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实体与语言:话语权威的形而上追问
2020-03-03张丽
张 丽
(华中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430070)
在反现代性思潮中,形而上学追问现实世界何以存在和何以如此存在的理论思路,形成其超验的、先验的研究对象和理论架构,抽象的、形式的研究方法和逻辑塑型,至上性、根据性的研究思路和问题本身,共同成为质疑形而上学是否仍然具有观照现实问题与解决现实问题的理论能力和理论必要性的主要方面。现代哲学中反形而上学的理论努力,或在本体论层面拒斥普遍性、同一性、绝对性原则,发展异质性、非同一性、有限性原则;或在方法论层面拒斥抽象、逻辑、形式的方法,发展语言、交往、实践的方法,然而往往在回应现实世界何以存在的合理性根据这一问题中不可避免地陷入乌托邦色彩。可见,在形而上学视域中通过“形而上”与“形而下”关系的探讨,回应现实世界存在合理性的论证仍然在理论层面具有本体论意义,在现实层面具有根据性意义。形而上学研究在其理论实质上看,正是通过塑造“形而上”的理想世界、理想人性或理想话语作为“形而下”的现实世界、现实的人或现实生活的最高真理,确定“形而下”存在意义和存在方式的最高权威,从而在形而上学的理论完备性、原则合理性和逻辑自洽性中确认“形而上”统摄“形而下”的话语根据,而不致在追问人类以及人类社会何以存在的根据时被拖入不可知领域。
由此,形而上学的理论发展,一方面,始终是现实世界对形而上学所型塑的最高真理和最高权威的话语系统的质疑和重建。这一趋势推动形而上学从世界本原说中开显,从整全性和至上性的本体追问到绝对精神的国家、法的实体追问、直至生活世界交往理性的话语追问,其研究对象逐渐下移至现实的人与现实世界,产生了在生产交往活动中建构政治生活最高秩序的形而上思路。另一方面,始终是维护形而上学作为最高真理的明证性,推动自身理论体系发展和完善,实现形而上学话语实质的内在目的的理论需要。形而上学在理论层面处理“一”与“多”、“普遍”与“特殊”、“无限”与“有限”、“单个人”与“人类”、“自我”与“绝对”等关系,直接产生形而上学的同一性原则、抽象性方法与逻辑自洽性,共同构成形而上学在他者视角审视人与世界的明证性,确证其作为关于理想人性和理想世界的最高真理,从而以真理形态遮蔽形而上学型塑“形而上”对“形而下”最高权威的话语实质。这一趋势必然推动形而上学从本体论的二元结构、理性逻辑的实体论证、发展至交往理性的理论系统,意味着形而上学通过理论体系的愈加完善,容纳更多异质性因素,其产生的遮蔽和巩固现实世界话语权威的根据力量愈加增强。可见,在形而上学历史演进中考察形而上学型塑现实世界最高权威的真理形态,勾勒与其具有共谋关系的现实世界话语权威,从而在理论层面揭示形而上学型塑最高真理和遮蔽最高权威的话语实质基础上批判现实世界知识—真理系统的话语功能,在现实层面消解形而上学型塑最高真理的理论体系过程中解构现实世界的话语权威,从而使当代形而上学研究在当代社会超越现代性危机的宏旨中具有批判现实乃至培育改造现实的主体力量的实践意义。
一、古典形而上学:本体论与至上权威
古典形而上学提供对世界整全性的根据追问,建构起“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二元结构,勾勒着“形而上”作为探求现实世界存在知识的真理之路,确认出脱离个体、现实、经验的普遍性原则和抽象方法,形成“形而上”统摄“形而下”的至上权威,奠基着形而上学型塑形而上世界对现实世界的最高真理和最高权威的话语理路。
