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主旋律·历史剧·戏剧生态
——2019年中国话剧透析

2020-03-03张晓欧

剧作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茶馆老舍话剧

■ 张晓欧

时间的车轮在向前疾驶,2019年是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终了,也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重要历史节点,举国上下都在庆祝与总结,戏剧界当然不例外。总的说来,这是戏剧创作、演出、理论研讨较为热闹的一年,京沪两地各种节庆、展演活动此起彼伏,如第五届中国原创话剧邀请展、国家大剧院国际戏剧季、第三届老舍戏剧节、2019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2019林兆华戏剧邀请展、柏林戏剧节在中国·2019、2019静安国际戏剧节、2019上海青年戏剧节、2019ACT上海当代戏剧节、中国大戏院2019国际戏剧邀请展等,加上2019爱丁堡前沿剧展乌镇戏剧节、大凉山国际戏剧节等,从年初到年末,你方唱罢我登场,构成中国戏剧一派繁花似锦的图景。

数据显示,在北京,2019年话剧、儿童剧共演出8484场,票房收入达5.01亿元,占所有演出票房的28.7%,成为这一年首都演出市场的一大亮点。上海仍然延续了繁荣态势,上海话剧艺术中心2019年全年共创作演出剧目45部,其中新创剧目8部、原创剧目10部、复排(提高修改)剧目27部,演出总场次630场,观众约31万人次。

作为舞台艺术,话剧的关注度无法与抖音、快手等视频娱乐相比,但还是不时有夺人眼球的新闻出现。诸如孟京辉导演的《茶馆》遭退票,卢燕、濮存昕、江珊出演的《德龄与慈禧》实名购票,八小时的俄罗斯话剧《静静的顿河》引发巨大的传播效应,中外合作名剧《安魂曲》《浮士德》被吐槽等,既是坊间话题,亦是业界可以从中讨论与总结得失的文化事件。

当代话剧70年来的经验和教训同样值得总结梳理,理论界也在努力。这一年,痛失田本相、董健两位重量级人物,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唯有继续耕耘,精进担当,才是最好的纪念。

一、唱主角的“主旋律”

当下主旋律话剧,多以党史、国史为主要表现内容。2019年的主旋律作品基本上是围绕新中国成立70年、改革开放40年以来的中国社会变革,以及新时代背景下的现实题材作品。

2019年5月20日至6月2日,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在上海举办。三年一度的中国艺术节,是当代中国规格最高、影响力最大的国家级文化艺术盛会,七部文华奖参评话剧集中亮相:中国国家话剧院的《谷文昌》,以谷文昌同志担任东山县县委书记期间,让“荒岛”变为“宝岛”,实现美丽东山的“梦想”为主线,着力刻画了一位具有坚定党性和温暖情怀、极具人格魅力的共产党人的崇高形象。解放军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的《历史的天空》,以个性强悍奇谲的草莽英雄梁大牙由一个乡村野夫成长为足智多谋的战斗指挥员,并最终成为我军将领的传奇经历为主线,塑造了一个战争年代的英雄形象。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追梦云天》将视角对准了一群为让国产大飞机冲上云霄默默奉献的飞机设计师、试飞员、试飞工程师,以飞机设计工程师唐瑛的视角,展现了飞机制造以及中国民航人的心路历程。四川人民艺术剧院的《苍穹之上》以中国新型战机研发、制造团队为原型,讲述了千千万万航空人书写航空报国志、筑就航空强国梦的故事。西安话剧院的《柳青》讲述了作家柳青为了创作广大农民在党领导下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长篇小说《创业史》,毅然放弃大城市优渥的生活条件,辞去县委副书记职务,举家搬迁到皇甫村,一住就是十四年的故事。辽宁人民艺术剧院的《干字碑》选取了毛丰美同志30年中的若干个真实的工作和生活片段,集中表现了他带领凤城大梨树村村民脚踏实地、真抓实干的故事,生动诠释了“撸起袖子加油干”的实干精神。西藏自治区话剧团的《共同家园》以真实历史事件为背景,讲述了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藏族军民奋勇抗英、壮烈殉国的悲壮故事。有专家对这七部戏的题材做了精到的归纳:三台话剧塑造了三位基层党组织书记形象,两台话剧表现了我国高科技航空领域所取得的光辉业绩,两台话剧表现了近代、现代两段斗争历史,“如果把七台话剧的时空衔接起来,正好可以贯穿从晚清到当代的历史脉络,表现中国人民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历史进程”(宋宝珍)。

