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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如线

2020-03-02唐诗

牡丹 2020年3期
关键词:龙江

唐诗,湖南安仁县人。文学创作副高职称(二级)。深圳市宝安区散文学会会长。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3部,长篇纪实散文1部,长篇小说1部,作品散见《散文选刊》《海外文摘》《天涯》《作品》《文学自由谈》《山东文学》《朔方》《黄河文学》《广州文艺》《安徽文学》《四川文学》《香港作家》《城市文艺》等刊。曾获深圳十大佳著(2017非虚构类)奖,2018深圳劳动者文学十大好书奖。现居深圳宝安。

龙  江

一大早,家里的气氛就不对劲,钱烛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强行将那种不好的感觉按压下去。

今天是去4S店提新车的日子,也是钱烛的生日。乍一听,好像是有人将一辆新车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她,事实完全不挨边。钱烛觉得选择在生日这天去提车就像“喊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在世上受到宠爱”一样,是自己想方设法让自己高兴的小把戏。无可避免的是,让自己高兴的小把戏偶尔也会适得其反。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床上,龙江睡得正沉。他总是这样,铁定的规律。晚上不到深夜不会忙工作,凌晨三四点催他睡觉,他特别不耐烦。问他在忙什么?他回答说忙工作呢。又问他,吃完晚餐后那几个小时都在干嘛?有工作,那时为什么不忙?他理直气壮地说他也要适当地放松放松。就是这样,每晚,餐后,碗筷一丢,他开启看手机放松模式,瘫在摇椅上,躺在床上,玩手机游戏或者与人聊天、刷抖音短视频,直到凌晨三四点甚至更晚。也有那么几次,熬通宵。更多的时候,他握着手机就睡熟了,喊他醒来洗洗再睡,不肯,半夜醒来又是盯着手机。

刚生儿子时,龙江总抱怨没有过够两人世界就多了一个人。儿子住校后,不管是工作日还是节假日,龙江却成了隐形人、透明人。钱烛必须学着一个人面对生活里的种种。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一个人打扫,一个人入睡。就连修马桶、换灯泡这种事,龙江也从不过问。他的生活里只有两件事,工作和玩手机。连按时睡觉和吃饭都可以免了。

为熬夜的事,夫妻俩没少吵。吵归吵,恶习难改。不止一次,看着龙江瘦骨嶙峋的样子,钱烛都有点后怕。她对龙江说:“现在的年轻人,熬夜看手机,打游戏,有多少人无病无灾的就猝死了,你不知道吗?你说说,若你挂了,人家还不得说我克夫呀,嫁一个死了,嫁一个又死了。”龙江一听这话就笑,说“钱烛你到底几个意思呀,你究竟是怕我挂了,还是怕别人说你克夫?”钱烛不回答,双眼通红。

前夫死的时候,钱烛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再婚。彼时,母亲担心她年纪轻轻就想不开,特意将她的生辰八字报给算命先生,让给度一下。算命先生两眼半睁半闭,摇头晃脑,对母亲说钱烛这命不好算。母亲不知道钱烛出生的时辰。那年月家里没半块表,也没钟。只晓得家里人都睡实一阵了,突然肚子痛,等接生婆请到家里,将婴儿清洗好,穿戴好,隐约听到了公鸡打鸣。

农村都按农历过,钱烛出生那天,母亲说是29日,恰巧又是9月,小月份,当月没有30,也就是说,若是那晚凌晨生的,就该算次月初一的时辰。这一思索就麻烦了,这命没法算。母亲说只得按钱烛命里主多少个兄弟姐妹去推她到底是個啥时辰。算命先生说那样的推算只能算准一半。算来算去,算命先生竟然丢出一句:钱烛嫁的男人都会死。钱烛心里想,你可别逗了,是人都会死呀,是人都会死的。想归想,心里还是产生了芥蒂。

钱烛很想知道龙江这一天天的熬夜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工作还是有别的什么?可她知道龙江讨厌她翻看他的手机。这是个人隐私,他强调过。谁说不是呢?夫妻间也要讲究隐私的。想偷看龙江手机的想法占据了钱烛很长一段时期的业余时光,着实是折磨。有两次,她趁龙江洗澡去了,将他的手机拿到阳台上,都打开手机界面了,差点就要点开微信和QQ。正犹豫,客厅传来一两声轻微响动,吓她一跳,遽然将手机乖乖放回原位。离开时,心怦怦跳得急促,做贼一样。

这会儿,眼看着龙江的手机就在枕头边上,黑色的屏幕上蓦然长出一双勾人的眼睛,钱烛被撩拨得难受起来。这一次没作过多的思想斗争,她将手机迅速捡起来,捏紧。视线下龙江的脸只有一个巴掌大,是一种病态的瘦。看看吧,有什么不能看的呢?他是我老公,我是关心他,在乎他才想要了解这些,才会想看他的手机。她这样默默地鼓励自己。

滑开主屏,先浏览微信、QQ,然后是通讯录,最近的通话记录。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和疑点。钱烛屏气凝神。

龙江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手机。看到手机在钱烛手里,他的两条浓眉拧在一起。看得出来,他稍微克制了一下恼怒情绪。

“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

“把手机还我!”

“凭什么……给你,渣男!”钱烛将手机甩到床上,转身离开卧室。他的手机里,前任、前前任、初恋情人的电话,微信,QQ,一个不少。聊天记录显示,前半年,他还在关心某个前任过得好不好。最近的通话记录是他与初恋情人的,通话时长54分钟。有意思的在后头。初恋情人在微信上给他的语音,让他将他发小的姐姐的微信推送给她,她要替丧偶的闺密告诉姐姐,闺密与她已婚的弟弟是真爱,希望得到她家人的支持和成全。这事可太有意思啦。

龙江的发小,钱烛见过。瘦高,话说得不怎么利索。某天,当着钱烛的面数落自己的老婆:“你也是女人,你知道她对我有多狠吗?我都答应和人家断了,她倒好,明明知道我认床,赶我睡到一边去,她自己吃好、睡好,待我慢慢有了困意,刚要合眼,她将我一把扯起来,又是一顿好闹。闹够了,她去养精蓄锐,做足下一次折磨我的准备。”那年,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刚出生不久,今年刚上初中。

“钱烛,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是渣男了?”龙江举着手机,耀武扬威的。

“不是渣男?那你怎么总跟前任纠缠不清、勾勾搭搭的?”钱烛的声音不大,略显疲惫。

“我哪有和她们纠缠不清?”

“都没关系了,留各种联系方式干什么!”

“都没关系了,留各种联系方式怎么啦?”

“你还把你发小的姐姐的微信推送给那个女的啦?”

“不是……我说这事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呀?”

“是,这事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呀,人家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

“你那么喜欢跟前任聊,来来,当着我的面,你俩好好聊一下!”钱烛一把夺过龙江的手机,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你是不是有病呀?”龙江咆哮如雷。

“你们才有病!我没记错的话那女的老公才死不到半年呢,就与你发小勾搭上了!还有脸托人当说客?”

