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青,香港诗坛的“西哈努克”
2020-03-02徐学
徐学
犁青(1933—2017年)生于福建安溪,原名李福源,14岁到香港谋生,后到印尼发展,最后定居香港。他11岁开始写诗,出版诗集《苦难的侨村》《瓜红时节》《翡翠带上的歌声》《犁青山水》《台湾诗情》等30多部,驰名海内外文坛。他赤手空拳创立了玛雅集团,现已发展成为印尼著名的企业集团之一。
我和犁青交往始于上世纪80年代。1987年,他创办了《文学世界》杂志,在香港广泛向中文作家约稿,我也收到他从香港寄来的约稿信。1990年,福州市第一家民营书店——树人书店发起首届海峡两岸征文大赛,邀请席慕蓉、舒婷、罗兰和我担任评委。书店负责人郑忠贵希望我在香港再找一位评委,我去信征询犁青的意见,他虽是诗坛前辈,也欣然首肯和我们一起并列评委。那是一次愉快的合作,数万人应征投稿,两岸以及香港的重要报刊都报道了这一活动。
你來青春就来
和犁青初次见面是在1991年,地点是广东中山市翠亨村,孙中山的故乡,我们一起出席在此举办的第五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
会议期间,诗人纷纷登台朗诵新作,笑意吟吟的犁青也朗诵了《我等你来,你来青春就来——写在梅花绢上》:“我在冰海雪原,/寻找一片初绽的绿叶。/我在火海热滩/寻找一朵初绽的花蕾。/我听到你踏着雪撬前来,/我看到你呛着硝烟前来,/我等着你来,你来青春就来!/我接你来,你来爱情就来!”他声情并茂,博得一片喝彩。
我早已听说犁青的多重身份:他是11岁写诗20岁成名的诗人,每次北京开作代会,海外特邀代表名单里总有他;他又是少小离乡旅居海外的爱国侨商,跨国企业集团的董事长;他还是左翼同志,1959年和1985年,两次作为特邀代表登上天安门城楼参加国庆大典。可是我更愿意把他当作乡亲,在他的交谈举止里,我看到闽南山民的朴实和坚韧。
犁青出生于著名的铁观音之乡福建安溪。和许多闽南山民一样,他的父母年轻时便出洋谋生,幼年的他只能与失明的祖母相依为命。7岁时,犁青被过继给邻家,在饥饿中挣扎,在流浪中长大,走过厦门、上海多地,搬运、打鱼、种瓜什么活都干过。但他没被贫困压倒,小学五年级开始半工半读,在《安溪民报》做校对,又兼学校图书管理员。12岁时,他在报纸上发表了诗歌《胸脯》:“田野,是母亲的胸脯,麦浪波荡着;田野,做着健康的呼吸,我的血汗流在田野上。在大地的胸脯上,我们吸吮着香甜的乳汁;于是,我们健康活着,一代又一代……”
在翠亨村,他带来当期的《文学世界》,指着上面我发表的散文《知青旧事》说:“很喜欢这一段:‘歌手把生活的沉重,挤压成‘哦呜一声长啸,这是山歌必有的过门前奏……那歌有时疲惫、凄婉,如同山下汩汩的小溪千百年如泣如诉;有时欢快调情,引动一片嘘声和笑声……”他说,他爱诗写诗也全得益于家乡的童谣、山歌的哺育。
在港岛诗情大发
1994年,我在香港访学,犁青约我出来相聚,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大陆到港的文人很多,不管谁来,他一定费时费力还破费,尽地主之谊。记得那天我们约在告士打路,见他不带司机独自步行而来,我有些惊讶。后来,他告诉我,他想陪我在街上走走。
他找了家餐厅,我们一边用餐一边慢慢聊。我说此次来港要研究香港文学,他也热心告诉我许多香港文坛掌故。他14岁就漂洋过海来到香港,先后从事货仓管理、渔船作业等工作,也当过小学教师。当时,受到一批著名文学家的影响,他参加文艺通讯社并任诗歌组长,与诗人沙鸥、吕剑等结交,发表了2000行的长诗《苦难的侨村》及短诗集《瓜红时节》等。后来,他去了印尼发展,在上世纪70年代频繁来往于香港、澳洲、美国和加拿大,最后把生意交给孩子,选定了香港落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在1984年得知中英联合声明发表,香港将回归祖国。
犁青创办的《文学世界》杂志(左)。1994年,犁青(右)、李晃、舒婷参加首届国际华文诗人笔会(右)。
