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大型文学期刊与当代文学进程
——以《十月》中的文学批评为例
2020-03-03朱涛
朱涛
俄罗斯大型文学期刊(русский толстый журнал)指的是包括《新世界》(Новый Мир)、《旗》(Знамя)、《十月》(Октябрь)、《民族友谊》(Дружба Народов)、《乌拉尔》(Урал)、《涅瓦》(Нева)等在内的一批历史悠久、发行量大、权威性高、影响力广的文学期刊。俄罗斯素来具有大型文学期刊传统,大型文学期刊融文学、艺术、批评、政论于一身,曾在俄罗斯文学的发生和发展进程中扮演过至关重要的角色,它们是最新文学现象的捕捉器、文学新人的引荐者、文学观念的倡导者和文学思潮的论辩场。如今,大型文学期刊在俄罗斯文学界已被公认为一种具有俄罗斯民族特色的美学现象。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苏联解体,文学中心主义倾塌,加之互联网与消费文化的推波助澜,大型杂志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不少批评家悲观绝望,宣称大型杂志已死。但是,时至今日,我们不难发现大型杂志不但没有消失,而是继续在当今的文学进程中扮演着十分重要角色。遗憾的是,作为文学进程不可分割一部分,并扮演着文学自我认识功能的当代文学批评,其应有分量还没有得到科学地描述和研究。本文拟对最受读者欢迎的俄罗斯大型文学杂志之一——《十月》①的文学批评板块进行研究,尝试揭示大型文学期刊与当代文学进程之间的关联。
《十月》批评栏目的拓展
大型杂志文学批评是俄罗斯文学中较为传统的一种体裁,它将文学视为社会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多是些总结性、纲领性文章,融语文学分析与政论和哲学于一身。众所周知,文学批评最基本的功能之一为反省。如今,大型杂志批评中反思类文章的比重在不断攀升,最显著表现之一为大型杂志相应栏目的扩展和细化。
比较二十一世纪前十年和二十世纪九十年的《十月》,我们不难看出,二○○○年《十月》中批评栏目的数量较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增长了不少:一九九○年为五栏,二○一一年为七栏。文学批评文章的数量在增长,栏目在扩展和细化:一九九○年为十七篇,二○一一年为二十二篇。二十一世纪前十年代末,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固有栏目“文学遗产”(Из литературного наследия)、“书与杂志的世界”(По страницам книг и журналов)、“评论”(Отклик)等基础上又增添“书讯”(Книжный агент)、“走近文学”(Близко к тексту)、德米特里·巴克主持的栏目“世纪初的百位诗人”(Сто поэтов начала столетия)、鲍里斯·米纳耶夫主持的栏目“文学部”(Литчасть)、瓦季姆·穆拉特哈诺夫主持的栏目“伊戈尔远征记”(Слово о полке)。从二○○○年初起,В.别列津开始主持专栏“当下的文化”(Актуальная культура)。
这些结构变化见证了文学批评在数量和质量上强化着自身的立场,作者专栏的出现则见证着文学批评向文学、小说的靠拢。此外,不少批评家纷纷出版自己的评论集,如А.涅姆泽尔、П.巴辛斯基、Л.达尼尔金、В.普斯托瓦娅、Д.贝科夫等。《十月》的文学批评栏目编辑策略符合这一新思潮。
《十月》批评栏目作者构成的变化
众所周知,社会的变化不仅直接反映在杂志发表的文章中,也反映在杂志的存在和运作中、编辑策略的细微差别中、作者的工作中、出版的结构中。在本研究所涉及的时段,《十月》的批评版块主要由И.巴尔梅托娃和В.普斯托瓦娅领导。
И.巴尔梅托娃是俄罗斯著名批评家,在杂志历史上曾因首次出版格罗斯曼的《生活与命运》、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及其他一些被禁作家的作品做出过重要贡献,也曾参与“期刊阅览厅”②网站的开发工作,她所选择的策略适应了改革时期及后改革时期的需求。正如批评家А.涅姆泽尔(Немзер,2013)所写:“改革时期的文学政治具有鲜明的补偿特点,需要对错过的进行补偿——追赶、还原,填补空白,融入世界。”В.普斯托瓦娅则从二○一○年开始担任批评板块的负责人,她的理念与其说是复兴旧文学和开辟新的信息空间,不如说是关注现状。
