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祖父
2020-03-02智啊威
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有小说发表于《山花》《天涯》《作品》《青年作家》《文艺报》《广州文艺》《小说林》《牡丹》《莽原》等期刊。
一九九六年的豫东连日阴雨,河水暴涨,我坐在马河桥上,垂下双脚,湍急的水浪有時能咬住我的脚心,痒痒的很舒服。
那天河水浑浊,飘着水草和木头,偶有牲畜从上游顺水而来,被流水裹挟着,沉沉浮浮,向东而逝。这时的岸边总会奔着一个人,目光盯着河中牲畜,脚下跌跌撞撞,焦急的呼喊被流水冲得支离破碎,直到那头牲畜在视线中越来越远,最终从河道的拐弯处彻底消失,那人一屁股蹲坐在岸边湿漉漉的青草上,双手高高扬起连续拍打着自己的小腿,哭喊道:老天爷啊!老天爷啊!
由于水流得急,有的鱼撞在桥墩上,翻起白肚皮,在流水的漩涡中打着转。一些村民手持自制的长柄舀子,在桥上走动,目光巡视河面,看到水面泛起一道白线,迅速把舀子盖下去的同时,手腕旋转九十度,举起来,一条鱼已经稳稳当当落在了网兜中。
我跑上前去看,有的鱼撞在桥墩上后脑袋稀烂,被舀子从水中舀起来时,还在网兜里弹跳:水滴伴着血水,从网兜里向下滴落,啪嗒啪嗒,一直在我耳朵里滴落,啪嗒啪嗒……
“天漏啦!女娲娘娘都补不住啦!”祖父揪掉门框边上新长出的黑木耳,望着院中的雨喟叹时,我正反骑在一只掉漆的方凳上,手臂叠放在椅背上,歪着头,怔怔地望着院子里噼啪作响的雨发呆。
院子里的低洼处都蓄满了水,雨砸下去,水面上泛起泡泡,又倏忽间炸裂,细碎的水珠子向四周迸溅,一股淡淡的水雾氤氲而起。
“哎,什么时候是个头?!”祖父把手里的木耳摔在地上,冒雨而去。我不知道他要去哪,也没有问。我从凳子上下来,蹲在木耳身边,看它微微颤动着,像捕鱼的人怕鱼跑了,从网兜里把鱼抓出来后重重地摔在桥面上:鱼痛苦地抽搐着,血从眼睛里流出来,而黑木耳不会流血。我用手指头轻轻碰了它一下,又赶紧缩了回来。
院子里暴雨崩落,祖父的身影在雨中模糊成了上下跳动的一坨,直到快要消隐之际,我大喊一声祖父,他没有回头。
我看到自己的呼喊被雨滴击落,在地上汪汪地流。
雨越来越大,天越来越黑,屋子漏起了雨,我找来脸盆和瓦罐接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在房间里重叠,回荡,暮色越来越重,祖父还没有回来……我缩在被窝里,迷迷糊糊之中看到一条鱼从水面上跃起,体型巨大,足足有一米多长,向我游来。
它衰老,皮肤皱巴巴的,张开大嘴的同时,稀疏的牙齿间喷出一股腐臭味。我连连后退,背贴着墙,身子瑟瑟发抖……
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么丑的鱼,在牙齿不住地颤抖中,那条鱼迎面而来。我闭上眼,使出浑身力气,对着它一阵乱踢。它不躲避,就那样迎面承受着,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承受这份暴打。它的牙被我踢掉了,嘴巴歪扭着;双眼充血,像两颗红豆,更显诡异。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残忍,在六岁那年,在对那条衰老而毫无攻击性的大鱼连环的踢打中,我听到自己惊恐而绝望的哭声,在杂乱的雨声中像一条丧家之犬,四处奔逃,躲避。
当我睁开眼,浑身已湿透,短袖紧紧吸附在身上,黏黏的,很难受。起初,我以为是由梦惊出的冷汗,后来才发现,是正对应床头的屋顶处漏了雨。
祖父还没有回来,房间里黑乎乎的,水滴落在盆罐里的声音显得空洞而又持久,我缩在床角,像被丢弃在了一个潮湿的山洞中。
风把门吹得哐当响,每一次我都以为是祖父归来的扣门声,但都不是。雨越来越大,院子里炸响春雷的时候,我感到床板都在震动。这间房子年久失修,我担心巨雷把它的骨头震碎,瓦片和房梁轰然落下把我砸死。
我抱着头,每道闪电都引起周身颤栗。
在后来人生中某个孤立无援的时刻,我曾数次看到,在一场电闪雷鸣的大雨中,一个浑身湿透的孩子,孤零零蜷缩在床头。屋子里此起彼伏着雨滴落的声音;院子里打着闪电,他没有勇气走出去,在雨中的街道或田野间寻找祖父,而漫长的等待又爬满恐惧。
那一年我六岁,因恐惧而想到了死。
天亮了起来,我睁开酸涩的眼,雨也停了。院子里的水洼处明晃晃的,几条泥鳅在破碎的白斑中狂扭着身体。我从床上下来,跑上前捉住它们,并找来一根尖细木棍,戳穿泥鳅的嘴,然后用绳子穿过去,四条泥鳅在绳子上扭动,像被电击了一般。我把它们挂在脖子上,出了大门。
我不清晓为什么,那些年,只要降过大雨,街道上的车辙里,或低洼处总会有鱼在游动。雨水并未漫过河沟,平日干巴巴的路面上,怎么因为下了一场雨,竟出现了鱼?
