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哈河
2020-03-03李青松
◎李青松
向西向西向西。偏北偏北偏北。
拐拐拐。向北向北向北。偏西偏西偏西。
——哈拉哈河。
初始右岸石壁如屏,石片棱棱怒起,一路崖壁参差,水倾之底处平阔,其势散缓,汩汩滔滔,流霞映彩。至急流处,水流汹涌,浪如喷雪。用徐霞客的话说:“观之,狂喜过望”。遗憾的是,徐霞客没来过这里,徐霞客说的是别处的河。
别处的河不同于此处的河。哈拉哈河的水头——源自大兴安岭蛤蟆沟林场的摩天岭。它汇集了苏呼河和古尔班河等支流,全长蜿蜒三百九十九公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哈拉哈,不是哈哈哈。哈拉哈——蒙古语,屏障之意。哈拉哈河的河水坚韧、寡言、无畏,能清除一切阻塞它的东西。即便是岩石,即便是倒木,即便是泥沙。在阿尔山林区,哈拉哈河有两条,地上一条,地下一条。地上的是我们能够看得见的,清澈平缓,鱼翔浅底;地下的,是我们看不见的却能感觉到的,神秘莫测,沉默不语。它布局巧妙,层次分明。那些蓄水的湖泊,比如达尔滨湖、杜鹃湖、仙鹤湖、鹿鸣湖、天池、乌苏浪子湖,也是哈拉哈河的另一种存在形式。久旱不涸,久雨不溢。地上河的河水突然上涨和下降,都是地下河的暗劲儿呈现的异象。
地球母腹,广阔而丰盈,正是靠着火与水的平衡,才得以生生不息。从里往外看,地球是火球;从外往里看,地球是水球。没有火,就没有水。要认识这一点,就必须认识另一点。
火山喷发是地球自我减轻和释放能量的有效手段,可以防止内部窒息,也可以防止因能量过度而导致痉挛。地球的内部永远在活动着,吐故与纳新,毁灭与创造,没有片刻停顿。古希腊人认为,火山是地球母腹的口,自然而不可少。如同昆虫嘟嘟放屁的气门,如同贝壳双扇微张的嘴,或者是用于呼吸的,或者是用于排泄的,如果堵上,就会把它们憋死。如果地球瞬间痉挛,那就是发生地震了。那些憋在地球腹部的水蒸气压缩成了“球”,那就麻烦了。因为,它要找一个出口减压,就会在地下剧烈地运行,甚至发出呜呜呜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引发地震,引发海啸,引发火山喷发。
就空间而言,过满,或者过空,都是问题。空虚和丰沛之间有一个奇妙的度,地球自己知道,地球自己能够平衡。火山熔岩喷发的时候,那股巨大的力量,造就了地下的河,却将火山岩和砾石覆盖在河面上。其上生长着白桦、赤桦、黑桦、红柳、青杨、榛子、蓝莓等乔木和灌木,曰之石塘林。这些植物的根紧紧抓住火山岩,并排出强酸去腐蚀它,把它变成土。砾石在一旁冷漠地观望着,却无路可逃。因为苔藓已经抛出千千万万根绳索把砾石缚住,不能移步,不能叫喊,只能束手就擒。那些植物就是在火山岩的废墟里长出来的。植物吞噬了废墟,吞噬了废墟底下的肉和骨头,吞噬了能够成为它能量的一切。且长势巨旺,饱满强壮。渐渐地,它们就成了这片世界的主角。
啾啾啾!啾啾啾!
石塘林里有鸟在穿梭忙碌,寻虫觅食。
也许,世界不是在某一时刻创造的,而是在可变的运动中慢慢创造出来的。
偶尔,也会飞起两只花尾榛鸡,落到哈拉哈河的对岸去了。
花尾榛鸡是学名,俗名叫飞龙。在阿尔山林区,说花尾榛鸡没几个人知道,可一说飞龙,人人皆知。花尾榛鸡似雉而小,黑眼珠,赤眉纹,利爪,短腿。体长盈尺,羽色清灰,间或有黑褐色横纹。远观,如同桦树皮,不易被发现。起飞时需助跑,一飞二三十米,不能高翔。
因之肉的味道极美,清代,花尾榛鸡被列为“岁贡鸟”。康熙、乾隆均喜欢喝飞龙汤,当然,更喜食飞龙肉了。据说,满汉全席是断断不可少了飞龙汤的。飞龙汤一端上来,报菜名的太监的声调也跟着提高了不少。俱往矣,今天的国宴以及家庭餐桌上是断不可以有飞龙汤的了。因为,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花尾榛鸡就被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这就意味着,花尾榛鸡是受刚性的法律保护的野生动物。
花尾榛鸡性情温和,潜踪蹑迹,寂静无声。它大部分时间都栖息在树上。也许,在它看来,唯有树上是最安全的吧。
觅食时,一般不发出叫声,可一到发情季节则鸣叫不止——克克克克!——克克克克!——克克克克!节奏简明,声如金属响器。鸣叫时,也伸脖子,也俯首,也振翅,也翘尾,使出各种本领,向对方传递爱的信号。
花尾榛鸡喜欢在松林中觅食,落叶松和白桦树的混交林中也常光顾。其食物是昆虫、松子、榛果、忍冬果、蓝莓果及桦树的花序和芽苞。食物匮乏的日子里,也吃乌拉草的草籽。它的巢有些简陋粗鄙——在树下落叶中挖一个土坑,再衔来一些松针、乌拉草、树皮屑和羽毛,垫在坑底,就算是巢了。繁殖期一过,巢就废弃了。
阿尔山林区的冬季,意味着寒冷和冰雪。
花尾榛鸡往往选择林间雪地开阔的地方过夜。厚厚的积雪就是厚厚的棉被。它一头扎进深雪里,然后用尖嘴捅开一个小口,用来呼吸。有微微的气息排出口外,结成薄薄的霜。在这里,霜与雪很难区别。霜,落在雪里,也就成了雪。而花尾榛鸡尾巴的羽毛刚好堵住入口,严严实实,顺便也堵住了入口里的秘密。悄无声息,极其隐蔽。
然而,危险无处不在。它还是经常遭受那些夜间出来觅食动物的袭击。猫头鹰、紫貂、青鼬、猞猁、狐狸都是它的天敌。防不胜防啊!
