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嵛山的雨
2020-03-03韩秀媛
◎韩秀媛
久旱的昆嵛山,在小暑那一日,终于迎来了一场雨。
清晨,在山脚下的小旅馆中,先是听到几声异乡人语,紧接着,是一阵雷声。
“下雨啦!快出来看雨!”有人在楼下兴奋地大喊。
这山中的雨有什么不同?赶快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窗子,一阵大风灌了进来。
那风,不知从何方吹来,也许刚从养马岛的海面极速掠过,横扫过公路边成排的树梢,又攀上眼前这座高山,一路加速度俯冲而来。它带着一股子大山的豪迈和强劲,裹挟着草木的幽香和海水的咸腥,让人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
窗帘被风高高鼓起,几滴雨便顺势欢快地跳到我伸展开的手掌上、胳膊上。
一只飞蚁逆风而来,落在我的手腕上,吸吮着雨滴。
这是昨夜与我共处一室的无数飞蚁中的一只。它们趁着我在牟平吃海鲜大餐的工夫,循着我忘记关掉的灯光,从纱窗的缝隙中一个接一个地钻了进来。
黑脑壳黑肚皮、周身油黑锃亮的飞蚁,似乎对白色情有独钟。它们围着我眼睛上方的灯罩乱糟糟地舞了一阵子,就疲惫地落在白床单、白被罩、白枕套上,在我露在被子外面的脸上驻脚。我只好从被子里面抻出一只胳膊,拿起笔记本扇走它们,一会儿它们再回来。好在,昆嵛山的飞蚁对我口下留情,被围攻了一晚的我,竟然毫发未损。
那只被这雷雨早早唤醒的飞蚁,喝饱了雨水,自顾自地飞走了。
风,轻轻地掀动细密的雨帘,雨便斜织着,杂乱而细碎地移动起脚步。
窗前几棵梧桐树在风雨中摇曳着,流淌着一树水亮的翠绿。除了风声、雨声,窗前空旷寂寥,通往昆嵛山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更没有一辆汽车。
听不到鸟儿的欢唱,也许在大雨来临之前,它们便飞到哪里去躲雨,也许依旧藏在枝丫深处沉默着。它们是否也如我一般,在大口地呼吸着,静静地站立着,观山,赏雨。
我来不来昆嵛,昆嵛山都在那里等我。
昆嵛山,就在我的眼前。我想象不出当年它经历了怎样的风雨,而此刻,它笼罩在烟雨之中,有些神秘,又有些朦胧。大山在雨水的浸润下,显出越发苍翠葱茏的模样。这倒让人恍惚觉得,我不是在胶东,而是在江南小镇,要去的地方有小桥、流水和人家。
吃过早饭,雨小了些。
来接我上山的是昆嵛山保护区工委管委的尹利。这位皮肤黝黑、操着一口牟平方言的机关干部,老家居然在吉林。同为东北老乡,接下来的交谈变得亲切而熟络起来。
昆嵛山,属长白山系、崂山山脉,绵延方圆百里,雄跨烟台牟平、文登、乳山三区市,自东汉时期便被奉为“海上仙山之祖”。
在这个名山众多的国度,如此称呼,因何而来?