现实题材主旋律作品纷纷涌现是近年来话剧创作的一个特点,本届文华奖的参评剧目是一个集中体现。这些作品展现了这一时期的主流审美,构成了这一阶段中国戏剧文学、表导演艺术的核心内容,为观众创造了一个时代英雄形象谱系与剧场话语体系。舞台艺术在表现时代风貌上有其不可替代的感染力与价值,透过一台台演出,观众不仅可以感受到艺术创作者的追求,更能触摸到时代的脉搏。

新时期肇始以来,在中国话剧发展史中,“主旋律”创作始终是一个重要内容。控诉“四人帮”对人性的摧残是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主旋律”;改革开放之初,探索话剧则是另一种主旋律。九十年代,低谷中的话剧艺术面对转型期的中国社会一度失语,题材与思想都形不成连贯的、有影响力的潮流,颇有些“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况味。进入新世纪,由于官方的提倡、国家艺术基金等各类资助,以及政府主导的文华奖等戏剧奖项的设立等,“主旋律”的提法开始逐渐为创作界和理论界所接受,现实题材的作品数量众多,创作理念和创作手法日趋多样,并在现实主义创作的基础上融会其他多种表现手段,多元化倾向日趋明显。特别是近几年,此类作品的数量呈井喷式增长,甚至出现一枝独秀的局面,时至今日,主旋律话剧已经成为当代中国戏剧舞台上的重要一支。

尽管这些主旋律作品的美学原则在不断完善和发展,相比最初的粗糙肤浅、零散庞杂,诉求脉络越来越清晰,但还是存在一些问题。

第一,有回到“工具论”的隐忧。在中国话剧历史上,话剧为某一阶段的政策方针做宣传,曾制造过不少“作品”。不排除在特定的时代政治背景下,这样的作品产生过很大的宣传效果,不过一旦环境生变,便成为速朽的明日黄花。主旋律作品大多是主题性创作,题材思想都充满正能量。但遗憾的是,很多作品尚未跳出假大空的窠臼,充满说教,戏剧情节直接、单调,人物片面肤浅,缺乏扎实的现实基础,对社会问题的处理简单化。这对戏剧艺术来说是严重的伤害,也起不到春风化雨、寓教于乐的作用。媒体报道,“十二艺节”期间,一位观众看完话剧后说:“十分感人的一场演出!超出我的预想!之前我想这是一部主旋律的作品,但没想到把人性挖掘得这么深刻。”在观众的眼中,主旋律作品的形象不佳,由此可见一斑。

第二,过度追求视觉奇观。近些年主旋律作品的舞台制作和呈现都比以往更加精致,制作方不惜重金投入,并迅捷地与现代舞台技术和剧场技术的新科技结合,追求宏大、刺激的舞台效果,花样翻新、喧宾夺主、毫不节制,声称“拓展了舞台的边界,给观众带来了更好的观剧体验”,实则是暴发户粗俗审美的表现。

第三,传播上大搞噱头。一些主旋律作品为了增加票房,改变了以前单纯依赖红头文件、包场等做法,开始利用自媒体等新的宣传手段推广。这本来是个好做法,但往往为了吸引观众,夸大其词,过于强调流量明星、催人泪下,甚至放大一些细枝末节的剧情,最终令观众有上当之感。

我们能够感觉得到,主旋律剧目从形式到内容都在寻求变化,将特定的题材做出新意,但如欲成为有高度、有厚度、有温度的上乘之作,不仅能得到专家与同行的认可,更重要的是还能得到观众喜爱,就需要话剧工作者潜心探索并谋求新的突破。笔者不赞成“把主旋律作品打造成爆款”的提法,倒是应该将奠定主旋律戏剧在当代中国舞台艺术上的地位作为期许,毕竟投入了这么多的人力财力,不要让后世的人们对我们的创造力产生怀疑。