“不是,这事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龙江将手机一把抢过去,掐断了电话。钱烛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炸了。她再次将龙江的手机抓到手里,按下重拨键。一把慵懒的声音从按了免提键的手机里传出来:“我说,这位大姐,难道龙江是你的私有财产吗?”

“……”钱烛气结。看向龙江那双细眼,他眼里除了愤怒、烦躁、厌恶,再无其他。像是挨了狠狠的一掌,钱烛突然就被打得全身散了架,真氣全无。

钱烛瘫软在沙发上,泪如泉涌。一瞬间,被日常生活泯灭的种种记忆全部回来了。啊,她是如何做到的?如何就能默认龙江的种种荒唐。

和她结婚了,他仍给前任买生日礼物,出手阔绰。

和她生娃了,他仍对前前任嘘寒问暖,甜言蜜语。

她的生日,他从来都记不住。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她就算提醒他,他也会忘。想要他的生日礼物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从结婚到现在,10年了,他们吵了10年。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鸡零狗碎,鸡毛蒜皮。龙江嫌她洗的碗不干净,嫌她打扫厨房将地面弄得湿湿嗒嗒,嫌她喜欢从牙膏的腰身开始挤,嫌她……婚前,龙江说若他气得和她分床睡,那就是代表他想离婚了。他说若她想离婚也可以发出这样的信号。于是,每次吵架,她都死死按捺住夜晚尽量远离他,要和他分房睡的念头,硬撑着侧过身去,背对他而眠。讽刺吧,时间一转,事到如今,龙江倒练就了这样的本事:一言不合就与她分房睡,一睡就是大半个月,直到她先低头,去哄他,迁就他。

好好的一对夫妻如何走着走着就到了这般地步呢?钱烛思来想去,不知所以。

要不就真的不过了吧,散伙。钱烛想,谁离开谁不是活得好好的呢。是的,离婚,简单的结束这一切,各自安好。他们之间没有财产纠纷。没房产,没车子。唯一难办的就是孩子。孩子跟谁?钱烛要儿子。龙江也要儿子。那怎么办?总不能把儿子一人一半分了吧?夫妻俩默然一会儿,龙江突然笑起来,嘴凑到钱烛脸颊上,低声说:“那没办法了,只好委屈你再生一个。”钱烛生硬地推开他,站起身来。

拿好随身包,沉着脸往门外走。龙江追出来问钱烛要去哪?她心里哀叹两声,她还能去哪?见她默不作声,龙江又问了一遍。她奋力甩开他,像是要挣脱某种束缚和难堪。龙江没有追上来。看着空无一人的楼道,钱烛脑海里响起算命先生的话:你嫁的男人都会死。她捋了捋,骤然理解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明白了自己一次又一次妥协,无法绝决的心理暗示。是啊,都会死。她悲伤地想,那这又是何苦呢?

一个人到4S店提车,钱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驾照拿到手三年了,中间没碰过车。双脚都有些无措,右脚踩在刹车上是颤抖的,抖归抖,她还是将手刹松了,挂了前进档。车子缓缓前移,打双闪。才开出4S店,她就感觉自己不行了,也没多想就给龙江打了电话求救。

龙江出现后,一脸气急败坏的表情。“好你个钱烛呀,提车这么大个事,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她猜到他会这么说。果真如此,连表情和语气,她都想到了。钱烛深吸一口气,让车子继续往前滑行。

不过500米的距离,龙江坐在副驾驶位上,左手迅速将手刹拉起,吓钱烛一跳。她几乎就要从位置上冲到挡风玻璃上,惊魂未定间,龙江不悦地冲她低声喊:“你开车不看路呀?”一语惊醒梦中人,钱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将车开到了斑马线上,眼前行人如梭。她捂着心口,暗自吐出一句:“好险!”

“我看你这几天还是把车停在楼下别开了吧!你这样开车非撞到人不可!”话说得口无遮拦。怕钱烛不懂得厉害关系,又补一句:“这一路上,你要么不看信号灯,要不就不看后视镜,照这样下去,光交罚款都有得我们受的!”钱烛将车缓慢地停靠在路边,侧脸看着眼前这个称为丈夫的人,兀自叹了一口气。

“那个姑娘蛮漂亮的对吧。”钱烛看着后视镜说。

“哪个?”身体往前倾了一点,四目张望。

“听美女喊你导演是不是很过瘾?”钱烛笑了。

“哦,你说的是4S店那个美女……”身体又面团一样瘫在位置上了。

“你为什么告诉人家你是导演?”钱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一些。

“哪是我告诉她的,是她自己猜的。”透着一股小无奈。

“唔,所以你顺水推舟,说以后拍什么片子需要群众演员就去找她?”钱烛觉得自己笑得久了一点,以致于笑容正从面皮上一点一点消失。这是很自然的规律。

“本来就可以呀,我以后拍片子的时候是可以找她去演一演的。”充满理性的声音。

钱烛将目光收回来,正视前方,她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意愿:此时,她宁愿副驾驶位上空无一人。也许不只是此时,是一段时间,一段很长的时间,甚至可以是一辈子。她确信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一个人应付。

车子重新蜗行,钱烛不自觉地问了一句:“你以前都导过什么片子?”

“什么意思……我是参与过一些片子的。”话语中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气恼。

“哦?说来听听……我觉得还蛮新鲜的。”钱烛用眼角的余光扫一眼副驾驶位,声音里戏谑的成份浓了:“照今天的表现来看,你以前可是导过不少的好片子呀。”

车内顿时安静了。

中餐是在快餐店解决的。龙江坐在卡座上,脸黑得能滴下墨来。快餐店里人声鼎沸,钱烛听见自己说话就像是蚊子发声。等到点的两份快餐端上来,龙江犯了脾气,怎么劝都不吃。钱烛知道对方气什么,想一想又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知道。几句话的事,至于嘛,她心里想,要气也应该是我气才对呀。想归想,还是劝。到后来,玩笑的心理占上风,哄孩子一样的了,将筷子放到他手上去,将饭菜喂到他嘴边去。统统以失败告终。她的几颗下牙下意识咬住上嘴唇,猩猩一样。

“你到底生的是哪门子的气啊?”

“你说我生什么气?”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啊!”