据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曾三次东巡昆嵛山寻求长生不老之药;汉武帝曾被封为胶东王,多次东临封地巡幸昆嵛山祀神求仙;宋徽宗为了挽救内外交困的政治形势,四处封仙拜神,寻求上天保佑。传说当年昆嵛山中有一位“麻姑大仙”,宋徽宗闻知后即行下诏,敕封麻姑为“虚妙真人”,并奉为道家仙尊,立碑于昆嵛山中。及至金元,陕西咸阳名士王重阳云游到此,发现此地为心仪之地,在此创立了道教全真派。由此看来,昆嵛山不愧为一座文化名山、历史名山、道教名山。
日晷投影,潮汐涨落,昆嵛山的光阴如沙漏般悄悄游走。我站在山脚下,仰视它。在这座亿万年前长生不老的山石前,倒觉得,昨晚的月是秦时月,此时的风是汉时风了。
雨停了,黑厚的云层依旧在头上翻滚着,山中的空气潮湿、凝重,仿佛能拧出水滴。尹利自语:这场雨应该下得再久一些,再大一些。
开车上山的路很平坦,远不及南方山路那般陡峭。路两边,时而露出被草木遮掩的石头房子。“这是废弃的营房,以前这里驻扎着大部队呢。”尹利介绍说。
踏着石板往山上走,林木葳蕤,树枝被雨水压得低垂,浅细的溪水从山上蜿蜒而来,缓缓地流淌。看那些云,雨水还在犹豫中继续酝酿,石堤干涸,等待再大一些的雨把它涨满,那样,“江北小九寨”几处瀑布将喧腾起来,打破大山长久的幽静。偶尔能听到几声鸟鸣。雨歇时的鸣音,清脆、婉转、悠长,似饮足了甘霖般甜润。
被雨水洗刷的山石,泛出青白的本色。石房、石墙、石洞,还有石凳、石椅、石桌,都沉淀着久远的年代气息。那些就地取材的石头房子,遮风挡雨、冬暖夏凉,它们牢不可破、坚不可摧,它们能挡住子弹,更能抵御炮火。
几座石头房子的房檐上,安上了摄像头,政府的天眼工程也登上了高度,看来,这里安全感很足。
一户人家门前开着早餐摊子,门前一架铁皮推车上,两笼雪白的大包子正冒着热气。
在游人稀少的早晨,青苔漫上了大半个石阶,倘若在人迹罕至的地方,那浓绿定会渐渐铺满。磨圆的石臼里长出了一捧野草,新抽出的穗子被雨水坠得沉甸甸的。
石板路上汪着小水坑,水坑上漂着几片黄叶。我拾起一片叶子,好奇地端详。
一位路过的林场工人告诉我,那是马褂树,又叫鹅掌楸。我环顾四周,山路两边树种繁多,可我只认得松树和梧桐。
尹利说,松树是赤松。北方的家乡黑土地上多生红松,它们树干笔直,为上等的木料。而赤松多半扎根在山崖的裂岩中,那根须顺着岩缝向四周生长,树干便呈现出千百种遒劲的姿态。有风吹来,松针上的小水珠便簌簌地滴落头顶,打湿衣衫。
昆嵛山是胶东半岛东部的制高点,三面环海,易守不易攻,历来是兵家的战略要地、必争之地。清同治年间,文登、荣成两县为防捻军东进,在昆嵛山建起80余里的“胶东长城”,从而使两邑人民免遭战争涂炭。
现存的“胶东长城”已是什么状态?它是由石头砌成的吧?在漫长的岁月中,是否受到自然的风蚀,遭受人为的破坏?只可惜此行时间有限,没有机会去寻找古长城的踪迹,只能凭借想象在心中勾勒出一幅长城的画像。
其实我想,在胶东人民心中,早已挺起一座长城。在昆嵛山,中国共产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从没有一把枪、没有一粒子弹的游击队壮大成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昆嵛山被称为胶东的革命摇篮、胶东人民革命武装发祥地,实至名归。
那一日,听着那些英雄的故事,循着那些英雄的足迹,朝拜这座“胶东的井冈山”,走一走这条通往昆嵛山山顶的那条“红色”的石板路,给心灵洗个澡。
时光相册翻到了20世纪30年代。国共对峙、国内混战、日军挑衅,中国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在东北发动侵华战争,1932年,东北全境沦陷。
中国人的命运危在旦夕,是一再忍让退步,还是在沉默中爆发?
