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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同性恋戏曲题材作品探微

2020-03-03王诏

剧作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李渔

■ 王诏

明清时期,以同性恋为题材的小说、戏曲作品已不在少数,李渔的作品中亦有一部分谈及此。这一题材的作品虽在李渔创作的文艺作品总量中只占据一小部分,但其独特性却是难以掩盖的。李渔创作戏曲作品十种,称为《笠翁十种曲》,其中两部——《怜香伴》和《奈何天》,是明确描写了同性之爱的;在小说作品中,《十二楼》中的《萃雅楼》与《无声戏》(又称《连城璧》)中的《男孟母教合三迁》,其中的主人公均为同性恋者,描写到的情感生活也是以同性恋为主。李渔在其他作品中亦偶尔写及同性恋,但都并非主要情节,只言片语并不系统,在此不做赘述。明清时期创作同性恋题材的文艺作品已然成为了一种风尚,但在李渔创作的该题材作品的背后,除了可以看到时风的影响外,亦能窥见他隐秘幽微的心理状态。

一、尚奇与至情的结合

李渔作文最为崇尚新奇,这点无可辩驳。在《闲情偶寄》中,他明确提出了“脱窠臼”的要求,“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一道,较之他物,尤加倍焉……至于填词一道,较之诗、赋、古文,又加倍焉”[1]18。尽管在李渔心中,文艺种类不同,对于新奇程度的要求也是不同的,但作文求新始终是必要的纲领。文学作品中关于同性恋的描写自先秦即有,比如《周书》中的“美男破老”[2]3、《左传》中的“内宠并后,外宠二政”[2]6,明清时期更是多见。而同性之爱也是人之常情中的一种,《阅微草堂笔记》中纪昀甚至写道“杂说称娈童始黄帝”[3]219。这虽是一句不知真假的戏言,但也可以从一个侧面略微感受同性恋的存在状况。但尽管如此,在以异性恋为主的人类世界中,同性恋者仍然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同性恋文艺虽然掀起了一股小小的热潮,但仍与主流文化相去甚远,难为主流文化所容。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同性恋题材的文艺作品依然是新的、奇的,如李渔所言,是脱去窠臼的。

《怜香伴》是戏曲史上第一部以女子同性恋为题材的作品。其中描写了两个互相爱慕的女子——崔笺云和曹语花。在这两位女子的故事中,奇的不仅仅是她们对于彼此的思慕,还体现在她们为了争取爱情做出的努力与女性意识的觉醒上。崔笺云与曹语花结识于寺庙之中,以曹小姐身上的异香为媒二女得以相见。二人以“美人香”为题各作诗一首,崔笺云直抒胸臆——“溯温疑自焙衣笼,似冷还疑水殿风。一缕近从何许发?绦环宽处带围中。”[4]30曹语花回诗不失自谦——“粉麝脂兰未足猜,芬芳都让谢家才。隔帘误作梅花嗅,那识香从咏雪来。”[4]31两人在一唱一和中彼此倾心,不约而同生出“怎能勾生同地,嫁并归,吟联席。韦弦缟 交相惠,将身醉杀醇醪味”[4]31的心愿,想到日后恐怕难以相见,曹语花不惜痛呼“从此后碎琴不鼓,把笔砚焚弃”[4]31,悲痛至斯。两位女子一见钟情,情意一往而深,可算是奇女子。在第十出《盟谑》中两人在神前结拜,曹语花心下所想的是:“就是他做了男子,只要向今生这等才貌,我便做他妻子也情愿。”[4]51两人又大胆谋划不如同嫁范郎,才好终生不离。雨花庵中题诗败露,语花被父亲带到京城一病不起,崔笺云大胆隐瞒身份进入曹家以女校书的身份陪伴在曹语花身边,有勇有谋。无独有偶,崔曹故事的影子在清代的文学作品中或可得见一二。较为著名的有《聊斋志异》中的《封三娘》和《浮生六记》。《封三娘》的故事与《怜香伴》相似度很高,范十一娘与封三娘在寺庙中相遇一见钟情,为长相厮守共嫁一夫[5]299~303。《浮生六记》中沈复写过妻子陈芸十分喜爱少女憨园,欲让沈复娶憨园做妾,沈复惊骇问“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6]77,陈芸却答道“我自爱之,子姑待之”[6]77。可见陈芸求娶憨园并非仅仅为了丈夫,还是为了自己喜爱。在这样的故事里,可以发现清代女子的自我意识已经觉醒,她们不再单纯地盲目遵守女性三从四德的规范,或“存天理灭人欲”的禁令,而是敢于正视自己的内心,并做出合乎自己心灵诉求的选择。在诸如崔笺云与曹语花的这类故事中,在这样一夫多妻的关系中,女性所求的感情更多的是对才华、容貌的倾慕,这种倾慕超越了肉体欲望的满足。诚如曹语花所言:“从肝膈上起见的叫做情,从衽席上起见的叫做欲。若定为衽席私情才害相思,就害死了也只叫做个欲鬼,叫不得个情痴。”[4]109情与欲是要明确区分开的,在“灵”与“肉”中她们选择的往往是前者。在这样的作品里,奇的不仅是故事本身,女性意识的觉醒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关键。