在形而上学的发轫阶段,“世界本原说”尝试通过追问世界发生的根源、规律和趋势给予现实世界存在根据以理论形态的探讨,从而逐渐开显赋予生成性或动力性意义的抽象内涵作为形而上学研究的对象,这一思路仍无法摆脱研究对象的自然物载体,尚处于形而上学作为思辨、范畴、逻辑研究的开蒙阶段。随后,毕达哥拉斯学派在数理逻辑中寻找符号意义,在“数”的规律中寻找处理“一”与“多”、“普遍”与“特殊”关系的和谐秩序,形而上学的抽象性逐渐增强。直至巴门尼德提出“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命题,第一次明确思维的对象是“存在”,“存在”必须通过思想来把握。人们在思维世界中确认“存在”的存在,形成关于“存在”的知识即为真理,逐渐形成通过“形而上”的真理之路奠基并给予世界秩序的合理性以“至上权威”的基本理路。随后,智者学派开始在人的抽象能力这一视角奠定人通过思维实现自我认识和自我反思进而形成关于共同生活伦理秩序和公共知识的基本思路。直至苏格拉底以“自知无知”的方式明确现实的人必须依靠理性神赋予的理性能力,才能获得道德的至善、智慧的至真、审美的至美的理性知识。理性神是保障现实的人具有理性能力,进行理性活动,获得理性知识的最后根据。这一理论直接影响柏拉图的“分有说”。“分有说”一方面将“理念”从特殊的附着物上抽象出来,形成概念和范畴,作为具体可感知事物感性认识的根据;另一方面,又将“分有”作为具体的物具有真实性、价值性和存在性意义,“分有”是具有完满性、整全性、绝对性的“理念”的一部分,是任何事物在思维中得以抽象把握,并通过真理形式呈现和肯定的基本途径。可见,在“分有”说中“整体”与“部分”、“普遍”与“特殊”之间的关系已经形成了比较模糊的理论概纳,并逐渐在形而上学理论系统中确认出特殊、个别服从于普遍、整体这一基本原则。由此,古典形而上学确认了思维存在的知识形成的“真理世界”与思维现实的知识形成的“经验世界”的“两个世界”学说以及“真理世界”是“经验世界”的最后根据,是对经验世界真假、是非、善恶进行研判的最高权威这样一种二元权力结构。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总结古典形而上学的发展,形成关于形而上学研究的对象、方法、特征以及意义的理论体系,成为将形而上学作为一门理论研究的第一人。亚里士多德明确提出,形而上学是“寻求现存事物,以及事物之所以成为事物的诸原理与原因”(1025b5)的本体论学问。所谓本体,即“那些原始之是,为其他范畴所依凭的事物”(1046a5),本体是一事物呈现出现存形态的原理、动因和方法,是现存事物的存在根据。随后,进一步用“四因说”阐明“本体”内涵,说明现存事物是由现存质料、根本形式、潜能动力和根本目的四重逻辑实现其现实化的必然结果。其中,关于质料与形式的关系,确定了形式研究的抽象方法和形式逻辑的理性法则。古典形而上学由此摆脱了朴素论证,进入理性化形态。“潜能”说则进一步阐释形而上学探讨一事物形成的内在力量关系的过程性。“潜能”即尚未实现的某种关系,一事物因为某种动因推动使其实现或阻止使其实现,即构成一事物的现状。由此,亚里士多德明确一事物成为该事物,或成为另一事物,“总是指某些动变渊源,若说某一物成为另一物,或成为它自身的动能,这总关涉到某一种原始潜能”(1046a10)。因而,对这一原始潜能的探讨正是在生成论意义上对事物产生过程的形而上追问,探讨一事物形成并实现自身诸种力量。而这种原始潜能“成为它自身的动能”,即自因,从而自发、自觉、自为地推动自身运动发展,即为本体在潜能和动因两方面对一事物形成表现出来的力量。可见,本体论推动形而上学逐渐从追求现存事物之外的外在力量,转变为将事物内在目的作为事物存在和发展的根据来研究的基本思路。