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古瓮中的时间与真理
——对《希腊古瓮颂》的德勒兹式解读
2020-03-03黄贺
黄 贺
(1.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2.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外语教学部,北京 100048)
济慈的不朽诗篇《希腊古瓮颂》通过描摹希腊古瓮上所雕刻的田园风光、男女欢歌、嬉戏求爱和城砦祭祀等场景表达了对艺术永恒光辉的赞颂,充溢着强烈、细腻而深沉的美感。在诗末,诗人托语古瓮,以朋友的口吻向世人宣示了两句格言:“美即是真,真即是美”(1)英文原文为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 本文中《希腊古瓮颂》中英文都引自章燕主编,《永生的启示——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名篇赏析》(屠岸译),湖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出版,423-431页。下文不再另注。, 颇令人费解,也引发了后世诸多批评者的阐释和争论[1]。 如加罗德(H.W. Garrod)、默里(Middleton Murry)、艾略特(T. S. Eliot)等重量级评论者都认为这两句和整诗的格调并不协调,甚至是诗中“严重的瑕疵”[2]。然而大部分读者和评论者还是倾向于认为格言正是全诗的诗眼,因为诗歌通过对于古瓮之美的渲染表达了诗人对于现实中所缺失之“真”的向往,是诗歌所有张力的落点和总结。但在厘清美与真之间的关系,从而进一步理解格言的具体含义上,读者和批评家们仍然是莫衷一是。
纵观诸种阐释,可以发现,学者们多是把自己的理解建立在对于“真”这一概念的传统认知方式上,认为济慈所指的真(truth)是一种具有持久不变性,与事实相符性,或符合认识规律的品质。有学者对之进行归纳,指出这三种特性分别是时间上的、空间上的以及人类意志中的普遍性[3]。在此种认知基础上,对于《希腊古瓮颂》以及“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解读大多都可以归结到强调古瓮的艺术之真上,即古瓮之美可以超越时代的变迁,无常的世事,给人类带来深刻而绵延不绝的审美感受。正如济慈在其《恩底弥翁》(Endymion)的开篇中所言“美的事物是一种永恒的愉悦,/它的美与日俱增,永远不会化作虚无”[4]286。
这种解读固然合理,然而时至今日,当代哲学家们对于传统认知模式中“真”的概念本身以及人们对于真理所抱有的种种成见提出了挑战,认为从柏拉图到康德对于形而上的、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的真的追求不过是虚妄而已,因为他们认为世界建立在差异之上,所有的真理都是具体的、即时的、瞬间的。“没有永恒的真理,只有永恒的真理借口,这种真理借口的背后是统治、操纵、压迫、支配,最终只是狡诈的利益要求。”[5]比如,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就基于对康德所认为的思想可以通过寻找经验之中的必然性和普遍性而获得真理的先验论的批判,指出所有超验性的、普适性的、永恒的真理不过是思想的错觉而已,“如果我们考察这些所谓的真理的源头, 莫不发现它们均是出于思想的创造”[6]。