对岸的森林一望无际,森林固定着哈拉哈河两岸的山体,阻止任性的沟壑随意改变方向,防止浅根的植被被剥离山体。森林也在不断地修复残破的地表,缝缀撕裂的生态,拼接断折的筋骨。
森林犹如强大的呼吸器官,吸附了飘浮的物质,释放着氧气,净化着空气。洗心润肺。在这里,生命可以尽情地呼吸。
——深呼吸。
森林里充满生命的律动。
这里没有老虎,没有豹子,没有巨蟒,却有黑熊。黑熊常在哈拉哈河岸边出没,寻找食物。黑熊是杂食性动物,吃坚果、浆果、草根、蘑菇、木耳、鸟蛋、蜂蜜,也吃老鼠、蚂蚁、蚯蚓、蜜蜂、蜥蜴、草蛇。它喜欢翻腾森林里的石头、倒木,那些东西的底下往往有它要吃的美食。
呼地一下,石头掀开,小生灵们四处乱跑,慌不择路。它用爪子拍打着,啪!啪!啪!一些被它拍死,一些被它拍晕。
嘴里嚼着倒霉的老鼠,咯吱咯吱咯吱。
它好像永远吃不饱,缪尔曾写过一段话,来形容黑熊的胃口。他写道:“它把食物撕碎,悉数吞到不可思议的肚子里,那些食物就好像被丢进了一团火,消失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消化能力啊!
黑熊的武器是它的前爪。一掌掴去,再一掌掴去,必使对方非死即残。早年间,哈拉哈河岸边每年都发生几起勘探队员、伐木人或者猎人、采山货人被黑熊用爪子拍伤或者致死的事情。一名勘探队员在野外作业时,就曾遭到黑熊的袭击。当时,哈拉哈河岸边要建森林小铁路,他与队友正在测量地形。突然,林子里冲出一只黑熊,一掌掴来,把他拍晕,并把他坐到屁股底下。队友急眼了,抡起测量工具就同黑熊搏斗。幸亏其他队友也及时赶来,才把黑熊赶走。结果,那名被黑熊掴了一掌的勘探队员,鼻梁骨塌陷,七根肋骨骨折,一只眼睛失明,头永远歪向一边。
黑熊也常深更半夜光顾伐木人的工棚,专门到厨房里找吃的。头一天剩下的高粱米饭、窝头全都成了它的夜宵。当然,它可不是优雅的君子。它还把角落里的米袋子面袋子抓破,吃得满嘴满脸都是面粉。碗橱也被它掀翻,碗筷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有时,黑熊也到哈拉哈河的浅滩上溜达,眼睛不时瞟一瞟河里。它可不是漫无目的地瞎溜达,而是鼻子嗅到了河里的鱼正在靠近岸边的腥味。时机来了,它会果断出爪,十有八九不会走空。
黑熊在树洞或灌丛里睡觉时,如果有人搅扰了它的美梦,它往往会吼叫着发起攻击。立起身子,舞动利爪,狂抓乱咬。——此种行为,与其说是因为受惊而自卫,不如说是因侵扰而愤怒。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黑熊也有被反制的时候。一只狍子从灌木丛里闪出来,一般情况下,黑熊是不予理睬的。可这天,它居然丢下石头下面翻出来的美味,撒腿就追赶那只狍子。前面是一个水塘,黑熊生生把那只胆战心惊的狍子赶进了水塘里。黑熊身壮体强,但却生来笨拙。哪知狍子在水面上奔跑时突然返身,用前蹄狠狠地向黑熊的两只眼睛刨去,黑熊惨叫一声,两只前爪乱扑腾,在水里打着旋,水花四溅。
顷刻间,狍子早已无影无踪,逃之夭夭了。
黑熊用力抖了抖脑袋上的水珠,也只好踉踉跄跄离开水塘,悻悻而去。
松鼠是森林里的精灵。
它那漂亮的尾巴飘飘然,轻巧灵活,光亮闪闪,妩媚动人。一会儿在身后,如同拖着一朵云,在林间蹿来蹿去,活力无限;一会儿在身上,尾巴紧贴着后背,直立而坐,用前足当手,把食物送到嘴里;一会儿纵立伸直,停在树梢上,警觉地观察四周的动静;一会儿又优雅地卷起,翘过头顶,脑袋在尾巴的遮蔽之下,闭目养神。