定居香港后,犁青诗情大发,1986年、1987年两年创作了11首关于香港的诗歌。我对此大感兴趣,请他念几首。他念了一首写内地向香港输送饮用水的诗:“东江清澈的水流,通过一节节大脉管输送来慈母的乳汁。”他还念了一首咏香港宋城的。宋城是建于香港九龙的一个景点,那里曾上演宋王朝最后的悲壮,丞相陆秀夫背着幼帝蹈海殉国后,成千上万流散在珠江口外海一带的南宋军民不愿忍受异族统治,逃到附近荒无人烟的半岛和岛屿上,这其中就有今天的九龙和港岛,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一诗里提到的零丁洋就是香港的近海。我们说,港人若吟起“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应该别有一番感慨吧。后来,我在北京的《诗刊》杂志上读到犁青写香港的诗,那是一首长诗,他把过去香港的小渔村和现今的大商港对比,写出香港的进步,也写出发展中的残酷和诡异,主基调是对即将回归的香港前景的喜悦和憧憬。
对祖国统一的殷殷期盼,是犁青诗情的源泉,不久他到了台湾,写出《看半屏山》:“太阳被劈成一半,/月亮被削成一半,/红血是泪,已干,/冷泉是泪,已干,/无法团圆……”
犁青是从闽南大山走出的诗人,脱胎于山亦附体于山。山色和山歌,点滴渗入他的人格内里,造就了他厚重安详,刚劲且内敛,有棱有角的品性。
石不能言最可人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因这诗句,诗人艾青以“泪”著称。与之相反,犁青令诗坛记忆深刻的是他的“笑”。诗人牛汉说,犁青不是个精明的人、活跃的人,甚至不是个美丽的人,但他非常诚恳、亲切。我深有同感,犁青的身材、相貌与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有几分相似,尤其那亲切的微笑,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团团的笑脸显出团团的温暖。有诗写犁青:“江湖上的传言并没有错,他的确是面团团/相士说这样的人是富家翁,如假包换/跟他握手,连心都受到温暖/把他的笑搜集起来,能溶解远古的冰川。”受此鼓励,犁青也出版了一本《犁青的微笑》,题记写道:“我长得不美丽。但是,笑是我的商标/ 把苦海熬煮为蜜汁,溢满一脸的笑/……哦,我说我要——笑尽风流/今生笑不够来生再歡笑。”
诗人们记住他的笑容,更不会忘记他笑容背后的善意与数十年的付出。他自费创办《文学世界》杂志,在《刊前语》中这样写道:“这是中国文学的窗口,是海峡两岸以及世界华文文学交流融汇的港湾,是世界华人相互联系共同发展的纽带,是一个站一座桥一道绮丽的彩虹。”
不久,他创办“文学世界联谊会”,成立“亚洲太平洋华文文学家协会”,发起“台湾及海外华人精英列传”征文,多次发起召开世界性的华人诗人会议、座谈会,主编《诗世界》杂志。他出任香港作家联会永远名誉会长,诗世界社和当代诗坛社社长,国际华文诗人笔会执行主席。他不但极力扶植中文作家,也努力把中国诗歌推向世界,许多世界性诗歌活动,犁青常是中国代表,被称为“中国诗歌的微笑大使”。1995年,犁青荣获“国际金桂冠诗人”称号和“希腊诗神飞马奖”。
犁青作品《科索沃,血色的春天》《犁青的微笑》。
他一直活跃在世界诗坛,最忙的时候,一天走了4个国家,许多诗都是在飞机上写成的,他的诗常写在机票上,或者是记在旅途的餐巾纸上。出版有诗集《犁青山水》《犁青的微笑》《石头》《犁青的诗》《科索沃,血色的春天》《台湾诗情》等30多本,且被译为英、法、德、俄、西班牙、瑞典、罗马尼亚等多国的文字出版。
我后来和他少有联系,但有机会总要探询,5年前有次问起他身边的香港朋友,他们说他身体尚可,就是听力不行,戴着助听器也只能勉强交流了,他在赶写《香港文学史》,但又不小心摔倒,工作又搁置了。两年前他走了,比起他大张旗鼓的推进诗歌,他的丧葬显得非常低调。许多朋友,包括一些与他来往密切的诗人、教授都在他去世几周后才得知。
古诗云:石不能言最可人。意思是石虽坚实朴拙亦通灵助人。以此观照犁青,此言不虚!
犁青是从闽南大山走出来的诗人,脱胎于山亦附体于山。山色和山歌,点滴渗入了他的人格内里,造就了他厚重安详,刚劲且内敛,有棱有角的品性。他喜欢山歌,喜欢写石头(他的代表作是长诗《石头》),硁硁磊磊全渗入诗作中,他的笔墨平和清新,笃实敦厚而又饱满雄劲,崚嶒与坚毅成为诗里常见的意象。走笔至此,眺望窗外连绵不绝的闽南峰岭,我不觉想到,吾乡闽南之所以乡贤辈出,因为有嶙峋的山石塑造了他们嶙峋志业与仁爱风骨;因为有层层山影相伴,即便他们自峰岭走出,依然能以他们伟岸如巨岩的身姿风采辉耀诗坛、荣耀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