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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建水:追忆似水年华

2020-03-02聂作平

同舟共进 2020年1期
关键词:建水文庙朱家

聂作平

晋朝大画家顾恺之爱吃甘蔗,每次都是先从甘蔗尾巴吃起。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做,顾恺之笑着答曰:“这样吃才能越吃越甜,乃是渐至佳境呀。”——建水之行,恰好也如同顾恺之手里的甘蔗,同样渐入佳境。

从昆明驱车前往建水,出玉溪不远便告别了高速公路和平坝,汽车像一只不堪重负的蜗牛,喘着粗气在一道道山峦之间缓缓爬行。已经是12月了,太阳依旧亮得晃眼睛。等到建水车站终于抵达时,心情很有几分失望后的沮丧——这是一个千篇一律的车站,车站附近的几条街道,除了偶尔有几个少数民族打扮的中老年妇女,以及身旁不时响起的带有异族腔调的普通话外,它和内地一个普通得没有个性的县城毫无区别。

【朝阳楼,给人带来喜悦】

然而,一切都在抵达建水十分钟后得以改观。渐入佳境的一个明确标志,就是突如其来的古城门。古城门名叫朝阳楼,是一座看上去与天安门城楼十分相似的建筑,建筑风格如出一辙。不过,朝阳楼倒没有抄袭天安门的嫌疑,它修建的历史要比天安门还要早28年。

朝阳楼又名迎晖门,亦称东门楼,从这个名字庶几可以判定,它就是建水的东门。建水城始建于唐代,隶属于南诏,直到元朝,这座城市都还只是简单的土城。到了明朝朱元璋时代,中央朝廷的势力进一步挺进滇南,建水被升格为临安府,同时设置了一个军事指挥机构:临安卫指挥使司。这是建水历史上的一起重要事件,设府之后仅七年,一座新的建水城在滇南红土上慢慢升起,城设四门——东为迎晖门,南为阜安门,西为清远门,北为永贞门,这座有四座城门的城市,与彩云之南其它建筑粗鄙的土城相比,无疑有霄壤之别。为此,当年勒石的碑记不无夸张地写道:“四楼巍峨相望,号称雄志,不啻齐云、落星、井干、丽谯偕高媲美已也。”——所谓齐云、落星、井干、丽谯,那都是古籍中描写的名楼,能够与它们相提并论,足见朝阳楼当年给人带来的喜悦和惊讶。

明末清初,战乱频仍,建水西、南、北三门城楼均毁于兵火,“惟东楼巍然独存,犹属故物”。《建水州志》证有“东楼凌汉”一景,谓:“东城楼,高百尺,千霄插天,下瞰城市,烟火万家,风光无际。旭日初升,晖光远映,遥望层楼,如黄鹤,如岳阳,南中大观。”康熙年间,天下再次安定,被毁的西、南、北三楼同时重建,但只经历了两百来年时间,三楼均相继倒塌,只有东门,在历代不断的修缮之后,虽历经多次战乱和地震,至今近六百年,仍旧完好如初,巍然屹立。

朝阳楼所处位置比周围稍高,数以万计的特制巨型砖块筑成了十米高的门墙,中间用土夯实后,形成了一座五六百平方米的墩台。其中,留下约七米高的拱形门洞作为人马通道,也就是俗称的城门洞。正面悬挂着清代书法家涂晫书写的“雄镇东南”巨匾,“雄镇东南”为清代云南著名的四大榜书之一,也是唯一完整保存下来者,每字大近两米,结构笔力雄浑俊美;朝阳楼背面是唐代草圣张旭所书“飞霞流云”狂草大字,由杭州复制而来,笔法飞舞雄健。

墩台上,城楼叠建三层,形成了重檐歇山式屋顶。飞檐角上,铜铃高挂,滇地多风,铜铃在风中叮叮作响。当地人说,倘若是春夏之间,城楼上有无数雨燕飞来,巢居檐下,燕子的呢喃与铜铃的脆响交织在一起,连喧嚣的市声都挤得远了。城楼上木雕屏门,镂刻精巧,生动细腻,城楼东侧大梁上完好地悬挂着明洪武年间铸造、至今还声闻数里的大铜钟。