随后,亚里士多德开始探讨外在力量与内在目的是否具有同一性的问题。“作用与被作用的潜能在某一意义上是合一的。(因为事物之所谓‘能’就是自己能被作用或作用于它事物)”(1046a25)。任何现存事物都处于“作用”与“被作用”的力量关系之中,即现存事物存在于内外因共同构成的力量网络和关系网络之中。亚里士多德进一步将本体论应用于伦理世界,做出“人是政治动物”的判断。将人理解为具有理性潜能,追求理性目的,通过理性认识创造理性秩序的理性人。人是理性的,是人认识自身的理性要求、实现对世界的理性认识,进而基于理性能力和理性追求建构共同生活理性秩序的本体基础。现实的人通过理性认识能力缔结共同秩序的“一致性”约定,自觉遵循理性缔结的约定,自主选择理性规范,是实现理性自由和最高理性生活的方式,从而亚里士多德得以在理性基础上处理“多”归于“一”、“特殊性”归于“普遍性”的形而上学同一性和整全性论证。在现实层面,至上、纯粹、绝对的理性自由在有限秩序和有限的人之中无法实现,必须通过人将理性能力发挥出来约定和约制理性潜能的基本方法才能实现,以达到理性潜能有限实现而不导致理性自由的无序状态。在这里,亚里士多德明确了形而上学总是将理性作为基本原则和基本方法、将创造理性作为现实的人的最高生活追求和最高价值标准的形而上根据。可见,现实世界的理性秩序是形而上学视域中抽象的、普遍的、同一的理性的人的,而不是现实的人的。
古典形而上学奠定了形而上学是向现实世界之上寻找最高权威、最后根据、最高真理的学问,并初步形成了最抽象、最普遍、最完满的理性思维所形成的最绝对、最纯粹的存在知识,奠基言说现实世界存在根据的话语权威。现实世界必须通过分有理念获得存在意义,或通过彰显形式的动因发挥潜能的力量获得现实世界的合理化。由此,奠基形而上学是为研究现存世界的一切科学提供根本原则、根本观点和根本方法的科学之王。它产生“形而上”的真理对“形而下”经验的话语权威,将形而上学研究从追问现实世界的存在根据转向追求建构完备性的形而上学学说。事实上,这种方法论转向实现了形而上学理论发展对自身话语实质的第一次遮蔽,直至启蒙精神遭遇人类学的挑战,古典形而上学在世界之外寻找至上权威的方式遭遇现实的人于现实世界的质疑,在人性之中探讨存在根据的主体性形而上学开启。
二、近代形而上学:主体性原则与实体权威
随着现实的人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能力增长,以及现实世界在建构共同生活基本秩序中的力量增长,依靠在现实世界之外寻找合理性根据的古典形而上学必然遭遇质疑,这推动形而上学开始容纳现实力量建构自身的存在根据。这就使近代形而上学发生主体性进展,一方面,形而上学研究的基点落实到追求自由意志的人类学基调上,即如何确证人类“自我立法与自我创造的能力”[1]9的主体力量的形而上学;另一方面,形而上学研究的视域落实到现实的人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的权威实体,即法和国家。从而,推动近代形而上学从“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上下二元论证结构,转变为在历史性、过程性和现实化意义上论证永恒性、同一性。这一过程在康德法的形而上学中奠基,在黑格尔法哲学中得到根本确立,形成主体性意志在现实世界自证自身并完成自身现实化的形而上论证,型塑主体性原则的理论完备性与主体性生存方式的现实合理性,形成奠基于形而上学论证的法和国家的实体权威的至上性、绝对性、永恒性。主体性形而上学的发展已经逐渐容纳着特殊性、现实性和个体性的力量在共同生活基本秩序的生成和实现中产生重要作用,这直接表现为现实层面探讨个体与国家关系的话语系统。
