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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在海底自语

2020-03-03赵悠燕

绿叶 2020年11期
关键词:贻贝鱼骨

◎赵悠燕

风雨中的鱼骨鸟

他们想不到风一下子变得这么大。

农历五月半,这是他们捕鳓鱼的第三水。水是当地的说法,起风了,渔船要回港,船只回港的次数,称为“水”。白天,他们的船从岱衢洋出发,往南行驶,过长涂列岛五爪门,就到了黄大洋。“五月十三鳓鱼会,日里勿会夜里会”,这个季节,正是鳓鱼产卵期,它们从外海游向近海内湾,到了黄大洋。此时的黄大洋面,吹来阵阵海风,咸涩的气息弥漫开来,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凉爽,这是鳓鱼们上好的产卵场。船长指挥大家将渔网投入海中,放下一串串的浮子,待网身放完时,将网尾端带在船身一侧,让渔船带网随潮而流。看过去,洋面上其他船放的浮子如同一串串葫芦,在水面上漂浮。似乎海是大地,而它们是随海风海水生长的植物。

此时,天色渐暗,夜色中的大海,如同宇宙般宁静深邃。在等候的这段时间里,他把手枕在脑后,半眯着眼,想了很多事。杂七杂八,没有头绪,想起年幼的儿子,甚至想到年老后的自己。

过了不久,海面上出现了一片片雨点般的水花,密集得如同天上下了一场急雨。“鳓鱼泡。”有人说。那些怕见强烈光亮的鳓鱼,成群结队在水下游动嬉戏,不知道自己的踪迹已暴露无遗。潮涨平的时候,他听见了船长的吆喝声,起网,收鱼!他在这响亮、充满自信的声音里似乎看到了满舱的鳓鱼,多得连甲板上都放不下,他们穿着靴子的脚无处落地。哎呀,那得捕多少鱼啊。

收网的时候,他和众人齐声欢叫起来,“大网头!”为了这个大网头,他们拉了三个多小时。甲板上满船白光,简直耀花了人的眼。大家蹲在鱼间,被活蹦乱跳的鱼包围。他们手不停歇,忙着分拣。各种各样的杂鱼,几条露着狰狞牙齿的鳗鱼混在其间,这是他最不喜的,他看都没看,伸手抓起来把它们扔到了杂鱼堆。鳓鱼最多,鲜红的大眼圈,银白色的鳞片,反摸上去,鱼身粗糙如砂纸。它们也有武器,肚皮底下长着一排锋利的鳓排刀刺,然而,它们一直没有利用好自身的武器,那排可以割断网线的刀刺,可以助它们逃离包围,它们却因为害怕,直往后缩,身上又大又厚的鳞片被网缠住,越缠越紧,以至于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家。

他们驾驶的是一艘小型流网渔船,撒下去的网,绵延开去,成了鱼们一道不可逾越的网墙,这道墙成了鳓鱼们的葬身之地,也缠住了每一个撞上墙来的鱼。“小小鳓鱼无肚肠,一夜游过七爿洋”。游速极快的一身本领,也无法逃脱被捕获的命运。他摘下如刺一样挂在网上的鱼,突然产生一种联想,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从鳓鱼的命运里受到警示,遇到困难不要退缩,害怕妥协换不来自由,只有勇敢往前,才有出路。伙伴们喜形于色,大嚷大叫,他只是安静地蹲着,把一筐又一筐的鱼分拣出来。

“莫看海上平如镜,要知海底万丈深。”刚开始是这样,他已经对这样的平静司空见惯了,就如眼前突然涌起的翻天海浪。在归航途中,风大起来,海面上全是白沫,犹如海底有个大煮锅,把之前的一汪蓝色烧得面目全非,沸腾的白沫环绕着船四周,他们如同住在被烧煮的船里。他似脚底被烫,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就近抓住绳子,眼前一暗,船被大浪推到了浪顶,他们如同坐过山车,接着船随浪滑到了坡底,喧哗的白浪轰的一声涌入船舱。刹那间,他看见了渔村散落在青山脚下的情景,几户人家的屋顶缭绕着炊烟,他的孩子,光着脚在海滩边奔跑嬉戏,稚嫩的童音欢叫着。一阵大浪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他抹了一把脸,眼前的这些幻觉顿时消失。他们喊叫着,用水桶、脸盆拼命舀水往船外倒,甚至把一些杂鱼扔进了大海。折腾了一夜,大海渐渐平静下来。他们在晨曦初现的不远处,看见了熟悉的村庄。他从来没有觉得,家乡如此让自己的心咚咚乱跳,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把自己颤抖的身体融入家乡温暖的怀里。

他看见了在码头等他的孩子,船一拢岸,他顾不上其他,一步跳上岸去,紧紧地抱住孩子,他的泪落到了孩子的发上。爸爸。那声柔软的童音,化开了他心里积存的雪霜,让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所受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到了七月,一场台风肆虐了渔村,这种威力让他见识了什么叫肆无忌惮。在窗前张望的他,看见狂喊乱叫的风搂着雨,在外面作法。它们把大树掀翻,把屋顶的瓦片卷向天空,把村前的海浪推上岸来,把村民们来不及拿进屋里的物什捣毁碾碎。被惊吓的孩子趴在他肩头哇哇直哭,他拍着他,说,要不要看我变一只鸟出来?