“……”

快餐店没有装空调,两台落地无叶风扇,圆柱形,细条的出风口,旋转一圈,搅动出来的风像孩子的手,时轻时重。钱烛时常来这里。这是她进过的快餐店唯一一家用无叶风扇代替冷气机的。店员曾跟她解释用无叶风扇的原因:老板说来店里的孩子多,用有叶风扇怕出意外。老板还说附近上班的人,要么是坐办公室、天天吹冷气的,要么是在车间天天吹风扇的,反正是一群应该离冷气远一点的人类。

钱烛有点想认识快餐店的老板。当然,也没有到一定非认识不可的地步。

给龙江将未吃的饭菜打包时,钱烛从卡座上站起来,望了一眼外面的天。正值春季,街道两旁的树冒出新叶,远看一片翠绿。阳光斜斜地打过来,春天的绿色就成了线形,一条一条的。

出了快餐店的门,龙江莫名展颜,说起曾经的两个女同事。其中一个,在家洗完头发不用吹风机,倒对着电风扇吹,只因她怀疑常用吹风机把发质弄坏了,发尾慢慢开岔。邪门的是,这一吹就出了大问题:长发被急速旋转的扇叶转进去,连着头皮都被扒拉了。“扒拉”这个词有个梗,钱烛看着龙江一张一合的两片薄嘴唇发懵。

龙江继续说另一个女同事。另一个洗完头发后顶着满头湿发就睡了,隔天爬起来得了脸瘫。钱烛心里想,这两个案例倒像是给吹风机打广告的桥段。想来,龙江是看到快餐店的无叶风扇产生了一系列的回忆。钱烛的思维却跳跃到另外一件事。

买车借了龙江五万块钱。龙江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车应该也写上他的名字。钱烛没说写也没说不写。为什么要急着买车呢?她想到女同事神秘地俯身到她的耳边告诉她深圳势必在今年实行车辆限牌的话,不由得笑了。就为这,对。抢在限牌前买辆代步车,占个牌。至于同事的小道消息从哪里来的,准不准,她不管。不说别的,一线城市车辆限牌还不是分分钟的事?这个道理她是想得明白的,眼看着现在的车比人还要多啦。

龙江说他得赶紧回老家去考驾照。钱烛不置可否。谁都知道在深圳考驾照时间熬得久,学费贵,还特别严,不像二三线城市,相对来说好考一些。当然,深圳的驾校还按快班、普通班,学费都分了档次。快班学费贵,安排学车、考试更快,普通班也并不普通,学费不便宜,不管是练车还是安排考试,中间的时间跨度很长,时间成本大。

钱烛对龙江说:“借你的五万块,我会尽快还你。”像郑重承诺那样,又加一句:“每月至少还一万。”龙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钱烛想到若是旁人听到她说的话一定不会认为这是夫妻俩应该出现的正常对话。经济独立,这是龙江要求的。夫妻俩每月的薪水差不多,龙江负责家里的吃食开销,钱烛负责生活用品、制办衣物。婚前财产互不干涉。龙江股票账户里还有几十万呢,钱烛也见财起意过,凭什么就算他的婚前财产了?等龙江逼她上交银行卡时,她就自动举白旗,直接被和谐了。

钱烛问龙江家里考驾照多久能拿到证?他伸出一个手指头回答说顶多就一个月。钱烛不知怎么就轻叹一声,心里想:“一个月后我至少还欠他四万块呢。”四万块对于钱烛来说不是个大数目,却也不是个小数目。

晚上。龙江用美团订了一个KTV包厢。两个人吆喝了三五好友,直奔目的地。钱烛开车,龙江坐在副驾驶位。龙江表现得比钱烛还要紧张,离人群还远就喊减速,和摩托车不在一条车道却嚷着变道,绿灯还有10秒就要求驻车。好不容易将车开到停车场,龙江火起来,大声斥责钱烛这个女司机可怕的车技。夜幕下,不等钱烛停稳,他便气愤得跳下车去,嘴里乱七八糟地叫嚷:“哪有你这样开车的?让你别往墙边靠,你偏要往墙边,让你别停这,你非要往这停!”

钱烛忍耐着。身边的朋友略显尴尬,沉默一会儿,突然大声地问她男朋友要不要听四个很有意思的小故事。后者条件反射地看向她。朋友绘声绘色地讲起来:“第一个故事。老公对正在炒菜的老婆说‘你先倒酱油下去爆炒呀!老婆掴他一个耳巴子,怒道‘到底是你炒菜还是我炒菜!”钱烛看朋友一眼,抿嘴笑了一下。朋友没看她,又开始讲:“第二个故事。老婆对正在开车的老公说‘哎,你要左转了呀,怎么还走直行道?老公冷不防扇了她一个大耳光,喝斥道‘到底是你开车还是我开车!”钱烛不笑了,可她今天也懒得再继续照顾龙江的情绪。

朋友不看钱烛,也不看龙江,她深深地看着她的男友说:“我现在来讲第四个故事。”钱烛发现她男朋友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深邃、黑亮。听说直接跳到讲第四个故事,他瞪着眼睛,不解地发问:“第三个故事呢?”朋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刮向他的半边脸颊,正色道:“到底是你讲故事还是我讲故事?”

打完,朋友雄糾纠气昂昂地走在前面,将哭笑不得的男孩子甩在后面。龙江小声地对钱烛嘀咕了一句:“这,这像什么话!这种女人不能娶。”钱烛正想说点什么,旁边却传出一句:“你这种男人也是真的不能嫁。”龙江的整张脸彻底绿了。

几个人声势浩大地进入KTV包厢,各玩各的。点歌的点歌,划拳的划拳,喝酒的喝酒。龙江占着一个角落玩手机,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完全不想融入集体。钱烛给他倒酒,他不喝。给他点歌,他不唱。他看一会儿手机,出去转两圈,回来坐下再继续看手机。钱烛怕朋友们觉得难堪,凑到龙江耳畔说:“你要玩手机就在家玩呀,搁这玩算怎么回事啊?这又闹得慌。”

龙江盯着手机,头也不抬地大声说:“这不因为买了新车高兴嘛?”

钱烛噗嗤一声笑起来,俯身到他耳朵边说:“哎哟,你还知道今天应该高兴呀。”这一笑倒像是刺激了龙江,他的脸再一次沉下去,沉到底,此后,不管怎么逗他,再不接话。

好歹是扛到了曲终人散。龙江去买单,几个朋友散落在门口。大家礼貌性握手,一团和气。

朋友们前脚才离开,龙江就厉声问钱烛:“那个女的叫什么?”

“谁?”

“就那个,找碴,今晚莫名其妙打她男朋友一耳光的!”

“她呀……”未等钱烛往下说,龙江愤愤地接口:“你交的朋友怎么能这样?你的朋友不尊重你的老公你很有面子吗?”

钱烛表现出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龙江更气了,说出来的话带着刺:“你眼瞎了吗?她和我握完手,进电梯,竟然拿手中的矿泉水去洗手……”

钱烛愣了一下,她想说自己确实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又觉得解释很多余,索性就不说了。想一想,她实在是想笑,极力憋回去了。龙江鼓着一双细小的眼睛还想说什么,终究化成一句:“你以后少跟她来往!”钱烛想质问他有什么资格管她?转念一想,忍了,冷静半晌,识相地岔开话题。

从KTV出来,钱烛发动车。看着阴郁不堪的龙江,她想到有人形容夫妻间良好的相处之道:搭了同一辆车,沿途看见很多美丽的风景,屡次想下车却始终没下车的,那是最幸福的一对。她深深吸一口气,试图打破僵局,像是对龙江,又像是对空气说:“玫瑰!她叫玫瑰。” 她清醒地感到自己的声音冰冷,有点拿腔拿调,听在耳朵里令人觉得很不舒服。

肥  东

钱烛正对着电脑写软文,手机尖锐地响起来。按下免提键,肥东的声音传出来。肥东约她到公司对面的餐厅吃饭。她直接说了声不去就挂断电话。怪的是,手机又死命响。接通,竟又是肥东。钱烛的思绪还在工作上,没吱声。电话里,肥东的声音不悦,一个劲问为什么。她心里想,不去就是不去呀,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将电话再一次掐断。气人的是,没几秒,电话还是响个不消停。拿起来,仍然是那个名字。钱烛恨不得直接冲手机大声喊一句:“你究竟想干嘛?”

