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切

南风

（一）

生日蜡烛亮起来的时候，我望着奶油蛋糕，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可以省略许愿环节吗？”我转过头，望着妈妈，她看起来比我还要高兴。

“说出你最想实现的愿望就可以啦。”妈妈微笑地望着我，我慌忙避开她那过度关注的眼神。

“我没有什么愿望，只希望自己不要再胖下去了。”我低下头，等她转过身去，我才敢注视她。

暖黄色的烛光里，她穿着一件泡泡袖收腰波点裙，一头波浪般的长发顺着细长的颈脖，倾斜而下，大大的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闪耀。我从未见过她不好看的时候，她一直是从海报中走出来的完美女人，就连下楼倒垃圾，都不会忘记涂上口红。

而我，肥胖的身体重重压在椅子上，我敢打赌，从正在照相的爸爸的相机里，我看起来一定像一摊快要融化的巧克力奶油。我皮肤黝黑，眼睛又小又长，脸颊有雀斑，额头上爆出了密密麻麻的青春痘，难看得像是迪士尼动漫中的反派人物。

吹灭蜡烛以后，我终于13岁了。对于未来，说实话，我一点憧憬都没有，甚至连蛋糕都懒得吃第二口。

“芸芸，和妈妈凑近一点！”爸爸举起相机，龇着牙，想为我们拍上一张合照。

妈妈凑过来，搂住我，在她抱住我的那一瞬間，不知怎的，一股电流刺激了我的全身，我条件反射般地推开了她。

她愣在那里，尴尬又无措。爸爸放下相机，望着我们。

我起身逃离客厅，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在搞砸自己这件事上，我总是格外成功。

（二）

家里的每日食谱发生了变化。

饭桌上多了许多绿色的蔬菜，为了保证我的饮食健康，我甚至在冰箱里找不到一瓶沙拉酱;甜食逐渐从零食柜消失。每天下午，妈妈都会来学校接我，陪我一起走路回家。

“听说你们学校马上要来一批国外友谊学校的交换生。”我们一路无言，妈妈首先打破了沉默。

季节不知不觉到了秋天。妈妈戴着一顶橙色的画家帽，身着白色的雪纺衫和橘色的半身裙，外面披着一件米色的宽松风衣，打扮得如同韩剧的女主角。我穿着肥大的校服，低着头踢了踢地上的石子，不自觉地和妈妈保持了距离。

“对，他们会来一个礼拜，参观、学习……”

“最后一天还有个舞会。你也会去参加的，对不对？也许你可以在舞会上表演唱歌……”妈妈提醒。

我沉默无语，妈妈总是问一些她明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不会去的。没人想看我跳舞。我也很久不唱歌了，你知道的，我不想唱歌。”我快步走到她的前面。

“我想看你跳舞，也想听你唱歌。宝贝，你穿舞裙一定会非常美丽，我会陪你一起去的！”她紧紧地跟着我的脚步，从后面抓住我的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努力压抑内心的怒火：“你觉得会有舞裙适合我吗？不要再让我的出丑来陪衬你了好吗？”

她愣住了，松开抓住我的手。我没有看她的眼睛，拽着书包快步离开，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三）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正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我的手上攥着一张交换舞会的节目申请单，申请单比我的脸色还要苍白。

“进来吧，爸爸。”我没有回头。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笑了笑，在我的桌边放了一杯热可可，然后在床边坐下。

“妈妈从来不敲门。”我撇了撇嘴。

“或许你该和她好好谈谈。”

“我不想谈。”我的声音听起来一定非常刺耳，但我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股无名的怒火占据着我的胸腔。

“她只是希望你成为最好的你。”爸爸叹了口气。

“如果这就已经是最好的我了呢？”我认真地注视着爸爸。

他叹了口气，起身离开，我听见他缓缓关门的声音。

“你知道她想给你什么吗？”爸爸的声音又缓缓响起。

“一切。”停顿片刻后，爸爸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听见爸爸在门外传来的声音，从桌上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我掏出节目申请单，郑重地在节目单上写了一行小字。

（四）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和妈妈之间到底是怎么了。

曾经，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谈。我也从未嫉妒过她的美貌，相反，我从心底感到骄傲。我为妈妈的一切感到骄傲，为她波浪般的卷发，为她闪烁的眼睛，为她总是能轻松解开缠在一起的项链。她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女人，就算是舀出一勺普通的米饭，她也总能不让饭勺粘上一粒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嫉妒了呢？

我努力回想，记忆回到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那时候，虽然我已经比同龄人长得壮实，穿着超大码的衣服，但我依旧过得无忧无虑。就算听到男生们“小胖妞”的呼喊，我也会微笑地回过头望着他们，当作无事发生。

那时候的我，无比相信父母告诉我的话，相信外貌并不重要，只要努力学习，就能够改变一切。我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在课外活动上表现也不错。很早的时候，我就加入了学校的合唱团，经过一轮轮角逐，我甚至成为了领唱的人选之一。

确定最终人选的前一天，在家里客厅的小小的沙发前，爸爸妈妈依偎在一起，他们是我最初的观众。

爸爸给我买了一个银色的话筒，妈妈在话筒上为我扎了一个粉色的蝴蝶结。爸爸关掉了家里的大部分灯，只留下一盏小小的台灯，他把台灯放到柜子上，让台灯的光打在我的身上。

我穿着我最喜欢的黄色裙子，直到今天，我都记得那件裙子上斑驳的亮片。我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感觉自己站在世界最闪亮的舞台上。

“爸爸妈妈，我看起来像不像超级巨星？”我问他们。

“你就是超级巨星。”妈妈对我说。

爸爸按下播放键，《雪绒花》的音乐如河流一样将小小的房间环绕。我开始歌唱，仿佛我真的是超级巨星。一种激动的心情从我心底缓缓升起。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沉浸在音乐中。