《奈何天》是传奇作品,亦有同题材小说为《无声戏》中的第一回“丑郎君怕娇偏得艳”,其中同性恋者也是女性,但她们的同性恋生活并非情之所至,而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逃脱。这一故事原本已是新奇又叫人捧腹。嘉靖年间有位财主叫阙里侯,此人奇特非常,读了十余年书只会记账,五官四肢件件有毛病,浑身还带着三种奇臭,这样的男人偏偏三次娶妻娶到的都是才貌双全的女子。前两次娶的邹小姐和何小姐设计在书房中出了家,两位女子却一见如故,“何爱邹之才,邹爱何之貌,两个做了一对没卵的夫妻”[7]14。这样的表达在小说中无非博得读者一笑,但在戏剧作品中,尤其是若要搬演在舞台上,可创造性地加以发挥的空间是很大的,因此这一情节奇则奇矣,但难免会给人媚俗的感受。

《男孟母教合三迁》中的形象是李渔独特的创造。其中许季芳不同于其他双性恋的形象,他是一位绝对的同性恋者。对于女人,他是厌恶无比的。他认为女人有“七可厌”——“涂脂抹粉,以假为真,一可厌也;缠脚钻耳,矫揉造作,二可厌也;乳峰突起,赘若悬瘤,三可厌也;出门不得,系若匏瓜,四可厌也;儿缠女缚,不得自由,五可厌也;月经来后,濡席沾裳,六可厌也;生育之馀,茫无畔岸,七可厌也。”[7]92而认为男人的姿色则是真实自然的——“有一分,就是一分;有十分,就是十分,全无一号假借。”[7]92许季芳娶妻仅为生子尽孝,与妻子的夫妻生活平淡至极,“夫妻之情,甚是冷落……一月之内,进房数次,其馀都在馆中独宿”[7]93。妻子过世后因已有子嗣,便只想寻找一位绝色的龙阳作为续弦。尤瑞郎的“男孟母”形象也是新奇至极的。“男孟母”一词在题目中已暗示了尤瑞郎的双重性别。随着尤瑞郎年岁渐长,身体也渐渐成熟,作为一个痴情且绝对的同性恋者,许季芳生起了“及至肾水一通,色心便起,就要想起妇人来了。一想到妇人身上,就要与男子为仇”[7]102的担忧。为报许季芳的深情,也表明自己绝无二心,尤瑞郎狠心将自己的生殖器官切掉,伤口愈合后干脆全做妇人打扮,甚至将名字中的“郎”改成“娘”,做起妇人的女工针黹,与许季芳抚养孩子。在许季芳受迫害致死后,尤瑞郎独自抚养许的孩子,“日间教他从师会友,夜间要他刺股悬梁”[7]110,要求严格,效仿孟母屡次搬家为承先寻求优越的环境,极尽母亲所能。《萃雅楼》中描写了一个以一个人为媒介的、三个男人同性恋的故事,权汝修“与金、刘二君都有后庭之好。金、刘二君只以交情为重,略去一切嫌疑,两个朋友合着一个龙阳,不但醋念不生,反借他为联络形骸之具。人只说他两个增为三个,却不知道三人并作一人”[8]107。在大多数同性文学作品中,同性恋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这种“三人同性恋”[9]10是李渔的创造。