中国共产党的武装力量植根于全国各地,革命的火种也播撒到昆嵛山上。
1933年,第一届中共胶东特委在昆嵛山区北刘伶庄成立。
1935年11月29日,农历十一月初四那天,中共胶东特委在文登、荣成、海阳、牟平等县组织了声势浩大的农民武装暴动,暴动番号为“中国工农红军胶东游击队”。这便是“一一·四”暴动,是土地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在胶东地区领导的规模最大的一次武装斗争。
“一一·四”暴动被血腥镇压后,时任中共胶东特委巡视员、后来成为抗战时期中共文登县委第一任书记的张修已,一边努力恢复当地党组织,一边积极联系上级党组织,保存革命火种,迎接革命新高潮。
在尹利的指引下,我来到了位于昆嵛山的无染寺。无染寺依山傍水,东面有一条河,名为太沽河,雨季水流湍急,旱时溪水淙淙。沿着溪流向山上走,可见两岸巨大的山石林立。
据《宁海州志》记载,早在战国时期,此地曾建有一座庙宇,取名“无染院”,取“居之者六根清净,大得解脱”之意。
而后的若干年间,无染寺几经修葺,殿宇始终宏伟壮观,香火不断。院内立有一块“大清光绪十三年”《重修无染禅院碑记》的石碑,依稀可见的碑文记载着无染寺的历史及当年重修无染寺的故事,这是能够得到考证的最后一次重修。
在动乱的年代,无染寺的主体建筑被拆,只留下东、西两座耳房。后来在被拆除的无染寺主体的遗址上,建起了二层的小楼,昆嵛山革命纪念馆就在此处。
纪念馆里的那些老照片,记载着胶东人民的艰苦岁月和抗战历史。玻璃展柜里,冲锋号发出柔和的金属光泽,红缨枪锈迹斑斑,行军水壶坑坑点点。一座老式钟表停在了九点五十分,自制的地雷、手榴弹和煤油灯摆在斑驳的木桌上。慢慢移动脚步,仿佛看到战场的硝烟,听到山中回荡的枪炮声。
离开展厅,我的目光搜寻着无染寺的老物件。那半开的寺门也许是当年留下来的吧?厚重的灰色木漆难以掩饰它的腐朽和苍老。耳房的灰色屋脊上嵌着的琉璃走兽也不像是近代的,它们保持着当年的模样,依旧抖擞着俯瞰着无染寺的变迁。
盛夏,无染寺前的那棵玉兰树绿得浓郁。据说它有300多年的树龄。在一年又一年的早春,被称作“玉兰王”的树,将纤尘无染的花朵献给沉默的无染寺,将那一树朴素的繁华献给蓝天和大地。
时局动乱,大敌当前,处在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的人们根本无心赏花。
1935年10月,中共胶东特委多次在无染寺前殿召开会议,秘密谋划“一一·四”暴动。
那时,寺在,树在,僧侣也在。
不能不佩服昆嵛山人民的勇气和智慧。昆嵛山游击队在只有3支短枪、1粒子弹的情况下,便组织起武装暴动。游击队员手执自制土枪、大刀片、红缨枪,带上自制的地雷、手榴弹,以昆嵛山为中心分成3支队伍,打击敌人。队伍每到一处,便破坏敌人的交通要道和通信设施,收缴地主家的枪支弹药,并打开粮仓救济贫苦人民。每到一村,游击队员都要发表演说,散发传单宣传党的政策主张,揭露统治阶级的罪恶,深得群众的拥护。
然而,暴动队伍在昆嵛山会合时,被国民党八十一师包围,又因敌我力量相差悬殊,缺乏战斗经验,队伍很快被打散。
这次胶东农民武装暴动,以失败告终。更可怕的是,国民党军队、地主反动武装趁机疯狂围剿,几百名共产党员惨遭杀害,无辜村民被枪杀、腰斩……白色恐怖如巨大的阴云笼罩着胶东的天空。
“一一·四”暴动的惨败,点燃了埋藏在昆嵛山游击队员仇恨的导火线。无数条生命换来的血的教训,敲响了沉重的警钟。
那时,胶东有一群拥护中国共产党的智者和勇士,理琪、张修已、于得水、刘福考、刘经三、张连珠、李厚生、王亮……还有更多的志士将生命献给了党,将鲜血洒在高高的昆嵛山上。
游击队长于得水是条硬汉,自幼习武的他练就了一身本领。他在执行任务中多次负伤,到晚年时身体内还残留着多块子弹碎片。昆嵛山上有个帷幄洞,就是当年于得水养伤的山洞。作家冯德英的小说《苦菜花》的于德海团长、《山菊花》的于震海队长,原型就是于得水。
“一一·四”暴动失败后,于得水带领游击队员在昆嵛山掀山石、放山火,吸引敌人进山围剿,再出其不意地反击。昆嵛山的老百姓有人的出人,有粮的拿粮,有钱的出钱,队伍日益壮大。
