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小说《奥兰多》的美学特色解读
2020-03-02任雪娇
任雪娇
摘 要:深受英国唯美主义运动影响的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大师弗吉尼亚·伍尔夫不遗余力地在其作品中用文字符号为读者们描绘了一幅又一幅的唯美画卷,而《奥兰多》则是众多画卷中的一幅。运用后印象主义相关的绘画理念,即“存在的瞬间”“真实”与“体验”,对《奥兰多》所体现出的美学特色进行深入解读,进而从新的角度理解伍尔夫对艺术和生活的领悟。
关键词:伍尔夫;《奥兰多》;后印象主义;美学特色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7836(2020)02-0102-03
被誉为英国20世纪现代主义大师、意识流先驱的弗吉尼亚·伍尔夫以其作品鲜明的革新意识而蜚声文坛,其作品中所体现的唯美倾向更是格外的引人注目。戴维·塞西尔在《布鲁斯伯里》中称誉伍尔夫的作品是“英国唯美主义运动绽放出的最雅致绚丽的花朵”;伍尔夫的姐夫、著名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更是直言,伍尔夫“纯粹的……几乎像是画家一般的视觉……正是将她与其他所有同时代人区别开来的东西”。在其《雅各的房间》《达洛维夫人》《到灯塔去》《蓝与绿》《丘园》《奥兰多》等小说里,伍尔夫更是以“唯美主义”作为她的创作核心,运用后印象主义相关的绘画概念:有意味的形式、刹那的印象、存在的瞬间、火焰、真实、体验,并凭借自己对美的敏锐感用笔下的文字渲染了一幅又一幅如诗如画、美妙绝伦的画卷。
正是基于对同性恋人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的爱慕,伍尔夫将其作为人物原型,在小说《奥兰多》中虚构了英国伊丽莎白时代年轻贵族奥兰多历时四百年的玄幻经历。在这四百多年里,奥兰多由最初洒脱俊美、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在流转的时空变化中变成一名美貌与才华并存的成功女作家,并在对艺术的不懈追求和对生活的品悟中获得了内心的宁静与圆满。在奥兰多身处的伊丽莎白时代,豪华绚烂的泰晤士河狂欢会以其“存在的瞬间”展现出了伦敦的繁华与璀璨,给读者一种奢华美的享受。与此同时,在城市的真实空间里,伦敦以其独特的形状、线条与颜色呈现出了迷人的空间之美;在充满异域风情的君士坦丁堡,奥兰多经历了由翩翩美少年变为美少女的奇幻变化,并于该地领略了异域的神秘,而这一东方之地也令读者们一瞥其俊美神秘的一面;在奥兰多与自然的相处中,特别是对大橡树炽热的爱恋中,读者们不仅沉浸在人与自然相融的和谐美中,更是醉心于奥兰多对艺术与生活疯狂追求的精神美中;而在奥兰多由翩翩美少年变性为美少女的经历中,读者们又被奥兰多与自身的和谐、统一美所震撼。纵观国内外对《奥兰多》的研究,大多侧重小说中的“雌雄同体”与“传记书写”,而很少有学者涉足小说的唯美倾向。因此,挖掘小说《奥兰多》中所体现的美学特色具有重大意义。
一、美学思想之于伍尔夫
1882年,伍尔夫出生于英国伦敦赫赫有名的文艺世家。父亲莱斯利·斯蒂芬爵士是一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与伦敦众多的文化名流交往颇深,其中就有一生为“美”而战斗的英国美术评论家约翰·罗斯金,罗斯金给年幼的伍尔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年后的伍尔夫更是不吝言辞地表达她对罗斯金的崇拜:“他醉心于描绘千变万化的云彩和飞流直下的瀑布,但同时还死死地盯着雏菊的每一片花瓣,目光如显微镜般洞察秋毫,坚定不移”,“六十多年过去了,《现代画家》中通篇展现的风格依然能够使我们心醉神迷。”