德勒兹等后现代哲学家并非要抹杀真理的存在,而是要解构真理的权威性,赋予真理全新的认知。他们认为,对于真理的追求不能超脱于具体的经验之外,经验具有绝对的差异性,故而“只有在真理所在的地点、时刻和因素中, 我们才能发现真理。每一真理无不是某一因素、某一刻、某一点的真理”[7]161。在德勒兹的理解中,真理具有非理性的特性。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中,德勒兹提出真理的显现并非理智等真理意志追寻的结果,而是要靠感知、记忆、想象等非理性的方式实现,是一种“偶然性的运作”[8]98。
当代哲学对于真理的颠覆性认知给予了考察济慈的《希腊古瓮颂》和理解“美即是真,真即是美”提供了一条全新的路径。经典文学作品总是有着丰富的意蕴,留给后世开放的解读空间。本文主要结合德勒兹关于真理的观点去重读诗作,并试图挖掘出其中格言的更多内涵。
一、沉睡与苏醒:古瓮中的原初时间
德勒兹认为“真理和时间之间有一种本质性的关联”,这是因为存在的本质具有绝对的差异性,“真理总是时间之真理”[8]16-18。随着时间的流逝,本质在重复自身和绵延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产生着差异。也就是说,真理具有时间相关性,因时而异,而一个绝对的、原初的和本质性的真理只能通过这些不断变化着的、具体的真理体现出来,前者被囚禁和包含于后者之中。德勒兹也认为有一种“原初的时间”存在,它能够将“时间的所有其他维度都整合在一起并且敞开他们所对应的真理”[8]26。这种原初的时间不断地展开,化为展现出来的时间,像花朵一样一朵朵绽放在具体的经验之中,它处于一种极其纯粹却蕴涵着无比复杂性的状态中,这种状态有一种“世界起源的活力,不断地发送着原初的符号”[8]47。而求真,就是去破解、解释和阐释这些符号。德勒兹以睡眠为例来说明这种原初的本质如何处于“一种深层次的状态中”:“寐者‘在其四周维系着时间的流动、年岁和世界的秩序’;此种完美的自由终结于苏醒的时刻”[8]47。原初的时间似乎也是处于睡眠之中,虽纯粹却包含着无尽的可能性,而一旦苏醒,就会具体化为一个个具体的时刻,展现出万千的形态。德勒兹相信,艺术就包含着这种原初的、绝对的时间,这是因为艺术符号作为一种非物质化的符号,本身就蕴涵着无限的复杂性和差异性,能够实现符号和意义的统一。所以说,“只有艺术作品才能使我们重新发现时间……它包含着那些最高级的符号,这些符号的意义存在于一种原初的‘复杂性’、真正的永恒或绝对的时间之中”[8]47-48。
时间构成了《希腊古瓮颂》的主要张力,也是济慈在表达其诗思时所紧扣的主题。济慈用诗歌的语言去展现古瓮上雕刻的画面,首先就呈现出两种艺术形式在时间上的反差。莱辛在《拉奥孔》中对于绘画雕刻等造型艺术和诗歌进行了比较,其中一点是认为前者是静态的空间艺术,其媒介是形体和颜色,而后者是持续的语言(声音)艺术,其媒介是“时间中发出的声音”,因此绘画或雕刻要“完全抛开时间”,选择描绘“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而诗歌则要关注“物体的最生动的感性形象”,描摹“持续的动作”[9]83-85。古瓮上的雕刻展现了时间上了一瞬,而济慈的诗歌却是长时间的吟诵。从某种意义上说,古瓮上的雕刻是沉睡的艺术,而诗人的诗歌则是苏醒的艺术。沉睡的雕刻恬然而处,从古希腊而来,或许已逾千年,然而却在诗人见到它并写下这首颂歌的那一刻幡然醒来,迸发出无尽的艺术魅力,激发起诗人的无限思索和强烈的情感,这一审美过程正印合了德勒兹对于艺术符号包含着原初时间的哲思。在这里,或许我们可以对莱辛的论断进行改写,绘画或雕刻要抛开的是对于具体时间的执着,转而追求“孕育着”无数审美时刻的原初时间。
