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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建构与先验真理的吊诡
——李泽厚“积淀”概念审视

2020-03-02樊志辉

理论探讨 2020年1期
关键词:李泽厚先验理性

樊志辉,陈 兵

(上海师范大学 哲学与法政学院, 上海200234)

“积淀”作为李泽厚哲学体系的核心概念,是对历史实践之于人性养成的建构之谜的窥探。以往关于“积淀”的探讨限于美学方面,不能将其置于哲学的视野之下,细致清理此概念所隐含的深广丰厚的思想脉络及问题意识,因而难见其深意。审视李泽厚的哲学体系绕不开“积淀说”。作为“性与天道”相贯通的永恒历史命题的现代回应,这一创造性的提法,将人类历史做笼统的、整一的具体把握,以获得“历史”在中国现代性运动中的功能定位和阐释效应。它无疑是开启李泽厚思想宝库的锁钥,透显着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在全球化运动裹挟中的理论自觉、急于不断正名却稍显粗疏的历史文化建构和认同。得益于历史实践的内在性生命体认的思路,李泽厚立足于本土文化语境,将凝聚着生命智慧的日常语言化用为哲学概念,加以阐释人性的历史生成。毫无疑问,“积淀”概念是现代中国哲学的标志性的“话语”,富有民族气派和实践经验。因此结合汉语生活语境,审视“积淀”概念及其相关论述,方能明白其人性心理结构乃历史建构的思想的内在奥秘。通过对此众说纷纭的思想公案做出阶段性的总结和批判,为今后的研究指明方向。

一、“积淀”概念原始与化用

“积淀”一词,根源于日常农业生产生活工艺、技巧,浸透了人的情感关注和身心体验,不仅仅是纯思辨的产物。言语是存在的表现,语词“积淀”则指涉中国人的日常生产、生活。当日常中提及“积淀”时,潜在的意思是在说之前某一属人的事物活动的结果,对自身的当下生活情境的持续影响和作用。这个“结果”不是之前事件的部分的残余,而是一种精华的凝结,其是实实在在地展现于主体当下的生命场域之中。当然,生产领域的这种“积淀”,是人为选择地体现了人的社会性目的的物质产品,与人有关但不内在于生命的非主体性的因素。之所以称之为非主体性的因素,则主要考虑该东西自身不具备运动变化的本原,其必被主体融入一定的实践情境中才能发挥作用,不管这种作用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众所周知,汉语不仅有显著的“指事”功能,与具体的生产实践活动相联系,还标示实践主体特定的情感状态和德性品格,这是生产事件得以完整展开、内在经验圆满成熟的关键。通俗来讲,即既能其事又能其心。正是抓住了此一关键,李泽厚强调人制造、使用工具进行生产实践之于人的语言、文化、心理的塑造作用。因此不能不联系日常生产生活实践,来考察“积淀”所隐藏的人的生产事实和生存智慧。

作为现代汉语的“积淀”,是积、淀两字义涵的复合。在古汉语中,积,聚也。禾谷之聚曰积[1]145。本义指农作物收获过程中饱满禾谷的堆积(贮藏),后引申为累积、堆叠、积蓄、蕴积等义。淀,滓滋也[1]236。本义是沉淀下来的泥滓。淀做动词用时,常指在日常生产、生活中的沉淀作用,即通过研磨和加工植物果实,有效地提取植物中的淀粉精华。进而观之,“积”和“淀”涉及古人生活世界中至为重要的“积累”和“沉淀”生产技艺。例如,禾谷的积贮、小麦淀粉的获得,都是极其讲究科学操作的工具性生产技艺[2]。二者标志某一生产活动进入整体的完结状态,是事物新旧发展周期的关键节点。同时,事物的积累、沉淀可以说是主体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前提下尽人事努力达到“成物、成人”,是科学性与社会性统一的结果。此类技艺是主体对规律化、秩序化的时间性的认识和把捉,也是主体自身创造性生命力量初步地在实物上的贯注,不掌握好内在的、外在的“火候”“时机”,随时都有过犹不及的失败风险。