如果说幼年的伍尔夫受到罗斯金美的熏陶,那么成年后的伍尔夫则是受到了“布鲁姆斯伯里集团”的核心成员罗杰·弗莱美学思想的影响。作为20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艺术批评家之一的罗杰·弗莱倡导现代艺术,推崇形式主义美学观。在弗莱的著作《视觉与设计》中,他强调“形式”比“内容”更重要,因为他认为一件艺术作品的视觉特征比主题内容更能让人产生共鸣。与此同时,通过对塞尚艺术作品的研究,弗莱对其观点——“对自然的一切方面赋予形式的表达”,给予了高度的认同,并倡导艺术家们应该以色彩与形式的组合替代主题来表达他们的思想情感。正是与弗莱的交往,伍尔夫开始对文学与艺术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引领她创作出了美轮美奂,给读者强烈感官享受的作品。基于崇拜,伍尔夫尊称弗莱为现代英国绘画之父,并在《罗杰·弗莱传》中,深情地写道:“在我所有朋友中,他是最活跃、最富于想象力,因而也是最有帮助的一位。”在文学创作中,伍尔夫基于弗莱的形式主义美学,广泛吸收各家的美学观点,在其文学创新之路上将形式与内容相糅杂,描绘出众多有意味形式的画卷,并通过大量形式美与精神美的结合,体现出自己对真实、体验、创作、生命等重大问题的领悟。
二、《奥兰多》中“有意味的形式”
在罗杰·弗莱看来,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必须强调绘画作品对形式的关注。而“有意味的形式”是指通过“线条”“色彩”“块面”以及各种绘画要素来组建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进而激发读者的审美情趣。深受弗莱美学思想影响的伍尔夫巧妙地将“形式”与“内容”相结合,作为自己文学创作的核心目标。在小说《奥兰多》中,伍尔夫就通过豪华绚烂的泰晤士河狂欢会及伦敦城市的形式美实践了自己对美的吸收与感悟。
在《奥兰多》的第一章,给人以强烈视觉冲击的当是伦敦泰晤士河上的狂欢会及狂欢会上奥兰多与莫斯科公主萨沙的邂逅。时值上任的新王为笼络人心,下令将封冻的冰面作为地基,丝绳、遮蓬、凉亭、长沙发作为建筑的构成部分,“鸵鸟毛”“彩色的气球”“冻玫瑰雨”“闪烁着绿色、橘黄色和紫色的火焰”作为装饰,开辟出了令人翩翩起舞的游乐园。在伍尔夫的精心描绘下,这斑斓的色彩、立体的块面呈现出了此时伦敦的繁华与璀璨,给读者一种奢华美的享受。罗杰·弗莱认为艺术品具有传达美学感情的特性,是能够激发起人们审美情感的形式与结构。同样钟情于“形式”的伍尔夫,利用想象力和诗意在二维平面的畫布上为读者呈现了三维立体的画面,从而使小说给人一种美学体验的感受。
在狂欢会上,奥兰多与莫斯科公主的邂逅又构成了另外一帧唯美的画面:一位“苗条纤细”,有着“晶莹剔透的碧眼”,身着“一身牡蛎色的天鹅绒”的贵族在冰面上“敏捷”“矫健”地滑着,并如同仙女般令奥兰多狂热地赞美着:“西瓜、翡翠、雪中之狐。”同时也使奥兰多邂逅了美丽的爱情:“他体内的血融化了,血管里的冰化为美酒。”在这里,伍尔夫又通过静态的文字符号渲染了一幅动态的图景,从而刺激读者的感官,引发读者的联想,令读者沉醉于文中美丽的爱情里。
