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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远征,演员的诞生

2020-03-02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20年3期
关键词:人艺

许晓迪

2020年1月7日,冯远征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侯欣颖/摄)

《冯远征的表演课》。

1991年从德国学习回来,冯远征最大的愿望是教课,推广格洛托夫斯基的表演方法。

两年后,北京电影学院办了一个业余培训班,正规的老师都不愿意带,牟森和冯远征两人接了手。学员们来自全国各地,自我感觉长得像张丰毅或巩俐就能当演员了。上课第一天,冯远征就对他们说,估计今后你们这些人里,一个演员也出不来,但学完了以后,起码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这是冯远征的第一堂表演课。他带着学员们排话剧《彼岸》,制定了一套形体训练方法。在电影学院的一个教室里,《彼岸》连演7天,轰动京城艺术圈。下面坐着年轻的戴锦华、吴文光、张颐武,崔健也来了,回去就写了首歌,也叫《彼岸》。

“现在看来,那可能是中国先锋戏剧在当时呈现的最好状态。”冯远征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戏演完了,演员们返回各自的生活,其中的3个男孩回到农村,攒了一部话剧,给村子里的几十个老人演了一场。舞台就是田间地头,道具就是拖拉机、土坑、柴火堆。

20年后,冯远征给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上表演课,面对的依然是一群零基础的非专业学生。18天后,学生们进行汇报演出,演《哈姆雷特》,没穿戏服,也没化装,但每个人都进入了角色,前来观摩的表演系老师都感叹,奥菲利娅疯得逼真。

此后5年,冯远征每年都为摄影系的学生上30天表演课,让一群“素人”进入表演状态,并最终在舞台上呈现。

在《冯远征的表演课》里,他用简单的文字,写下这些年的授课心得和教学思考。“现在教表演的书都很厚,学生连1/3都读不完。我写这本书,很薄,但该说的都说了,除了讲技术,还讲了我的经历,讲了塑造人物的方法。”

老师不是讲授者,是开发者

30天很短,学生又是零基础,冯远征敢教,因为相信格洛托夫斯基的一个观点:任何人只要智商没问题,都有成为好演员的天赋。所以,表演老师不是教授者,而是开发者。

34年前,德国人露特·梅尔辛成为“开发”冯远征的那个人。

1986年初,林兆华邀请西柏林高等艺术学院的梅尔辛教授来人艺,教授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方法。这套方法,要求大量使用身体技巧来激发演员的潜能,包括翻滚、跳跃等运动技巧,很辛苦。一些同学有抵触,吴刚就说自己有脚气,逃避上课。翻译把脚气翻成“脚上有病”,梅尔辛教授一听,以为他骨折了,马上准假。

学得最好的是冯远征,各种高难度动作都能完成。“我特喜欢这种感觉,超越自己的生理和心理极限,过程很痛苦,但超越了之后,你的潜能就爆发了。”有一次,他在热身运动后,徒手爬上了排练厅墙上的撑柱,一直上到房顶,有8米高,下却下不来了,大家找来换灯泡的长木梯,七手八脚才帮他安全下来。

1989年,27岁的冯远征坐了8天火车去西柏林进修,到那儿的第二天,柏林墙就被拆除了。他继续跟着梅尔辛教授学习,最长的一次热身训练做了5个小时,32个动作,有跑、有跳、有滚动、在地上爬,学蛇、学猫、学鹰……

这套方法给他的冲击很大。“最近有些人说,中国演艺界出现了‘僵尸脸,这和我们的教学有关。我们注重塑造人物,注重声音表现,唯独不注重身体。而一个好的表演,除了台词、表情外,身体也是重要的表现工具。”

他给学生上课,每天上午都要进行大运动量的身体训练,看似简单,但很有力度,“他们跟我练一个20遍的口腔练习,结束后,说脸都麻木了”。“有些演员说演出完很兴奋,睡不着觉,其实是他们之前没热身,通过演出把声音打开了,身体活跃了,回到家正处于最兴奋的状态,而这个状态,其实应该在舞台上呈现。”