对法和国家所建构的共同生活秩序及其合理性根据的形而上探讨,始终基于康德对政治生活是人类自由运用理性并实现其理性自由的领域这一前提性判断。由此,可以判断政治生活始终是关涉人的最高自由追求和人类的最高理性实现的生活领域;政治生活合理性的最高权威奠基于形而上学对理想人性追问形成的最高真理以及在此基础上获得的关于人类在现实生活中伦理秩序的最高标准。“政治是人类自由的领域……政治形式与必要性的问题与基本的人类自我实现的问题是相关的,它把理想的国家解释成人格的扩大,它对合法国家性质的探索通常导致对理想化地得以实现、自由的人的本质进行探索”[1]6。关于国家的合法性问题,必须转变为关于理想人性的形而上追问。国家的合法性必须将实现人的生存的合理性作为根据,这直接解释了“对合法秩序状态的探索与人类本质、人类自由与人类自我形成的探索结合在一起”[1]8,进一步揭示了主体性形而上学与国家和法的实体权威之间的共谋关系。形而上学提供关于理想人性的最高真理,国家按照理想人性建构伦理秩序的最高标准,形成外在于人的正义力量的最高权威,提供现实的人实现理想人性的现实场所,从而国家和法获得形而上学明证的至上权威。康德在《法的形而上学》中清醒认识到要获得关于法的形而上学的明证性,必须解决法既代表“理性必然的形而上学原则”,又同时保障人类“自由地行使基本的人类能力”[2]173,必须处理法协调必然王国与自由王国的二元关系,将法的形而上学上升为一个“由人类理性演绎的法律既是实证的也是普遍的、既是属人的也是形而上学的”[2]173的完备逻辑体系,从而达到“合法国家就是规范集体生活的客观法律与实践理性的绝对命令之间具有最高一致性的状态”[2]173。康德将这一重任诉诸道德律令,首先确认“道德原则与构成自由的目标”作为立法的来源,构成共同生活的基本秩序。追求理性自由与遵循道德律令,是人类最高追求现实化的必然要求。同时,道德法则又是“合乎理性地建立在先验的原则之上”[2]19,因而具有客观必然性。康德进一步指出,在先验理性结构中人是要求道德律令、自由目标和理性生活的理性主体,是建构现实世界道德秩序、价值秩序和理性秩序的实践主体。因此,现实的人处理共同生活的实践理性“必须事先假定并需要道德形而上学……每一个人在他的心中都具有这种形而上学”[2]21。现实的人内在遵循对道德律令、自由追求和理性生活的主体义务,并将这种义务作为自我实现的最高义务,即形成了主体性原则作为人的内在目的,同时又遵循主体性原则自身在主体性原则约束下实现最高追求。主体性原则“在主体的自成因果性或我的行为中具有基础”[2]190,可见,主体性原则下现实的人关于自身的知识来自主体性原则的自成因果性,现实的人必须在遵循主体性原则中获得思维活动和行为活动的合理性根据,从而将现实的人下降为按照主体性原则思维、行为和研判的客体。由此,在康德法的形而上学中,现实的人在主体性生存方式中下降为认识客体和行为客体。
随后,黑格尔进一步完成思辨逻辑对主体性原则的永恒性论证。一方面,黑格尔明确国家对单个人的最高权威在于其合理性。“国家是伦理理念的现实……是绝对自在自为的理性东西”[3]288,因而国家“是精神为自己所创造的世界……人们必须尊敬国家,把它看作地上神物”[3]12。由此,国家作为绝对精神、绝对自在自为的理性东西的实体,对单个人的自由追求和理性力量具有普遍性的真理和最至上的权威。因此,国家意志是“被提升到普遍性的特殊自我意识中具有这种现实性。这一实体性的统一是绝对的不受推动的自身目的,在这个自身目的中自由达到它的最高权利,正如这个最终目的对单个人具有最高权利一样,成为国家成员是单个人的最高义务”[3]289。