它脚爪尖细,行动迅疾,身影转瞬即逝。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根倒木到另一根倒木,从一个树洞到另一个树洞。它生性胆小,机警敏捷,时刻小心翼翼。它是爬树的能手,脚爪歘歘歘,像带着电一样,上上下下,时而跳跃,时而采摘,时而抓挠,总之,它一刻也停不下来,挖着,啃着,咬着,嚼着,总是在折腾。它是快乐幸福的。秋天,它将橡子果、松果、榛子果收集起来,藏在洞穴里,藏在倒木底下,藏在崖壁罅隙间,藏着藏着,自己也忘记藏在哪里了。无奈,冬天饥肠辘辘时,只得用前爪挖开积雪寻找食物。将积雪下挖出的坚果,一颗一颗带到树桩上,然后咬开,一点一点抠出里面的果仁。很快,树桩下,满是它扔掉的果壳苞片。几只喜鹊飞来,欢天喜地。喳喳喳!喳喳喳!喜鹊看见了果壳苞片里有东西在蠕动。
林学家说:“松鼠是播种能手。森林里,假如没有松鼠,树木的再生情况就会少之又少。”
松鼠本性惧水,但哈拉哈河两岸的松鼠泅水本领超强。从此岸到彼岸,抑或从彼岸到此岸,松鼠就抱着一块桦树皮跳进河里,用尾巴当桨,左右!——左右!——左右!顷刻间就划到了对岸。有风的日子,它就御风而渡。尾巴直立于水面上,分明就是风帆呀,挺着挺着挺着,一摆一摆一摆,甚是有趣。
哪里河段宽,哪里河段窄,哪里河段水流急,哪里河段水流缓,松鼠清清楚楚。在哈拉哈河的狭窄河段,松鼠过河就更不是问题了。它只需在此岸的高大落叶松上抓住一根长长的松枝,荡来荡去,荡来荡去,然后将自己用力一抛,嗖地一声,一个弧线就抛到了对岸的树上。
松鼠虽然多疑,但领地意识极强,对于擅自闯入自己领地的同类冒失鬼,必驱之。如果对方飞扬跋扈、不愿离开,打斗一番也在所难免。那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打斗,枯叶乱飞,断枝横跌,叫声悚然。
入夜,山的翅膀合拢成寂静。森林,在黑暗中生长。
后半夜,月亮的牙齿咬碎了石头,哗哗哗!碎石落下来,惊醒了时间。
时间可以向前,时间也可以倒转。难以想象,哈拉哈河当初的一切都是液态,还有燃烧物,以及一片火海。火山岩和砾石表面呈现出大大小小的石臼和蜂窝。在石臼里,在蜂窝里,分明闪烁着躁动、发酵、渗透、磨蚀、膨胀、喷发等充满力量的词汇,这些词汇也许超越了矿物的范畴,无所不为,甚至不可为也为之。——可以想象火山喷发时的场面是何等壮观啊!俯身捡回几块扁扁的布满蜂窝的砾石,拿回家做搓澡石吧,一定很耐用。火山石仿佛还在散发着硫黄的气味,空气像葡萄酒一样醉人。
站在高处望去,一切都骤然变了。
在粗大的蒙古栎和挺立的落叶松中间,闪着亮光的白桦,沿着山坡缓缓的斜面,一直延伸到河边。
在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段,只见几个渔人正在用拉网打鱼。网到的鱼多半是鳙鱼、嘎鱼、黑鱼,也有狗鱼、双嘴鱼、尖嘴鱼、鲇鱼、江鳕、鸭鱼、白鱼。岸上开阔地带,立着一排一排用木杆做成的晒鱼的架子,上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鱼坯子。当然,如果运气好的话,网到了鲤鱼,是舍不得做鱼坯子的。
搬来几块火山岩,就架起了一口铁锅。找来一些枯树枝,用茅草点燃,木柴就噼噼啪啪地燃起来,一缕青烟,就袅袅升腾了。慢慢地,青烟也飘进了林子里,林梢上就像罩住了一张网。不经意间,那张网却被树枝划破了——变成了一团棉絮,既不像雾,也不像云。
瞧,铁锅里的内容可不是虚头巴脑的,仅仅流于形式,而是务实的大块儿的鱼肉,野性、豪横、蛮霸、磅礴。咕嘟咕嘟咕嘟!暗红的酱汤翻滚酣畅,热气腾腾,一如阿尔山人的性格。这就是哈拉哈河岸边最著名的一道美食——酱炖鲤鱼。
哈呀——!