对于同性恋的看法,李渔的态度并不总是积极的,也有过男女的生理构造才是天造地设的观点,认为同性之爱“论形则无有馀不足之分,论情则无交欢共乐之趋,论事又无生男育女之功”[7]90,且“有苦于人,无益于己”[7]90,没有用处。那么在李渔的同性恋题材作品中,作者的设定必然有其自己认可的可取之处,其中应该饱含着真挚的情感。正如在《怜香伴》《破题》一出中点明的那样,“奇妒虽输女子,痴情也让裙钗。转将妒痞作情胎,不是寻常痴派”[4]6,真挚的、严肃的感情即使是发生在同性之间的,作者也是予以赞扬的。诚如曹语花害相思一病不起,崔笺云做女校书有勇有谋这般,或是许季芳寻龙阳决意做夫妻,“只是三日一交,五日以一会,只算得朋友,叫不得夫妻。定要娶他回来,做了填房,长久相依才好”[7]96;尤瑞郎自绝人道,学孟母倾全力抚养爱人之子这般,抑或如权汝修不为严世藩权势而折腰,“烈女不更二夫,贞男岂易三主。除你二位之外,决不再去滥交一人”[8]113这般。这样的至情不仅是作者赞颂的,也是令读者动容的。 “若使世上的龙阳,个个都像尤瑞郎守节,这南风也该好;若使世上的朋友,个个都像许季芳多情,这小官也该做”[7]111,杜濬对《男孟母教合三迁》便如是点评。

“不效美妇一颦,不拾名流一唾,当世耳目为我一新”[23]164,李渔在《与陈学山少宰》中的这段话的确可以用来形容他的成就。此外,李渔还认为新奇却不能失之情理[10]393,“新异不诡于法,但须新之有道,异之有方。有道有方,总期不失情理之正”[1]5,况且“《五经》《四书》《左》《国》《史》《汉》,以及唐宋诸大家,何一不说人情?何一不关物理?”[1]22同性恋者的感情生活与社会主流相比,毕竟还是特殊的,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寻求刺激、不负责任的“圈套”中,李渔创作的同性恋题材作品,既要新奇,又要合理,这个“理”字,应当就意味着真挚的情感。

二、对“才子佳人”模式的“反叛”——本质依然为男性主导

中国文人笔下的爱情故事从古至今都偏好于才子佳人的绝配,不要说《西厢记》《牡丹亭》这样的戏文,就连《聊斋志异》这样的志怪小说也是如此。虽然在《无声戏》第一回《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中李渔曾有过“不是因为他有了红颜,然后才薄命;只为他应该薄命,所以才罚做红颜……做一个绝标致的妇人,嫁一个极丑陋的男子,夫妻都活百岁,将你禁锢终身,才准折得你的罪业”[7]1~2的论调,但他其他的作品却大都未能摆脱“才子佳人”模式的樊篱,在戏文《奈何天》中到底赋予了相貌丑陋、胸无点墨的阙里侯“立换胞胎”[11]652、蜕变为美郎君的结局,与三位才貌双全的夫人宜室宜家,更不要说《比目鱼》《意中缘》这等标准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但李渔在他的同性恋题材的作品中可以说是摆脱了这种模式,而赋予了这类作品新的模式——“才女佳人”或“才子佳郎”。