在《奥兰多》的第四章,伍尔夫将视角转到变成女人的奥兰多刚回到英国伦敦的场景。在九月的上午,“圣保罗大教堂平滑、洁白的穹顶巍然耸立在众多精雕细刻的白色塔尖中”,这不仅使返乡游子奥兰多沉醉于此,也体现出伍尔夫对自己所居住的城市的热爱。在时代的更替中,城市的美也逐渐变化着。当年伦敦城市的豪华璀璨已然变得现代时尚了。城市的主要街道“宽阔整洁”,房屋上“圆弧形的圆肚窗”“格子玻璃窗”“闪亮的门环”,“彩色的店招牌随风飘扬着,烟草、各色衣料、金银器、香水”等等货品无一不令奥兰多陶醉,甚至于激动得“熱泪盈眶”。而在仲冬严寒的时节,伦敦城市又展现出了另一番美。在奥兰多居住的卧室,她可以看到圣保罗大教堂、伦敦塔、西敏寺及城市所有教堂的“尖顶”和“圆顶”,“银行平滑巨大的身躯”,“大厅和会议厅丰腴的曲线”。在天空晴朗无云的照耀下,“每一屋顶的线条”,“每一烟囱的通风帽”,“甚至路上铺砌的一粒粒鹅卵石子”都清晰可见,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光明、次序和宁静。
弗莱的美学思想“有意味的形式”强调形式的重要性,唯美主义者更是宣称艺术的唯一法则便是“形式”的法则,是对形体、色彩、构图、韵律的执着追求。深受弗莱及唯美主义影响的伍尔夫在小说中去除复杂的故事情节,力图用文字符号与读者玩光线与色彩的游戏,用最简单的“形式”呈现艺术的美,从而刺激读者的感官享受,体验艺术带来的美。
三、《奥兰多》中的“真实”
伍尔夫认为,美和艺术是揭示生活奥秘与真实的唯一媒介,因为她相信,“艺术家要关心的不是创造一种取悦人的东西,而是抓住隐藏背后的,由经验酿成的一种精神真实。”因此,“真实”在艺术家眼里并不是物化生活的真实,而是人们对于客体世界主观感受与印象的内心真实。在《奥兰多》中,对艺术与生活有着执着追求的奥兰多与自然的相融中,特别是与大橡树割不断的连接中,读者们领略了伍尔夫笔下的“真实”,也为奥兰多与自然相融的美所折服。
青年时期,男儿身的奥兰多极其热爱大自然那辽阔的景观,他总是会突然纵身跃起“扑向”大自然的环抱,特别是扑向山顶上他最爱的大橡树脚底,并“把心系在大橡树上”。在他初见莫斯科公主萨沙,并陷入爱的旋涡之时,奥兰多渴望向大橡树倾诉爱情的甜蜜。而在被萨沙玩弄、欺骗后失去理智的奥兰多,内心似乎听到了大橡树被撕裂的声响。此刻,大橡树犹如融入奥兰多体内的血脉,掌管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与诗人尼克·格林交往,而被格林公开嘲讽了一番后,奥兰多将自己所作的诗歌全部付之一炬,仅仅留下了题为《大橡树》的手稿。
在出使土耳其,与吉普赛人群居时,奥兰多已悄然变为了女儿身。在吉普赛人的营地,奥兰多沉醉于大自然给她的美感中。在那里,她抓住一切机会攀登奇峻的山峰,漫游宁静的峡谷。当发现一个小湖时,奥兰多甚至想要跳进去探寻湖中蕴藏的智慧。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奥兰多的心灵充盈又轻快,她欣喜若狂地高声赞美大自然的善与美,并“向每一颗星、每一座山峰、每一堆篝火致敬”,就仿佛大自然只向她一个人发出了信号。沉浸于大自然的美中无法自拔的奥兰多,在没有笔墨的吉普赛营地,竟然用浆果和葡萄酒做笔墨,继续《大橡树》的创作。终于在历经了三百多年的时间后,奥兰多完成了她的诗作《大橡树》,而该诗作正是对真理、自然和人性的关注。正如奥兰多自己所言,她的艺术成功在于大自然,她从大自然中吸取创作的养分,从大自然怀抱里体味“真实”。
在伍尔夫看来,“石楠并不重要,岩石也不重要,可是当诗人的眼睛看出石楠和岩石能表达彼此间活生生的关系之后,它们是非常重要的——它们变现了一种与人类的生命共存的美,因而其意义是无穷的……”正是对自然有着异常敏锐捕捉力的伍尔夫将大自然的流光溢彩用笔触展现出来。与此同时,奥兰多与大自然的相融和所体现的生态美彰显了伍尔夫的生态观,即人类应尊重自然、回归自然,努力与自然形成和谐发展的良性循环。
四、《奥兰多》中的“体验”
1928年,伍尔夫正式在小说《一间自己的房间》提出“双性同体”的文学理念,她写道:“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在男人的头脑里,男人胜过女人,在女人的头脑里,女人胜过男人。正常而舒适的存在状态,就是在这两者共同和谐地生活、从精神上进行合作之时。”小说《奥兰多》正是伍尔夫对“双性同体”文学理念的完美实践。与此同时,通过主人公奥兰多对男女这两种人生的体验,小说更是体现出了男女两性达到和谐统一的精神美。