空气里弥漫着鱼肉的香味,闻到的人馋涎横流。
然而,哈拉哈河的标志性鱼类并非鲤鱼,而是哲罗鱼。哲罗鱼生在哈拉哈河上游江汊子里,长在下游的贝尔湖和达赉湖。哲罗是食肉的鱼,最喜欢吃的就是水面上的飞蛾飞虫。傍晚,正是飞蛾飞虫聚群的时间,哲罗便生猛地跳出水面,捕捉飞蛾飞虫。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泛起朵朵水花。
个头大的哲罗比渔民的木船还长。哲罗的力气也大得很,“啪”的甩一下尾巴能把船掀翻。从前,渔人要想捕到大个头哲罗是需要下“懒钩”的。先找好“鱼窝子”,头一天夜里布钩,次日清晨起钩。“懒钩”钩到哲罗鱼后不能急于把它拖上岸,而是要使其疲,消耗它的体力,等它精疲力竭了再拖上岸来。否则,暴躁的哲罗鱼会拼命折腾,人有可能不是它的对手,它把“懒钩”咬断,也是说不准的事。
每年四月末至五月初,阿尔山林区冰雪开始消融的时候,哈拉哈河的河水开始迅速上涨。哲罗鱼就成群结队,顶着水流,越过一道道障碍,越过一道道险滩,日夜兼程,遍体鳞伤,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洄游到它的出生地——哈拉哈河上游的江汊子里。把鱼卵产在河底的石缝里、乱石中,然后疲惫不堪地守护着鱼卵,直到长出小鱼后,才开始返回贝尔湖和达赉湖越冬。
早年间,哈拉哈河上有一个人,靠在河上捕鱼为生,也为过河人摆渡。有人过河,他就摆渡,没人过河,他就捕鱼。他捕鱼从来不用网,只用“懒钩”,钩大如镯,一串三五个。“懒钩”钩到的都是大鱼,他有意给小鱼留生路。此人,一年四季穿件老羊皮坎肩,出没于哈拉哈河上。他水性甚好,有时捕鱼,甚至连“懒钩”也不用。他知晓哲罗鱼的脾气,也知晓它藏在什么地方。他直接把老羊皮坎肩脱下来扔在船头,悄悄潜入水底,给哲罗鱼挠痒痒,挠着挠着,手就抠住了鱼鳃,一点一点就把哲罗鱼牵出了水面。他熟悉哈拉哈河上的风,他熟悉哈拉哈河的水声,他熟悉哈拉哈河的气味,他熟悉哈拉哈河上的星星和月亮。
他脸膛黝黑,鹰钩鼻子,面相凶狠,人送绰号“黑爹”。“黑爹”真名叫什么呢?没有人知道。河边崖壁下的撮罗子,就是“黑爹”的家。他没有女人,也无儿无女,就是赤条条一个人,无牵无挂。
有人说,他是牡丹江那边流窜过来的土匪。有人说,他是抗联三支队王明贵打游击时走丢了的部下。有人说,他是蒙古那边越境潜逃于此的杀人犯。总之,说法很多。不过,说来说去,渐渐地,时间一久,就没有那么多说法了,就只剩下一种说法了——他是“黑爹”。有道是:不在意你从哪里来,重要的是你能把人送到哪里去。
“黑爹”的船是一条桦木船,没有桨,用一根桦木杆子撑船。那时,整条哈拉哈河只有这么一个渡口。从此岸到彼岸,从彼岸到此岸,过河的人就坐“黑爹”的船。“黑爹”有的是力气,三下两下,五下六下七八下,用力一撑,就把船撑到了对岸。哗——!一根绳子甩出去,绕在渡口的木桩上,又悠回来,就拴了船。湿漉漉的桦木杆子戳在船头,见了阳光,一会儿就晒干了。
坐船的人起身时问船钱,他不言语,摆摆手。后来,人们也就不问了,下船就走了。因为,“黑爹”从不收费。
有几次,不慎落水的人,都是“黑爹”一猛子扎进水里救出来的。人们发现,虽然“黑爹”面相凶狠,其实内心很善良。
坐“黑爹”船的,有伐木人,有淘金者,有猎人、有皮货商,有走亲戚的妇女。“黑爹”话很少,三五天说一句,七八天说两句,眼睛看着河面,只管撑船。“黑爹”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喝了酒,两眼就放出满足的亮光。常坐船的人,就时不时在他的船上留下一瓶酒。
有一年夏天,下暴雨,哈拉哈河涨水,波浪滔天,船不能渡。“黑爹”在撮罗子里,听到河中传来咚咚的鼓声,心疑为怪。出撮罗子,向河中探望,只见水面有一蛤蚌露出,大如笸箩。“黑爹”急持撑船的桦木杆子击之,蛤蚌一动不动,死死咬住桦木杆子不放。“黑爹”使出蛮力,将杆子连同蛤蚌一同抛到岸上。用石头砸蛤蚌,双壳微开,桦木杆子才脱落下来。随后,从蛤蚌中意外取出一珍珠,亮闪闪,圆滚滚,径长盈寸,大如鸡蛋。
“黑爹”并无喜色。日子如常,“黑爹”照旧在哈拉哈河上捕鱼,照旧在哈拉哈河上摆渡。
可是,有一天,渡口的桦木船不见了,“黑爹”也不见了踪影。撮罗子里,除了篝火的灰烬,空空荡荡。哈拉哈河上,除了两只哀鸣的水鸟飞过,空空荡荡。
“黑爹——!”“黑爹——!”“黑爹——!”