随着杂志批评栏目增多,批评家数量也在不断增长,作者结构和构成的变化相当明显。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十月》炙手可热的作者为М.佐洛托洛索夫和А.博恰罗夫,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前十年走红的则是А.朗琴、Е.佩列梅施列夫、Л.季莫非耶夫。Д.巴克和К.科布林从一九九六年至今一直笔耕不辍,А.瓦尔拉莫夫从一九九七年开始在《十月》发表文章。二十一世纪初积极发表文章的有В.舒宾斯基、А.邦达列夫、М.列兹米佐娃、А.戈卢布科娃、Ф.叶尔莫林、В.普斯托瓦娅等人。在二○一○开始出现一些年轻的但已然是成熟的批评家,如А.加利耶娃和И.博加特廖娃等人的文章,以及一些完全是新人的文章,如М.萨维丽耶娃、Ек.伊万诺娃等。此外,新批评家的名单还在不断扩大,如Д.哈里托诺夫、А.利塔夫林娜、Е.尼基金、Е.果夫曼、А.霍达克等。如此一来,在批评这块阵地上和睦共存着不同年龄层的作者。
在杂志与作者打交道之密切方面,《十月》与Д.达维多夫的合作是个典型案例。达维多夫本人的文章以及研究他的文章在该杂志上发表了近二十年。达维多夫是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批评家、文艺学家和编辑,是当代文学进程最活跃的参与者之一。Л.科斯秋科夫曾高度评价达维多夫的突出贡献,认为他“做了广义上的莫斯科文学家所做的一切。如果要对他进行一番总结,那么,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比所有人都置身事内的人。也就是说存在某个语境,也存在置身其中或置身其外的人。在我看来,达维多夫比我入境更深”(Костюков,2010)。
与此同时,在《十月》上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批评家们的文章数量也在不断上升,他们自认为是文学进程可靠的参与者,积极展现自我。如果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年轻作者在大型杂志上发表文章还非常罕见的话,那么,如今他们在杂志上发表自己的看法已经是司空见惯。《十月》并非平白无故地盛赞罗曼·先钦主编的《新俄罗斯批评——零零年代》,该书收录的都是些年轻的、刚开始起步的、已经小有名气的作者的文章。批评家А.卡拉肖夫(Карасёв,2008:58)在文章“当职业化缺席的时候”中曾寄希望于“三位俄罗斯最美丽、最聪明的姑娘——瓦列里娅·普斯托瓦娅、叶莲娜·波格列拉雅、爱丽丝·加利耶娃”。值得注意的是,已提到的两位——В.普斯托瓦娅(1982-)和А.加利耶娃(1985-),加上И.博加特廖娃(1982-)经常在《十月》上发表文章。这三位女性批评家有各自鲜明的定位。普斯托瓦娅在一篇关于“沃洛申节”的文章中,曾饶有兴趣地讲述自己在《十月》杂志的生活;加利耶娃在研究瓦西里·希里亚耶夫时,采用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别林斯基的当代印象主义批评风格;博加特廖娃则聚焦于《仙鹤与侏儒》,关注一代人成长的问题。这些年轻的作者在自己的文章中用勇敢的、近乎口语的文字与读者对话。这些文章见证着他们想要努力在大历史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尝试,这种尝试由那种对当代与过去巨大的差异感所促动,努力寻找自己这一代人的独特性。这种对年代的感受是文学进程的必要组成部分,《十月》的批评见证了这一点。
总的来说,俄罗斯年轻一代的批评家激活了文学界,但与此同时也强化了意识形态和审美的对立。德国学者比尔吉特·门策尔(Менцель,2003:71)曾这样写道:“从文学批评转移到杂志和因特网之日起,评论以讨论一本书或一本专辑的形式成为俄罗斯批评的主导体裁。似乎属于传统批评那种宏大文章的时代一去不返”。新一代批评家们更愿意写些简短的文字,因此对作为一种最合适的交流手段的因特网评价很高。他们和风格冗长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渊博的不求甚解”格格不入。
因此,在对《十月》批评栏目的作者构成进行评价时,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编辑部致力于批评家构成的多元化,保留已成名的批评家,吸引年轻的批评家。
经典与当代并重的批评策略