在诗歌的两处,济慈也特意把造型艺术同声音艺术进行比较。在第一节开头,诗中的说话者就称赞扬古瓮“你如此美妙地叙讲/如花的故事,胜过我们的诗句”。而就在此句之前,说话者却又说古瓮是“宁静的”(quietness),是“沉默和漫长的时间领养的少女”。沉默而宁静的古瓮能够讲出“如花的故事”,这可以理解为诗歌表达的一种“反讽”,但“漫长的时间”的孕育恐怕就是古瓮能讲出“胜过我们的诗句”的故事的原因了。因为诗句还是在具体的时间中明确表达的艺术符号,而古瓮却是超越了局部化的时间的绝对时间的载体,它可以被无限地展开和表达,最终指向永恒。
诗歌的下一节,说话者接着感叹道:“听见的乐曲是悦耳,听不见的旋律/更甜美;风笛啊,你该继续吹奏;/ 不是对耳朵,而是对心灵奏出/ 无声的乐曲,送上更多的温柔”。这里诗人品出了古瓮散发出的音乐气息,不过古瓮的音乐是无声的旋律,它更加甜美温柔,因为他是对心灵奏出的。德勒兹在论述艺术符号之所以能够承载原初时间的优越性时也曾以音乐为例佐证艺术符号的非物质性以及艺术符号如何是“一个非物质性的符号和一个完全精神性的意义所构成的统一体”的[8]42。他指出,乐曲的魅力并非乐器或声音,而是音乐中的艺术符号所揭示的本质或理念。音乐的艺术符号是独立于乐器或声音的真实存在,具有精神性或非物质性,因此可以直接传达本质,是优越于生活中其他符号的。或许这里济慈所指的“无声的乐曲”正是指古瓮中蕴涵着的纯粹艺术符号,因此能够直达心灵,传达出更深刻的本质。有评论者认为,在诗中济慈“赋予古瓮(造型艺术)优越于诗歌和音乐的价值”[10]。这固然有理,但通过本文的解读可以推测,济慈的比较或许是在表达对于更加纯粹和悠远的艺术的向往,对于艺术所裹挟的原初时间的永恒动力的赞颂。
在整首诗中,有两条时间线始终互相交错着,形成强烈的张力:一条潜伏在说话人所陷入的对于古瓮图案的强烈迷醉状态中,“在那里美好的瞬间被幸运地固定下来,一切都‘永远暂停’ 在快乐的场面上”[11]。 叙述人被古瓮上的画面所深深触动而不自觉地陷入一种迷狂的幻想状态,在其中叙述人不断地强调古瓮上神祇或凡人的宴飨和欢闹的永恒性。这在第三诗节尤其明显,
啊,幸运的树枝!你永远不掉下/你的绿叶,永不向春光告别;/幸福的乐手,你永远不知道疲乏,/永远吹奏出永远新鲜的音乐;/幸福的爱情!更幸福、幸福的爱情!/永远热烈,永远等待着享受,/ 永远悸动着,永远是青春年少。
这里说话者的迷狂以及对“永远”(forever)的重复强调正是艺术中所蕴含的原初时间在显现时的体现。德勒兹在阐述原初时间的显现时曾说本质的形象的显现要通过非理性状态下所产生的一种“不可言喻的幻觉”,它给人带来的是“永恒的瞬间性形象”,是永恒的本质的流露[8]64。因此,诗中叙述者的迷醉是因为得以在古瓮的画面中一瞥原初的绝对时间而沉浸在对于“永恒的瞬间性形象”的狂喜之中。叙述人的迷醉时刻恰恰是原初时间的苏醒时刻,是原初时间所发出的艺术符号打动欣赏者的时刻。
然而,这样的原初时间的显现是短暂的,迷醉之中的叙述人总会清醒过来,回到现实之中,而此时古瓮中的原初时间又陷入了沉睡。叙述人开始重新感到现实中的时间流逝给人带来的痛苦,诗中的另一条交错着的时间线就伏于其中。仍以第三诗节为例,在诗节末尾,叙述人从迷狂状态中抽拖出来,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不过是凡人的激情,这种激情只会让“心灵餍足,发愁”,让人“额头发烧,舌干唇焦”,不禁感伤起来。
在诗歌的其他诗节,也都同样存在着两种时间线的交错,叙述人不断在迷醉和清醒的状态中转换,古瓮中的原初时间也时而沉睡,时而苏醒,刺激着欣赏者的感官和思想,让他忽而沉醉于对永恒的向往之中,忽而又因现实的无常而深感忧伤。
二、感知与想象:真理的诗性显现