“才女佳人”模式集中体现在《怜香伴》《奈何天》与《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中。其中曹语花第一次“偷觑”[4]30到崔笺云就感叹道“推窗试把艳妆窥,毕竟扬州花擅奇,教人怎不妒蛾眉”[4]30,而崔笺云看到曹语花则是动了“你看他不假乔妆,自然妩媚,真是绝代佳人。莫说男子,我妇人家见了也动起好色的心来”[4]30的心思,爱情的萌芽在此时已经初放。对于才华,曹称赞崔“对客挥毫不构思,自矜倚马男儿”[4]31,崔称赞曹“参军俊逸,开府清新,小姐兼之矣”[4]31,两人是惺惺相惜的。《奈何天》与《丑郎君怕娇偏得艳》的本事是相同的,邹小姐与何小姐因难以容忍丈夫的愚丑才在静室中出家,却因“何爱邹之才,邹爱何之貌”[7]14,反而做起了夫妻。以上两个故事都是标准的“才女佳人”的故事。

“才子佳郎”模式出现在《男孟母教合三迁》和《萃雅楼》中。许季芳的形象是“面如冠玉,唇若涂朱”[7]92,矢志于求学,“奋志萤窗,埋头雪案”[7]92,一考即中。尤瑞郎更是姿容绝世,“眉如新月,眼似秋波,口若樱桃,腰同细柳”[7]93,皮肤白里透红,美如妇人。两人的爱情之始可以说是“见色起意”的,在爱情的发展过程中走上了“始于色而忠于情”[12]129的路线。《萃雅楼》中同性恋的三方的主体是权汝修,美貌也是“面似何郎,腰同沈约”[8]106,他与金仲雨、刘敏叔分别有龙阳之好。三人的定位是“读书朋友”,虽然放弃了科考,但也要做些不辱斯文的生意。于是,三人租下三间店面并作一间,一人开书铺,一人开香铺,一人开花铺兼及古董,取名“萃雅楼”。这几样生意被李渔称为“俗中三雅”,因此这三位生意人虽说在学业上未取得什么成就,但也算是“才子”形象的变体,与“才子”的本质是相同的。

以上几部描写同性之爱的作品的确并非“才子佳人”的模式,一定程度上算是对这种模式的“反叛”。但“才女佳人”或“才子佳郎”的模式的本质与“才子佳人”却并无大的区别,依然脱离不了“才”“貌”二字,所以这种“反叛”并不彻底,甚至无非“新瓶装旧酒”而已。而且这种同性之爱看似自由,本质上却依然是以男性为主导的。

《奈何天》与《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中,邹与何的“没卵夫妻”关系,根本上是二人对丈夫愚丑的难以容忍所导致的。胡元翎在《李渔小说戏曲研究》中介绍过同性恋的几种类型,一类为素质性或绝对性同性恋,许季芳为这一类型的同性恋者;一类为双性同性恋,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出现的同性恋的形象多为此类;一类为境遇性同性恋,或叫偶然性同性恋;还有一类为青春发育期的同性恋,又叫一时性同性恋[13]69。邹与何的同性恋关系就是第三类境遇性同性恋,她们的感情是异性恋心理无法得到满足时的无奈之举。在小说中阙里侯的容貌始终未有变化,结尾处为表达“美妻该配丑夫”的宿命论的观点,阙的三位夫人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与他安然做夫妻;后来三位夫人各生一子,三个孩子容貌姣好,也在科考中高中。作者对这三个孩子的安排可以说是对父母生命的延续与补充,父亲不曾有的品质却都集中到了孩子的身上,这也是“才子佳人”的一种变体。而戏文则如上文所写,阙里侯最终变成了一个美貌的男子,三位夫人不仅不再嫌恶反而争风吃醋,这又是对“才子佳人”模式的复归。《怜香伴》中,共嫁一夫则是崔与曹长相厮守的必要条件,其中获利最大的当属范介夫,命运眷顾一般拥有了两位才貌双全的夫人,更喜两位夫人互相怜爱,三人“举案齐眉”,阖家欢愉。在这三部作品里,同性之爱不仅很大程度上是以男性为主导的,最终还成为了维护一夫多妻制家庭和谐的工具。