建水城位于群山之间的一个宽阔平坝上——实际上,大多数的云南城市都像建水一样,只能在崇山峻岭的怀抱中,寻一块相对平整的坝子作为安身立命之地——加上建筑普遍比较低矮,因此朝阳楼看上去显得异常壮观。这座壮观的城楼已成为建水古城与新城的界线:一边是与内地无异的水泥盒子和喧嚣杂乱的街道,一边是一色的旧式建筑和交错延伸的小巷,楼阁之间,高大的树木青碧如染,榕树、柏树、桧树,看上去都经历了些岁月的风尘,却依旧在蓝天丽日之下生长得一丝不苟。

“栋宇薄云霄,雄踞南疆八百里;气势壮河岳,堪称滇府第一楼”,历代文人眼里,朝阳楼这座气势宏阔的城楼,往往就是建水作为滇南“钥匙”的象征。而今,当冷兵器年代已然过去,城楼也就失去了战争屏障的意义,它给后人更多的是一段历史的见证。城楼上风很大,一个中年人正在放一只风筝,顺着风筝飞舞的方向,明净如洗的碧空触目可及,背风处,四个男人在打牌,他们悄无声息,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考试。每天清晨,这里都会聚集很多遛鸟人,他们在这里遛鸟、逗鸟、观鸟、买卖交换,直到接近中午才逐渐散去。

【文庙,文献名邦的前世今生】

即便把目光置之于全球范围,我们也得承认:就重要性而言,许多地方的昨天要远大于今天。比如城邦时代的雅典与21世纪的雅典,法老时代的埃及与今天的埃及,孰重孰轻,不言而喻。而建水,从本质上讲,它也是一个活在昨天、活在历史中的城市。尽管今天的生活还在继续,但无论如何,种种内部和外部原因的变幻,后人再也难以追赶前人的辉煌了。

建水从来就有“文献名邦”“滇南邹鲁”的称誉,尽管它地处少数民族与汉民族杂居的偏远之地,自古以来却文风蔚然,全然不像其它边地城市那样“略输文采”。《临安府志》称,建水人“俗喜尚学,士子讲心惟勤,人才蔚起,科第盛于诸郡”,在元代就始建庙学,明洪年间建临安府学,万历所间又建建水洲儒学,清代先后建立了崇正、焕文、崇文、曲江四个书院。

以明永乐九年(1411年)建水考中第一个举人,31年后又考中第一个进士为标志,明清两代,建水共考中文武进士110名,次于省府昆明和开化甚早的大理,至于文武举人,则多达一千多人,仅次于昆明而居亚军。多年来,建水素有“临半榜”之谓,意即在云南省城举行的乡试中,临安府(即今建水)学子中举者,竟然占了一半比例。人以文传,文以人传,今日的建水一中为云南名校,每年进入清华、北大者三四十众,在整个云南省很有影响力。

这是一个令人很意外也很感興趣的话题:20世纪之前,不要说建水,即便是昆明,它们与中原和江南相比,都属于文化十分落后的地区,而建水,在一个世纪之前,由它前往昆明,还需要足足六天的风雨兼程。就是这么一个远离中心城市、孤悬于滇南崇山峻岭中的弹丸之地,如何会有如此丰厚的文化积淀?

只要详细考察建水的地理和历史,就会发现这种异数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建水古称步头,亦名巴甸。唐朝时南诏国筑下了建水境内的第一座土城,称为惠历城,“惠历”是彝族古语,即大海之意,汉语则译为建水。从建水的得名可以推断,这里历来都是五方杂处、多族共居的边地。自从元代在这里设置千户所以来,建水就成为中央王朝对云南以南用兵和保卫边疆的重要基地,一代又一代来自北方的卫边者,把家小安置在此。在带来北方生活习性的同时,他们也把北方尊儒重学的风气传播到了这里。

此外,建水地处南方陆上又一丝绸之路的东南通道枢纽,与滇西著名的博南古道相衔接,从而成为由云南乃至整个西部地区前往东南亚的国际大通道。在这条繁华的商道上,隔三差五地散落着一座座因商而兴的城市,建水就是其中之一。古人说“仓禀实而知礼仪”,对利用商道枢纽从而发家致富的建水人来说,经济的持续看好,顺理成章地带来了对文化的心仪。