德勒兹认为的真理是具体的、流变的,没有普遍性和恒定性,对真理的探寻也应当依靠艺术的力量而非科学或哲学的力量。他说“真理并非通过相似性或善良意志而被发现,而是在无意识的符号面前显露”[8]17。通过逻辑、理智这样的人类意志所求得的并且能够明确地表达出来的只能是理智真理。这种理智真理必然是武断的,因为它掺杂了人的意志,并试图将一种普遍性强加在具有绝对差异性的本质之上。此外,由于本质始终处在不断绵延变化之中,真正的真理是“含混的、隐含的、蕴含的”,不可能由“直接的陈述与明确的含义”所表达,因而理智真理只能是抽象的,不可靠的[8]91。而真正的真理“不是被呈现的,而是被泄露的;它不是被传播的,而是被解释的;不是被意欲的,而是无意识的”[8]94。真正的真理的获得在德勒兹看来是一个“阐释、破解、解释”真理符号的过程,并且“此种‘解释’和符号自身的展现混合在一起”[8]18。他认为蕴藏着本质的符号能够对于思想施加强力,激发和促使我们去解释真理,尽管这种促使是偶然的,而且是无意识的。德勒兹也向我们指出,在“抽象的、自觉的理智”之外,还有一种包括感知、记忆、想象在内的“不自觉的理智”,它们通过偶然性的运作能够激发出“最少依赖于其善良意志的”纯粹思想去解释真理符号,从而发现本质和真理[8]97-98。
因此,在德勒兹关于真理的思想中,感觉和想象这样的被传统哲学所排斥的非理性认知方式尤其得到重视。这同诗人济慈的信仰是契合的。济慈在其书信曾说:“我只确信内心感情的神圣性和想象力的真实性——想象力把它作为美来捕捉到的一定是真”[12]27。同这句名言一样被经常提及来佐证济慈对于非理性认知的倚重的还有他的“消极能力说”(negative capability),他认为在文学中能让人有所成就的品质是有能力“经受不安、迷惘、疑惑,而不是烦躁地务求事实和原因。……对一个伟大的诗人来说,美感胜过其他一切考虑”[12]32。从德勒兹思想的视角看来,济慈所谓的“务求事实和原因”,就是运用“善良意志”去追寻理智真理。而消极能力,就是要“体验外部客观世界的动荡在心中唤起的复杂、多层、不安的感受”,继而通过被激发起的情感去捕捉真实,这一过程同德勒兹所阐述的求真过程正是不谋而合[13]。
在德勒兹思想的观照下,济慈所说的美,就是指拥有着激发人思想之强力的感觉符号。诗人或艺术家是这些符号的创造者,他们“掌管着那些符号,而真理就在那些符号中显露出来”[8]97。因此,“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格言的前半句所述说的并非是一个等式、比较抑或是转化,而是思想求真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美的符号包含和蕴藏着真理,它们从事物中被发送出来,“就像是某个天才向另外一些天才所发出的呼声”,“依赖于一种相遇的、导致偏离的强力”,在不经意间让接受者的官能受到了激发,在无意识中被驱使开始进行了一场奔向真理和本质的历险[8]97-99。在《恩底弥翁》中,济慈曾使用“百合花的真理”(the lily truth)的表达,有评论者将之解读为“花的存在是一种蕴含着美的品质的现实之存在,而‘真’则是从这种现实中提取出的一种记号式的语言,是济慈对隐藏于事物背后的事物本质的求索。”[14]而德勒兹的一处相关论述可能会让我们对这一表达有着更加明确的理解:“一朵花的芳香,当它作为符号之时,同时超越了物质的法则与精神的范畴。我们既非物理学家也非形而上学家:我们应该成为古埃及学家”[8]92。简单说来,花朵之“真”既非物质性的这朵花蕾所带来的,也非花朵作为一种美的概念营造的,因此用“物理学家”或“形而上学家”的方式都解释不了花朵的魅力。我们要体会花朵之真,就要去直接感知花朵中的符号所蕴含的复杂的意义和本质,而“所有的一切都存在于这些模糊的领域之中”,我们进入其中发现真理就像是进入了古埃及的地下室,像古埃及学家一样去“破解象形文字与奥秘的语言”[8]92。这是一种反逻各斯式的破解,不依赖于任何逻辑或理智,而是靠直接的感知和非理性的体悟,这种破解正是美成为真的要义所在。因此“百合花的真理”就可以理解为敏感的诗人从花朵所散发的符号中所感受到的思想的激荡和灵魂的震颤,而这种激荡和震颤就是真理的显现。