而《男孟母教合三迁》与《萃雅楼》中,虽然同性恋的双方都是男人,但其中一方是具有明显男性特征的,另一方则是女性特征更明显的形象,即尤瑞郎和权汝修。李渔对二人分别有“竟是一个绝色妇人”[7]93与“赛过美貌的妇人”[8]106的描述。李渔在《闲情偶寄 声容部》中认为“妇人本质,惟白最难”[1]119,而他笔下的两位男同性恋者中,尤的肌肤“白到个尽头的去处,竟没有一件东西比他。雪有其白而无其腻,粉有其腻而无其光”[7]93,权则是“肌滑如油,臀白于雪”[8]115,这两位男性的妇人特质更甚妇人。尤瑞郎自阉之后全学女子打扮、行事;严世藩心下喜爱权汝修,觉他“虽是两夫之妇,竟与处子一般”[8]115。其中“妇”与“处子”这样的词汇明显就是用来形容女性的。李渔对他的性别认同已经通过严世藩的口吻表达了出来。因为女性特征过于明显,尤瑞郎与权汝修的同性爱情生活与异性恋的差别并不大,甚至是在“模仿”异性恋[14]24。而且对这两位女性特征明显的男性,作者都为其设置了被阉割的情节,虽有主动与被动之分,但其结果是相同的——被阉割后的男性在其后的同性爱情关系里,在生理角度上将始终处于被动的位置,其他生理结构完整的男性将为主动的一方,用当下受众更广的BL文化中的词汇来形容,即前者为“受”,后者为“攻”,主导依然是男性特征明显的一方。

三、以女性自比——文人的“美人情结”

中国古代文人喜欢以“君子”或“美人”这样的词来自称或自比。这样的例子在《诗经》中已经可以看到,如《小雅 四月》中的“君子作歌,维以告哀”[15]400,其中“君子”指代就是作者自己。“美人”与“君子”的本质是相同的,文人用其自比时往往要突出自己的某种品质。“香草”常与“美人”连用,对“香草美人”的总结源于西汉王逸的《离骚经序》“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16]2。因为《离骚》中有很多以美人自比的例子——“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16]3“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16]5,这种以“美人”自比的心理也渐渐幻化成为一种“美人情结”,被后世文人沿用。如杜甫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17]8,杜荀鹤的“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17]201,这些美人几乎都是作者本身壮志难酬或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自喻。在李渔的同性恋题材的作品中,似乎也蕴含着这种美人情结。

首先,在李渔同性恋题材的作品中,同性恋者为女性或女性形象的变体居多。《怜香伴》与《奈何天》均为女子同性恋的故事,而且她们的感情都是建立在美好的才华与容貌上的精神恋爱。《男孟母教合三迁》与《萃雅楼》虽是男风小说,但其中尤瑞郎与权汝修的性别虽为男,特质却都温柔、貌美更甚女子,在感情中充当了女性的角色,且被阉割的情节更增强了他们的女性化特质。这些女性形象或女性形象的变体都是才貌双全的,符合文人对“美人”的幻想。

其次,对于同性恋者而言,公开自己的取向、大胆追求真爱,是很难走出的一步,走出这一步的人必然是自我意识极强、极其勇敢大胆的。对于曹语花的父亲而言,诗文外流、嫁与范介夫做小尚且不能容忍,又怎么能够允许自己的女儿喜欢上一个女子呢?曹与崔大胆表白、曹家相守、同嫁一夫这一系列的举措于她二人而言是在守护爱情,于一个时代而言却是一种冲破世俗的桎梏与枷锁的胆量。李渔对这样的精神是赞美的,“香咏”“矢贞”这样的题名可以看出作者的态度。