如同其他文学杂志,《十月》也致力于促进今日文学之多样性和整体性。在该杂志上涌现越来越多关于当代文学创作的文章,在二十一世纪前十年它们的数量明显多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特别是二○一一年,该年刊发了四十二篇关于当代作家创作的文章,而一九九○年仅有十一篇。《十月》坚持拓展文学的视野,这见证着当代文学顽强的生命力和需求,尤其在更换了领导之后,它“不怕推出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不怕冒风险和走进黑暗”(Кучерская,2004:86)。
经典文学也是文学进程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十月》上随处可见关于那样一些作家的研究,如А.阿赫玛托娃、М.布尔加科夫、В.维索茨基、З.吉皮乌斯、В.格罗斯曼、В.马雅可夫斯基、Б.帕斯捷尔纳克、Б.波谱拉夫斯基、К.西蒙诺夫、Б.斯卢茨基、А.索尔仁尼琴、А.特瓦尔多夫斯基、В.赫列勃尼科夫、В.霍达谢维奇、М.茨维塔耶娃、В.沙拉莫夫。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这份作家名单不存在意识形态的好恶,也没有对地域或时空的偏爱,《十月》不仅认可那些在二十世纪初期或中期移民和待在苏联国内的作家,也认可分属不同文学阵营或孤军作战的作家。之所以会选择这些作家,这只能用杂志的审美原则加以解释。对这些作者的关注,显示了《十月》在二十世纪末对过去文学进行总结和反思的努力,力图揭示其丰富性和多样性。然而,在广阔的和相当芜杂的过往文学中,《十月》干脆利落地挑选出一批对自己而言极为重要的作家,他们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纪头十年的杂志中不断重现,如М.布尔加科夫、З.吉皮乌斯和В.霍达谢维奇。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趋势,那就是《十月》对十九世纪文学兴趣的持续增长。如果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提及俄罗斯黄金时代的经典作家主要是普希金的话,那么在二十一世纪前十年范围要更加广泛,出现了有关契诃夫、托尔斯泰、А.格里博耶多夫、А.别斯图热夫、В.沃利霍夫斯基、В.奥多耶夫斯基等的批评文章。显然,俄罗斯经典时期的文学开始受到积极思考和再思考,这与精神方向及民族自我意识增长的探索有关。与此同时,在《十月》中也能找到一些“常客”,如别林斯基,关于他的文章可见于一九九一年和二○一一年的纪念专刊。类似地,在二十一世纪的整个前十年,《十月》还高度关注В.纳博科夫,将其视为二十世纪文学的一座高峰。
大型杂志对经典的关注乃是文学批评的根本方面。文学传统得到传承,经典有助于在过去的文学中寻找解决当下问题的答案。从二○○○年到二○一一年间,在《十月》的文学批评栏目中共发表了三十三篇关于俄罗斯经典文学的文章,它们占该栏目总文章数的百分之十八。这些文章主题各异,它们或论及一些知名作家的创作个性及细节,或对其进行新的归纳,并在广为人知的材料基础上提供自己的看法。经典永不过时的价值在作家一些有趣的生平经历中得以揭示,比如,在Л.格拉特科娃的文章“论真正的艺术:Л.托尔斯泰与Ф.季先科的通信”(Гладкова,2000:33)中,刊登了托尔斯泰与一位家住哈利科夫的农民新秀作家季先科的通信节选。托尔斯泰的生活是早就家喻户晓的,他对农民感兴趣并关注其文学经验;与伟大作家有关的一切对于当代读者而言都是有价值的。另一个反映这一趋向的文章为批评家А.巴尔金的“四个契诃夫”,该文创作于契诃夫诞辰一百五十周年之际,它从视觉角度关注契诃夫,文中提到契诃夫的四张照片,对它们的分析使通过视觉化的生平来揭示其个性成为可能。如此一来,依靠文献或智力游戏,当代批评一次又一次地使读者回忆起经典。在该例子中,重要的与其说是展现他们的创作,不如说是将他们的生活呈现在读者面前。
此外,《十月》还流露出一个当代文化的重要倾向,即对女性作家的浓厚兴趣,这尤其鲜明地体现在二○一○和二○一一年的刊物中。那几期所涉及的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女作家不仅有家喻户晓的З.吉皮乌斯、Н.苔菲,也有没那么出名的А.米涅(Александр Михайловна Моисеева,1874-1913)、安娜·马尔(Анна Яковлевна Леншина,1887-1917)。如今,对性别研究的激活以及女性作家数量的增长在杂志中得到忠实反映。这样一来,《十月》的文学批评努力更全面地为读者介绍当下的文学进程,也努力保存过去具有无可争议价值的文化遗产,从当代社会及艺术任务的视角出发阐释经典,阐发当代文化的进程。