被肥东一搅,思路全乱了。没法再往下写。钱烛胡乱地将电脑屏幕关掉,主机没关。扫一眼堆满各种文件资料的桌面,怎么也找不着工作证。焦躁。那本用来减压的书印入眼帘,她站起来,又强迫自己坐到摇椅上去,拾起书。

纸上景观:森林。书中有各种花草树木,都是钱烛在日常生活中没见过的。厚纸、彩印,每一页都有一棵不同的树,在纸的顶端,右上角位置。手沿树木轮廓模切线,能将空白部分轻轻拨离,用手指抹平毛边,一天撕一张,日积月累,就能打造出一本印着立体树的书。所谓的纸上景观不过如此。权当文学青年的日常解压小技巧。钱烛喜欢撕纸。某年专挑那种毛边书看,撕一页,看一页。在学校念书那会就撕各种废纸,先对半撕,再对半撕,如此反复,直到废纸像从碎纸机里走过一遭似的。她愤怒的时候尤其喜欢这拨操作。

撕好一棵树,钱烛在坐椅地下找到了自己的工作证。戴好证,出门,右拐,再直走500米就是公司食堂。公司食堂门口站着肥东。肥东并不肥,大家喊他肥东只是因为他来自安徽,名字中有个东字,长相魁梧。他是个生意人,曾经是钱烛的顶头上司。当年若不是因为他,钱烛也不会那么快离开医院清闲的部门,倒来广告公司上班。

每次见到肥东,钱烛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能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而且还有本事在她的生活中走来走去。简直就是孽缘。和肥东认识多久了?掐指一算,竟然认识他比龙江还要早两年。那会儿她刚从学校毕业,应聘到医院,负责医院的杂志。一月一期,多半是登一些医患故事,夹杂医院的业务广告。钱烛刚入职那会儿,肥东表现得温文尔雅,跟她聊人生、理想,聊社会的多样性和可能性,也聊现实,话说得很朴实。他鼓励她好好在医院干下去,将来可以考职工,甚至还能做医生。做医生多好啊,工资一半是固定的,一半是奖金,奖金往往比工资还高。一份工作的工资比拿双份工资还要高。肥东说,工资高、福利好这还不算,你想想,你这一生中最好是能认识这几类人吧:医生、律师、教师、政客……你难免要跟他们打交道的。钱烛觉得肥东的话都对,也符合江湖规矩。

也就个把月,某天月黑风高,办公室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问的都很奇葩,答的都很躲闪。有问初夜情况的,有问出轨对象的,有问夫妻生活持续时长的。大家都抱着猎奇心理。也许是因为大家跟钱烛还不熟悉的原因,问她的问题相对来说过于正常。她回答时大方地表示自己不介意找年龄差很大的,甚至不介意找离婚有孩子的,只要对方是非常非常宠爱她,非她不娶的就成。这回答于钱烛内心来说可真诚可玩笑,无伤大雅,以致于她说完就掩饰似地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才发现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她,立马条件反射地收住。肥东似有深意地对她说:“我挺你!我俩想法一样!”是从这一天开始的,钱烛老觉得男人说“挺”字蛮奇怪,话语里搅进去太多暧昧。

真心话大冒险更像是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之间互相传递某种莫名信号的游戏。游戏结束后,各取所需,或变卖或意淫。钱烛猜想,游戏本身让一部分想调动信息资源的人获得了利益和满足。某些人因此才表现得乐此不疲。也有一部分人纯粹是猎奇、无聊的心思。在大力提倡文明、尊重的办公礼仪中,真心话涉及的恰恰就是需要保护的个人隐私。

让钱烛对肥东产生警惕的是肥东扬言等他的女儿大学毕业了,工作了,他一定要找个18岁的女孩过日子。他说得理所当然,毫不羞耻,甚至带了点小骄傲。旁人说18岁的姑娘爱上的肯定只是他的钱,他说没关系,各取所需,没什么不好。又说人生也就那么长,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怎么样不是过?不被条条框框,不被那些所谓的道德绑住手脚才能过得有意义,过得值。凡事要讲究人性本能嘛。他说得天经地义。就是这种天经地义令钱烛反感。在她的意识里,一个没文化的、大字不识的男人可以这样说,但她无法接受一个知识分子也这样说。就两性关系而言,不是更应该讲感情的吗?若不讲感情,岂不成了买卖?

没人反驳肥东,也没人对他的话产生兴趣。大家都表现得事不关己。钱烛转念一想,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批判他呢?难道这个世界上的道德绑架还不够多吗?退一万步来讲,也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坏就坏在那次真心话大冒险之后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肥东每天按时对钱烛说早安、午安、晚安。一天三遍不間断,每次请安都配送鲜花道具,很有仪式感。一天天的,钱烛看着微信上的鲜花和“三安”,啼笑皆非。刚开始有点错愕,后面觉得搞笑,心想看他能坚持多久?想不到他蛮能坚持,时间一长,她就不耐烦起来:这唱的是哪一出呀?

肥东的老婆,钱烛见过几次,每次看见的感觉都大不相同,完全可以用几个关键词归纳:第一次觉得她沉默、冰冷、尖锐,后面一次感受到的是她的风趣、乐观、伶俐,另有一次,她给人的感觉是距离、迷茫、颓废。都说嫁给了什么样的男人,女人就是什么样的。钱烛有点猜不透肥东夫妻俩相处是个怎样的模式和情形。

办公室的生活除了工作,也有茶余饭后的八卦。一聊就有点收不住。

同事说过一桩肥东家里的八卦。某年,肥东生日,在他们家乡,年龄递增有些讲究,逢“1”必须做寿。肥东做寿那天,他老婆事先在网上照着他平常穿的尺码,定制了一件白衬衣,领口用金光闪闪的缎线绣了两个人名字的缩写,名字间是一枚翠绿的四叶草。女人的名字缩写在肥东的名字缩写前面。衬衣装在纸盒里,周边有一圈彩灯,打开彩灯开关,一首英文歌缓缓流出。旁人都说这件礼物别出心裁。看出端倪的是肥东,他拿到礼物盒,欣喜打开,涨红了脸,没想太多,一巴掌就掀在了女人的脸上。来参加寿宴的亲戚朋友都还没走远呢,女人尖锐地哭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孩子一样。

肥东自有一番说词。他愤怒地指着女人,拉开架式数落、控诉。

“看看这衣领上锈的是啥子?你的名字在前面,我的在后面,中间还有一坨绿。你这是要给我戴绿帽子啊!”