于是乎,在这种背景之下,建水文庙呼之欲出,这座仅次于山东曲阜孔庙,名列全国地方性文庙之首的古老建筑,就是建水曾经有过的绚烂文化的象征。

建水文庙建于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距今已有七百多年历史。史料记载,它是云南省内兴建的第二座文庙。两千多年前带着学生周游列国,期待明君重用,以便施展治国平天下才能的孔子肯定没有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将被后人追捧为圣人,他的学说将成为官方最正统的思想,祭祀他的场所将遍迹世界。梁思成感慨说:文庙是孔子“伟大人格的圣地”,其实,历朝历代,文庙不仅是春、秋两季祭祀孔子的场所,同时也是各地的最高学府。当建水还是相当于今天地级市级别的临安府时,建水文庙不仅是临安府学所在地,还一度寄寓着邻近的元江府学。一座地区文庙里,安置着两个府的府学,这在中国历史上也不多见。

下午,阳光从柏树的枝蔓间透过来,射在“太和元气”四个墨意淋漓的大字上,这就是文庙的正门。入得正门,眼前为之开阔:一汪足有四十多亩的池水风平浪静,其上浮莲盛开,四周柳丝轻拂,两条石板砌就的通道从池水两侧弯延伸展到池水正前方。这池水被称为“泓清池”,旧称“泮池”,也就是俗称的学海,用来比喻学问如同大海一样宽广,平时人们爱说“学海无涯苦作舟”,即源自于此。学海背面,几座牌坊和它后面的棂星门、杏坛、大成殿构成了一条笔直的中轴线,中轴线两侧,对称立着乡贤祠和名宦祠。

曲阜孔庙有一座黄瓦朱柱的小巧建筑,周围有四棵杏树,被称为杏坛,相传就是孔子给学生们讲学的地方。作为一种象征,后来兴建的几乎所有文庙,一律建有和曲阜孔庙相仿的杏坛,建水文庙自然也不例外。不同的是,建水文庙的杏坛周围没有杏树,而是浓荫密布的松树。此处游人稀少,一只啄木鸟就在松树上自由地跳来跳去,仿佛孔子不再讲学时,它就是这里的主持。

杏坛中有一块明代天顺年间的“孔圣弦颂图”画像碑,此碑图文并茂,图的内容是孔子席地而坐,抚琴授课,四个弟子肃立恭听;碑文为宋高宗御题《孔子像赞》,共四十八字。此碑原是宋高宗赠与浙江衢州孔庙,元灭南宋后,此碑随原国都“临安”之名传入建水而移至建水文庙。

大成殿也称先师庙,是文庙的中心和祭祀孔子的正殿,要进入其中,必须跨过大成门,其门槛高度已经超过一位少女的膝盖,跨过去比较费劲——门槛的高低,在古代代表的是一种身份,可见孔子在人民的心目中占据着很高的地位。值得一说的是,每个周末下午两点,大成殿前有一支由十多个中老年人组成的乐队,在这里演奏洞经细乐。孔子曾因听《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不知这些同样源自中原,但在中原地区已经失传的细乐,是否会打动他老人家?

大成殿过道两侧,一些树木欣欣向荣。细看树木上悬挂的说明,方才大吃一惊:一株看上去并不太粗壮的桧树,竟然栽种于元代建庙之时,而一株白花满枝的茶花,竟然也是清朝初年所植。看来,在草木与大自然面前,人类短暂的生命其实很难真实而平静地体悟,到底什么是沧海桑田,而唯有像孔子这样的大智者,他的思想才有可能穿越时空的阻隔,洞照千秋万代的来者。

【朱家花园,几多往事话沧桑】

古人曾断言:君子之泽,三世而斩。然而,很多时候,一个家族从兴亡到发达,根本要不了三代人的时间。《红楼梦》里,曹雪芹曾经感叹:“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珠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不仅那个花团锦簇的大观园的兴衰如此,历史上不少大家族的结局都如出一辙,朱家花园被好事者们比附为“滇南大观园”,更可从这个命名里解读出花园主人的命运。

建水之所以被称为“古建筑博物馆”,很大程度上应是因为有朱家花园。该园坐落在建水翰林街中段,是清末年间朱渭卿兄弟所建的宗祠、家宅和后花园,为云南省首屈一指的私家园林。但不知是否年代久远而保护措施不够,今日花园的正门挤在一些普通民居中间,与一座普通四合院并没有多大区别,只有进入花园深处,才能领略到一个大家族的繁荣与奢侈。现存的朱家花园占地两万多平方米,有大小天井近四十个,房屋两百余间,主体建筑呈纵三横四布局。穿行在一个个天井中间,让人不时有迷路之惑。这些建筑均采用传统木石立料结构,院落迭进,巷道通幽。其实这样的建筑与寻常所见的大家族建筑面目相似,都是一律以庞大的建筑群和精美的雕梁画栋显示其富贵。因此,与其用文字对这些建筑作过多的描述,还远不如具体的照片。而我关心的,其实不是建筑,而是建筑后面家族的故事与人的命运。