求真的历险同时是一种生成性的、创造性的过程,因为当思想受到了符号的强力的驱使时,就会摆脱其自然的惯性,走上新的轨道,不断地流转生成新的思想,产生新的对于本质的认知和体验。德勒兹指出,符号对于思想的激发“是唯一一种真正的创造”,这种创造是思想自身的流变,是“在思想自身之中的创生”,因为思想“始终是表现、展现、破解和翻译一个符号”,而“翻译、破解、展现,这些就是纯粹创造的形式”[8]96。思想在破解和展现符号中所蕴含的真理时就是在创造真理新的具体化的形象,同时赋予符号新的意义。在这一背景下,格言的后半句“真即是美”也有了全新的意义,它同样不是在表达一种简单的对应或转化,而是意指着在求真的同时所展开的思想生成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新的思想不断地生成,不断地带给人新的对于美的体验和感受,而真理的形象也像百合花一样朵朵盛开在求真的旅途中。
品读《希腊古瓮颂》,我们可以发现诗中多处都暗含着“美即是真,真即是美”所昭示的真的激发和美的生成的过程,它们无不契合和指向诗末的格言。在诗中,说话人一次次地陷入对古瓮美妙的画面所带来的美的享受之中,显得迷醉而癫狂,但这些时刻正是德勒兹意义上的原初时间苏醒的时分,是真理显露的时刻,也是作为真理之具象的美在不断形成的过程。真的显现和美的生发这两种过程同时发生,其途径是非理性的感知与想象,并不靠逻辑等理性的运作。
在第一诗节,说话人在见到古瓮之后,先是把其比作纯洁的“新娘”和“山林的历史家”,然而之后就渐渐抛却了对于古瓮冷静地思索,陷入狂烈的想象之中,连用了七个问句来追索古瓮画面的内容:
绿叶镶边的传说在你的身上缠,/ 讲得可是神,或人,或神人在一道,/ 活跃在藤陂,或者在阿卡狄谷地?/ 什么人,什么神?什么样姑娘不情愿?/ 怎样疯狂的追求?竭力的逃脱?/ 什么笛,铃鼓?怎样忘情的狂喜?
在这七个连续的问句中,第一个问句尚是完整的、思路清晰的长句,然而从第二个问句开始就变成了跳跃而不完整的短句,语句愈发简短急促,语气逐渐炽烈,语意则连续转换跳动,显得毫无逻辑,却又统摄在一种协调的情感状态中,直到第七句戛然而止,仿佛说话人也同古瓮画面中欢闹的人神一样陷入无限的狂喜之中。在这一审美体验中,古瓮的艺术符号对叙述人的灵魂施加了美的强力,使得叙述人的各种思想官能,包括感知和想象,“进入到了一种超越的运作之中”,去解释古瓮的美所散发出的符号,思索古瓮中的本真[8]100。济慈的诗句可谓是对德勒兹所论及的这种探求真理时的“超越的运作”的定格。这一运作是由通过直接感知而获得的美的符号的刺激所引发,又主要发生在叙述人被激发起的强烈感情和想象之中,是一种非理性的运作。陷入迷醉状态中的叙述人,不仅“被难以抑制的强烈的感情所控制,因而思维的逻辑性就打了折扣”,甚至要挣脱语言的逻辑框架,这是因为真正的真理是一种无秩序的思想,“探寻真理是无意识的历险”[10]52。而与此同时,叙述人在古瓮静止画面的刺激下所做出的种种想象和思绪的游弋,从传说、求爱、欢歌到狂喜,无不是古瓮中所蕴含的真理的一个个显现,是思想因为受到了古瓮之美的刺激而对其进行的一次次阐释,体现了在符号强力的驱使下思想迸发出的巨大创造力,正是“真即是美”所意指的美的生成的过程。
这种体现在诗句的连续追问和排比式语言结构之中的思想跃动在之后的几句诗节中都有所体现,尤其是在第四诗节对于祭祀场面的描写中:
这些前来祭祀的都是什么人?/ 神秘的祭司,你的牛向上天哀唤,/ 让花环挂满在她那光柔的腰身,/ 你要牵她去哪一座青葱的祭坛?/ 这是哪一座小城,河边的,海边的,/ 还是靠山的,筑一座护卫的城砦——/ 居民倾城而出,赶清早去敬神?