二、《茶馆》与争鸣

2019年最值得一记的戏剧事件,当推“茶馆风波”。老舍的《茶馆》是北京人艺六十多年的看家戏,几代导演、演员因之成名,堪称“现实主义戏剧”的试金石。其间,虽不时有新锐导演闯进茶馆搬几副桌椅,换几个茶客,但都不如孟京辉氏放肆大胆,掀起轩然大波,也是意料中的事。

11月8日,孟京辉版《茶馆》北京首演,票房火爆。但是开演后,便有不少观众“抽签”退场。演出到第五天,开演后一个小时左右,一位观众突然站起,对着台上高喊:“你这是《茶馆》吗?你对得起老舍吗?胡作非为!”观众席上响起一阵掌声,演出一度中断。这位观众被请出剧场后,和其他一些观众要求退票。接下来的演出中,剧场内时有嘘声,待谢幕时观众只剩下一半。

2018年,这一版《茶馆》在第六届乌镇戏剧节首演时,也曾有观众表示难以接受,提前退场。在北京演出前几个月,《茶馆》在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IN”单元亮相,戏剧节艺术总监奥利弗·庇耶用“诗意、深沉、疯狂、犀利、批判、冷峻、悲悯”来形容这部作品,他认为《茶馆》探讨的不只是中国的故事,更是人类个体在历史当中关系的问题。但据网友汇总的国外媒体评分,表明至少有八家专业剧评媒体的态度为“不推荐观看”。这样的两极化评价,在《茶馆》的演出史上尚属首次。随着这部戏在国内几个城市巡演的步伐,争鸣热议不减,从普通观众到话剧发烧友再到专业人士都加入到这场讨论中,一时间成了一桩文化事件。

说孟京辉版《茶馆》“对不得起老舍”,主要是指:原剧《茶馆》中出场人物五十多人,孟版却一人分饰多角、多人饰演一角,模糊了角色身份;用20分钟把原剧第一幕全演了,而且是18名演员分坐上下两层的平台上,用朗诵加嘶吼的方式表现出来,之后天马行空,基本上与原剧无涉;在《茶馆》原剧的内容之外,还加进去老舍的小说《微神》、布莱希特的诗歌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等内容;演出时长3小时10分钟,无中场休息;全剧充满性、暴力、血腥场面,RAP、重金属配乐、电锯锯开人体模特、红色颜料的泼洒喷淋、夜店风的大型蹦迪等感官刺激,“犹如一场行为艺术”。

总之,讨论和争鸣的焦点关乎老舍《茶馆》本身、形式美学、剧本文学的延展性和表现形式的先锋性等问题。那么《茶馆》能不能改?我们该如何对待经典?孟京辉版《茶馆》还是不是《茶馆》?老舍会怎么看?当代观众怎么看?观众对该作品的评价形成两极,褒贬不一,豆瓣上的评论从满分五颗星到只给一颗星的都有。

网友(少女桑尼Sunny ):颠覆经典之作,却也是沿着经典的精气神和精髓在做延展。茶馆的三个时代的故事,穿插着国人的启蒙与覆灭重生的隐喻,似乎还增加了一段当下这个时代的“茶馆”故事。三个多小时的戏,结构与表现手法都很先锋,当最后那个“历史的车轮”转起来,一切分崩离析、白纸漫天时,我觉得,这部戏是历史与时代的悼词。

网友(流年):三个半小时的演出除了开头、中间、结尾加起来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引用了几句老舍话剧的台词,其余全是一场疯子的行为艺术秀!!个人认为这个演出应该改名叫《红磨坊》或者《吉普赛舞女》或者《夜总会的什么什么》……不要再打着老舍先生经典话剧《茶馆》的大旗,你可以先锋!也有人会喜欢!但是请不要糟蹋经典著作,不要搭着老舍的顺风车给自己疯狂赢利!