“鱼从哪里来的?”有一次,我与祖父并排走在雨后的街道,看到大路上一小片积水中,有一条鱼在游动,我跑上去抓起那条泥鳅,向祖父发问。
“下雨前,鱼到水面上透气时起了大风,风卷着鱼飞到了天上,然后和雨一起落下。”
“那它从天上掉下来不会被摔死吗?”
“不会。”祖父漫不经心地说。
我举起手中的泥鳅,朝右边的砖墙上摔去。鱼撞在墙上掉下来,躺在墙根浅浅的水中,抽搐两三下后,便一动不动。
“死了!”我指着那条鱼,然后抓起来,伸到祖父面前。他满脸愕然,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继而一脸颓丧之色。
那一刻,祖父低着头,声音微弱,像在叹息:“如果它不想死,它就不会死。”祖父撂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后,大踏步向前走去,我一只手挠着脑袋,另一只手里躺着一条死鱼,站在一九九四年的夏天,一个烟雨迷蒙的混沌时刻。
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两年后的同一个夏天,同一个地点,我脖子上挂着一串泥鳅,手里同样握着一条鱼:它挣扎着,企图从我手中逃离。
如果时间倒退两年,我是否还会把它狠狠地摔向墙面?然后被祖父远远抛在身后,因手足无措而大声啼哭?
雨后的街道粘稠,空荡,偶有水珠被风从树叶上赶下来,哗哗啦啦,在某一片区域突然落下,近乎虚构,又无限真实。有时我来不及躲闪,雨水浇头而下,我尖叫着,抹掉脸上的水,胸前的鱼跳得更欢了。它们大抵以为那片刻的雨是水浪的前奏,紧跟着自己将会被水托举起来,带回河流或沟塘中去。
那小小的欢庆,未免过早了一些。
当我抹掉脸上的水,看到不远处奔着几个慌乱的人,往河堤上跑,喊叫声长长短短搅拌在一起。搁在平时,我会跑上去看稀奇,但此刻,我的目光在一条条车辙的积水中滚动,双脚蹚着水,尋找那些从天而降的鱼。我要把脖子里的绿毛线上串满鱼,然后找到祖父,交给他开膛破肚,最后下锅。
我要把火烧旺,让鱼在油锅中滋滋响,然后成金黄的一条,皮酥肉嫩。我坐在一边,托着下巴,看祖父的双手小心翼翼托着一条金黄飘香的鱼,在灯光下,陷入长久的沉思。
正当这时,忽听到身后传来“咦!咦!”声响,我转过头,看到猴叔向我奔来。他不由分说,一把把我从车辙的积水中拽起,顺势抢走我手里的鱼,扔出很远。我当即哭嚎着骂,去打他的手。他见我脖子里那一串鱼在跳,又强行拽了下来,扔出很远的同时嘴里呵道:
“还有空捉鱼!还有空捉鱼?!”