在这里想象力给思想带来的流转更加丰富和强力。古瓮画面上描绘的是去祭祀的队伍,而在叙述人却从中看到了祭坛、城砦、河流、海洋和高山,它们共同构成了古瓮画面在叙述人心灵中所创造的意指空间。这个丰富而开放的空间是思想在流动中生成的,这种流动的过程就反映在连续的追问之中。这些追问是灵魂在古瓮中的符号强力的驱使下试图破解和阐释这些符号的努力,同时也映射出一个个具体的真理形象,即诗歌所展现的丰富而悠远的意象。这些意象有无限的开放性,读者甚至可以沿着诗歌中的想象继续追问下去,这正是艺术之真的生发力和创造美的能力所在。
心灵对于美的符号的感知与想象对真理形象的创造构成了真理显露的两个步骤,这一过程在《希腊古瓮颂》的诗行间有着突出的体现。以此为着眼点去理解诗末的“美即是真,真即是美”,可以在这一永恒的隽语中发现美驱使人求真和真理通过美显现的两个紧密联系着的思想历程。这赋予了格言新的内涵,也能给予我们更多的启发。
差异与生成是德勒兹思想的要义之所在,差异是存在的本性,存在永远处于不断产生差异和生成新的自我的流转之中。他认为“大千世界除了生成之流之外别无他物”,“一切‘存在’皆不过是‘生成生命’之流中的一个相对稳定的瞬间”[15]53。相似地,一切可感知的生活与艺术之美也可以被看作是真理创生的形象之流中一个相对稳定的瞬间,是真的显露,也是真理形象的生成。在《希腊古瓮颂》中,古瓮以其“缄口的形体”却能够述说“冷色的牧歌”,恰恰是因为古瓮在其“雅典的形状”和“美的仪态”中裹挟着原初的时间并蕴涵着绝对的艺术之真,它所散发出的真理符号拥有着驱使人的思想偏移的强力,“教我们超脱思虑”,沉浸在强烈的感情之中,通过想象和直接感知,体悟到真理的永恒本质。与此同时,古瓮中的绝对真理也不断地流转与生成自我,在体悟者的思想中表现为一种种具体的美的形态。在这些不断生成的美的形象中,古瓮之真永远不会缄默,也不会消弭。古瓮或许是沉默的,但其时刻发送着美的符号,等待思想去阐释和破解它们,而思想破解和解释的结果就是所生成的真理形象,是真理的一曲曲牧歌。
经典艺术作品总是具有永恒的魅力,其所蕴涵的美也处于不断生成的过程之中。不仅济慈诗中的希腊古瓮是这样,诗人吟诵而成的诗作也是如此。后世一次次地重读这篇颂歌,不断提出新的阐释和理解,正是诗歌之真的展现。本文以德勒兹的哲思为观照,希望再次破解诗歌的艺术之真,为诗中“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格言写下又一个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