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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的漂移:现代文学起点的嬗递

2020-03-03龙秀玉

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界碑现代文学文学史

龙秀玉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新文学”一直在竭力挣脱“旧文学”的束缚和桎梏,中国现代文学在“政治性”和“文学性”相互缠绕和博弈中发展、壮大。现代文学起点在何时——作为事关现代文学学科建构的关键问题,至今未被“盖棺定论”。中国现代文学起点的界定蕴含着划定中国现代文学叙述的起始“界碑”,即明晰中国现代文学的主要文学特质(文学观念、文学品格、文学特性等)以及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科属性、审美属性、价值属性”。[1]现代文学起点的确立,直接影响现代文学的评价标准和文学史书写方式。

学界对“现代文学起点”的见解聚讼纷纭、莫衷一是。细致分析可知,学者们经由两个维度界定现代文学起点:一是以重大政治历史事件为界定点,另一个是以文学事件或文学现象为界定点。前者是以“政治性”为主导的划分方法,后者是以寻求文学自身发展规律,重视发掘现代文学的“现代性”为目的。截至目前,学术界对现代文学起点的界定可归纳为四种,其中,“五四”起点论是以政治意识形态划定现代文学界标,“民国文学起点论”“晚清文学起点论”“通俗文学起点论”是以文学自身发展树立分期“界碑”的。

一、“五四”起点论

“五四”是一个极具囊括力和包容性的概念,包含政治、文化及文学三层语义范畴,其一指作为政治运动的“五四运动”,以1919年5月4日的学生爱国运动为标志的一系列社会政治活动;其二指从1915年肇始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或者“文化启蒙运动”“文艺复兴运动(胡适语)”。“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以《新青年》和北京大学为阵地,以蔡元培、陈独秀、胡适等为代表进行的一次思想文化启蒙与革新运动;其三是指“五四文学革命”。“五四文学革命”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一翼,包括“白话文运动”和“人的文学”。其中,白话文的提倡一直被视作“五四文学革命”的主要内容及表现,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学”昭示五四新文学审美和文化特质的初步形成。“五四”起点论是以“五四运动”爆发时间(1919年)前后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比如“1915年”说、“1917年”说、“1918年”说、“1919年”说等。“1915年”说看重陈独秀于1915年9月在上海创刊《青年杂志》(1916年9月更名为《新青年》),拉开了新文化运动的序幕,其实质是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起点;“1917年”说重视作为当时影响很高的杂志——《新青年》于1917年刊发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二人积极倡导并推行文学革命,在文学内容和文学形式上为“新文学”树立典范,其实质也是以“五四文化启蒙运动”为起点。“1917年”说契合俄国以“十月革命”的爆发来划定“现代”肇始时间,这也是一种政治意味浓烈的划界分期法;“1918年”说是关注1918年5月鲁迅发表《新青年》第4卷第5期的《狂人日记》。《狂人日记》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用现代体式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2]内容与形式的现代化特征,显示了中国现代小说的创作实绩,其实质是以“五四文学革命”为起点;“1919年”说则是注重“五四运动”的影响力,从政治意识形态角度来划分,实质是以政治上的“五四运动”为起点,这也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现代文学(1919-1949)”划界背后隐含的权威的历史叙事和历史观念。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标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政权更迭和学术生产的体制化极大催生了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诞生。1940年1月9日,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发表《新民主主义论》,将“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即“五四”时期的“新文学”界定为“反帝反封建的文化。”[3]1957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中“现代文学”被定义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时代的文学”。[4]“‘五四’新文学被改称为具有鲜明学科性质的‘中国现代文学’。”[5]自此,五四“新文学”被置换为“现代文学”。而作为“新文学”起点的“五四”时期,自然而然地成了现代文学起点,这就是“五四”起点论法定地位的系统生成过程。代表性文学史论著有:王哲甫主编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王瑶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丁易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等。此类文学史著作的政治性强,欠缺文学性。现代文学史在很大程度上被政治史绑架了,沦为意识形态的附庸,不仅丧失了自身的审美属性,还被写成了政治斗争史。