他的手像铁钳,仿佛要把我的手骨夹碎。我疼得嗷嗷叫,身体在他的带动下,仿佛飞起来了一般,耳旁的风声呼呼,雨后的河堤在我眼里越来越大,我的手越来越痛……
我站在河堤上哇哇大哭,被猴叔抓过的手腕赫然现几个白指头印,麻得厉害,不能转动。那一刻,我以为我的手腕折了,加之辛苦捉来的鱼被猴叔扔了,一时间满腔委屈翻涌不止,哭声更是凄惨尖锐。身边站着的几个老人见我哭得凶,也揉起了眼,其中常奶奶见我脸上满是泪水泥浆,便走上来用衣袖帮我擦。
“乖,别哭啦,你跟你祖父亲,他这一走,都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谁能想到哩!早晨长颈鹿从河边过,见你祖父浑身湿透,石头样立在桥上,望着河水。长颈鹿认清他后,喊了他一声,他像受惊了一般,逃也似的,跳进了河里,被流水咬着,顺水去了……”
那一年我刚满六岁,还不清晓祖父走了究竟意味着什么,就那样站在桥上哇哇地哭,哭我发麻难忍的手腕,哭那些被我猴叔夺走扔掉的鱼。哭了很久后,我发现眼泪停了,自己也累了,但嘴巴还在发出哭的声响。我想停下来,又担心这突然停下会遭到他们取笑,因此嘴里依旧高高低低发出哭声,但那声音早已没了当初的气势和情感,近乎机械。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有人再劝我一句,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停下来。然而没有,我一边保持着音量,一边把目光投向河两岸来回走动的人影。
河两岸的青草上人群忽而聚拢,忽而分散,对着河中间指指点点。
猴叔和大象抬来了一条用铁皮焊接而成的小渔船,被众人围住。不多会儿,大伙帮忙把渔船推下水,猴叔站在上面,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捣在岸边,手上猛一使劲,身子往前一纵,船向着水浪湍急的河心驶去。可船刚离岸三四米,一个水浪过来,小船剧烈颠簸,猴叔迅速把竹竿插进水中,企图把船稳住,可刚一举手,“哗”地一声,连人带船翻进河里。
那条船盖在水面上,两个月牙形的船舱明晃晃的,像两条大鱼的肚皮,顺水而去。猴叔有水性,他顺着水流朝岸边斜着游,以此来降低流水阻力,人群跟着猴叔向下游跑。
“猴叔掉水啦!”我大叫着,朝河滩里跑去。其实我压根不关心猴叔掉不掉水,只是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终止持续哭泣的理由。
流水昏黄,打着漩涡,发出喧哗声响。岸边水流得缓,被河水冲昏的鱼在那里游,密密麻麻,一片墨点和墨线。我停下来,视线里一下子塞满那么多的鱼,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我呆愣片刻,慌里慌张卷起裤腿下了河。
起初我抓到鱼,都往岸上撂。在某一个抬头时刻,看到那些被我撂上岸的鱼在河坡的青草间弹跳,一点一点接近河水,最终“噗通”一声跳进河里,尾巴一甩,消失了。
见此光景,我怔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好几条鱼接连跳入水中后,方才灵醒过来,急跑上岸,用愤怒的手抓起它们的时候还拔断了一绺绺青草,就那样连带着草一起摔了下去,狠狠地摔了下去……直到它们一动不动,构成满地的死。
我继续在河边抓鱼,长颈鹿从我身边跑过去三五米后停住脚,猛回过头,愕然道:
“兔子!你还捉鱼?你祖父死啦!”
“你祖父才死了呢!”我抬起头,瞪他一眼,又继续低头抓鱼。
“都在捞你祖父的尸呢!”