冯远征的表演课,由此显得与众不同。一个演员接了一个演瘸子的戏,演着演着就忘了腿上有残疾,冯远征就拿了支圆珠笔,拿掉笔盖,让她把笔头那部分塞在鞋里,一起身就得硌一下,一迈腿就得瘸着走; 学生们排《雷雨》,演繁漪的孩子表达不出被禁锢的状态,冯远征就把她推到空调的木头罩子里,让两个男生顶着,让她在里面待一会儿,等她再出来,就有了在牢笼里的感觉;他给“90后”们排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不解释纳粹和存在主义,让他们把这个戏当成职场戏来演:想跟老板告密?挤兑死你,他们就秒懂生死险境了……

他教台词,也跟大部分艺术院校不一样,不用西方的美声发声方式,用的是人艺的方法,用京剧、大鼓、戏曲、相声来训练,所以没有“话剧腔”。练吐字归音,他就用一个绕口令“八百标兵奔北坡”,像“红凤凰粉凤凰”和“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这种都没用,嘴皮子是松的,“中国话要嘴皮子紧才说得清”。

当下说一个演员“演技炸裂”,会说他跳不出角色,入戏太深。冯远征不信,“我演安嘉和,可我没有回家就打老婆,還是回归正常的生活里。”“演员不可能完全沉浸在角色里。在舞台上,你要控制你的形体、音量、台词的节奏、表演的节奏,对方演员忘词了,要想办法圆回来;台下手机响了、孩子哭了,得把这个事情压下去。拍戏也是,摄制现场不是真空的,你要照顾灯光,照顾摄影机,如果对手演员很矮,还得半蹲着或给他一个台子站上面。”他说,“所以表演的最高境界是控制,不能跑偏。”

电影《一九四二》剧照。

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电影《非诚勿扰》中的艾茉莉。

这两年,表演类的综艺节目火了,很多人问冯远征的意见。他说,那就是个真人秀。“我们剧院何冰说得好,如果两三天就能成为好演员,那还去北电、中戏学习4年干什么?要准备一个角色,不是我跟你探讨探讨就解决了。”

他给学生上课,举过《演员的诞生》里一个例子。两个演员演《一九四二》的一个片段,演技都很好,哭戏的爆发力也强,但唯独忘了一点,这两个人物是在逃荒,浑身没劲,会把每一粒米都捡起来吃到嘴里,但那个米掉在地上,演员只看了一眼就完了。

“一个演员最重要的就在这个瞬间,是不是顾及到人物最本质的、最基本的先天条件。”当年拍《一九四二》时,为了演出饥民的状态,必须迅速减肥,靠吃泻药,靠纯饿,冯远征、张国立和徐帆几乎不吃不喝,饿得气息奄奄。刘震云来探班,张国立就指责他,写词写得太多,真正饿的人是不想说话的。

从曾文清到艾茉莉

《演员的诞生》播出那会儿,冯远征发了一条微博,回忆1986年排话剧《北京人》时的感受,说那个过程才是“真正的演员的诞生”。

考入人艺学员班的时候,冯远征是班上影视剧表演经验最多的学生。1984年,他就拍了第一部电影《青春祭》,电影在云南拍了7个月,导演提任何要求,他都努力做到,学抽烟,学开手扶拖拉机,连续4天没洗澡,被咬了670多个包。学赶牛车的时候,当地的牛只懂傣语,还得学会傣语的种种驭牛口令。

“那时,完全靠原始的本能在演戏。”冯远征称之为表演的初级阶段,是“大俗”,没有技术,只能用真情实感。“哭戏哭不出来,导演会问,你在家里跟谁最好?你说姥姥。导演又问,你想不想姥姥?你一想就哭了。但这不是人物的哭,是你自己的哭。”