小说开头,也就是16世纪伊丽莎白时代,伍尔夫便指出了此时奥兰多的性别,“他,这自然就表明了他的性别”,并且他是一个异常俊美的男子。他有着秀气的双唇,精巧的牙齿,线条优美的双腿,以及一双大得像一泓碧泉的眼睛。而天真无邪的奥兰多除了拥有着天使般的面孔外,还有令人着迷的男子气概。正是如此,奥兰多颇得伊丽莎白女王的宠幸。在泰晤士河狂欢会上奥兰多更是以风度翩翩、殷勤有礼的绅士的形象与俄罗斯公主萨沙陷入了爱河,但当他看到萨沙与一名水手搂抱在一起时,愤怒的奥兰多如战斗的勇士般与他的情敌决一死战,并赢得了此次对爱人的争夺。可是被萨沙欺骗后的奥兰多,则像所有拥有男性气概的人一样,愤然离开逝去的爱情,主动向查理王请缨出使君士坦丁堡。在君士坦丁堡任职期间,奥兰多活跃于官场,出色地履行了出使职责,并获得了多种勋章及公爵爵位。正是这种“集俊美、血统和某种罕见的天赋于一身”的奥兰多成为了无数女人和某些男人仰慕的对象。即使他们并未与他真正交谈过,甚至亲眼见过,他们仍然能够想象出一个衣冠楚楚的贵族形象。
而在君士坦丁堡政变之时,奥兰多戏剧性地变为了女儿身。他“看上去如此令人销魂,他的形体融合了男子的力量与女子的妩媚”。在登上“痴情女郎”号船准备返回英国时,奥兰多逐渐体验到女性意识对她的影响,并为自己此刻的性别感到无比骄傲与自豪,她喊道:“赞美上帝,让我成为女人!”回到英国后的奥兰多,即刻又被哈利大公毫无羞耻地纠缠上了,因为奥兰多是颈挂珍珠的美人鱼,是洞穴中的塞壬,她是那么的光明、坚硬,又那么的柔美。奥兰多更是立即成为了英国上流社会的贵妇,她光彩照人地在社交界与一大帮文人骚客谈天说地,细细地品味和体验作为女儿身的自己。正是前30年的男性体验与现如今的女性体验,让奥兰多意识到了男女这两种意识在她身上所共同发挥的作用并乐于此时的状态,因为她可以随意地游走于男女两性的经历之间,时而换上贵族男子灵便利落的黑绸灯笼裤,时而又穿上时兴的女士石榴裙,以“频繁”的“性别变化”得到了双重收获,并得以“轮番地享受两性的爱”。而奥兰多从16岁男儿身时开始创作的诗作《大橡树》也在他成为女性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无疑体现了伍尔夫“双性同体”理念对作家创作的重要性,正如她所说,“雌雄同体的脑子是能引起共鸣的,可渗透的,它能没有障碍地传达情感,它天生是具有创造性的、光辉绚烂的、未被分开的。”在伍尔夫笔下,男女两种意识出现在了奥兰多一人身上,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相交融状态,同时也展现了两性在精神上的充分交往与融合的和谐美。
五、结束语
综上所述,在小说《奥兰多》中,伍尔夫通过对形式美与语言美的追求,运用生动的色彩之笔描绘了一幅唯美画卷,使读者欣赏到了小说中一幅又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场景。本文通过运用后印象主义相关的绘画理念,即“存在的瞬间”“真实”与“体验”,认真梳理了《奥兰多》中所蕴含的美学特色,即绚烂多彩的形式美、人与自然相融的生态美、雌雄同体的和谐美,以更好地把握和理解伍尔夫文学创作的艺术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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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 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