遍观李渔的同性恋题材的戏曲、小说作品,可以总结出两个关键词:心愿与束缚。那李渔的心愿与束缚又是什么呢?明清易代,李渔必须要做出自己的选择。《桃花扇》中描写了立场截然相反的两类人,一类如阮大铖,投诚新朝;一类如史可法,以身殉国。李渔与他们都不相同,他先是隐居山村,后又做了达官显贵的“帮闲”文人。李渔的选择似乎缺了一点气节,“帮闲”这样的词语似乎也带有一丝贬义的色彩。但实际上,李渔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践守忠诚。徐保卫在《李渔传》中这样看待李渔的忠诚:“忠诚,对于李渔来说还包含着一些更具体的东西,它代表着李渔对他昔日一些朋友们承担的道义责任,他们都在抗清的炮火中倒下了,而他依然活在世界上,因此他觉得自己也应该付出一些什么。”[18]72~73“帮闲”并不是李渔的初衷。崇祯八年,李渔参加过科考,也一举成名,再次去杭州参考却因为途遇强盗而名落孙山,后来又因母亲病故、国家危难,终与科举无缘。李渔曾作《凤凰台上忆吹箫·元日》一首,全词如下:“昨夜今朝,只争时刻,便将老幼中分。问年华几许?正满三旬。昨岁未离双十,仅余九,还算青春。叹今日,虽称难老,少亦难云。 闺人也添一岁,但神前祝我,早上青云。待花树心急,忘却生辰。听我持杯叹息,屈纤指,不觉眉颦。封侯事,且休提起,共醉斜曛。”[19]478词中的无力感、失落感,对时光易逝、青春难再的痛惜,满溢于字里行间,而彼时李渔不过三十岁。李渔广为流传的十种曲中充满了浪漫与欢笑,他也颇为自得:“惟我填词不卖愁,一夫不笑是吾忧。”[4]286但他的诗词却常如前述《凤凰台上忆吹箫》这般,并不十分乐观。在《笠翁一家言诗词集》中,诸如《白燕》“似憎王谢繁华习,故学昭阳雅淡妆”[19]147这般抒发兴亡之感、《乱后无家,暂入许司马幕》“丧家何处避风烟,一榻劳君谬下贤”[19]162这般痛心国破家亡、《婺城乱后感怀》“有土无民谁播种,孑遗翻为国踌躇”[19]163这般感伤生民离乱的作品随处可见。李渔本名仙侣,字谪凡,在《李渔新论》中,沈新林考证李渔是在37岁的时候改的名字,并将这次改名易字看成是他思想发展的里程碑[20]38~39。这意味着,李渔的心态从积极入世发展到略有摇摆,至此彻底转为避世。可见,“学而优则仕”曾经就是李渔的心愿,国运民生也是他心中的牵挂,但最终的归宿也只能是“郁郁不得志”。他的束缚却不像对“人之常情”的束缚那样容易冲破,束缚他是忠诚,是所有遗民心中最大的隐痛。

更何况,在《男孟母教合三迁》中许季芳因为遭人嫉妒而被陷害致死,《萃雅楼》中权倾朝野的严世藩为了强占权汝修甚至用计将他阉割,这样的情节全然是对世风的抨击,在《萃雅楼》里权汝修为表坚贞所说的“烈女不更二夫,贞男岂易三主”[8]113这样的话也更深层次地蕴含着“忠臣不事二主”的想法。虽无法出仕,但李渔身为文人的责任感不曾泯灭。在他的同性恋题材的作品里,美人或美人“变体”的形象就是作者的自喻,同性恋者大胆追求爱情就是李渔想要实现却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

四、隐含的“恋母情结”