知乎上的评论似乎理性一些。

网友(郁清叔叔):本质是利用《茶馆》的故事、人物、桥段进行的重新创作,与原作有相当的脱离,并非重新演绎,应叫《大话茶馆》《茶馆狂想》。依然叫《茶馆》且标明老舍著,大概是市场考虑,在北京只要演《茶馆》,票就肯定好卖,再加上孟京辉的名头就更好卖了。很多人说此剧看不懂,我开始也有些蒙逼(被剧名误导)。然而本剧是不能当成《茶馆》看的,其实导演的思想在台词和音乐中表达得相当直白,其思想源于原作,在经过各种演绎手段极端化之后,通过人物台词背景的当代化延伸至今(比如麦当劳烂肉面梗)。大概还是剧名《茶馆》忽悠了太多真的想看《茶馆》的人,造成真实观众与目标观众的不统一。

网友(半九十):为什么说起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就是“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而说起老舍的《茶馆》一千个人脑子八百多个都是于是之版本的话剧呢?2012年伦敦奥运会,英国请了36个本国之外的国家和地区的导演来排36个版本的莎士比亚的戏。为什么英国就有这样的文化自信?以最出名的《哈姆雷特》为例,去年当我们醉心于NT Live带来的卷福版《哈姆雷特》时,莫娘主演的《哈姆雷特》也在西区长演,而抖森也在去年出演了丹麦王子,令大家尖叫连连。甚至英国还有Maxine Peake的女版《哈姆雷特》……为什么英国就有这样的文化自信,而我们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尝试呢?

网友(新垣结衣是我老婆):这是我熟悉的老孟,从熟悉到厌恶,从顶礼膜拜到不屑一顾。正如男主在戏里的原话,他们站在伟人的肩膀上蹦迪。他自己都没演明白,观众怎么可能明白?但这大概就是老孟要的效果,演员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明白我不知道,但是观众,至少大部分观众是绝对没看明白。另外一小部分观众是以为自己看明白了。这就是又一次对观众的无情的嘲讽。是的,他一直这么玩,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一部戏可以让大家如此热烈地讨论,这种局面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上一次可与之相比的讨论是2014年北京人艺演出《雷雨》时遭受观众笑场,一时引出关于观众素质、关于经典重塑等话题。这一次的争议和上一次有其相似之处,因为《茶馆》和《雷雨》同为中国话剧至高无上的经典,对于“经典”,观众有着“原汁原味”的情结。

话剧理论研究者胡志毅指出:“从整体上说,孟京辉导演的《茶馆》已经面目全非,应该说,已经不是老舍的《茶馆》,老舍的《茶馆》在整体性上被破坏了。他把《茶馆》的对话和情节当作素材,然后任由自己处置、安排,或放大,或变形,或夸张,原来的人物和情境变得断断续续,插进大量的非《茶馆》的内容,《茶馆》片段化了、小品化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孟京辉是颠覆和解构了《茶馆》。孟京辉可以将这出戏以任何名称命名,就是不要说是老舍的《茶馆》,即使是借用西方后现代主义或者后戏剧的构作之名。”

挑战经典是有风险的,特别是中国的经典。一位评论人士(安妮看戏)说:“《茶馆》是经典。但也许不仅是孟京辉觉得,很多人都觉得这经典该变一变了。‘当代重述经典’已经是一种责任,这意味着当代还有思考者,意味着人类还有传承,不过根本上,也许是要证明经典自己存在本体性:它之所以为经典,是因为它能够承载某种永恒的重量,这种永恒可以无视时间而拷问人类的进程。”

乌镇戏剧节发起人、演员黄磊说:“这次我看到孟京辉导演用后现代表现主义的手段去解构它,用很工业化的视觉、用他最习惯的元素做了最严肃的讲述。”

在孟京辉《茶馆》之前,李六乙的“川话版”《茶馆》、王翀的《茶馆2.0》以吃力不讨好告终,林兆华1999年导演的《茶馆》也曾遭受批评。林兆华甚至说:“如果只有一个《茶馆》是可耻的。”

面对各种声音,导演本人是这样回答的:“以往很多观众看待一部作品讲究原汁原味,其实没有原汁原味这个概念,相信老舍先生写这个剧本时,在他所处的时代也面临各种可能性。《茶馆》是一个多棱的水晶,你能从不同方面看到它所折射的光彩,可以从社会学、经济学角度解读,蕴含着巨大能量。因此,戏剧有它的文学流变和美学流变,从历史的辩证法来讲,我们要全方位看待问题。”

