,你不要怕它。你要是不嫌我家贫寒,就留在这里过日子,给我老大做媳妇吧!”姑娘见老人家慈祥厚道,樵哥憨厚老实,一表人才,含笑答应了。老虎看见哥哥娶了亲,妈妈有嫂子做伴,也归山了。

姑娘被老虎抢走以后,两个员外到县衙门里打起官司来。男家告女家起心不良,另择了高门大户,半路上把女儿嫁给别家了。女家说花轿出门,姑娘就成了婆家的人想必是婆家嫌丑爱美,半路上把姑娘卖了。两亲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县官也断不下来。过了大半年,风言风语传开来,说山那边出了件新鲜事,老虎抢了个新娘子给山里人做媳妇。两个员外又到这县来打官司。县衙门的差狗子把樵哥抓去过堂,要办他强抢民女的大罪。老妈妈心急火烧,一日三遍摸到旁边的山坡上哭喊:“老二呀老二,你哥遭了冤屈,赶快回来救救他呀!”

樵哥在堂上把前因后果照直说了,县官不信,抓起惊堂木狠狠一拍:“胡说!世上哪有老虎抢亲的事!除非你把老虎叫来作证。”哪晓得老虎果真下山来了。听说县官要断老虎案,县城里人山人海看稀奇。老虎进街,人们都吓得像燕子飞一样把路让开,躲在店铺里撕开门缝朝外瞧。老虎大摇大摆走进县衙门,坐在樵哥身边候审。樵哥说:“这就是我的虎兄弟,姑娘是它抢来的。请大老爷明断!”县官在堂上吓得浑身筛糠,手脚打战,说木已成舟,把姑娘断给樵哥了。老虎送樵哥回家,看了一下妈妈和嫂嫂,出门就没影了。

过了三年太平日子,辽兵侵犯中原,兵荒马乱,皇上出榜招贤,要选能人带兵,樵哥进城卖柴买米,见许多人围在县衙门前看榜,也挤进去看热闹。听人说辽兵打进中原奸掳烧杀,糟害黎民百姓,就凭着血性把榜揭了。看榜的差人见他膀粗腰圆,仪表堂堂,定是山里的能人,马上前呼后拥,请到县衙门里设酒宴款待。樵哥以为揭榜是去当兵,一打听,皇帝出榜是招领兵之帅。军情似火,十天之内就要进京领旨。他回到家里,为这事急得茶饭不沾。还是媳妇说:“我们山里不是还有个兄弟吗?何不进山找它帮忙呢!”樵哥带了几个粑粑进山,在荒山野岭边走边喊:“老二呀老二,我是樵哥!我是樵哥!”找了三天三夜,来到一个大岩屋下,到底找到了那只老虎,樵哥讲了揭榜情形,说:“你能帮我领兵打仗,就跟我下山!”老虎见了他摇头摆尾,十分亲热。伏在地下,让樵哥骑着,一阵风奔下山来,回到家,全家人欢天喜地。媳妇说:“老二,你哥只有一把砍柴的苕力气,哪里会带兵打仗?这一回全仗你出力了!”老虎在嫂嫂面前连连点头。

进京以后,樵哥领旨挂了帅印,带着人马赶赴边关。虎老二披红挂彩,领着几百只老虎威威武武跟在后头。到了两国交兵的地方,还没安营扎寨,辽兵就冲杀过来。樵哥带兵从左右两边打包围,虎老二大吼一声,发起虎威来,领着几百只老虎迎头冲上去,辽兵被老虎抓的抓死,踏的踏死,剩下的残兵败将,一个个哭喊着逃命。老虎兵上阵,就像猫赶老鼠一样,敌人望风就逃,不战而退,被侵占的中原地方都收复了。

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皇上嘉奖樵哥,封他做平辽王。樵哥替老虎讨封,说:“这回打胜仗多亏我那虎兄弟。”皇上便封老虎做山林之王,老虎不能像人一样受封,当朝宰相便奏请皇上御笔写了一个“王”字,贴在它的头上。樵哥不愿在京城做官,对皇帝说:“老母在堂,我要回家养老送终。以后边关有事,我们俩兄弟再来为国家报效出力。”就骑在老虎背上回到山里老家来了。那只老虎呢,进山做它的山林之王去了。

讲述者:郑家福 男 50岁 兴山县裁缝 识字

采录者:刘守华 教师 大学

丁 岚 干部 中专

1981年采录于兴山县高阳镇

附记

鄂西关于“义虎”的故事较多,如来凤县吴万清讲述,管礼学采录的《老虎报恩》,讲一只以岩上跌落在树桠上的花老虎被母子二人所救,衔来大肥猪报恩,因而引起一场官司的故事。又有徐国正讲述的《人虎缘》,在老虎衔猪报恩的情节之外,还加上老虎将县官之女抢来给小伙做媳妇的情节。并说十多年后,县官升任府官,将女儿女婿接走;还接见老虎,说:“只要你们今后不伤害人命和牲畜,去吃野猪豺狼,许你们每只老虎每天都有四两肉。”结尾道:“直到如今,民间传说一府只有两只老虎,每只老虎每天只需四两肉,吃了一餐,不管半月管十天,并且不乱伤害人畜。”《樵哥》的讲述者说,这个故事开头有两种说法,一是老巴子吃豪猪,被刺卡了喉咙,另一说是它吃了一个女人,被女人头上的金钗卡了喉咙。除上述者以外,还有长阳的《义虎》《老巴子求医》,以及清人《容美记游》中所述的人化虎故事,土家族崇敬的白帝天王三弟兄遭难后化为三只白虎的传说等。

(选自《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北卷》,中国ISBN中心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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