游击队员经常出入无染寺研究行动方案,那群出身于贫苦人家的和尚渐渐受到了熏陶,加入宣传者的行列。遇到打探游击队情况的敌人,和尚便夸大游击队的人数和武器数,扰乱敌人的视线。在那个粮食极为匮乏的年代,和尚们勒紧自己的裤腰带,将自己种的地瓜分出来,供给游击队员。
游击队员在众人的掩护下,神出鬼没,屡战屡胜。时任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动用三四万人马在昆嵛山反复清剿却一无所获,红军游击队的旗帜在昆嵛山上高高飘扬。
那时,胶东地区有一个响亮的共产党员的名字——理琪。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侵略军迅速占领北平、天津,并沿平汉、津浦铁路继续向南进犯。当时,理琪由于叛徒的出卖,被关押在济南监狱。
1937年10月,日军已到达黄河北岸,济南危在旦夕。
1937年11月,理琪被保释出狱并回到胶东。
那时的胶东,局势已经非常紧张。日本侵略军即将进入胶东,国民党官员忙于搜刮钱财,准备逃跑。他们有的表面上赞成抗日,实际上继续坚持反动政策,反共气焰仍很嚣张,有的随时准备投降日寇。
在这种形势下,理琪组织“一一·四”暴动后保存下来的武装游击队,作为基本力量,在文登县的天福山举行抗日武装起义,建立了一支由中国共产党独立领导的胶东人民抗日武装。
1937年12月24日,写有“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的红旗插在天福山上,吹响了胶东人民抗战的第一声号角。
走在山路上,听着这些英雄的故事,我看到了无染寺著名的景点“王母娘娘洗脚盆”“玉屏池”“翡翠池”和“仙女池”。这些池水或清澈见底,或碧绿如玉,或柔美如镜,想必那些美丽传说的出处,都源于昆嵛山人民对未来美好的向往吧。
下山时,雨又来了。先是稀少的大雨滴,接着便是瓢泼大雨。三五个游人撑着伞小跑着,寻找避雨的山崖。池水变得不平静起来,雨滴先是在池中跳跃着,接着池面上便升腾起一层水雾。雨水四处流淌,汇合着流向小溪,溪水开始加速奔流。尹利盼望的大雨来了。
一路上,凌霄花一嘟噜一嘟噜地开,明艳的橙红色在漫山的浓绿和迅猛的暴雨中分外醒目。家养的花朵本是娇嫩的、柔弱的,这些花儿却扎根在这山间,竟也慢慢习惯了这里的风雨。也许,风吹雨打的惯长岁月中,它们催生出了将自己进化成一支坚韧花朵的力量。
雨停了,乌云渐渐散去,微风清爽,草木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味道让我想起家乡的村庄。无染寺后院的一排平房,是林场职工的家。到了午饭时间,烟囱冒了烟,是柴火味,是家的味道。家家屋前都有菜园,黄瓜开着黄花,柿子秧上结着刚泛红的柿子。一家山墙处,整齐地码放着一摞劈好的木头柈子,被雨淋湿的木头,散发出木质的清香。不知从哪个屋子里传出一阵婴儿的笑声,接着是一长串的咿呀学语。这与世无争的无染寺,平安宁静的昆嵛山,果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我漫步在无染寺院内,好像还想寻找些什么。收到一条微信,是林场小董传来的一张照片。照片是烟台桃村中心医院赠予无染寺的,是一张文登肺病疗养所全体职工在无染寺前的合影,时间为1954年5月12日。这是一张弥足珍贵的照片,合影人的背后就是未拆除的无染寺主体。坚固的石头墙,木门气派,木窗宽大。或坐或站的那群人,在这座宏伟的大殿前,显得又矮又小。
我再次环顾大山,向昆嵛山、无染寺默默告别。昆嵛山的空气、无染寺的潭水,谁都带不走,能带走的是昆嵛山的故事、胶东人民抵抗侵略的革命精神。
离开时,尹利从昆嵛山山脚下扶助村民脱贫致富基地拔了一缕草送我,他说这是垂盆草,可以生食,也可热炒,是林家乐生态餐厅颇受欢迎的野菜。难怪,尹利作为一个机关干部,晒得像个老农,原来,他天天在这基地劳作,而他心心相念的天降大雨,是为了拯救基地早已干旱的野菜园。
带着雨后新鲜黄土的垂盆草,跟着我坐上了飞机、火车和汽车,来到我的家。我将那草栽在黑土中,昆嵛山有关雨的记忆便常驻我书房的案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