一声声唤,无人应。
三九严寒,滴水成冰,北方的河流皆封冻了。
而哈拉哈河的阿尔山河段,在零下三十六摄氏度的寒冷天气里,居然不结冰。不但不结冰,河面上还浮升着腾腾的热气。那情景就像谁家刚宰杀了一头肥大的年猪。大人们忙活着,正在一口烧开了水的大锅里给猪退毛。小孩子进进出出,调皮捣蛋。灶里的柴火烧得旺旺的,满屋高声大嗓,洋溢着欢乐的气息。
冬天跟它没有关系吗?还是它拒绝冬天?很多野猪、狍子跑来取暖。哈拉哈河静静地流淌——这一段不冻河长四十里。因之这条河,阿尔山的冬天则是另一番景象了。
这里有足够厚的积雪,然而,让人吃惊的是,积雪下不是寂静,而是涌动的热流。热气形成长龙,在河面上滚动,升腾。热流充满神秘、朦胧和幻象。
突然,一声炮响炸碎了哈拉哈河的幻境。接着,是万炮的吼声和炮弹的嘶鸣。枪口放射出花朵,硝烟吞噬着硝烟。大地在颤抖,天空在燃烧。
哈拉哈河河水一度变成了红色。鲜血染成的红色。
一九三九年五月至九月,在哈拉哈河畔诺门罕曾经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争,也称“诺门罕战役”。“那是一场陌生的、秘而不宣的战争。”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日《纽约时报》发表社论说,“苏联军队与日本军队在哈拉哈河岸边,在人们注意不到的角落里发泄着愤怒。”哈拉哈河战役,是亚洲历史上第一次坦克战。在七平方公里的战场上,近千辆坦克和装甲车相互厮杀,炮声隆隆,火光冲天,烟尘弥漫。在最后的决战中,日军坦克和装甲车很快成了一堆堆冒着黑烟的钢铁垃圾。日军有五万名官兵命丧哈拉哈河两岸,尸体堵塞河道。血红血红的河水,滋生了大量苍蝇、牛虻、蚊子,幕布般遮天蔽日,恐怖至极。
苏军死伤多少呢?不详。
其实,死伤多少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哈拉哈河战役苏军取得了决定性胜利,改变了当时的世界局势。
苏军总指挥朱可夫一战成名。个子敦实,头戴大盖帽,腰间挎勃朗宁手枪的朱可夫,因此役获得苏联英雄称号,颇得斯大林赏识,后荣升苏联陆军司令。
哈拉哈河战役的惨烈程度超出我们的想象。凶猛的炮声一停,河面上漂浮的,除了人的尸体,尽是鱼,有哲罗鱼、鲤鱼、鲢鱼、华子鱼等。一些鱼被炮声震蒙了,昏厥过去;一些鱼的腹部被炮声震破裂了,露出白花花的肠子;一些鱼的眼珠子被炮声震得鼓出眼眶,鲜血淋漓。
事实上,早在一九三二年,日寇就把魔爪伸向了阿尔山林区,大肆砍伐哈拉哈河两岸的森林。日本关东军一七师团司令部设在五岔沟。日寇修建铁路和军事工事,一方面掠夺中国木材、煤炭等资源,另一方面蓄谋进攻苏联。
战争摧毁了人性,也摧毁了河流里的生命。治愈创伤的唯有时间。治愈了自然,也就恢复了自然。
一九四九年冬天,阿尔山林务分局成立。
办公地点就在哈拉哈河岸边阿尔山的伊尔施。白狼、五岔沟、西口、苏呼河作业所统归阿尔山林务分局管理。首任分局局长叫义热格奇,蒙古族。
当时,全国刚刚解放,国家急需木材进行经济建设。建工厂需要木材,修铁路需要木材,开矿山需要木材,盖楼房需要木材,架桥梁需要木材,总之,举凡开工建设的工地,没有不需要木材的。
一声令下:开发林区。
此前,哈拉哈河支流苏呼河两岸尚未开发,森林还是原始林,林相相当齐整完美。以落叶松、桦树及蒙古栎居多。
采伐队开进苏呼河施业区,以沟为作业点建立了采伐铺。据当时伐木人邓林生回忆,每个采伐铺有一名队长,一名记账员,一名检尺员,数十名采伐工。住宿是就地取材修建的木刻楞房子,房顶用桦树皮盖住,夏季防雨,冬季防雪。木刻楞里用大铁炉子烧柴取暖,铁炉子是用日本关东军丢弃的汽油桶改做而成的,上面立一个烟囱,就开始生火。烧的是木柈子,火很旺,时不时往炉膛里加几块柈子,火焰升腾着,嚯嚯嚯!嚯嚯嚯!火蔫了,火犯困了,就用炉钩子捅一捅,提提神,火就睁开眼睛,又欢快地燃起来了。铁炉子上也烤白天伐木出汗湿透了的衣服、裤子、绑带、手闷子,热气乱舞,散发着一股异味,不怎么好闻。进入腊月,炉火一刻也不能停,若是停了,木刻楞就成了冰窖了。
冬季,生活物资用马爬犁运送,菜多数是土豆、盐豆、卜留克咸菜、酸菜和冻白菜,粮食大部分是红脸高粱米,很少吃到大米和白面。可是,还是有白酒喝的,是那种土法烧锅酿制的小烧酒。度数很高,有六十多度,是纯正的“高粱烧”烈酒。白酒在当时是林区劳动保护用品。不喝酒不行啊!当时,木材运输主要靠流送——就是河水里放排,伐木人大部分时间在水里作业,喝酒才能祛湿,才能舒筋活血。
苏呼河蜿蜒曲折,全长十八公里,向南注入哈拉哈河。每年春天冰雪融化,桃花水“闹汛”之时,就开始木材流送了。流送是按工铺分段投放木材,每次要控制投放的数量,不然投放过多会堵塞河道。沿岸各铺的工人在水里用小扳钩调整木材的走向,使其不“打横”,避免造成“插堆”。然而,各工铺投放木材量很难统一把握,每年总是有几次“插堆”淤堵河道的事故发生。怎么办呢?也是有备用方案的——事先在上游修了一道木障拦河坝,里面蓄满水,在那里静静候着呢。打开闸口,坝里憋着的水汹涌而出。猛烈的冲击力,一下就把“插堆”淤堵的木材冲开了,河道重新恢复了通畅。