除了关涉生产技艺以外,“积累”“沉淀”还被赋予浓厚的生存功夫意味,用来指称人内在心性气质的涵养变化,蕴含超越性的维度。中国古人把技艺视为神圣的生命体征的手段,儒、道两家对技艺作为生命情气涵养和洞见道体本原的重要通道有所论述。技艺表面上看是物的制作和赋能,实际上是对人自身生命情气潜能的培养,是对宇宙世界生生不息的气化流行力量的参赞。在儒家看来,“积淀”技艺意味着个体对“六艺”的兼习并包,实现情气培养的丰富完善,最后臻至情理圆融的集大成的圣贤气象和人格,可以大致概括一个人的德性成长的全过程。德行的积累和情气的蕴积以性情的沉淀、净化为最终完成,德性的清明圆成也只能在丰富的积累中沉淀得出,“积累”和“沉淀”紧密不可分离。具体来看,随着主体的关注对象从物转向人自身开启内省的道路,“积、淀”技艺作用于人本身的生活点滴涵养功夫,经由量上的平凡累积产生质变的神奇效用。从家庭集体的角度看,在积极方面的善行累积必然会有更多的吉庆事情,反之则招致更多的祸患,因此国人极其注重正向的连续性累积,正所谓家庭的吉庆、祸殃与其成员的善行、恶行的累积呈正相关。从个体内在气质涵养而言,人的良善行为及其和顺情气的积习贯通不仅会培养内在德性的觉醒,还可以使人容体上焕发英气,并能够与神明沟通而有超越性的证验,如“神明自得,圣心备焉”(《荀子·劝学》),“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礼记·乐记》)等。由此可见,德性的涵养功夫的积累,包含逻辑上的量的增减和非逻辑的跃升的统一,是一个充满创造性的辩证发展的过程,因日常琐细中善行的服习积贯,实现人即凡而圣的德性超拔。有必要指出的是,德性的“积淀”是比生产实践更为复杂、更为艺术又更切己的生命活动,其不像物质生产那样有确定的科学标准,由于关系到个体的性情、禀赋和道德自觉,往往因人而异体现出极强的品鉴味道。而且个体德性的涵养只能以他人的“积淀”为一个基本的参照,如果说技艺之间可互相学习和借用,那么德性的“积淀”既不能占有也不能偷取,所以之于每个个体自身又是绝对公正和明白。

与儒家崇尚正向的积累不同,道家则善于负向的减损。当然这种“负向的减损”并非简单舍去、短缺,而是无“积累”相、无“沉淀”相的、更抽象的“积淀”。如果说儒家有意识的、人为的“积淀”是人道层面的着于实相的话,那么道家的自然的、无为的“日损”则是颇具形上意味的质变性的生命涵化。《庄子·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说的就是人在节奏性、规律性的重复技艺活动中体认到道体的和生之意,技艺活动绽现为诗意的生存。“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庄子·天道篇》)。在庄子看来,着于实相的“积、淀”就意味着停留、积滞和自我局限,但天道则运行流变而无所积聚,时时刻刻都落实于变化不息,而一经着意到“积”则意味着当下自身现实绵延的断裂和变化动力的短缺。言外之旨则是将“积累”所形成的一定之形式化、结构化的僵滞的东西化去,如脆笋入口反复咀嚼消融于无形,使“积累”完全活泼自由、生气淋漓。而“沉淀”则意味在漫长的实践过程中,对既有之积累进行反复检查直至生命的成熟、择精,主张生命实践的适可而止和内在的充盈圆满,在境界形态上强调心境的止、定、静、安和乐等层级递进。如“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礼记·大学》);“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郭店简《五行》)等,即是从不同层面讲明德性成熟、升华时期的生命“沉淀”状态。如果说“积累”是从小到大的结构、意义的养成和充实,那么“沉淀”则是去粗取精,意味着对既有知识储备、经验结构的消化,澄汰糟粕以存有生命智慧。如果说前者具有持续性、养成性和一贯性,那么后者则意味着批判性、时间性和创造性。统合起来看,作为传统哲学语境中的“积淀”即指人创造性的、圆满的内在德性生命养成,涵盖个体在此世生存的超越性追求,也是一个心性论视域下的功夫性概念,其于建树性的生命创造中透显着温和巧妙的批判性。因此,那种认为李泽厚的积淀概念是比喻地壳运动的单纯地理作用的说法不攻自破[3]277。