随着学科发展和学术研究的细化,学界越来越认识到以往文学史书写方式的弊端,明了文学史写作政治色彩过于浓重就会压抑和遮蔽文学的审美属性。20世纪80年代以后,文坛再度焕发生机与活力,随着西方思潮的输入,知识分子开始反思与总结中国社会步入现代化路途的得失成败,即以“现代性”理论为视点审视以往驳杂纷繁的历史。在文学领域表现为“20世纪中国文学”“重写文学史”等思潮的涌现,促使“现代文学史观”开始取代“启蒙文学史观”和“革命文学史观”的主导地位,影响了其时的文学叙述。全新的文学史观和文学史论著陆续出现,重视和强调尊重文学自身发展规律,主张把“现代性”作为文学史写作的基本坐标和主导思想,严家炎先生编著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是此类文学史著作的典型代表。这些新文学史著作的涌现,极大地质疑和解构了以“五四”文学革命作为现代文学起点的法定地位,学人开始反思一直作为现代文学叙述起点的“五四”是否能承担起划分文学新时代的重担?其作为起点的合法性与弊端是什么?甚至有学者发出“界碑已颓:何不推倒重来?”[6]的呼号。总而言之,将现代文学起点前移,在学界大体已成为共识,但移至何处,尚无定论。至此,现代文学的“界碑”开始长时期漂移。

二、晚清文学起点论

学科名称“中国现代文学”涉及两个语义模糊的词:“现代”“现代性”。在中国的语言体系中没有“现代”一词,与之含义最接近的词汇是“现在”,“现代”一词是近代借自日本的舶来品。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指涉不明,一方面是指与“古代”“近代”相对应的历史时段“现代”;另一方面是指作品的意义范畴是“现代的”。“现代性”是一个更为复杂的西方概念,包含“历时性”和“共时性”两个范畴,指涉面广,包括哲学、政治学、经济学、文学、社会学等诸多领域。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现代性”概念在中国逐渐成为热门词汇。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联袂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主张将20世纪中国文学“整体化”,打破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彼此分割的研究格局,倡导20世纪中国文学不可分割的“整体性”,拓宽原本狭窄的研究领域。其实质是给学界提供一种新的文学史写作方法,即“现代性”文学史叙述框架。此概念出世之时,学界一片哗然。它的出现挑战了既有的文学叙事,改变了主流意识形态遮蔽“新文学”历史本身的弊端。

以李欧梵、王德威为代表的海外汉学家以“现代性”为视点观照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取得了新成果。王德威在其论著《被压抑的现代性》中明确指出,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发端于晚清。”[7]他认为晚清“不只是一个‘过渡’到现代的时期,而是一个被压抑了的现代时期,五四其实是晚清以来对中国现代性追求的收煞——极匆促而窄化的收煞,而非开端。”[7]他立足于“现代性”视点,梳理和阐明晚清与“五四”存在的对话关系,从而建立关于“晚清现代性”的新见。他的新见显露才情与学识,蕴含学理。文中以审美现代性为叙述基点重新阐释晚清文学,指出晚清时期已经孕育了多种“现代性”。王德威以“现代性”的最初显露时间为依据,认为现代文学的“现代性”特征是它区别古典文学的最大利器,故将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划在了晚清时期。

严家炎先生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写道:现代文学的源头,似乎还应该从戊戌变法先前推进十年,即从19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算起。[8]即他认为现代文学的源头在晚清时期,并分别从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文学主张、中国文学开始与“世界文学”交流、现代意义的文学作品的出现三个标志性成果去阐明和论证他的见解。严家炎先生以晚清为源头开启现代文学史写作,用139页的“巨篇”来描摹晚清文学景观。窥一斑而知全豹,他看重晚清文学,着力拓展晚清文学在文学史上的影响力,不仅仅视其为古典文学的尾声、现代文学的序幕。“晚清文学起点论”既是对“五四”起点论的解构,又是对晚清文学的肯定和张扬。它不但提供了从晚清文学寻找中国现代文学起点的思维路径,增添现代文学研究活力,而且为学界提供了新的文学史写作范式,扩大了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叙述空间。