国家就其作为实体而言,国家意志是在单个人追求理性自由的自我意识中达到普遍性的绝对自在自为的理性意志,对单个人来说服膺国家意志即是追求最普遍的理性自由,是单个人的最高权利;同时,国家伦理是单个人达到自我要求最高境界的伦理理念的现实,是单个人实现理性自由的伦理秩序的现实场所,对单个人来说服膺国家伦理即是服从最高的伦理追求和伦理秩序,是单个人的最高义务。在这一阐释中,基于形而上学的伦理层面,黑格尔完成了国家伦理与个体伦理在权利与义务中的最高统一。因而,在现实层面,代表绝对自在自为的理性和最高伦理理念的实体国家“是调整个人生活的力量”[3]189。个体必须服从于国家为理性的自由运用和伦理的最高追求设定的合理性标准,通过履行国家义务和国家权利获得个体存在的客观性、真理性和伦理性。另一方面,黑格尔肯定个体内在意志在国家意志建构和伦理义务遵循中的作用和力量。国家的现实性在于“整体的利益是在特殊目的中成为实在的。现实性始终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其中普遍性支分为特殊性”[3]318。国家作为绝对理性和伦理理念的现实化,必须完成逻辑上普遍性支与特殊性的统一和现实上普遍性分支为特殊性。在现代国家中,“个人的单一性及其特殊利益不但获得它们的完全发展,以及它们的权利获得明白承认,而且一方面通过自身过渡到普遍物的利益,另一方面它们认识和希求普遍物,甚至承认普遍物作为他们自己实体性的精神,并把普遍物作为他们的最终目的而进行活动”[3]296。可见,完成国家的现实性依赖于单个人的主体化过程。前一方面要求国家意志通过思辨逻辑对单个人的特殊自我意识的抽象和同一;后一方面要求国家意志通过单个人成为国家成员的主体化将普遍性意识作为最高权利和最高义务来实现。单个人将自身意志过渡到普遍物的利益上建构起实体性精神,又将实体性精神作为单个人自觉的最终目的,确立起现代国家的主体性原则,从而在思辨逻辑中完成主体性形而上学作为国家力量的来源和手段。可见,主体性形而上学“具有这样一种惊人的力量和深度,即它使主观性的原则完美起来”[3]260,既在普遍性中保存了单个人的特殊性,又使特殊性最终复归于普遍性的统一,完成外在理性秩序和内在伦理要求对绝对精神的义务与追求理性自由的权利的同一性,从而完成了个体的内在精神与国家的客观精神的绝对统一,最终实现了为“国家意志作为单个人的最高义务和最高权利建构至上性”辩护的话语目的。
总结主体性形而上学作为康德法的形而上学和黑格尔法哲学的基本方法,是二者型塑法和国家的主体性原则的最高真理,论证着个体对法和国家具有主体性义务和主体性权利及其统一的合理性、至上性、永恒性的最高权威。主体性形而上学的思路,仍然固循着形而上学内塑权威的基本原则,基本形式仍然是“根据被思考的即普遍的规律和原则而规定自己的行动”,基本内容仍然是实现“客观自由(即普遍的实体性意志)与主观自由(即个人知识和他追求特殊目的的意志)”[3]289的同一性,基本方法仍然奠基于人类具有运用理性追求自由的能力的理论基点。可见,理性必然和人类伦理的辩证统一,使主体性形而上学确证主体性生存方式的合理性,而主体性生存方式是将现实的人抽象为特殊意志,并在理性、自由、伦理的理念和意志层面实现抽象义务和抽象权利的理性自由。正如黑格尔明言法哲学的本质“主要是或者纯粹是为国家服务的”[3]9,是通过理性逻辑塑造主体性形而上学的最高真理,将国家意志阐释为绝对精神在现实世界的实体,确证国家实体对现实世界具有绝对的、永恒的、合理性的最高权威的理论话语。
三、现代形而上学:语言意义与交往理性