整个朱家花园,无论是窗棂上、壁面上、门扉上,还是水池边石栏上,字画随处可见。中门后一道透空花墙拱门的上方镶嵌着石匾“循规蹈矩”和“谨言慎行”。如果说这两个成语是朱家花园这组建筑所秉承的精神,那么它的确做到了;但如果说这两个成语是朱氏家族的行事为人准则,那么朱氏家族的一系列舉动,却完全没有达到。在一座有腊梅开得鲜艳又落寞的院子里,墙上悬挂着刻有朱氏家训的木匾。如同饱受儒家思想的大家族的家训一样,朱氏家训也告诫子孙做人要勤俭、忠厚、温良,但事实上,理想总是与现实存在着巨大落差,朱氏子孙并没把祖先的谆谆教诲当作一回事。

史载,朱氏家族原籍湖北,祖上迁居云南。清朝道光年间,朱氏先人开始经商,到同治时,事业大展,从原来的单一开酒坊到涉足包括矿产资源开发在内的工商业,商号(相当于现在的分公司)一直开到了昆明和成都,土地则多达两千多亩,其家族子弟进而读书应举,先后有多人进入仕途,朱家一举成为建水乃至滇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光绪初年,朱家花园奠基修建,浩大的工程前后进行了三十年,而就在朱家花园竣工前后,朱氏家族的命运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清朝末年,个旧爆发了矿工周云祥起义,朱氏家族掌门人朱朝瑛因资助周而被清政府通缉,不得已逃往日本。1910年,正是大清江山风雨欲来之时,朱朝瑛回到建水,任民团首领。次年,辛亥革命爆发,朱朝瑛会同建水同盟会员一起起兵响应,顺利拿下建水及周边地区。滇督蔡锷南巡建水时,朱朝瑛邀他到朱家花园。蔡锷说:“时局未定,北方尚怀异志,如有举动,则云南地处边陲,举足轻重,关系全局;滇南尤为军事要地,亦全滇后方,望君措意,妥慎处之!”朱朝瑛回道:“谓卿愿褐驽钝,力保滇南无失误。”蔡锷对承诺很满意,即授予朱“卫国将军中将”军衔,委为临元镇总兵,并写下“做事须凭肝胆,为人莫负须眉”几个大字相赠。于是,朱家花园的门前又多了一块“中将第”的金字大匾。

然而,身处大变革时代的人犹如汪洋中失去动力的船,是无法控制自身方向的。随后,袁世凯在北京称帝,蔡锷于云南率护国军讨袁,原本持骑墙态度的朱朝瑛在对两方势力作了权衡之后,选择了袁世凯。他追随袁的心腹——广西军阀龙济光、龙觐光兄弟,拥护袁称帝。但在和护国军的战斗中,朱朝瑛的第三路军惨败;与此同时,朱朝瑛之侄朱映椿潜回建水,集合武装进攻临安城,也被护国军打败。战后,刚刚竣工的朱家花园及所有家产均被抄没,朱朝瑛则仓皇出逃广东。

1922年,唐继尧执掌云南后,方才将朱家花园发还给朱朝瑛,朱朝瑛与朱映椿重振旗鼓,再次成为当地民团和护商队首领。1927年,龙云执掌云南的军政大权,他所招抚的绿林武装南防游击军指挥李绍宗部与朱氏家族发生激烈冲突,双方在建水血战七个昼夜,烧毁店铺上千间,死伤数百人。事后,朱朝瑛被囚禁,在族人花钱打点之下仅以身免,而朱映椿则被处决。至此,朱朝瑛心灰意冷,不久便在穷困潦倒中客死他乡,而偌大的朱家花园,朱家人并没有在里面呆上几天,就成了别人的产业……

明末散文家侯方域在他的作品里感叹,家乡归德的一座花园,因为时代变迁,二十年间竟然三易其主,每一任主人都在那座花园里纵酒放歌,最后又都扫地出门,而朱家花园差不多也可以为侯方域的感叹作另一注脚。

一个个华丽家族的衰落,这是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惯例,那些由华丽家族兴建的豪宅名园,有的被付之一炬,有的则辗转多个主人后留存到今天。如今,朱家的興衰沉浮早已夹进发黄的书卷,唯有这沉默的楼阁台榭,在时光的吟咏中成就永恒。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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