综上所述,茶馆风波的由来似乎可以归纳为观众怀着对老舍的敬意,想要感味巨匠笔下的众生百态,结果看了一场群魔乱舞的嘉年华;而制作方在宣传的时候也未能明着告诉观众,这一版跟早先的长袍马褂版不一样。我注意到保利剧院的海报上写着“人民艺术家老舍最具人类高度的作品,中国剧坛最具影响力的导演孟京辉执导”的话,似有误导之嫌。于是,随后的口诛笔伐,似乎也集中在:老舍能不能动,茶馆能不能改。

有道是“说不尽的莎士比亚”,老舍的名著当然可以改,即使从著作权法的角度,它也已经过了保护期。任何的改动,只要出发点足够真诚,且专业,并符合舞台艺术的时代性、导演的个人风格,都无可非议。不只是老舍先生的作品,推而广之,中国现代话剧史上极其有限的一切作品,都可以改。你可以一百年不许变,前赴后继、原汁原味地演《茶馆》,也要允许别人按照自己的理解与戏剧观念来演《茶馆》。唯其如此,它才能够永生,才是真正的经典。2018年笔者在欧洲研访,在一次研讨会上,在谈到对古希腊戏剧的态度时,一位德国的戏剧学者表示:“德国演出古希腊戏剧不仅仅简单呈现,用这些文本时自然会注入新的想法,所以无论加减,机械地忠于原著是毫无意义的。”正如老舍先生的外孙女看完孟京辉版演出后说:“离老舍的剧本越远,就离老舍的精神越近。”

我倒觉得,如果那一个晚上,没有那一声吆喝,我们多年来争来争去、各执一词的局面最终会如何?老舍、茶馆、孟京辉,为什么这三个词放在一起,便引发无穷热议——“这是老舍的《茶馆》吗?”是否就是讨论的焦点。

应该指出,大多数观众的戏剧启蒙来源于在中国话剧生态链条上占绝对优势的现实主义戏剧,习惯于单纯的被动接受与感动,欣赏过程中虽也会有思考,却缺少与舞台上所呈现的思想不断的碰撞和交锋,这是由现实主义戏剧的样式决定的。

一般认为,自20世纪80年代的“戏剧观大讨论”起,中国话剧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世界戏剧潮流的持续输入(甚至近年来还有“二度西潮”之说),实验戏剧、先锋戏剧、商业戏剧、白领戏剧、沉浸式戏剧等,都在舞台上走了一遭,也拥有了各自的观众群体。

多少有些遗憾的是,在这次风波中,如果只是一部分热爱老舍、热爱《茶馆》的观众感到受了冒犯,情有可原,但一些戏剧界人士将北京人艺版本尊崇为唯一正确的打开方式却提醒人们,戏剧观大讨论的使命远未完成。

几年前的北京人艺的《雷雨》演出现场观众笑场,提出了经典剧目、保留剧目怎么演、怎么面对新的观众的课题,此番《茶馆》风波,则更进一步,不只是关于经典,而是让创作者与欣赏者一起来思考我们的戏剧文化,思考中国话剧应该秉持什么样的戏剧观。

三、历史剧的复排与新制作

简单地从题材角度来分析2019年的话剧创作演出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却不会有什么帮助。笔者发现,这一年,在有限的空间里,历史剧在顽强地延伸它的传统,可视为戏剧人在有题材窄化之虞的创作氛围下的一种努力。

在上海,经历了400多天的剧场修缮工作之后,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五月份方实现重启,此前的演出在分散进行中。原创一时跟不上,且国有剧团尚有不少政治任务需要承担,在这样的背景下,复排是一种明智的策略。以往剧目里,一些改编自网络小说、热门电影的“跑量”之作显然没有价值,相比之下,选择历史题材剧目的性价比却不低。这一年,上话推出了《大清相国》《贵胄学堂》《亨利五世》等历史剧,最为观众关注的是布莱希特的名剧《伽利略》。