马克思批判黑格尔法哲学的主体性形而上学原则和方法,揭示黑格尔所论证的“国家制度的理性是抽象的逻辑……不是思想适应于国家的本性,而是国家适应于现成的思想”[4]。一切运用理性逻辑型塑合理性的基本方法,无法摆脱形而上学作为最纯粹、最抽象、最绝对的范畴运动可以提供最高真理的基本原则,其内在逻辑不过是将特殊利益上升为普遍利益的话语系统,“这种方式对世界和现实做出的解释,从来没有比古代神话更客观的解释”[5]。由此,福柯指出现代哲学的重要宏旨就是警惕理性权力在政治生活中僭越生命价值的无限扩张[6]。现代哲学在反理性思潮和反主体性形而上学的理论进展中,消解了为现代国家合理性奠基的理性原则和理性逻辑与主体性生存方式的政治正义。这同时产生着现代哲学的新任务,即在新的原则和方法中确认保证共同生活秩序合理性以及个体在内心遵从上自觉服从于共同秩序的形而上根据。
现代哲学揭示主体性形而上学是在现实层面构成了主体性生存方式的话语力量,是造成人类与人类社会单向度性,不再具有否定、批判、改造乃至超越现实的力量和能力,内置于现代性话语中衍生现代性危机的话语根据。福柯指出,“某一时代的认识型不是一种世界观或意识形态,而是潜在的话语系统”[7],“是在某种形式下,它将自己装扮成普遍性的政治”[8]26。而实现这种“装扮”的正是“人文或社会科学是国家采取最低限度强制手段治理社会的新工具的支柱”[8]26。这标志着国家权力实施与形态发生从强制性向生产性的转变,这一转变是通过话语系统的微观化规训实现的。这种“装扮”的实质和工具,是通过建立主体性形而上学奠基的人文社会科学话语系统,将主体性原则型塑为单个人的最高义务和最高权利,将现实的人规训为履行国家意志的生命工具。福柯明确指出,“主体一词在此有双重意义:凭借控制和依赖屈从于他人;通过良心和自我认知而束缚于它自身的认同”[9]110。可见,主体概念,一方面意味着主客体之间的二元结构以及客体服从主体的绝对关系,形成主体施展权力、客体认同权力的话语体系;另一方面,意味着通过客体自觉认同,并在内心遵从将主体性原则作为最高伦理的自为和最高道德的自律,使客体在主体性原则捆绑下产生自在自为的主体意志,是主体化的话语工具。主体性的实质是通过主体概念的辩证运动,使现实世界的主客体关系颠倒,特定意志上升为权力意志,个体沦为权力客体,遮蔽将现实的人下降为服从和被控制的生命工具的话语技术。因此,反抗旧秩序,超越现代性,必须反抗现有的主体性话语,“促发一种新的主体性”[9]121。在现实革命的核心领域必须从权力机关的暴力争夺,转向解构旧的主体性原则、建构新的主体性的话语斗争。通过新的主体性原则,生产追求新的理想人性和理想社会的新的人,即批判现实和改造现实的主体力量,成为建设新的社会的物质力量、现实力量和实践力量。
可见,反主体性形而上学成为超越现代性这一时代精神的理论回响,重建形而上学在颠覆现代性话语和重建新的话语的意义上具有批判世界与改造世界的实践功能。重建形而上学的努力发轫于非理性主义思潮。“上帝之死”(尼采)的判断,消解了理性逻辑确证的至上性、绝对性、神圣性的形而上学明证性,却造成了现实世界和现实的人的存在价值和存在意义同时被消解的“人之死”(福柯)的理论困境。随后,尼采诉诸非理性主义探讨存在意义的形而上追问,开始论证“没有通用的标准或更高的权威(一旦对上帝的信仰被打破了)可以调用来断言某个视角是真实的,而另一个不是”[10]。在非理性主义理路中,彻底消解了形而上学原初设定的普遍性高于特殊性、同一性高于异质性、绝对性高于相对性等基本原则,瓦解了建构这些原则作为最高真理标准的明证性逻辑,从而使形而上学不再具有对其他知识的最高真理的地位,由形而上学作为话语根据的现实世界本体或实体权威不再具有对单个人意志和行为的最高权威的地位。然而,非理性主义在回应形而上追问的问题本身时,却不得不诉诸一种源自本能的神秘力量、神秘意志、甚至直接归之于“强人”“强力”作为支撑,使形而上追问被“视之为随机应变的本源力量所造就的一个无以名状的巨大事件”[11]41。