三、民国文学起点论

民国文学起点论以丁帆为代表,发表在《江苏社会科学》上的《新旧文学的分水岭——寻找被中国现代文学史遗忘和遮蔽了的七年(1912—1917)》提出并论证了他的学术见解。他认为以“1912年”(民国元年)作为现代文学起点的原因有三:其一,自古以来,中国文学史划界便以政权更迭为依据。既然文学是一脉活水从古流到今,那么,确立中国现代文学“界碑”,理所应当遵循约定俗成的规矩,“1912年”为现代文学起点符合历史分期规律。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推翻了清朝统治,封建君主专制时代宣告结束,作为新政权的中华民国开始登上历史舞台。1912年作为民国元年,以它为起点刚好契合文学史划界分期的历史规范。其二,随着中华民国的成立,“自由、平等、博爱”思想影响深远,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爆发的助力点。其三,1912年资产阶级民主共和政体在中国诞生,几千年的封建制度被倾覆,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具有民主意识的《临时约法》颁布。中华民国存在时间虽短,但对后世影响巨大,所以民国文学起点论是最契合中国历史历来分期惯例的做法,同时也符合“中国文学史‘现代性’演变的史学内涵。”[9]正如汪晖在《我们如何成为“现代的”?》一文中指出:现代性“首先是指一种时间观念,一种直线向前、不可重复的历史时间意识。”[10]“现代性”包孕的“时间意识”利于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研究合流,民主理念将成为两者的黏合剂,这将成为新的学术生长点。没有民国,何来五四?民国文学起点论打破了现代文学三十年的僵化格局,重视和强调民国文学的学术价值,有利于深化和细化现代文学研究。

四、通俗文学起点论

20世纪通俗文学研究者范伯群先生从通俗文学视角观照中国现代文学起源问题,他说,《海上花列传》从题材内容、人物设置、语言运用、艺术技巧乃至发行渠道等方面都显示了它的原创性,作为中国文学转乘换轨的鲜明标志,应该当之无愧。[11]他一直反对以政治标准来给文学史划界分期,主张从文学本体出发,在文学中寻找现代文学的特质,而《海上花列传》蕴含了鲜明的“现代性”。其弟子栾梅健先生同样以始载于1892年,出版于1894年韩邦庆的长篇小说《海上花列传》为时代“界碑”,他认为,1892年是现代文学起点的主要原因在于《海上花列传》,它不仅记录了中国社会从农业社会向工商业社会转变的历史,也揭示了隐匿在现代工商业社会下新的价值体系,最重要的是显露在作品中的“现代性”。《海上花列传》虽是妓女题材类作品,但人物性格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文学作品中描写的妓女被逼无奈流落风尘,总是渴望被男人搭救,对男人一直有依附的心理,所以被人搭救、找人赎身、嫁为人妇通常被视为最好的归宿、大团圆的结局,但是韩邦庆的这部作品里刻画的人物以及宣扬的主题并非这样,妓女们出卖身体求生存是自愿的,也不觉得比常人低贱,也不期望被男人搭救,她们的个性非常张扬,不再依附男人而活。妓女们的思想转变,其背后缘由是社会转型带来的妇女解放,从这点来看,显示出了《海上花列传》的历史超越性。栾梅健先生认为《海上花列传》在主题、语言、小说结构上都体现了韩邦庆的现代性探索。栾梅健和范伯群从通俗文学的“现代性”出发,寻找现代文学的叙述端点,其实质是奠定与五四新文学组成“两翼”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价值,确立中国现代通俗文学是构成中国现代文学的因子。现代文学的界碑开始向近代文学漂移,这是大势所趋。

现代文学新起点的涌现,撼动了以往的现代文学史书写版图。以往文学史叙述所忽视的、未涉及的文学领域被重新发现、重新研究,比如晚清文学、通俗文学、民国文学等。因为“晚清文学起点论”“通俗文学起点论”“民国文学起点论”都是以“现代性”的最初呈现为依据确立现代文学起点,其论述模式是着力发掘晚清(通俗、民国)文学中已经出现的现代性因素。以往在“进化论文学史观”影响下被压抑和遮蔽的作家作品被重新发掘和研究,还原了多音复义、多元共生的文学景观,拓宽了现代文学的研究领域,促进了学科发展。

越来越多史料被发掘,已经证明五四文学革命作为现代文学的起点缺乏必要的学理性,强求统一,定于一尊的做法显然是不合理的。虽然学界大都赞同要从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但摆在面前的现实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根本就摆脱不了政治的干涉。既然无法摆脱和逃避,何不在“文学性”与“政治性”之间求得二者的平衡?而且,中国现代文学有两个指涉维度,其一是指作为一门学科的中国现代文学,其二是指作为学术研究对象或文学史的叙述对象。在文学史的叙述中,可以追求现代文学起点的唯一性,即肯定“五四”起点论的正统地位。当现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时,可以追求认知和叙述多元化,这将有利于学术的发展。然而什么样的文学事件或现象可以视为现代文学的界标之物?确立现代文学起点的原则和标准是什么?用开放包容的观念和广博的学识来分析清楚,才能真正解决现代文学起点紊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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