与生产技术操作性的“积淀”区别,传统语境中的“积、淀”指向的是个体成圣成贤的生命修养功夫的创造的、圆满的形而上的微观过程,而不被用来宏观描述特定族群、集团的文化生命的历史进程,除非把复杂开放的历史实践和包含异质性因素的人群类比一个封闭的整体、均质同一的个体来考虑的话。这个日常语境中的平凡语汇,被李泽厚巧妙地化用在针对康德先验心性论的批判性诠释中,成为理解历史(实践)建构与先验真理、感性与理性、社会生产实践与个体心理等诸矛盾关系的宏观的思辨性概念。作为生产技术性的、客观尺度的“积淀”,它的各种规律性和秩序性的结构、形式,伴随着人的实践“转身”而被用来规范、描述族群的在科学、道德和审美等方面熏陶培育的整体生命风格和心理结构,此亦即客观性与主观性合一的情境性的“度”[4]。显而易见,在“积淀”的生命尺度下,作为一个抽象整体的中国人的客观物质生产活动与内在生命德性取得了内外的形式、结构上的统一,而且内在生命的“积淀”具有克服机械性桎梏保有其活生生的自在力量。李泽厚的“积淀”概念还意味着赋予群体性的社会和文化历史过程以“完整的一个生命”意象的隐喻功能,将人类精神的历史生成视为与个体相区别的大写的“人”的文化心理结构,并对其进行社会生产和文化审美方面的考察。

“积淀”明确作为历史哲学的概念,出现在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中,囊括了抽象、提取、内化、构建等主观性实践活动的含义(1)参见李泽厚著《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85、107、111、115、161、162、264、312、346、367、429、433,434页。。在此以前,美学家黄药眠率先以“累积、沉淀”来指涉个人生活中意识的复杂发展过程,尽管他并没有明确使用“积淀”一词。其认为,个人意识有浮面(表层)的、下意识(深层)的程度分别,是新、旧意识物理层积成下意识的板结性观念层[5]。黄药眠从心理分析的方面注意到个人的意识的生成与自身生活历史的一致性,但其所说的“生活”仅限于个人的历史、阶级的生活实践,而没有扩大到以社会物质生产实践为基础的整个人类历史,并以历史唯物论科学地阐释。李泽厚却自觉地结合中国传统运用历史唯物论(有限意义上的运用)推进这一研究,用“积淀”来阐释社会实践历史之于人类的先验心理结构的建构作用。且不说“积淀”概念从个体生命到群体发展历史的解释功能的扩大化运用是否合理(容后详述),其在李泽厚的文本论述中尚显含混、粗疏。下面笔者先试图呈现、完善其内在结构和逻辑脉络,并指出其中存在的问题。

二、“积淀”与人类的历史实践

在批判康德哲学的先验人性论时,李泽厚将在康德看来先验的感性结构、理性结构,以实践的、辩证的和历史的观点去分析、理解。他认为,人的时、空感性直观能力和以数学、逻辑为主的理性能力,并非如康德所说是先验的或不可知的,而有其具体的历史实践的根源,是在漫长的工具性物质生产活动中“积淀”而成的主体认识结构[6]264。这里所说的“人”,是在物质生产实践的历史中介下走向成熟的人类。李泽厚借助经历史唯物主义改造过的“积淀”概念,顺利地将康德思辨地探讨人性的哲学理路,转变成历史的、具体的人类学实证研究。我们知道,尽管人的理性认识规律已经先在地包含在生产实践当中,但要将其凝练为系统的哲学概念和命题体系却必须诉诸具有首创精神的逻辑思辨能力。没有这个重要的思辨整理环节,历史实践所完成的“积淀”只能是杂乱无章的无效感性材料堆积,以及一些互相矛盾的感性历史经验。而李泽厚的“实践还原”及其“积淀”作用,是否将西方哲学的形而上学的建构禀赋作为重点来考虑呢?答案是否定的。这要归结为李泽厚鲜明的实用理性立场的反形而上学策略。因为他不能在人性阐释中真正贯彻实践原则,将“积淀”具体论述为哲学化、体征化的机器工业的生产实践,在无法独立对中国古典理性经验进行现代形而上总结的同时,又不得不回过头去乞灵于康德启蒙理性的框架的实质性的指引。