儿子眼角挂着泪花,看着他,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他们来到饭桌前,上面摆着两道菜,一碗黑乎乎的豆瓣酱,一碗头尾交叠在一起的鳓鱼,带着被筷子夹过吃剩的痕迹,餐桌上的鱼刺细密而坚韧,让人联想到这场风雨,锋芒毕露。

他小心翼翼地剔除吃剩下的鳓鱼头骨肉。小时候,他父亲经常用吃剩的鱼头骨做鸟,这成了他在伙伴面前炫耀的资本。各种各样的鱼头骨,姿态不一的鸟,或展翅欲飞,或举目仰望,或茕茕孑立。他有很多年没有见到鱼骨鸟了,村里的人似乎没有父辈这样的闲心,他们把卖鱼赚来的钱盖房子,供孩子们读书。也有人拿着钱进了牌桌,直到晨光照亮房子,唯一的门打开,烟味体味各种杂味被门迫不及待地送出,这个迷茫潦倒的人,打着哈欠,睁着惺忪的双眼辨别了下四周,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

如果不是这场台风,或许他不会再想起鱼骨鸟和父辈的事。油灯下,他们拣出鳓鱼的头骨,鱼唇两边的骨头做翅膀,鱼眼睛旁边的骨头做脚趾,一只成形的鱼骨鸟,在黄色的光晕下似乎欲破门而出。他回忆着鱼骨鸟的所有细节,惊叹于造物主的神奇,原来鳓鱼的骨头可以这样巧妙接合。他有些尴尬地看着手里的鱼骨鸟,至少看起来有点像,虽然,这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鱼骨鸟了。儿子在旁边拍起手来,爸爸,像一只仙鹤哦。他惊诧于儿子的想象,不由仔细看了一下,像吗?突然想起,这几天儿子在看日本动画片《仙鹤报恩》,他刚刚认识仙鹤的模样。

他说,在咱们中国的神话故事中,也有关于鳓鱼报恩的传说呢。为了成全东海龙王三公主的爱情,龙宫里的老鳓鱼自砍头颅,让三公主拼接成鸟,驮着她逃出龙宫,和她朝思暮想的青年渔民结成夫妻,恩恩爱爱地度过了一生。

他找出一根线,和儿子一起把鱼骨鸟绑了,挂在窗框上。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说,爸爸,我觉得仙鹤会飞起来呢。窗外,急雨如飞矢,他想,在他们入睡的深夜,鱼骨鸟会穿窗而出,在风雨中飞呀飞,直到带走所有的喧嚣。天明,村庄安静下来,村民们从家里鱼贯而出,他们打量自己和周围,似乎昨晚只是做了一个梦。

东海夫人

他站在岸边,一只竹篓挂在腰间,小口大肚,形如葫芦。手里拿着一柄铁铲,两边带尖角,锋利的刃口闪着寒光。每次他带着这些下水,总有一种上战场前的感觉,那是他的武器。但凡有兵器的地方就会有杀戮,他并不想杀害谁。他对自己说,刀刃只是他谋生的工具,他的刀,从来不在海底沾血。

八月的一个凌晨,天还未亮。他和同伴走在路上,空旷,静谧,还有点儿神秘和冷清,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虽是夏天,这时候还是有点儿微凉。他们走到海边,驾着小船驶入海中。海是有声音的,潮水的喧哗,终日不息。一些鱼,在海底喃喃自语。他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天边似乎有了晨曦的光亮,它们之后会变得越来越亮,直到弥漫整个天空,把所有的一切都照耀清晰,让它们恢复原来该有的模样,并让世人看清自己。他对着天空深呼吸,丹田里充足了气,双臂前伸。钻入海面的那瞬间,他想,有多少人以为,夏天的海水是热的。

越深,海水越冷。每次他潜入海中,总会想起海虹,一个他喜欢的女子。黝黑光滑的脸,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他在海里,俯身仰望皆是她的目光,闪烁着光亮,那道光一直照着他浮潜的身影,他的身子热了起来。每次,他决定出发去海里的时候,总是自言自语道,明天我去拱海虹。