李银河在《同性恋亚文化》一书中阐述过同性恋的成因,其中有一点是恋母情结。她在书中列举了几位精神分析学家对同性恋成因的阐述。弗洛伊德认为“童年缺少一个强有力的父亲,有利于性倒错的发展”[21]33~34,而这也是俄狄浦斯恋母情结的一个成因。拜伯在针对同性恋者的实验中发现,“同性恋者的母亲具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同她们的带有同性恋倾向的儿子异乎寻常的亲密。在许多实例中,儿子是她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人,儿子通常取代丈夫,成为她们施爱的目标……这些同性恋者都有疏远而可恨的父亲、吸引人的母亲”[21]33~34。李银河在进行了多项研究后对结果进行概括分析,其中一点就是“亲密亲切型母亲不恰当地取代了父亲的角色,反对男孩中常见的粗鲁莽撞行为,而鼓励更富于女性化的活动”[21]33~34。上文已分析过,李渔在同性恋题材作品中偏好书写女性形象或女性化的形象,再结合李渔的身世,有理由怀疑李渔的心中潜在一定的恋母情结。李渔是家中的次子,他还有哥哥名为李茂、弟弟名为李皓,父亲李如松是一位药材商。李渔的启蒙老师是母亲,在襁褓中识字、背诵儿歌的任务都是由母亲来完成的。稍大一些,也是母亲提议让李渔去读书,而读书在李渔父亲看来则是一种不务正业。思维的差异使得李渔与父亲的距离越来越远,而李渔也看得出来,哥哥李茂才是父亲心中接手家业的最佳人选。喜爱小说、戏剧,思想叛逆、另类,他与家人越是格格不入,母亲的重要性就越明显,对母亲的依恋就越深,母亲的去世也是李渔不再参加科举的致命打击。李渔父亲的形象根据现有的材料很难去复原,可知的是他与李渔的关系的确不够亲密,因为心理距离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父亲缺席了李渔的成长,李渔与母亲是更加亲近的。李渔父母的关系怎样也不可尽知,但至少在如何培养李渔的问题上二人是存在分歧的。这些都可能成为恋母情结产生的内在动因。

黄春燕在《李渔的 “风流道学”与清初士人心态的蜕变》中提及在《笠翁十种曲》和《笠翁一家言》诗文集中父亲的形象几乎都是缺失的[22]167,笔者也有同样的感受。“十种曲”中,《意中缘》《玉搔头》中不曾写及父亲,《慎鸾交》的男主人公是遵从父亲的形象,其他七部作品的男主人均是父亲早亡。小说集《无声戏》和《萃雅楼》也存在这样的现象。在《无声戏》中有两篇作品值得一提。其一是《鬼输钱活人还赌债》,其中王竺生的父亲是对儿子怒其不争而气死的,母亲则是严格且目光长远的,看出竺生被王小山骗的始末,还更深一步怀疑王小山或许有娈童之好。这一对父母亲的形象与李渔的父母比较相似。其二是《男孟母教合三迁》,尤瑞郎的父亲一心希望儿子“嫁给”富人大赚一笔聘礼,看来“缺少志气”,而尤瑞郎与许季芳在一起后不仅矢志不渝,还效仿孟母竭尽全力抚养许季芳的儿子,尤瑞郎的“男孟母”形象似乎也带有李渔母亲的影子。

在《论王孙贾、赵括、陈婴、王陵四母之贤》一文中,李渔发表了如下言论:“王孙贾、赵括、陈婴、王陵四母皆贤,然其所以为贤者,则分二种:括母、婴母善保其子之身;贾母、陵母善成其子之名。然保其身者,妇人之恒情,成其名者,男子之壮志。括母、婴母虽贤,终成为妇人;若贾母、陵母者,则巾帼也而须眉,慈母也而严父矣。”[23]327他的观点一目了然,母亲的大爱应该是有远见卓识的,应该是为孩子“计深远”的。与父亲相比,李渔的母亲算是一位“计深远”的母亲。在《回煞辩》一文中李渔提及已逝的父亲,似乎也想一见父亲的身影,最终“不闻影响”[23]122而已。