“你再看看你装衬衣的这个盒子,纸盒子,这是巴不得我早一天躺进去,对不对?还有这色,白色!做寿给我送白色?”

……听说,自此,肥东的老婆再也不敢送他生日礼物。

人都说时间是把刀,用在肥东身上恰如其分。钱烛眼前的肥东已经越来越名签其实,他肥头大耳,腆着大肚子,双手背在身后。说起话来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震耳欲聋。

“我说小钱,对待故人就这副嘴脸?怎么,生活滋润了,脾气也见长了?”肥东显得中气十足。钱烛感觉自己前后左右的行人都要停下来看她了,顿感燥热难耐。

“什么故人?肥总,您就别开玩笑了。”钱烛说,面无表情。

“哎哟,两眼一抹黑,翻脸不认人了?”肥东几乎是喊起来的。钱烛懒得理了,躲开他,想往旁边走过去。肥东一把捞住她。

“你怎么回事呀?”

“这话应该我问!”

“我就想请你吃顿饭!你说你至于这么冷漠无情吗?”

“有你这样请人吃饭的吗?”钱烛的气不打一处出来,用力甩开肥东的手,疾步走开。肥东追上来,被食堂的保安拦住了。他在后面大声地喊:“小钱,小钱,要不你请我吃顿饭,吃顿饭我就走!真的!我要骗你,我就不是人!”

闹得怪不好看的,钱烛跟保安悄声解释了两句,将肥东带进公司食堂。肥东一进公司食堂,立即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满面春光。钱烛紧崩着脸。

排队,打菜,装饭,肥东一路都在讲话,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那个,嘴巴没个停。钱烛感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好不容易装好饭菜,找到一个角落坐下来。肥东那张该死的大嘴又没个把门的,不管不顾的发出声音来了。

“小钱,我想不到你还真有办法把我带进来混一顿饭吃,真的,我想不到你还有这能耐。”

“有什么话能不能吃完再聊?”钱烛气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她只想尽快结束用餐时间,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同事们都投来异样的眼光。

“哎,你这个人呀,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你虽然现在已经不在我手下做事了,但好歹之前我也是你的顶头上司,是你的领导,你莫要这样过河拆桥。”

钱烛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下去。这一次倒不是怕同事误会,而是再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如何就跟肥东这样的人扯上了关系。原本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偏就躲不掉了似的。一年里至少有四次,肥东有事没事地死缠烂打,要请她吃饭,要跟她分享、交流,找这样那样的理由。偶遇或者碰巧,她总能见到他。奇了怪了。

食堂的餐桌多半是四人座或者六人座的,只有少数两人座的。钱烛特意挑了两人座的,心里不愿给肥东有机会和旁边人瞎扯。却不想,他还是和隔壁桌的人聊上了。与其说是聊,更多的是他自顾自说,对方偶尔回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你们知道吗?这个小钱同志呀,以前在我们医院,那可是一朵鲜花!对,是那个什么,院花!是院花。真的,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她长得漂亮,为人热情。而且,她还有个高贵的品质,热情归热情,却从不卖弄风骚。她与人交往特别有分寸,真的,她是个特别不错的姑娘。”

钱烛不明白肥东为什么要说这些,她并没有得罪他。她对他也并不热情。刚认识那会儿,她与他不过点头之交,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她盯着肥东一张一合,口沫横飞的嘴巴,一时有点惚恍,思绪怎么也无法集中。

“当然,我熟悉小钱跟她漂亮不漂亮没有半点关系,我愿意了解她主要是因为那时候我单身,她也单身,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她嫁人了,我也就和她变成了纯粹的同事关系……”肥东不知疲倦地说着,以催眠似的姿态,竟然神奇地唤醒了钱烛对往事的记忆。

也是个春天。晚上,医院加班到很晚,下班,钱烛明明按了到1楼,电梯降到1楼时却未作半刻停留,径直往负二层降,等她反应过来,电梯门开了,刮进来一股阴冷的风。她不知怎么就联想到了白天见过的停尸间,后背一阵发凉。慌乱中赶紧按住电梯门关闭键。诡异的是,电梯门关到一半,一只惨白的手伸进来,随后一团黑影旋进电梯内。

钱烛用手捂着嘴,几乎就要吓得灵魂出窍。定睛一看,却是肥东。肥东笑嘻嘻地问她吓到了没有。她恼羞成怒,第一个念头就是伸手去捶,拳头伸到一半,惊觉这个动作略显暧昧,于是生硬地将手往回收。她吸着鼻子含糊地表示自己确实吓了一跳,不过也还好,不至于吓病吓傻吓得半身不遂。话虽这样说,却再也无话,脸色深沉,一脸明显的不友善。

肥东一个勁向钱烛道歉,说他去负二楼取车,后发现压根没开车来上班,又说真是凑巧,他和钱烛都在这样的晚上非加班不可。他问钱烛饿不饿,要不要跟他一起宵夜。遭到钱烛拒绝后,又说为了表示歉意,他必须充当临时的护花使者护送她回家。

“在我们这个系统,评职称这么严肃的事情,你们以为凭你有点小能力,有点小资色,就能拿到职称?你们自己认真想一想有没有那种可能?哪一个成功的人不得有机遇?不得自己努力,不得各凭本事?你们也别眼红她,有本事就向她看齐。”

事情发展到最后,钱烛觉得再在这个工作环境呆下去就不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这么简单的事了。于是,她干净利落地递交了辞职信,谁来劝都没用。

辞职信交了,一身轻松。平日里那些双面人也都对她慈眉善目,喜笑颜开,毕恭毕敬。临走那天,众人甚至说要众筹一笔钱,为她安排一顿晚餐,去蹦迪,去唱歌,去喝酒。她一时有点捋不清。哦,这是要欢送她呢。她赶忙说不用,不用,要请也是我请。于是众人就说,那好吧,那就你请,大才女辞职肯定是另谋高就,以后发财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好姐妹好兄弟呀。

那天晚上,钱烛站在场子边上看着那群曾经天天与她照面的年轻人,他们是如何放肆地吃喝和谈论,如何张扬地喝酒和彼此告白。她心底里徒然地生出很多羡慕和落莫。她想,要是自己也能如此多好,没心没肺地活着,随波逐流的活着,管他什么事都保持热情和参与,那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在医院工作的种种往事,简直就是不堪回首。钱烛想到这里,气不打一处出来。她凭什么要容忍肥东还出现在她的面前呀?简直说不通。对,她是进了广告公司,对,从实习文案到转正,她费了不少功夫,因熬夜写方案死了不少脑细胞,对,她要是早一点知道这家广告公司所谓的大客户就是肥东,也不至于留在这里尽职尽责这么长时间。可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想远离某个人,她完全可以抛开这一切,下一秒就远走天涯。可她没有,至少目前还没有。她试图安慰自己:肥东只是我人生中的微不足道的过客,他只是客户而已,见他的机率很少,世上那么多渣渣,难道都要躲着吗?不如迎面而战。

只是,如何战?