排《北京人》则意味着“一切从零开始”,融入人艺特有的演剧风格,也就是“合槽”。这是冯远征在人艺参演的第一部大戏,夏淳导演亲点他演大儿子曾文清。第一天进排练厅,光是一个撩帘亮相,就撩了一上午。导演让他下次来,穿布鞋、梳背头,借一身大褂,回家以后,吃饭做事都穿着。

从排练厅一出来,冯远征就直奔王府井百货大楼买了一盒“金刚钻”牌发蜡,又去“内联昇”买了一双圆口布鞋。他还按导演的要求,练习国画和书法,买了一套《芥子园画谱》,每天在家临摹梅、兰、竹;还买了柳体、颜体的字帖,用报纸叠好小格,每天写两张。为了表现曾文清修长的手,他留了几乎一寸长的指甲,经常往指甲上抹点儿香油做保养。还向一些行家请教怎么养鸽子,怎么喂食,怎么让它们自己洗澡——做完了这些功课,曾文清的“一撩帘”才算过了关。

当表演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能力越来越强,就到了第二个“大雅”的阶段。从德国回来后有6年,冯远征一直在拍影视剧。“那时是用纯技术在表演,该哭哭,该笑笑,演完立刻就收,也挺唬人的。”到了2001年左右,有一天坐在片场 ,他突然特别不高兴,觉得自己每天都在用表情演戏,“这场戏是什么?怒,1号表情就来了,那场戏是什么?哭,5号表情就来了,已经有一点不‘动心了。”那正是他拍《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时候,“很多人认为那是我最好的表演,但我知道它不是”。

之后一段时间,冯远征重新回到人艺剧场,不再接外面的戏,认认真真戏地用两三个月排一部话剧。几年后,他发觉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仅有成熟的技术,而且有了生活阅历,已经体会到人间的酸甜苦辣,会从台词中寻找情感的爆发点,然后把自己的情感赋予台词。这个时候,哭也好笑也好,都是人物的情感”。这就是表演的第三阶段,还叫“大俗”,但本质上已经不同了。

“现在很多演员,演戏时才去体验生活,或者不体验,全凭想象。”当年在人艺学员班,班主任林连昆每星期都让他们去外面观察生活,回来后设计一个戏剧冲突,当练习作业。有一次冯远征犯懒,和同学编了一个带有喜感的故事,在课上展示的时候,大家都笑了,他们俩心里正得意,就听林连昆说:“编的吧?编的不错。明天交两个观察生活的作业。”从那以后,冯远征就再也不敢编了。

1986年,梅尔辛结束了第一次在人艺的授课后回国,冯远征和同学们到北京火车站为她送行。

2005年,《茶馆》演出现场,濮存昕饰演的常四爷(左)与冯远征饰演的松二爷。

“对一个演员来说,观察生活应该是持續一生的事情。”拍《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时候,没法从生活中找对应角色,冯远征就给妇女热线打电话,问关于家庭暴力的事儿。接电话的人就给他举例子,还说了一些数据,让他听得毛骨悚然,弄明白了安嘉和该怎么演,也因为演得过于成功,让他屡次登上社会新闻,专注家暴违法配图20年。

《非诚勿扰》里的艾茉莉也是。接戏的时候,他只拿到两张纸,就在记忆库里迅速搜罗这类人物的形象,再和化妆师沟通——戴一个钻石耳钉,脸白一点儿但别夸张,眼影有一点儿但别太女性化,嘴唇涂一点儿但绝对不用大红,染红指甲但不全涂,只涂小拇指。开拍时,他和导演说,决不能夸张,不能有兰花指,声音也不能娘里娘气。这个角色,也因为演得过于成功,成为独立于电影的经典形象。

“只能我撑起来了”