一曲终了，爸爸妈妈站起来为我鼓掌。

“明天的领唱人选就是你了！”爸爸鼓励我。

“我们家要出歌唱家啦！我敢说，没人能拥有你这样美妙的歌声，你是独一无二的！”妈妈拥抱我。他们围绕着我，我好像掉进了蜜罐里，无比幸福。

晚上，妈妈洗澡的时候，我正在准备第二天的比赛。忽然，我听见了妈妈的呼喊：“芸芸，帮妈妈拿一下床上的衣服！”

“好的！”我跑进妈妈的房间，帮她拿起床上的睡裙。

那是一件黄色的丝绸睡裙，上面勾着蕾丝的花边。我清晰地看见，那件裙子内衬的标签上标着S。我抱着裙子，站在镜子面前，抖开那条裙子，将它放在我的身体前面。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像个马戏团的小丑。就算饿上十天，我也穿不上这件裙子。我伸手从颈脖后面拿起衣服的标签，上面写着XXL。

然后，我不再看镜子里那个气球一样的怪物，逃难一样，快速走过狭长的走廊，在浴室的门口，我愣住了，无法动弹。

因为我忽然听见一道悠扬的歌声穿过雾气。我从未听过这样美好的声音，仿佛我正身处迷雾的森林中，偶然听到了一位精灵在歌唱。妈媽一边洗澡，一边随性地唱着《雪绒花》，即便没有伴奏，没有灯光，没有舞裙，在哗啦的水声中，她的歌声依然能够穿透人的灵魂。

我默默地将睡裙放在架子上，轻轻关上浴室门，转身离开。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年轻的时候在许多歌唱比赛中都是第一名。她从未告诉过我。

第二天，我没有去合唱团面试。那天下课后，我背着书包走出教室。

有几个男生在我后头哈哈大笑：“胖妞！你今晚打算吃几碗饭呢？”

那一次，我哭了。我没有和他们理论，只想继续往前走。

有一本书重重地砸到我的后背，我听见他们的议论：

“听说你要去合唱团？真是重量级选手啊！”

“哈哈哈哈！”

我没有反抗，没有回击。只是一路狂奔，逃离教室，逃到没有人的地方。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去过合唱团。

从那之后的五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登台唱过歌。

（五）

多数时候，我并不会被人重重地用书砸中后背，也不会总是听到“胖妞”这样的词语。当我长大，我慢慢发现，人们不会真的对他们歧视的人说一些不好听的话，而是用一些漂亮的话来包装它。

随着长大，我发现，那些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喜欢聚在一起玩。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喜欢的明星和动漫。她们从不会拒绝我加入她们，只是我总插不上话。当我说“我也喜欢XXX”的时候，空气里会有几秒的沉默，好像有一朵无关的云从头顶飘过，然后有其他女孩用明亮的声音打破沉默，话题继续朝明朗的方向流过去。我会跟着人群大笑，但是她们的快乐并不属于我。

就像此刻，那些漂亮的女孩子正聚在一起，讨论着交换舞会的舞裙。我自然插不上话，只是低头盯着牛仔裤的线头发呆。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了，我又像几年前一样，背起书包，只想赶紧逃离欢乐的人群。

在我将书包抽出抽屉的瞬间，那张交换舞会的节目申请单飘了出来。我慌忙转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后排的高个子捡起了它，握在了手里。

“哟！胖妞要在交换舞会上唱《随它吧》！”

“哈，史上最重量级的冰雪女王啊……”

“她这样站上去，冰雪城堡会塌吧！”

“……”

我伸手去抓我的申请单，但他将申请单高高举起，往后一传，传到了另一个男生手里。每当我快要抓到申请单的时候，他们总有办法把申请单扔到新的地方。我终于放弃了，走出教室。

然后，一个纸团砸到我的脑袋上。我没有办法回头，因为我的脸上早已挂满了眼泪。

（六）

交换舞会的前一周，有天我回到家，推开卧室的门，看见卧室的桌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礼盒。

我打开礼盒，里面是一件银色的舞裙。我拿起舞裙，将它放在身体前，对着镜子，发现它正好是我的尺码。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妈妈站在门口，对我说：“试试看吧。这是我第一次登台的礼服，我把它改成了你的礼服。”

我穿上那件舞裙，重新站在镜子面前。

“什么感觉？它看起来像是从你身上裁下来的。”妈妈望着镜子里的我激动道。

“就是……穿了一件礼服的感觉。”我在镜子面前转了个圈。

“如果你需要什么关于唱歌的建议……我可以告诉你。”她认真地注视我。

“妈妈，”我叹了口气，“比起建议，可能我更需要倾听。你和我不一样，你是那么完美，你总能轻松地解开缠在一起的项链，你总能在装饭的时候不让饭勺粘上一粒米。而我……我看起来不像你的女儿。”

“诀窍是先把勺子放到冰水里。我不知道我给了你这么大的压力。你知道吗？当你六个月的时候，我听他们说，宝宝六个月的时候就开始做梦，拥有一个满怀希望、梦想、幸福和悲伤的小小宇宙。掌控宇宙，我怎么可能做到？后来你外婆告诉我，宝宝会带着答案降生，他会告诉我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和你一样，不是完美的人，我也和你一样，总是不断地否定自己。有很多人也许看起来比你幸运，那也不是真正的他们，他们只是在装腔作势而已……真正的他们，也许比你还要脆弱。去参加舞会吧，去歌唱吧，那是属于你的快乐，你不能让任何人夺走它们。”

我走上前去，抱住妈妈，把头埋进她永远充满夏日香气的怀里。

“当然，我会去参加舞会，”我告诉她，“但我还缺少一个舞伴。你……有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