将纸巾放到垃圾桶里后,钱烛把餐盘里吃剩的饭菜全部倒进厨余垃圾桶里,再将不锈钢碗盘放进食堂的收纳框里。她尽量不让容器发出声音,怕弄疼它们那样。可恶的是紧跟在她身后的肥东,他腰上厚实的膘使得他弯不下去似的,隔得老远,碗筷就扔出去了,发出震天响。多么羞耻啊,钱烛用自己的上牙咬着下嘴唇,狠狠地想。一旁,肥东却在起劲吐槽食堂的卫生、伙食、以及垃圾分类,一边讲话,他一边将盘里的纸巾和余汤剩饭一鼓脑倒到白色的大桶里去。

钱  烛

钱烛在地铁上注意到那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是缘于一个小事件。他一只手握着吊环,一只手捧一本书。乍一看,这个画面有点摆拍感。钱烛心里想,这人挤人的,看个什么劲啊。也没看清他看的是什么书,反正是懒得瞄他第二眼。倒是男人旁边斜倚在车壁上的女孩引起了钱烛的关注。女孩长相甜美,黑丝袜、过膝的短裙,脚蹬一双学院风的平跟黑色单皮鞋,上身是紧身的黑色内搭,露出两截蕾丝袖口,套一件宽大的牛油果色带帽卫衣。好青春呀,钱烛暗自吐出一口气,竟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自卑归自卑,就管不住眼睛,时不时找机会往她脸上瞟。

女孩有一双大眼,两颊粉嫩,下巴上有个小肉窝,甚是可爱。额头上一丝抬头纹也没有。头发乌黑发亮,扎成简单的低马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女孩双眼都一眨不眨的盯着手机。每次地铁到站,她都下意识往旁边让,一副安静又美好的模样。钱烛在观察她的时候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发出轻微的叹息。

离目的地还有两个站的距离,钱烛正打算不再作无谓的审美时,女孩丢出了一个彩蛋:只见她突然离开车壁,缓缓地往前走。钱烛原以为她在准备下车,并不是。女孩在握书的男人身边站定,将手轻轻地搭在男人手上,就是那只握紧吊环的手。一切看起来那么自然,像是情侣的手叠放在一起。钱烛脑海里“原来两个人是情侣呀”这个想法腾地刚冒出来,瞬间瓦解。看书的男人尴尬又不失禮貌地对女孩笑了笑,迅速将手抽出来,人也挪到了一边,与女孩保持适当的距离。女孩摇摇头,抿嘴笑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她看起来并不失望,也不失落,甚至没有觉得不适。

这个小插曲令钱烛对男人刮目相看。她第一次产生了特别想认识一个陌生人的感觉。男人看的那本书,钱烛看到了封面,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钱烛最烦哲学,怎么也看不进去。全神贯注读哲学书籍的男人在钱烛眼里更加分。

怎么认识他呢?钱烛想不出办法。她心里想,美女出场撩他都不奏效的男人,我一个黄脸婆能有什么办法呢。自惭形秽感又一次在无形中抓住了她。

下了地铁,外面的天已经黑尽了。钱烛漫不经心地走出地铁口。才到出口就差点被一个不知道是谁扔的饮用水瓶绊倒,她矮下身去,将水瓶捡起来,想就近找个垃圾桶扔了,一时没找到,便拿在手里。地铁旁边的道路两旁摆满了摊位,有卖烤串的,卖饲料的,还有卖花的。钱烛走到卖花的摊位前,摸摸这束,又摸摸那束,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要买哪一束。摊主见她拿着一个空的塑料瓶,笑起来,说:“美女,你是不是找不到垃圾桶,没事,随便一扔,这个点,城管不上班,没人管。”钱烛不知道怎么接话,便笑了笑。轻声问摊主:“这花,我不买一束,只买一支,可以吗?”摊主愣了一下,像是不太适应钱烛的问话语气,连连说:“美女,你是顾客,顾客就是上帝,你说怎么样买都可以,你不用客气。”说着,盯着她问:“一支百合?”钱烛摇摇头,眼睛在花丛里跳来跳去。“玫瑰?”钱烛又摇头。摊主不问了,双手一摊说:“行,你自己慢慢挑。”钱烛将手机的灯打开,搜索一圈,指着一支灰绿色的花,惊奇地问:“老板,这支。”

“好。”

“它叫什么名字?”

“洋桔梗。”

“洋桔梗?那它的花语是什么?”

摊主用一把猜测的语气说:“大慨就是象征爱啦、漂亮啦之类的吧。”

钱烛小声地“哦”了一声,用手机微信支付了洋桔梗的费用,拿着花和塑料瓶继续往前走。

小吃摊前也有两个别人丢弃的塑料瓶。钱烛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略微无奈的笑了。返回去问卖花的摊主讨要了一只塑料袋。有了塑料袋,她将地上的两只塑料瓶统统收进来。离住的小区还远呢,她想也许今晚能捡五个或者十个塑料瓶。事实与她的想象还是有一定的距离。快到小区的门口时,她只捡到了四个塑料。小区隔壁那家士多店的阿姨正在追着孙子喂饭。钱烛将塑料袋交给阿姨。阿姨一如往常那样,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她照常寒喧两句离开。

回家之前,钱烛多半会去楼下的面馆吃碗重庆小面。吃完面,这一天面对他人的时间就算是真正过去了,余下的时间就是她最享受的独处时段。她常常在吃面的时候想到这一点就会偷笑,自己乐好一会儿。如果可以,她宁愿一整天不与任何人说话,只一个人静静地呆着。

依然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靠近厨房。钱烛喜欢听厨房里传出来的声响,锅与铲的碰撞声,切菜声,水烧开的声音。这些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烟火味,如此真实,不虚幻。钱烛讨厌捉摸不透感。对事是这样,对人更是如此。当然,她又同时知道自己的弱点是什么,她会无可救药的被神秘的事物所吸引,尤其是人。

面刚吃到一半,外面响起了天大的汽车喇叭声,伴随一阵又一阵谩骂声。循着声音出去,一辆小车的车主边按喇叭,边挥着头在那骂。小车前面停了一辆电动车。钱烛去移车,电动车发出警报声,尖锐刺耳。而且,电动车过于笨重,钱烛使出浑身力气也只能移动一点点。好在面馆里有人出来帮她合并将车移到了旁边。

小车开出去前,车主将矿泉水瓶子里的半瓶水一鼓脑地甩到钱烛脸上,瓶子也顺手扔过来,骂骂咧咧开走了。钱烛张开想说点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默默掉在脚边的水瓶捡起来,抹一把脸,走进面馆。才坐下去,外面冲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用手指着她嚷:“你有病呀,我的车停哪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的车,你动什么动?”钱烛将塑料瓶轻轻放到桌上,克制地将刚才的情况解释了一通。原本以為男人会因误会了她道歉,他却仍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凶她:“你一个姑娘家,少管闲事啦!我就是要停在那里,看他能把我怎么着!”说完,气势汹汹地走掉了。