苏呼河的头道沟、二道沟、三道沟都设立了采伐铺。采伐铺得有个名字呀,是叫一铺、二铺、三铺吗?——不是。是按照队长的名字起的。邓林生回忆说,头道沟的采伐铺有郭长明铺、李木春铺、孙石头铺;二道沟的采伐铺有宋木林铺、杨云桥铺、董永刚铺;三道沟的采伐铺有万学山铺、刘长江铺、包金荣铺。铺下设组,有伐木组、造材组、打枝组、归楞组、流送组。伐木工具是快马子锯,也叫大肚子锯,也叫二人夺。伐木作业时两人对坐拉,嚓——!嚓——!嚓——!嚓——!锯末子从锯口吐出来,弥漫着木脂的香味。随着一声:“顺山倒啦——!”轰的一声巨响,大树就躺在了地上。砸断的灌木、枯枝、枯草、枯叶四处喷溅。
接着,就开始打枝,造材了。锯掉梢头,锯掉枝杈,锯掉疤瘌疖子,就是通直可用的木材了。河岸上选平坦的场地,作为楞场,把造好的木材,集中到这里归楞,准备流送。从各采伐铺把木材运到河边楞场,主要是靠马爬犁。——这一工序也叫“倒套子”。
爬犁论张,不论辆。
每张爬犁由两匹马拉。林区冬季气温在零下四十几摄氏度,赶爬犁的人身穿羊皮袄,头戴狗皮帽,脚穿棉靰鞡,也叫毡疙瘩,浑身上下包裹得还算严实。长鞭一甩,嘎——!
“嘚驾!——!”马爬犁载着滚圆的木材,在雪地里、在冰面上就欢快地跑起来了。
一张马爬犁一般运三五根木材,来来回回地跑,马跑得汗气腾腾。马鬃上、眉梢上挂满了霜,鼻孔喷出一团一团的热气。爬犁是用柞木做成的。柞木结实,性子稳定,不易劈裂。爬犁脚的底部镶上铁条,在雪里或者冰上跑起来就轻快无比了。
那时候,伐木人的生产作业还是有一些行话的。比如:“磨骨头”就是用肩杠抬木头装车,“小套房”就是集材的意思,“大套房”就是运材的意思。“上楂子”是指从伐木、打枝、造材,到归楞的多道工序的统称。而“下楂子”则是指顺着河道水运流送的过程。
楞场又分山楞、中楞、大楞。
山上伐倒的木头,简单集中到一起,叫山楞;把山楞的木材再集中运到路边,归成楞堆,叫中楞;把中楞的木材,用马爬犁运到苏呼河两岸归成楞垛,以备流送,称为大楞。据说,苏呼河大楞场,一个冬天要贮存的木材达到三万立方米。
在阿尔山林区,像苏呼河那样的饱满丰盈的大楞场有若干个。楞场里木材堆积如山,一楞连着一楞,楞垛铺到天边。大楞场的木头,最后又通过苏呼河进入哈拉哈河流送到阿尔山林务分局伊尔施贮木场。再经过检尺、打码、编号、造册,这些木材就成了国家计划供应的物资了。在伊尔施经统一调配,装上汽车和火车运往全国各地。
在那个年代,贮木场相当于林区的“金库”。
林区人吃的喝的用的,全都来自贮木场里的木头。故此,林区的经济又被称为“大木头”经济。
哈拉哈河的上游除了苏呼河,还有大黑沟、小南沟、金江沟水系,在伊尔施都汇集到一起。河面宽阔,河水澎湃,流送的木排首尾相连,蜿蜒数里,盖满河面,甚是壮观。
至今,哈拉哈河流经伊尔施的南北两岸,还有用水泥制作的大礅子遗迹立在那里,这就是木材流送的终点站了。上下两根钢丝绳横穿河面,河中间用若干木头三脚架固定,钢丝绳的两端分别系在水泥礅子上,用锁头锁牢。再沿着两根钢丝绳排列木板,用铆钉固定住,防止被河水冲掉。如此这般,就形成了一道拦截木材的屏障。
木材截住后,就出河,用绞盘机往上拉,每次拉一捆,一捆三五根。拉上岸后还要归楞,抬木工就大显身手了。一一,二二,三三,四四,六六,要根据木头的大小及其长短,确定几个人上手来抬。所用的工具有抬杠、扳钩、肩杠、把门子、压角子、小刨钩、油丝绳等。
一一就是两人一组,用一副掐钩,一副肩杠;二二就是四人一组,用两副掐钩,两副肩杠;三三就是六人一组,两副掐钩,一副把门子,三副肩杠;四四呢,就是太长太粗太重的木材要八个人一组,前面一副把门子,后面一副把门子,中间两副掐钩,四副肩杠。六六呢,就不说了吧。——反正那是更大更粗更长的木头,要十二个人上肩了。
如果是直接装火车的话,在地面与火车厢之间还要搭跳板,有两节跳,有三节跳。抬木头时,动作要协调统一,步调一致,否则就会出差错,甚至发生危险。于是,喊号文化就在贮木场,就在抬木头的行进中产生了。领头人(杠子头)喊号,其他人接号。以号为令,便于抬木头行走时迈步整齐,使所抬的木头悠起来,从而平分压力,运走木头。在号子的节奏中,同时弯腰,挂钩,起肩,运行,上跳,置木。
每首号子的领号声调特别重要。号声的大小、高低、粗细、强弱都决定着其他抬木人的劲头,步伐步态,甚至运送距离和时间的掌握,都是靠号子控制。抬木是一种齐心协力的劳动形式,号子的作用就是用韵律来调节人的步伐,使大家“走在号子上”。
抬木号子是一种调律,多种内容的艺术。也就是说韵律是固定不变的,至于内容的变化,要看领号人触景生情,临场即时作词的能力和水平。
领号:弯腰挂呀——!