海虹,没错,书面语贻贝,口头语淡菜,这是它的另一个名字。不过人们不习惯叫。他们喜欢说,毛娘。因为它的肉状让人想起女人的某个隐私部位。他不叫。想起海虹,他有些脸红,觉得这是对她的不敬,他在人前叫淡菜。此时,他心里默念着,海虹。海虹。他小心避开海下如丛林般的礁岩,它们长得嶙峋突兀,如他手中的刀刃,一不小心便会成为造成伤害的武器。他找到了前两天察选好的一块礁盘,那里,吸满了密密麻麻的淡菜,黑密乌亮,紧紧簇拥在一起,看起来似乎叠上叠下,没有空间。他一兴奋,刚想拿起铁铲使劲,海水的浮力一下把他的身体托了起来,他吓了一跳,连忙用双脚钩住礁石下方,左手撑住礁石凸起的位置,右手执起铁铲。人们管这个叫拱淡菜,这个活儿除了力气,还需要争分夺秒,他在海底不能支撑太久。

这些贻贝,如果不是被人发现,或将一直粘附在礁岩上。它们的生命状态或者说生活方式是静态的,周围是流动的海水,游来游去的海鱼,四周充满了凶险,一些小鱼会葬身于大鱼之腹,一些动物会在强于它的动物的攻击下受伤而逃之夭夭。它装作无视,在海流的不断冲击之下,依靠足丝把自己牢牢地贴在湿润滑溜的岩石上。无声无语,不悲不喜。

这么多年,他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把贻贝从上面撬下来,并放入腰间的竹篓。他不清楚时间过去了多久,渐渐感觉有些疲累,知道该上去了。他的伙伴在小船上焦急地张望,直到看见他浮出水面,才松了口气。他接过他腰间的竹篓,把他拉上船。他们把贻贝倒入舱内,清空竹篓,之后,他的伙伴手里拿着工具潜了下去。

这是八月的一个上午,艳阳已经早早照到了海面上,散发的白光像一面亮闪闪的铁板,刺眼,硬朗,灼热。他们的小船,装满了贻贝。他抬起头,望了一下天空,天很蓝,像春天里他们家盖的那条布被面,干净柔顺,几处洗的发白处,如淡淡的云团。

这一生,他在海底撬了多少淡菜?他没算过,现在,他已经老了,总是早早醒来。坐在海边的一块石墩上,抽着烟,想起当年潜水撬淡菜的情景。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啊,拱淡菜需要的是体力,吃的是青春饭。他的伙伴,就因为在海底时间太久,负重太多,耗尽了力气,没有活着回来。好多年,他都不再下水。那时,他已经和海虹成婚,有了孩子。一眨眼,孩子这么大了,他似乎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一次次地下海撬淡菜,把成筐的淡菜运上岸。

他看见,几个渔民穿着潜水服,背着氧气瓶,以一种跨步式的方式跳入海中,他们的双脚呈剪刀状,入水的那瞬间,割开了水的平静和柔顺。天如一把扇子,一点一点打开遮掩的秘密,现在,天边已微微闪现橙色的光芒,蔓延过来,水面荡漾的渔船、绿色的网,白色的浮子,与村里的石屋,在黑色模糊间现出清晰的轮廓,之后明亮如初。隐隐地,有马达轰鸣的声音,渐渐现出船的影子,它们正划开被阳光照耀的海面,翻滚的浪花簇拥着船一直往这儿驶来。他一下子扔掉烟,站起来,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爹啊,好多的淡菜。他的孩子站在船头叫着,他长得壮实,做任何事都是兴致勃勃的。今年,他们在陈前山开始养殖贻贝,他曾经随船去过一次。那一大片养殖的海域,吊着贻贝的浮球如点点白色的星星,壮观美丽,谁说大海不是另一个牧场呢,他们在海上种植着他们的希望。船靠了过来,孩子和伙伴们抬着满筐的贻贝上岸,似乎一下子,周围冒出很多人,他们把那些黑色成串的贻贝分离开来,清洗,在岸边支起大锅,放进冷水,煮至七分熟。之后剥壳,取肉。那些贝肉饱满、鲜嫩、丰腴,如年轻时的海虹。儿子告诉过他,它还有一个尊贵的名字:东海夫人。这还是《本草纲目》李时珍说的。李时珍,他当然知道。他嘿嘿笑了一下,没人在意他的心思,他们正把煮熟的贻贝肉挖出来,黑色的贝壳扔了一地,渐渐地,积起小山般的高度,有人不小心踩到那儿,就会响起一声惊叫,接着响起哗啦啦如瓷裂般的声响。

他们把贝肉冷冻,之后取出来晾晒,阳光和海风一寸寸地拂过贝肉的身体,远远看去,竹篱上整齐划一的贝肉如一枚枚蝴蝶标本,呈静止的飞翔状态,它们渐渐变成橘黄色,肉质紧缩,颜色明亮。它们成为一种叫贻贝干的海岛特产,被运往全国各地。一种当年曾经被官府选作进贡朝廷的御供珍品:贡干。如今,走入寻常百姓家。

他喜欢看大家忙碌,那种气氛如大锅里散发出的烟气,蒸腾,洋溢,掩不住的喜气。日子究竟和过去不一样了。他点点头,慢慢地起身往家走。他要去告诉海虹,孩子真的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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