其他方面的变化
由于对民族概念理解上的变化,当代文学的视野要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加宽广。大型文学杂志比从前更加关注国外文学。在《十月》的批评文章中,我们不难找到那些外国作家的名字,如弗兰兹·卡夫拉、胡里奥·科塔萨尔、亨利·米勒、米兰·昆德拉、塞缪尔·贝克特等广为人知的现代主义作家。此外,杂志还开始关注那些居住在国外,但同样用俄语创作的作家,如В.舒宾斯基(乌克兰籍俄罗斯作家)、Д.特鲁斯基诺夫斯基(拉脱维亚)、Э.萨法尔里(阿塞拜疆)、С.季莫菲耶娃(拉脱维亚)、З.布尔楚拉德兹(格鲁吉亚)、Н.阿布嘎良(亚美尼亚籍俄罗斯女作家)、С.查丹(乌克兰)。
这些俄语作家不仅记录他们所居住国家的日常生活,也积极参与这一生活,因此对俄语文学的发展做出很多贡献。从非俄罗斯国家看待世界及俄罗斯是当代文学进程的一个重要特点。也许有人会反驳,指出这远不是文学中的新潮流,因为二十世纪的俄罗斯历史上曾有三次大规模的移民浪潮。然而,移民作家和当代外国的俄语作家之间的原则性差别还是很明显的,后者并不认为自己是移民,而是在外国的土地上保存着俄罗斯的民族性。在杂志上发表他们的作品,既是对传统的继承,也是国际关系的发展。
此外,《十月》中的批评文章不仅涉及文学,也关涉艺术的其他门类,尤其是那些与文学密切相关的门类,如在歌曲方面,一九九一年第六期曾发表关于В.维索茨基的文章,二○一一年第一期发表了关于Б.格列比翁希诺夫的文章;戏剧及电影方面,一九九一年发表了关于Л.菲拉托夫的文章,二○一○年发表了关于电影节、Г.扎斯拉夫斯基的文章;在文化方面,一九九一年刊发了关于Л.巴特金的文章;还有绘画方面的文章。
结 语
以上我们从几个方面对一九九一—二○一一年间《十月》的文学批评文章进行了一番归纳和总结。不难发现,该杂志作者结构和构成上的变化,以及文学批评栏目内容及演化,《十月》清晰地反映了当代文学进程的一些重要趋势:如批评文章数量的增长、批评向小说的靠拢、批评的生命力和活力、俄罗斯文学场的拓宽、批评话语的改变等。与此同时,《十月》支持并努力维系稳固俄罗斯文化传统,保留经典文学的地位,关注与文学密切相关的艺术样式。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十月》中文学批评的发展见证了这样一点:撇开经历时代的所有困难不谈,文学传统在当代俄罗斯依然存活着,并找到自己的方向。
注释:
①《十月》(Октябрь)是俄罗斯众多“大型”文学杂志中较有影响力的一家,其历史可追溯到1924年。该年五月问世了第一期的《十月》,它曾是莫斯科无产阶级作家联盟(МАПП)的官方刊物。А.法捷耶夫、А.谢拉菲莫维奇、Д.富尔曼诺夫、М.肖洛霍夫等曾参与了《十月》的创建。除无产阶级作家外,杂志也刊发一些不同作者的文章,如В.马雅可夫斯基、А.普拉东诺夫、С.叶赛宁、М.左琴科、М.普里什文、А.盖达尔、К.巴乌斯托夫斯基等。曾几何时,《十月》被视为是一家守规矩的杂志,或者说,与政权无冲突的。然而,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情况发生了变化,在《十月》上发表了В.阿斯塔菲耶夫反映尖锐社会问题的中篇小说《悲伤的侦探》及А.雷巴科夫的长篇小说《沉重的黄沙》,这引起了党内批评家的批评。然而《十月》继续发表政府“不喜欢”作家的作品,如А.阿达莫维奇、Б.阿赫马杜琳娜、Г.巴克拉诺夫、Б.瓦西里耶夫、А.沃兹涅先斯基、Ф.伊斯坎德尔、Ю.莫里茨、Ю.纳吉宾。“改革”年代初期,杂志首次刊发了А.萨哈罗夫的政论文,Д.沃尔科戈诺夫名噪一时的小说《凯旋与悲剧——斯大林的政治肖像》和《列夫·特洛茨基——政治肖像》,以及早些时候被禁的А.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十月》成为苏联第一家脱离政府机关独立注册的杂志。
②“期刊阅览厅”(Журнальный Зал)网创立于一九九六年,该网站联合了当下数十家俄罗斯“大型”文学期刊,包括《新世界》《十月》《旗》《乌拉尔》《各民族友谊》《外国文学》等,网站更新迅速,在上面不仅可以免费浏览每一期的最新期刊,还可以浏览过往期刊。它的出现是网络数字化时代“大型”文学期刊们与时俱进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