接号:嘿吆——!嘿吆——!
领号:撑腰起呀——!
接号:嘿吆——!嘿吆——!
领号:齐步走啊——!
接号:嘿吆——!嘿吆——!
领号:脚下留神呀——!
接号:嘿吆——!嘿吆——!
领号:上大岭呀——!
接号:嘿吆——!嘿吆——!
领号:加油上啊——!
接号:嘿吆——!嘿吆——!
人在重压下发声,这是一种生理需要,也是一种重体力劳动过程中寻求快乐的精神需要。
有数据记载,阿尔山林务分局建国初期流送木材产量是——一九五年,两万八千一百三十立方米;一九五一年,两千九百立方米;一九五二年,三万〇八百一十立方米;一九五三年,三千一百立方米。
一九五四年,林区头一条森铁修通了,森林小火车取代了水运流送。之后,哈拉哈河上的木材流送场面,便渐渐淡出林区人的视野。不过,那些老一辈伐木人,总要在傍晚黄昏时分,来河边走走。他们望着空荡荡的哈拉哈河河口,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怅然的感觉。
喧嚣远去,哈拉哈河静静地流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晚霞中,两岸的水泥礅子遗迹,以及几节锈迹斑斑的钢丝绳,还是那么真实地倒映在水里,若隐若现。
倒影是图景的回声,回声则是声音的图景。
“在森林里,最可靠的东西只有斧子和锯。”——这是早年间,阿尔山林区流传的一句话。然而,经过半个世纪的砍伐之后,斧子和锯也靠不住了。光荣消歇。哈拉哈河沉默不语。也许,沉默也是一种忧伤。
若干年前,阿尔山林区就告别了伐木时代,进入了全面禁伐时期。作为一个时代的标志物,斧子入库了,锯子入库了。伐木人变成了种树人和护林人。
哈拉哈河似乎有话要说,然而,它没有说。
黎明睁开了眼睛,在无奈和困惑中,林区人开始认真而理智地审视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森林了。
森林是什么?——一个声音说:“森林是一个生态系统概念,绝不仅仅是我们所看到的那些树。”是的,在森林群落中包含着许多生物群体,它们各自占有一定的空间和时间格局,通过生存竞争,吸收阳光和水分,相生相克,捕食与被捕食,寄生与被寄生,既相互依赖,又相互制约,构成了一个稳定平衡的生态系统。
最早把森林视为生态系统的,是德国林学家穆勒。穆勒说:“森林是个有机体,其稳定性与严格的连续性是森林的自然本质。”不应把森林看成木材制造厂,而应视为土地、植物和动物的融合,是持久的生命共同体。它是河流的源泉,也是生命的源泉。
人类在反思自身与森林的关系中,不断调整着自身对森林的认识和行为。
穆勒还说:“如果说我们不再需要用干燥木材供人取暖,那么我们就更需要这些绿意盎然、青枝滴翠的森林来温暖人的内心。”
森林具有三个层次:遗传多样性、物种多样性和生态系统多样性。森林包含了区域中生物种类的组合、生物与环境间相互作用的过程,以及经受干扰后的演变过程最为完整的记录。正如气候顶极类型提供的当地植被完整的演变历史那样。这些生态过程,是从人为干预下生长时间较短的人工植被中无法获得的。或许,天然林和人工林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森林就是森林。森林里没有多余的东西,更没有废物。即使森林中那些枯朽的老树也不是废物。只有父母儿孙的生存,而没有爷爷奶奶的存在,并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类社会,而森林,同样是一个老中青幼联结着的群体,正因为有枯朽老树的存在,才意味着一座森林的生长有着不同寻常的历史,才构成了完整的自然生态系统。
何况,在哈拉哈河两岸的森林里,枯朽的空筒老树,还是紫貂、青鼬、艾虎、花鼠、灰鼠、鼯鼠等兽类和原生蜜蜂栖居的巢穴。大空筒树是黑熊蹲仓冬眠的极好场所。猞猁也常常借助于大树窟窿栖身。
森林的奥秘,也许就藏在那些枯朽老树的树洞里。森林有自己的秩序和逻辑。当一种现象超过某种确定的界限,森林就会调整内部的结构关系,重新确定秩序。——这就是森林法则。
阿尔山林区的朋友张晓超说:“天然林的自我恢复能力超出我们的想象。”他说,“保护天然林最好的办法就是封山育林。在天然林采伐迹地上,只要原生树木的根系没有被毁垦,只要封山育林的措施科学、得当,给它们充分的喘息时间,天然林就可以恢复创伤,郁闭成林,达到森林群落的完好状态。”