钱烛兀自叹了口气,继续吃面。吃第一口时,她有点想哭。今晚的面似乎比往常的更辣更麻,味道更浓烈。她强忍着,又吃了一口气,那种麻辣感稍稍弱了一点,不过,也只是弱了一丁点而已。她想再多吃几口,感觉会更淡一些的。这样想着就吃光了碗里所有的面,连汤都吃光了。看着空碗和桌子上的调味瓶,还有那个她捡回来的塑料瓶,心情培好。回想一下,今晚的面跟往常的味道也没什么两样。她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放空,静静地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出神。

休息够了,钱烛站起来。拿上塑料瓶,买单。经过面馆的垃圾桶时,她很想将手上的塑料瓶扔进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握着走到了店门外。外面空气清新,早春的气息里带着一丝冰冷。她喜欢这种清冷的空气,这让她保持清醒的意识。让她知道她是谁,她该做什么,又不该什么。她想到有人曾说深圳没有季节之分,她摇摇头,她感受到的恰恰相反。她在这里住了十年了。春、夏、秋、冬,过得都很明显。

小区不远处的道路旁,路灯下,有个流浪汉盘腿坐在那,他身上的衣服单薄。钱烛双眼微湿,握着手里的洋桔梗走过去。她将花递到他面前,他显得有点吃惊。不如送他一碗面对吧,她心里知道。她招手让他跟着她到面馆去。她靠近他说,她想请他吃一碗面。他不肯,表现得委委缩缩的。她只好自己再去面馆买了一碗面打包,拿给流浪汉时,他不安地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他就飞快地将面接过去了。

钱烛举着洋桔梗对流浪汉说:“这支花,我想送给你,你不要吗?”

流浪汉埋头在碗里,没有出声。钱烛失神了一会儿,又无意识地问:“这花叫洋桔梗,花语大慨是爱,漂亮啊之类的,你真的不要吗?”

流浪汉还在忘我地吃。

钱烛不问了,她站起身来,木然地转过身,看向自己住的小区。小区灯光微弱,但那是她回家的方向。她觉得今天晚上,自己不太对劲,有点多愁善感。她模糊地想到也许这周末应该去医院挂个号,查一下自己是不是得了忧郁症。

才往回走两步,钱烛听见流浪汉闷声说:“我不配。”

她站住,有点不敢回头,大声问:“你说什么?”后面没了声音。她顿时有了力量,转过身,急走两步,弯下身,将花放到流浪汉的怀里,认真地说:“这世上没有配不配,只有愿不愿意。”没等流浪汉有所反应,她飞快地离开,飞快地回到先前到过的士多店,将塑料瓶给阿姨,向阿姨买一箱优乐美,抱到流浪汉身边。优乐美箱子上置放了一张纸片:“爱心优乐美,5元一瓶。”

做完这些,钱烛长吁一口气。她想象着从此流浪汉找到了发家致富的道路,多年后,她偶然在路上遇到他,他已经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过上了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小区门口,钱烛如释重负地掏出门禁卡。门口站着一个好看的年轻男人,他已经先她一步掏出门禁卡,推开门,他示意她先走。她道了谢,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她觉得头重脚轻,这一晚上发生太多的事情了,以往她从没有遇到这么多的插曲。她的头发还滴着水。她想也许她应该跑回去冲个热水澡,否则她一定会得重感冒。她真的小跑起来,可惜还没跑两步,一个趔趄,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她几乎就认命了。却扑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她不可思议的抬起头,那个年轻男人睁大双眼看着她,他接住了她。这是什么神仙速度,他明明不在她前面走的啊。她抽回身体,站稳,无意识地啪了啪外套,像刚才倒在了地上,要拂一拂沾上的尘埃那般。男人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还是没说谢谢。她的思绪有点乱。她冲他点点头,然后目中无人地往前继续行走。她不跑了,改为缓步前行。第一次,她发现这个小区如此大,从门口到她住的那栋楼竟然那么远,几乎抵得上从地铁站到小区门口了。

“洋桔梗的花语是纯洁、无邪 、感动。”钱烛后面有人说。她回过头去,身后只有那个男人。路灯下他的脸有些说不清的熟悉感。可她并不认识他。

读懂了她的困惑,男人笑着说:“一回生,二回熟,我们并不陌生了。刚在地铁上,我们就见过。”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哦,钱烛笑了,回了句不知所谓的话:“那个女孩,你们确定是不认识的吗?”

“在面馆门口,我和你一起挪的车。”他收起笑容,轻声说。钱烛张开嘴,用嘴型无声地发出大大的哦。

“我看你把洋桔梗给了流浪汉,所以,我把我的这朵给你。”男人变戏法地将一支粉色的洋桔梗递到钱烛面前。钱烛伸手接过花,没过脑。

“你不对我说谢谢吗。”男人说。钱烛笑了笑,不置可否。两个人默默走了一会儿。钱烛轻声问了一句:“是不是不同的花色有不同的花语?”男人显然没听清她的话,他发出“嗯?”的询问声。钱烛没再重复自己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立即介绍了自己,住在哪栋,今年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在哪里上班,职务是什么。说得很详细,滔滔滔不绝。他说的,钱烛一个也没记住,唯一记得他说过的名字,其中一个是海字。钱烛喜欢大海。读书那会儿,她看的第一个小说叫《海水正蓝》,边看边哭,看了多久就哭了多久。

“以后如果我们再见面,我叫你蓝蓝吧。”钱烛说。

“蓝蓝?你确定这不是个女孩的名字?”

“我以后就叫你蓝蓝。”钱烛固执地说。他又笑起来,边笑边抬头看天。他笑起来有些腼腆,又显得无可奈何,充满孩子气。“好吧,好吧。”他说。钱烛又不知死活的提起这话茬:“那个搭讪你的漂亮女孩,你为什么不理她?”