这部戏讲述了伽利略因坚持科学与当权教会发生冲突,在被软禁期间仍坚持著述的故事。1979年,黄佐临应陈颙邀请联合执导《伽利略传》,作为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国庆三十周年献礼剧目上演,轰动京城。其历史意义在于让更多的人了解、意识到,在斯坦尼体系之外,尚有布莱希特的存在。而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昭示下,剧中“真理是时间的孩子,而不是权威的孩子”“利用权势不可能做到一切”等台词,在知识分子群体中产生深切共鸣。

40年后,上海话剧艺术中心重新演绎这部历史剧,其渊源包括了黄佐临上海人艺老院长的身份,以及这一版剧作的翻译者李健鸣曾以专家身份参与过“黄陈版”的工作。大概是为了强调不同,剧名由《伽利略传》变为《伽利略》,并由常年与德意志剧院合作的保加利亚导演伊凡·潘特列夫执导。

潘特列夫表示,他不打算呈现一出原汁原味的布莱希特戏剧,他认为不应该把戏剧做成博物馆,戏剧应与当下真实鲜活的生命发生连接。为此,他对布莱希特的原作进行了删减,增加了若干新文本内容,包括兰波、尼采的文字和17世纪欧洲鼠疫的原始记录等,力图给观众打开新的思路。

7月5日,《伽利略》上演。不过,从观众的反馈看,并不是很成功,未能持续吸引观众的参与,剧场内睡觉、打哈欠、玩手机的观众比比皆是。一些观众在网上留言表示:“嘶吼式的表演太多了,以至于难以分辨这究竟是演技的拙劣还是有意的间离。拉开的表演节奏使得进展很拖沓,一些加进去的诗句和剧本身之间也有间隙,容易使人感到不明所以。”“莫名其妙的反串,歇斯底里的表演,开心麻花式的服化道。对白疯疯癫癫像给孩子看的科教喜剧,独白又故作深沉自我陶醉,混乱又分裂。”不过,很多观众倒是记住了这样的台词——“没有英雄的国家是可怕的。”“不对,需要英雄的国家才是可怕的。”

布莱希特的戏剧作品近年来虽然上演不多,但在知识分子群体中,其著作一直拥有稳定的读者群。选择复排《伽利略》体现了制作方不凡的判断,但在定位上还可以更加精准。导演尝试从“人类”的制高点来解读伽利略,立意不可谓不高。为了帮助观众理解,上话在演出前举办了多次讲座,邀请上戏、复旦、南大的多名教授担任主讲嘉宾,但布莱希特的戏剧具有强烈的政治倾向,不能把精英阶层的思考端到大众的餐桌上。此外,《伽利略》深入骨髓的批判力度,也不宜以低幼的舞美服化色彩与造型符号来呈现。一位观众写道:“就实现科学时代观众的意识解放而言,这出剧彻头彻尾没踩在布莱希特的点上。”

从演出市场可操作性而言,历史剧的生命周期往往较其他长,即便不是百炼成钢、历久弥新的经典,如果有名导演、名演员的加持,仍然会掀起观剧热。《德龄与慈禧》便是一例。何冀平创作于1998年的这部戏,取材自清朝覆灭前夕被慈禧召进宫内的贵族宗室女子裕德龄的回忆录,是香港话剧团的经典剧目,距上一次演出已经过了十年。2019年9月,由天津人艺和香港话剧团联合制作的话剧《德龄与慈禧》,分别在北京和上海重新排演,口碑与票房俱佳,除去濮存昕、江珊、卢燕这样的名角因素,加之上海大剧院实行的实名购票入场之举措,老老实实讲故事、舞台呈现的中规中矩,似乎更能获得今日话剧观众的肯定。

历史剧的品格独特,与一般艺术截然不同,这也是其令创作者与欣赏者着迷的地方。历史剧的圣手郭沫若说过:“剧作家的任务是在把握历史精神而不必为历史的事实所束缚。”“古人的心理,史书多缺而不传,在这史学家搁笔的地方,便须得史剧家来发展。”《德龄与慈禧》的“本事”不过是德龄女士颇有争议的几本民国畅销书,但作者通过对慈禧、光绪、荣禄等人物的戏剧化塑造,使人在观剧中思考中国历史进程中的一些问题,或会心,或唏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品把握了历史精神。