春去春又来。
正是凭借美的力量,灵魂得以存活,并且生生不息。
林区大禁伐后,寂静取代了喧嚣。而那些能量积蓄已久的根,在哈拉哈河的滋润下睁开新绿的眼睛,并用力拱出地面,占据着一方属于自己的空间。
哈拉哈河上起雾了,渐渐地,雾吞噬了森林。
然而,终究还是森林吞噬了雾。
哈拉哈河向西奔流。向西向西向西。
据说,一二一九年,成吉思汗率领四十万蒙古铁骑西征欧亚出发之前,就是在哈拉哈河下游一带厉兵秣马,蓄势待发。至今,当年成吉思汗拴马的柱石,在哈拉哈河畔还可以找到。高盈丈,合抱粗,风骨凛然。它孤傲的影子,每日与遥远的苍穹对望。虽然历经岁月的剥蚀,可是,它仍神一般地矗立在那里。其实,即便它倒下了,即便它风化成了一堆土,那也无关紧要,因为它早已经矗立在人的心里。
“旌旗蔽空尘涨天,壮士如虹气千丈”——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所向披靡,摧其坚,夺其魁,解其体,向西向西向西,直至欧洲多瑙河。成吉思汗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帝国,打通了东西方交流之路,缩短了地球的距离,对世界产生深远影响。也许,正是哈拉哈河的火与水,哈拉哈河的坚韧、寡言与无畏,唤醒了成吉思汗的雄心和胆略。
可是,起初,成吉思汗西征的本意,并非为了占领和征服,而是简单的两个字——复仇。
此前,成吉思汗派往西域的一支四百八十人的商队,全部被西域人处死,货物被洗劫一空。“汗闻报,惊怒而泣。登一山巅,免冠,解带置项后,跪地求天,助其复仇,断食祈祷,三日夜始下山,亲征之。”
呼麦呜鸣,长调响起。蹄声和鼓声激荡着草原,疾风掠过的地方,总有山丹丹花狂野地开放。然而,一切都化作了远古的烟尘,随风飘逝。
哈拉哈河依然在流,哈拉哈河依然是哈拉哈河。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比起自然来,人类的风风雨雨,功过是非,不过是哈拉哈河里的几朵浪花而已。也许,文明是可以取代的,然而,自然是永远不可征服的。
哈拉哈河,向西向西向西,在阿尔山林区三角山北部流出国境,进入蒙古国,拐拐拐,向北向北向北,偏西偏西偏西,流入贝尔湖,歇口气,稳稳神,流出,继续向北,最后经乌尔逊河,汇入达赉湖。至此,才算划上了句号。这是一条多么有归属意识的河呀——流出去,是为了流回来。是的,它居然义无反顾地流回来了。
有多少河,滚滚滔滔,一去不返啊!
哈拉哈河——这条从地球母腹中流出来的河,可能已经奔涌了一百万年。它,不同于别处的河流。别处的河流,无论怎样蜿蜒曲折,无论怎样澎湃汹涌,最终,都要流向大海。而哈拉哈河的终点——达赉湖并不通着大海。这一现象,不是一天两天,不是数月数年,不是几个世纪,也不是数千年数万年。哈拉哈河,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方向从来没有改变,目标从来没有改变。
它,节制而深沉,稳健而自省,从不张扬,从不炫耀,从不喋喋不休地讲述。长期以来,它的意义,它的功用,它在生态系统中扮演的角色被我们忽略了,以至于我们很少有人知晓它的名字。它,在动态中平衡着其流域的生态系统,在平衡中控制着生物与生物之间的关系。
它是无可替代的。
从地球来看,哈拉哈河是一个单独运行的生态系统吗?
不,地球是个整体,地球是个球。正如喜马拉雅山上一颗雨滴,同印度洋上的一场风暴也有联系一样,其实,哈拉哈河与地球的整个生态系统也存在微妙的关系。终点,并不意味着停滞和完结,而是孕育着新生和开始。也许,空间是可以留置万物的,而时间则是在舍弃万物的同时又创造了万物。哈拉哈河并置了空间和时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万物即自然。
哈拉哈河的自我净化、自我修复能力是惊人的。它的创造力更是无须证明——它涵养着其流域的森林、草原、湿地、滩涂和荒野;它滋润着其流域的时令、生命、情感、灵魂和精神。
哈拉哈河,承载着时间和传奇,奔流不息。
二〇二〇年一月二十七日至二月二日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