我循着长颈鹿的声音再次抬起头,他的背影正加速向河滩里的人群奔去,由于刚下过雨河坡湿滑,他好几次险些跌倒,但都用手掌撑地,来不及擦掉手上的泥,又继续狂奔。
“你祖父死啦!”我咀嚼着这句话,在水边上愣了个神,继而走上岸,脱了上衣兜着死鱼,向不远处时疏时密的人群走去。
祖父的尸一直未能找到,因此他的死在我的意识里便失去了佐证,显得空濛而虚幻。
接到祖父的噩耗,父母连夜从务工之地返回了故乡,刚一进村,就失声痛哭了起来。
父亲的哭声响起的瞬间,母亲的哭声就追了上去,气贯长虹、撕心裂肺。母亲一生,从未给过祖父好脸色,但祖父去世了,她却显得悲痛欲绝,尤其在邻里面前。
灵棚在父母回来之前已经搭好,这多亏了乡邻们的帮助。
祖父的遗像放在灵棚正中的方桌上,两旁各点一根白色蜡烛,桌面上摆着一盘苹果,一盘橘子,令人垂涎。我跪在方桌右边的蒲团上,好几次,忍不住向那盘橘子伸出手,又迅速缩了回来,乜斜着灵棚外面,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最终,我偷偷摸摸从盘子里抓出一个橘子,迅速背在身后,剥下一瓣,塞进嘴里的同时,忽听到外面哭声炸裂:父亲和母亲的双脚刚迈进院子,就噗通跪了下来,双膝着地,哭着向灵棚跪行而来。
谁料橘子无比酸,但父母已跪在眼前,我又不敢吐,那股酸劲儿愈加强烈。我闭着嘴,表情扭曲成一团,两行酸泪顺势而下,在父母呼天抢地的哭声中,并不突兀。
祖父的棺椁中,只有几件他生前穿过的衣物、鞋子和一张崭新的渔网。
“爹,你在那边,一个人寂寞了,就捕捕鱼吧!”父亲双手颤抖,把渔网放入棺椁中时声泪俱下。我跪在一旁,仰着脸看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好难过。
我走在送葬的队伍中,被父母的哭声震得耳根子疼。母亲始终拉着我的手,因此那哭声便折磨了我一路。
就在这绝望而百无聊赖的时刻,我抬起头,看到祖父的棺椁外面,罩了一个铁架子,架子外蒙了一层花布,前面是一个龙头戏珠,顶端高高翘起,龙须蜿蜒向前;后面是个龙尾,在颠簸中不停地弹跳,我正看得入迷,人群中的常奶奶挤过来推了推我,她说:
“兔子,你祖父死了,你咋不哭哩?!”
由于一路哭声的折磨,我满腔烦躁,正在看龙尾,又遭常奶奶干扰,遂歪着头对着她大吼一声:“你祖父死了!你咋不哭哩?!”話音未落,我后脑勺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巴掌后面,是我父亲愤怒的脸和哭红的眼。
我嘴一咧,感到委屈得要死,在后脑勺的嗡嗡作响中,失声痛哭。
多年后,当我回顾祖父的葬礼,便只记得那响亮的一巴掌,和泪眼中逐渐模糊的,龙的尾巴。
祖父的坟茔藏在河坡繁茂的荒草中,如果不是风把野草吹弯,很难辨识。
当无风之际,河坡上葱郁的青草,仿佛祖父的头发,根根肃立,直刺天空。
很长一段时间,当我听到“你祖父死了”这几个字时总会心生排斥。在我的意识里,他没有死,他只是走进了连绵不绝的雨中,雨水融化了祖父。
河坡上,祖父的坟茔在一年年枯萎。
“你为什么不让我给祖父添坟呢?”有一年清明,我终于向已坐进轮椅中的父亲,说出了深埋心中多年来的疑惑。
父亲目光呆滞,坐在轮椅之上,一边擦拭不停流出嘴角的口水,一边喃喃讲述了起来:
“一九三四年夏天,河里涨了水。老光棍山羊在河里捕鱼,看到一个孩子抱一块木头,从上游漂来。见状,山羊划着船,把那孩子救上来。问他叫什么,他不说。问他家在哪,他也说不清。起初,山羊在河里捕鱼,便带着那孩子,盼上游孩子的爹娘来认领,一等半年多,没人来问。后来,山羊领着孩子往上游走了十几个庄子,都说不认得。这时候,村里有人说,山羊,你干脆留了他,等你死了,也有个料理后事的人。山羊也正有此意,于是便收养了那孩子。那孩子黑瘦,山羊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泥鳅。从那以后,泥鳅跟着山羊,在河里打渔。十八岁那年,山羊用半筐鱼,从桐木庄给泥鳅换来了一个媳妇,那媳妇长得水灵,一年后生了个男孩,那个男孩就是我。”
父亲讲到这,停顿了下来,眼眶里充溢着泪水:“我娘死得早,是坐月子的时候死的,娘死时,我嘴里还噙着她的奶头……”
父亲的讲述中断了,用右手捂着脸,泪水从他指缝间涌出来,我帮他去擦,他推开了我的手。就那样坐在轮椅上,涕泗横流,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推着因哽咽而微微抽搐的父亲,缓慢地走在暮晚的河堤上。浓茂的树冠中,鸟雀的聒噪此起彼伏,牵引着我们,往河滩上走去。而脚下的路,像一条无尽的河流,我不知道,它将把我们带向何处,父亲也不知道。
编辑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