“在这史学家搁笔的地方”,其实还有更多的可能,2019年,徐瑛的《特赦》、唐凌的《广陵散》,便是可贵的尝试。

原创话剧《特赦》2018年年底在国家话剧院剧场首演后便获好评,2019年作为第五届中国原创邀请展的开幕戏再度与观众见面。该剧创作素材选自一桩民国公案——施剑翘为父报仇、刺杀孙传芳的故事,但展示主人公施剑翘的报仇历程不是剧作家的目的,故事的重点在于庭审中的交锋,并由此带来法律的拷问和人性的深思。施案过程跌宕起伏、反转不断,当年曾经长时间占据报章头条。这些庭审实录为剧作家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诚如作者所说:“情与法之争是人类有了法律的历史以来就一直存在的一个难以定论的话题,其中内含有人类至今无解的悖论,这是激发我创作这部话剧的另一个缘由。”

话剧《广陵散》写的是嵇康等文人在司马昭暴政下的种种表现。作者希望能够借助这段历史和这样一群最纠结、最苦痛的灵魂,来再一次审视尊严、恐惧、沉默、生命与选择、沉沦与重生这些沉重的话题。剧中的演员均为戏曲演员,制作方表示:“中国话剧要形成自己独特的演剧风格,只能从传统戏曲里生长出来。”但这部戏的价值却未必在于形式上的探索,而是对大时代下知识分子何去何从的诘问。值得一提的是,这部戏得到了国家艺术基金、北京市剧院运营服务平台扶持。可见,只要东西好,总有识货人。

2019年8月,剧作家郭启宏的新作《杜甫》在首都剧场上演,距他《李白》的写作,整整隔了三十年。剧中的杜甫漂泊无定、饥寒交迫,既落魄又自恋,还不时伴有精神恍惚,以至于有观众表示失望,认为郭启宏没有写出诗圣杜甫的家国情怀,但也有人指出,郭启宏的杜甫更贴近杜甫作为“人”的一面,从更高的视角看穿了杜甫身上的悲剧性。郭启宏说:“我觉得历史只是历史剧的躯壳,灵魂还是剧作者要表达的对当代的思考。”“历史不过是一个挡箭牌,历史题材也可以更曲折幽深地表达作者的个人愿望,艺术作品要是不能表达个人愿望为什么要去写?”从《李白》到《杜甫》,我们看到了剧作家对知识分子这个群体一以贯之的关注,也体会到了他对现实问题的思考,并对未来的历史剧创作抱有期盼。

四、“戏剧进博会”与水土不服的“外援”

2019年,国外话剧的引进数量一如既往。上海戏剧谷邀请了包括俄罗斯、希腊、荷兰、拉脱维亚、以色列、挪威、日本、立陶宛、英国等十个国家的艺术团队,以色列卡梅尔剧团的口碑剧目《安魂曲》、福金与他的俄罗斯亚历山德琳娜大剧院的《零祈祷》、特佐普罗斯与希腊阿提斯剧院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玛斯·图米纳斯与立陶宛VMT剧院的《钦差大臣》都是重量级的。拉脱维亚国立剧院首次与中国观众见面,带来《安提戈涅》与《海鸥》两部经典作品,紧跟当代语境的文本,向大家展现熟悉的东欧戏剧风貌。法国新一代导演菲利普·肯恩选取了他2008年在阿维尼翁上演的《“龙”的忧郁》来到上海;日本怪才导演小池博史也重排了他2005年的作品《三姐妹》与上海观众见面。《香奈儿》是一部讲述经典时尚人物可可·香奈儿的创意偶戏作品,由荷兰乌丽克·奎德剧团带来;《风筝》由英国误集剧团和伦敦知名的苏荷剧场共同制作,没有对白,却充满了丰富多彩的戏剧元素。

这些演出剧目全部都是首次来到上海,都是既对普通观众有吸引力、也值得中国戏剧界学习和借鉴的作品。在为期半个月的时间里,这些名团名导名剧,令话剧观众大快朵颐。一次节庆活动,不可能囊括所有国家、所有流派的戏剧,但应该说,其规格、分量非同一般。今年,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政府继续以更大力度的票补的方式,让观众以最低100元的价格“跨越”古往今来戏剧最高峰。