从大俗到大雅,再到大俗,冯远征走了20年。这20年,也是北京人艺更迭换代的20年。

1992年7月16日,老版《茶馆》的原班人马在首都剧场演出。这是《茶馆》自1958年首演以来的第374场演出,也是超龄服役的老演员们的告别演出。那一天,冯远征拿着一件大T恤,在后台挨个找人签名。他在侧台看完了整场演出。谢幕时,台下的人都站起来涌到前面,一片静默后响起了长达10多分钟的掌声,后排的一位观众大喊,“于是之老师,再见了!”冯远征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1999年,林兆华导演的新版《茶馆》拉开大幕,人艺拿出了最强的接班阵容,梁冠华接于是之的王立发,濮存昕接郑榕的常四爷,杨立新接蓝天野的秦二爷,冯远征接黄宗洛的松二爷,吴刚接张瞳的唐铁嘴,何冰接英若诚的刘麻子。

最初,他们挨了五六年的骂。“老艺术家们已经演到登峰造极,新一代接班肯定会受质疑,观众期待的不是王立发、秦二爷、常四爷,而是‘小于是之‘小蓝天野‘小郑榕。所以我们站到台上,他们会说‘不像——梁冠华那么胖,于是之那么瘦;冯远征那么高,黄宗洛那么矮。”

如今,新版《茶馆》已成为新的经典,一票难求。20年里,冯远征和濮存昕搭戏最多,几乎每一年都能从对方身上觉察到一些微小的变化,年龄的增长、生活阅历的积累让他们不断发现剧本中新鲜的、深层的东西,不断调整着自己的表演。

2018年6月,《茶馆》迎来了第700场演出,蜂拥而至的祝贺声中,当年的小梁小濮小杨小冯,也到了老艺术家们告别舞台时的年纪,北京人艺新一轮的更迭换代正在开始。

“以前,我只想着演戏,反正天塌了有老的顶着,地陷了有小的扛着,我在中间挺自在。但这两年突然发现,濮存昕也退了,杨立新也退了,怎么办?只能我撑起来了。”

1985年4月19日,这个日子,冯远征永远都记得。他第一次来到人艺排练厅,参加剧院的复试。主考老师是林连昆,当时考的什么,他全忘了,只记得一进考场,人就晕了,刁光覃、朱琳、于是之、蓝天野、郑榕、英若诚、朱旭……北京人艺所有的大腕全在场。

2020年1月7日,冯远征在北京人艺排练厅。(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彼时的他,苦练4年跳伞却无缘进入专业队,又错过了高考,在一家拉链厂当工人,上遍了北京的表演培训班,去北电考试,专业成绩前三,却因为形象一般,“帅不过唐国强,丑不过陈佩斯”,没被录取。所幸柳暗花明,人艺的大门向他敞开。

人艺的排练厅里贴着四个大字——戏比天大,再大的角儿在这里也只是一个演员。1987年排练《秦皇父子》,主角在前面排戏,冯远征、吴刚等一帮学员演士兵,在后边看激动了,说悄悄话,只听演秦始皇的郑榕一声:“谁在后面讲话,滚出去!”舞台监督立马将这帮孩子从排练场轰了出去,在楼道里罚站。

30年后,当年被轰出去罚站的冯远征,成了演员队队长。排练厅的墙上,新添了一个不大的相框,赭红色的纸上印着“演员队后台管理制度”,一共5条。自他接手以来,牵头制定了13项管理制度,排练厅的、后台的、舞台的、签约的、请假的、合同的,细节到不能迟到、不能乱丢剧本、不能随便碰导演铃,一点一滴地恢复北京人艺的传统和规矩。

去年12月,15名学员入选人艺学员培训班,年龄跨度从20岁到40岁。这是时隔15年,人艺再办学员班,老师包括还健在的第一代老先生和几乎全部中坚力量。馮远征每天早上7点起来,给学员班上课,和他们一起发声、练基本功,和二十几岁的人一起做热身游戏,别人累趴下了,他还不累。

冯远征的表演课,还在进行中。

冯远征 国家一级演员,北京人艺演员队队长。1962年生于北京,1985年考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代表作品有话剧《茶馆》《哗变》《杜甫》等,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老农民》《老中医》等,电影《青春祭》《天下无贼》《非诚勿扰》《一九四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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