可见,非理性主义将现实世界存在根据的探讨建立在理想追求的乌托邦之上,使形而上学逐渐沦为不确定、不可言说的学问,直接导致在尼采、海德格尔乃至福柯的晚年研究中,寄托于生存论、境界论、美学等“自我”实现的技术。由此,哈贝马斯概纳形而上学演进的基本规律,总结形而上学遭遇困境的主要原因在于以往的形而上学发展产生了一种由实质合理性向程序合理性的异化,即形而上学从关于存在根据的追问,转变为不断完善形而上学完备性的方法研究。因而,必须在新的视域、原则、方法方面重建处理“普遍”与“特殊”、“一”与“多”等二元关系的合理性话语。
首先,哈贝马斯确认新的形而上学理解二元关系的基础必须“放弃理论对实践的经典优先地位”[11]47,恢复实践决定理论的基本原则。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发现政治现象的全部奥秘根植于市民社会的生活基础,因此立足于“生活世界是对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整个世界的基础加以追问的自然源头”[11]17。市民社会交往活动的基本秩序,构成政治生活基本秩序的源头,从而解决了主体性形而上学“头脚倒置”的问题。生活世界是由现实的人有意识的生命活动不断发生变化的经验世界,统摄秩序的权威力量不再是至上的、永恒的、绝对的最高权威,而是在流变过程中建立起来的主体间性的认同性权威。因此,生活世界成为重建形而上学的实践领域,建立起生活世界交往活动先在根据的语境世界成为形而上追问的主要论域。其次,哈贝马斯确认新的形而上学在基本方法上必须“克服掉逻各斯中心论的狭隘离型关”[11]47,不再在抽象的、理性的、形式的逻辑明证最高真理,必须落实到生活世界现实的人在交往活动中通过语言达成交往理性的基本方法。这一基本方法同样发轫于亚里士多德说明语言的逻各斯是形成对存在的知识的基本范畴。在尼采断言“事实恰恰是不存在的,存在的仅仅是解释”[12],存在者如何存在必须在解释系统中予以呈现,直至海德格尔确认形而上学是“通过逻各斯来明确得到表达和讨论”[13]的理论。哈贝马斯不再将语言中的逻各斯局限在解释系统中,同时认为其具有在主体间建构交往理性的方法论意义。哈贝马斯认为,现实世界的真理系统乃至最高真理的产生,都必须借助于在其产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由语言符号构境的生活世界,而语言符号的意义则是“社会个体的劳动结果和创造潜能”[11]21创造出来的。语言符号的意义,依靠现实的人在有意识地生命活动中表达自我意识、实现自我力量的意义输出,在生产生活的交往中达成关于某一事物的意义共识,形成关于一切事物理解和阐释、标准和研判的符号意义系统,即形成生活世界的语境。现实的人在表意过程中必须首先遵循语境的话语秩序,运用共识的符号意义,构成主体间性得以表达和接受的交往秩序。由此,语境是交往活动形成合理性秩序的先在根据。最后,哈贝马斯认为,型塑形而上学处理二元关系的基本目标必须摆脱同一性追求,“确定非同一性这条世俗的拯救途径的有效范围”[11]47,从而后形而上学将形而上学的生成领域落实到现实的人有意识的生命活动形成的交往中交织、重叠达至共识的主体间性中探讨,产生着一种区别于传统形而上学同一性的私利性话语,而建立在主体间性中寻求公利性话语的形而上思路。