北京方面,几个常设的国际戏剧季、戏剧节也引进了一系列各具特色的国际好戏。包括法国圣丹尼剧院的《里里奥姆》、以色列盖谢尔剧院的《父与子》、英国莎士比亚环球剧院的《第十二夜》《错误的喜剧》、德国弗洛兹默剧团的《生命无限好》、德国汉堡塔利亚剧院的《奥德赛》、德国慕尼黑室内剧院的《夜半鼓声》、英国AD无限剧团的《光》、立陶宛的《在冰下,在冰下》、伦敦西区的《福尔摩斯谜案: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立陶宛国家话剧院的《伪君子》、意大利都灵国家剧院的《是这样,如果你们以为如此》、波兰羊之歌剧团的《李尔之歌》、法国诺诺剧团的《等待戈多》及马其顿比托拉国家剧院的《孩子梦》等。

这一年最为戏剧界追捧的引进戏剧是俄罗斯圣彼得堡马斯特卡雅剧院的《静静的顿河》。这部作品蕴蓄着思想深度与艺术光华,不仅让许多观众领略了苏俄文化的壮美,对中国话剧也有着更为宝贵的启示。作品改编自苏联作家肖洛霍夫创作的同名长篇小说,描绘了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苏联国内战争结束的动荡年代哥萨克人历经生活的波折,顽强斗争,以及他们伟大而悲剧性的爱情故事。

许多观众将这次演出评价为“饕餮大宴”,小说奠定的强烈的历史画卷、冲突事件和人物个性超级震撼,艺术家们的演绎格外精彩,扑面而来的真实感和人物命运的跌宕感让人感慨万千。专业人士指出,相比2018年引进的、同样用八小时讲述俄罗斯民族历史命运的史诗大剧《兄弟姐妹》,该剧在文学表达、导演处理和表演成熟度上似乎稍逊一筹,但导演的功力以及对戏剧艺术的理解还是具有相当高度,是一次完美的演出。一台严肃题材的戏剧作品,一个年轻的俄罗斯剧团,却制造了一次超越戏剧圈影响力的文化事件,值得中国话剧界深思。

越来越多的世界一流戏剧作品来到中国,不仅提升了观众的审美,也使他们变得越来越挑剔。比如,对另一种“引进”便颇有微词。

2019年,立陶宛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执导了《浮士德》、立陶宛导演拉姆尼•库兹马奈特执导了《你还弹吉他吗》、以色列导演雅伊尔•舍曼执导了《安魂曲》、保加利亚导演伊凡•潘特列夫执导了《伽利略》、英国导演欧文·霍斯利执导了《亨利五世》、英国导演丹尼尔·高德曼执导了《弗兰肯斯坦》。这些外援的表现,成色不一。这种合作的模式一般是外方导演加中国演员,个别的也有国外的戏剧构作加盟,如孟京辉版《茶馆》。《安魂曲》中文版和《浮士德》中文版因为演员阵容强大,观众吐槽也最为严重。

当戏剧的演出市场越来越国际化,戏剧制作机构越来越多元化,戏剧人身份市场化之后,外国戏剧人参与、甚至主导在中国演出的话剧制作,这样的情况是一定会出现的,也是全球化时代的文化景观。

相比国内的大腕,外国导演价格合理,职业化程度高,又兼可作票房号召,从剧团经营角度,性价比高。但话剧与电影机制不同,与交响乐、芭蕾舞及流行文化不同,它是一种强烈依赖语言活动的舞台艺术,中外人员之间的沟通成本与创作效果难免要打折扣。此外,中外戏剧传统的差异、戏剧教育与表演体系的差异、观众审美等,都可能造成外来的和尚未必好念经。

国足请来的外国教练,最终均折戟沉沙,对戏剧的外援,不可过于乐观。

期盼2020的中国话剧,能够缔造一个新十年的传奇!

猜你喜欢

茶馆老舍话剧
《茶馆》
话剧《坦先生》
北平的秋
周恩来与老舍肝胆相照的友谊
话剧《二月》海报
老舍的求婚
老舍给季羡林“付账”
清雅茶馆
一台引人深省的话剧——观话剧《这是最后的斗争》有感
穿越时空的设问——观看话剧《这是最后的斗争》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