男人声音冰冷起来:“我为什么要理她?”钱烛觉得自己又问了句蠢话。这时,男人低声说了句:“我能说因为当时你在那吗?”她表现得过于吃惊,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这话怎么理解?男人发出自嘲的一声“哼”。他絮絮叨叨地讲起来。

他说谎了。事实上,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广州,某校园。考研的现场确认时间。他看见她和男朋友相擁而过。她穿着白色的长款卫衣,同色紧身袜、低帮靴。在他的印象里,一到冬天,校园里的一切都是暗色系的,女同学多半也穿些大地色系,只有她不这样。第一眼看她,并不觉得有多漂亮,只是那抹清新一下就攫住了他。

他大一的时候,她已经在准备考研究生了。他曾四处打听她。后来知道她和男朋友分手了,男朋友去了上海,她去了深圳。再后来,听说她从医院辞职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一度失去了她的消息。她从不参加同学聚会,手机号也经常换。他毕业出来,到了深圳,举目无亲,可一想到她也在这座城市,他就觉得充满了温暖。他费了些时间找工作,又辗转在她住的小区租了房子。

“说完了吗?”钱烛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他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遇见她。他几乎认不出她了。她穿着与周围融为一体的黑色外套,大慨是洗了很多次,外套质地生硬,失去了最初的颜色,像她的脸。她整张脸没有一点生气。她随处捡别人丢弃的塑料水瓶,他怀疑她已经穷困到要发展第二职业,靠拾荒为生。他不知道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说实话,她让他有些失望。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让她穿上白色。他喜欢白色,他猜她也是喜欢的。

“我不喜欢白色。”钱烛说,微微笑了一笑,语气松散。他不看她,选择继续往下说。

他很快打听到她住在哪一栋,几楼,具体到哪个房间。这太容易打听了,他想到过往的那么些年,为了获得她一点点消息,他过得有多么艰难,对比现在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一如他想象的那样,她结了婚,生了孩子。还不是生一个,三年生了两个。他感到很难过。他相信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复杂心情。他不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过得好不好,他都会产生不同的难过。他猜她过得并不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其实我也不是说不喜欢白色,而是,白色太不耐脏了。”钱烛说着,抖了抖腿。她的腿站得有些发麻。她记起某个女同事曾不屑地对她嚷:“这年头谁在乎颜色耐不耐脏呀。”脏的衣服直接干洗或者压箱底,抑或是丢弃。谁在乎呢。她进广告行业就听说了,广告人苦,费脑,靠点子吃饭,思想也相对开放、前卫。在大染缸里久了,是没人在乎颜色这回事了。

他费尽心机搬到她家的隔壁。几次在楼道口遇见匆匆出门的她。她不认得他,当然,他早有心理准备。她低头出门,低头回家,永远也不可能认识任何人的。她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他想从这张脸上看出喜怒哀乐,绝无可能。某天,隔壁房间传来男人的怒吼声,他听见她的哭泣声,他冲动得跑出门去,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还有一回,他听见重物倒地的声响,孩子尖锐的哭声。他想见见她的孩子,好奇孩子们长得像不像她。没见到,她从不带孩子们出门。他也从没见过她的男人。

“蓝蓝,我以后每年能给你写一首诗吗?”钱烛说。

“诗?”

“对,每年我给你写一首诗,并且给诗编上号码,2018、2019……”

“你想说什么?”

“所以,你忘了我吧。”

忘了她?蓝蓝表情复杂。要是能忘了她,他早就这样做了,何须她善意的提醒?

钱烛双眼盯紧眼前的男人,他有一双梦幻的眼睛,宽额、浓眉、高鼻梁。他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小酒窝。他太年轻了,像当初的龙江一样年轻。龙江为她和肥东打架,龙江说他会永远爱她。然而,任何美好的誓言也终究敌不过时间的侵蚀。龙江只用了三年就明白了同居无美女这个事实。他开始越来越多地放大她的缺点,忽略她的优点。更多的时候,他宁愿呆在外面,也不愿意主动回家。他们为生活的各种鸡零狗碎吵架。

爱情里有多少甜蜜就有多少残忍。

“你说的故事很好,我很感动。但是,到此为止吧。”钱烛说得有些吃力,但她还是一字一句地说出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在你心目中不是一个实体!你所认为的我是不真实的。你也看到了,我不像你想象中那么美好。换句话说,若是当年你找到了我,我们走到了一起,你我的关系与我现在所有的夫妻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说不定会更坏。”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所有的夫妻都一个样。我相信爱情最美的样子就是我见到你的样子。”蓝蓝说起亲眼见到钱烛将塑料水瓶交给士多店阿姨的温柔,说起她挪车时的坚韧,说起她靠在地铁窗前对着黑夜的迷茫。他又说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笃信,他说他早就认定她就是他这一辈子想要保护的女人。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勇气抓住机会向她公然表白。说着,他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一把拖住她。钱烛一下子就跌落到他的怀里。

蓝蓝的怀抱温暖和甜蜜,他的吻慌乱又急促。钱烛自认是清醒的,她的嘴一直紧闭着,任由蓝蓝在风中零乱。待到两个人分开,钱烛莫名地笑起来。她心下想到时下的男友系别:“犬系”。她有杀手锏。她的笑里有嘲讽和冷酷也有玩弄的成分,她边笑边冷静地问:“你能给我买房吗?在深圳买房!你买得起那种有大衣帽间的房子吗?你买的房产证上能写我的名字吗?”

蓝蓝眼神热烈,表现得不屈不挠:“我能!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愿意给你买!只要你愿意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努力的。”钱烛不笑了,心尖上涌上一阵悲凉。她眼中的蓝蓝,她喜欢的蓝蓝渐渐在消失,一点一点消失,直到她再也看不清,再也看不见。她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人生的困惑不过如此,我们珍爱的东西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

“那,等你达到了我的要求,你再来找我吧!”钱烛说完,大踏步离开。尽管,她那么想告诉他,从一下地铁,她就一直知道他在跟着她。她不知道他的目的,可她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心,她实在是想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在他的面前。于是,她买花,捡塑料瓶子,好脾气地忍受着他人的误会和谩骂。她还想告訴他,在更多时候,她懒得与人沟通,她不友善,不做饭,不买花,她恨不得将一块钱当两块钱花。她活成了黄脸婆。她就是个家庭主妇,买菜的时候为小价钱斤斤计较,碰到有人起纠争,多半围在边上看热闹,人家若骂她一句,她多半回一句或者两句。她越来越融入到周围的环境,看不清自己真实的面目,她越来越懂得自我调节,遇到不平事骂两句当解气,看到不公当眼瞎,自扫门前雪求个太平。路边的垃圾,她多数会视而不见,闻到流浪汉身上的怪味,她多半也像其他人那样捂着鼻子。她并不像他看到的那样美好和高尚。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街井小市民。

快走到家门口时,她意识到自己最想告诉蓝蓝的却是,曾经,她是一个作家,是一个诗人,是一个艺术家,是她梦想的所有人。如今,她住在这里,这个城中村。这些年,她坚持每年都去看画展,坚持每天写诗,坚持与龙江、肥东保持距离。她希望像女人那样生存,像女孩那样生活。她心底里还有美好。多么庆幸,她还保留了一点天真,一份单纯。

入睡前,钱烛特意到窗边往下看了看,路灯下的蓝蓝看起来孤独又可怜。她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点燃一支香,坐在书桌前写下第一首给蓝蓝的诗:

蓝蓝,人世间最稀缺的坚持和勇气我都有

没有扰人的世俗,没有躁动不安。

我们是两座潮湿又炙热的孤岛

是薄雾轻轻落在海岸

是露珠落在花瓣

你是人间烟火,是自由

而我,是日积月累的心尘

是地铁外早已过站的风景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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