据此,笔者有理由认为,后天环境使得李渔在潜意识里形成了某种程度的恋母情结,而这种恋母情结也是李渔书写同性恋文艺、偏好女性或女性化同性恋形象描写的一个原因。

除上述几点外,李渔的作品中还存在着一对经典的悖论——风流与道学。对于这两个词,李渔有过自己的解释:“若还有才有貌,又能循规蹈矩,不做妨伦背理之事,方才叫做真正风流。风者,有关风化之意;流者,可以流传之意,原是两个正经字眼,为甚么不加在道学先生身上,常用在才人韵士身上?只因道学先生做来的事板腐处多,活动处少,与风流的字义不甚相合,所以不敢加他;才人韵士做出事来,如风之行,如水之流,一毫沾滞也没有,一毫形迹也不着,又能不伤风化,可以流传,与这两个字眼切而且当,所以拿来称赞他。”[24]368虽然认为道学先生“板腐处多,活动处少”,但这种道学气却是李渔文章中割舍不掉的。晚明以来西学渐入,有识之士也竭尽所能挣脱理学的禁锢,投身到“对中古禁欲主义的抗拮”[25]592中去。李渔从“叛逆”的孩子成长为“叛逆”的大人,从未抛弃自己对世界的好奇心,他赞同并继承了王阳明的心学与李贽的怀疑精神,这的确是难能可贵的。但又不得不承认,理学作为一种时代精神,早已经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式的存在,深入进了读书人的骨髓。“一方面,王守仁心学体系内在的矛盾自然会渗透到李渔的思想中去,其进步的因素促使他试图挣脱封建礼教的束缚,肯定人的欲望;而其‘致良知’的最终目的却又是‘存理灭欲’,李渔必然要维护封建伦理道德。另一方面,李渔生活在明清易代的年代,虽然晚明遗风犹在,异端思潮的发展已难以抑制,但清初统治者强化专制统治,反道学、反传统、倡个性的思想启蒙已失去晚明那种相对宽松的文化环境,李渔虽深受李贽等启蒙思想家的影响,但反传统、反权威却难以达到李贽那样激烈的程度,李渔也很难成为反理学的斗士。”[26]262这种矛盾在李渔同性恋题材作品的创作中可以比较明晰地感受到。一方面,他肯定、尊重生而为人最平凡的欲望与最真挚的情感,因此塑造了崔笺云、曹语花、许季芳、尤瑞郎、权汝修等一系列重情的人物;另一方面,他摆脱不了“戒讽刺”[1]14的思维定式,于是这些人也无一例外都成为了他所谓“药人寿世”“救苦弭灾”[1]14的工具。崔笺云、曹语花最终维护了一夫多妻制的和谐,尤瑞郎成为了忠贞“女性”的典范,权汝修抨击了炎凉世风。李渔对于同性恋文化这种“非主流”文化的描写、对同性恋者这一爱情世界里的“零余者”的描写的动机必不是单一的,其旨归也该是道学家看见道、流言家看见情的。无论如何,在这些复杂又矛盾的作品中,其风流是真正的风流,道学也是真正的道学。

注释:

[1]李渔:《闲情偶寄》,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2]张杰编:《断袖文编——中国古代同性恋史料集成》,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

[3]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4]王学奇、霍现俊、吴秀华主编:《笠翁传奇十种校注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

[5]蒲松龄:《聊斋志异》,济南:齐鲁书社,1981

[6]沈复著、吴友仁点校:《浮生六记》,长沙:岳麓书社,2016(本书系《影梅庵忆语》《浮生六记》《香畹楼忆语》《秋灯琐忆》合订本)

[7]李渔著,杜濬批评,丁锡根校点:《无声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8]李渔著、杜濬评、文骁校点:《十二楼》,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9] 佟欣:《李渔同性恋作品研究》,辽宁大学,2013

[10]叶长海:《中国戏剧学史稿》,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

[11]王学奇、霍现俊、吴秀华主编:《笠翁传奇十种校注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

[12]施晔:《明清同性恋小说的男风特质及文化蕴涵》,《文学评论》,2008

[13]胡元翎:《李渔小说戏曲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4

[14]岳立松:《晚明同性恋小说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05

[15]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16]刘向编、王逸注、陈深批点:《楚辞章句·卷一》,明万历时期凌氏朱墨套印本影印版

[17]蘅塘退士编选,金性尧注释,金文男辑评:《唐诗三百首新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18]徐保卫:《李渔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19]浙江古籍出版社编:《李渔全集第二卷·笠翁一家言诗词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20]沈新林:《李渔新论》,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7

[21]李银河:《同性恋亚文化》,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7

[22]黄春燕:《李渔的 “风流道学”与清初士人心态的蜕变》,《民族艺术研究》,2017年第4期

[23]浙江古籍出版社编:《李渔全集第一卷·笠翁一家言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24]浙江古籍出版社编:《李渔全集第八卷·无声戏 连城璧》,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25]冯天瑜、何晓明、周积明:《中华文化史(第三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26]季国平:《宋明理学与戏曲》,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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