哈贝马斯的后形而上学在规范交往秩序中话语功能的现实化,仍然依赖于主体化路径来实现。实现主体自我表达和自我行为认同并使用语境系统的过程,即生成“具有言语和行为能力的主体”[11]47。语言与交往是使个体进入社会的主体教化过程,“以交往为趋向的行为也适合于充当使社会化和个体化融为一体的教化过程的媒介”[11]46-47。“只要有语言交往,教化过程就不会中断”[11]26。语言交往作为人们通过交往活动达到自我实现的先在语境世界,是教化个体主体化的主要内容。教化从语言的符号意义学习开始,其实质是对语言所表达的话语系统以及话语系统所规范的交往秩序的主体教化。同时,“在交往过程中,语言所建立起来的共识取决于交往参与者对待可以批判的有效性要求所持的肯定或否定立场。有了语言建立起来的共识,时空中才能形成广泛的互动”[11]43在交往活动中,通过语言交往所达成的交往理性共识不断接受是否符合主体间交往需要(内在包含主体自我实现的需要、主体间交往共识的需要和主体间交往秩序的需要)的检验。使用语言与参与交往的现实的人作为在检验中承担主体的研判功能。由此,绝对性的先在前提消失,主体间互动过程中变动地形成并发展主体间性的形而上思路逐渐形成。可见,哈贝马斯的后形而上学创造着真正的主体性生存方式。现实的人既是交往理性的生成主体,也是交往理性的实践主体,新的形而上话语是在现实的人的自我诉求表达和自我实现行动中互动生成,并推动着关于交往秩序的合理性话语始终适应主体需求的变化而发展。
四、结论
形而上学视域中的权威追问,是对现实世界统治秩序正义性及其背后的话语系统合理性的双重反思。考察形而上学型塑最高真理的本体论、主体性和交往理性的形态演进,可以在理论层面上揭示形而上学型塑最高真理明证性的理论系统与现实世界阐释最高权威合理性的话语系统具有一种共谋关系。这使得批判旧的形而上学成为消解旧的话语系统及其真理权威的理论武器,重建形而上学则意味着关于理想人性和理想世界的新的勾勒,推动着审视关于现实世界政治知识正义性和政治实践合法性是否与现实的人的价值追求、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人类自由全面发展的根本要求相一致,成为在话语论域中现实世界理想秩序的重要思路。这一思路的展开构境出当下社会共同生活基本秩序以及治理力量的深刻变化。现实世界的话语系统开始从宏观的、绝对的、至上的、超越性的最高权威产生“自上而下”的强制性权力系统,转变为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承担的“上下互动”的生产性权力系统。这意味着社会生活中现实的人及其自组织的微观力量,与国家、法的宏观力量形成互动治理的社会治理体系,标志着一种区别于旧的形而上学及其权威型塑的私利性话语、由多元力量参与的公利性话语逐渐成为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焦点。同时,公利性话语标志着新的主体性原则的诞生,生成话语和实践话语的力量在新的主体中统一起来,国家和社会的力量不再是外在、异质于主体的力量,转变为维护和发展主体的力量。新的主体性原则对现实的人和现实世界产生宏观规训力量和微观引导力量。培育自为、自觉、自由的实践主体,这意味着新的社会治理以增强主体力量为核心价值,在新时代国家治理现代化实践中表现为“坚定‘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把不断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和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作为根本任务”[14],依靠人民实现美好生活的主体追求和主体力量实现现代化强国目标。公利性话语及其新的主体培育的核心价值,正是当代形而上学观照现实并具有实践意义的可能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