李泽厚赋予“积淀”概念一个完整而深广的意义群。有人指出它在不同语境中,有溶化、渗入、吸取、积累、同构对应、建构、构造等等多种含义[7]。因为其一方面以“积累”“沉淀”的生产工艺过程来隐喻、比拟社会实践历史的发展运行;另一方面,又涵摄“积淀”过程中主体对技艺的体征性生存而建构的内在心理结构。值得辨析的是:一是物质生产(土豆、马铃薯等)的“积淀”崇尚机械暴力、科学性,而人心理意识、文化的“积淀”,则诉诸群体、个人的自觉心悦诚服,内、外强力干涉和科学设计的速成是无效的;二是社会实践及其历史既是“磨碎机”又是“沉淀槽”,社会化的生产实践是原动力,个人情理圆融的生活世界是“积淀”的最小承载单位;三是人类生产实践历史的“积淀”指向人性文化心理结构,此必基于历史目的论的理性设定。

“积淀”关涉人类立足于动物生理基础发展出人性心理结构的历史实践过程,主要解决理性与感性、社会与个体、历史与心理等三对矛盾之间的关系。李泽厚曾粗疏地谈论广义的“积淀”概念,以指称人类基于动物生理基础而发展出理性的人类心理结构的过程,同时将此过程结构化为提炼、抽象知性范畴和时、空感性直观的“理性的内化”,与形成伦理观念、道德意志的“理性的凝聚”的理论/实践二分的抽象结构[8]。由此可以看出,“积淀”概念包含一种历史—结构的双重特性。从人类在感性现实活动中(物质生产实践)不断变化自身的动物生理性,而发展出认识功能、道德觉悟的方面来说,是历史—发生的描述;就“理性内化”和“理性凝聚”来说则是结构—分析的抽象直观,由此两方面形成对“积淀”概念的界定。前者是历史的实践的具体实证性考察,后者是对人性一种非历史的静态化的、结构化的思辨直观。这一相当凝练的表述容易造成误会,李泽厚也因此被一些学者批评为强调群体而忽视个体、盲目崇拜历史理性的保守倾向(2)持这些观点的代表性文章有:侯新兵.“积淀说”述评[J].社会科学家,2003,(1):147-148;陈炎.试论“积淀说”与“突破说”[J].学术月刊,1993,(5):1-8;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修订本[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25-28。,但其不会认领别人的这一无根据的责难。真正的问题在于,由于李泽厚沿用了康德哲学抽象二分法,造成人整一的生存实践活动割裂成感性与理性、社会与个体等,但又努力将这些对立的概念调和起来。下面将以实践的观点分别对其合而论之。

先来说“理性化为感性”。李泽厚认为,不论是先验感性的时、空直观形式,还是先验知性诸范畴、辩证的思维规律,都为人类物质实践所中介而呈现历史性的建构。他用“积累、沉淀”的模棱表述来指涉社会理性向感性知觉的转变关系,并与单纯的规律性实践活动养成人的理性结构的理性内化区别开来,且强调前者乃更为高级的实践层次[6]115。也就是说,人类在生产实践中逐渐形成的对事物规律的理性认识,又反作用于处在生产实践中的个人自身,从而不断规训人的身体行动及其心理活动,由于人身心一致而习惯成自然,理性认识也就日渐默化为人的感性本能。这是感性的情气活动自觉抓取秩序单元而获得自身理路的一个反复条理化、无形化过程。毋庸置疑,社会实践所蕴藏之理性也是通过个体涉入社会实践,主动地选择、积累并反复去粗取精地体认,以风俗习惯、家风、家传的形式成为自身的感性本能。这也就是“理性积淀为感性”的过程。

“理性化为感性”的探讨中包含“社会化为个体”的必要环节。李泽厚所说的社会,指包括社会存在、社会意识的社会系统。在这个系统的底部,是组织起来的个人及其群体性的物质生产实践的社会存在;在系统的中部是反映物质生产效能、情况的种种的“社会心理”,以工厂的、学校的和社会的传媒宣传的物质性载体为体现;而在系统的顶端则是悬置着的宗教、艺术、伦理、道德等社会意识形态。许苏民认为,“社会心理”是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形态之间的桥梁,受到上下二者的双重作用,其内在矛盾运动导致既凝结沉淀又氤氲化生的变迁发展[9],其与个体心理中沉淀的深邃理性、深广丰富的社会生产实践相关。“社会心理”成为我们理解“社会化为个体”的关键,而历史以降的文化典籍系统、民间流俗读物和今天的互联网络系统都是其可能的“附着物”。根源于深厚历史实践的“社会心理”,可以供给个人思想成长所需要的、超出特定时代生产实践及其社会意识形态笼罩的无比丰富的信息和资源,从而为个人及其先进集团的生产实践发生革命性变化提供了可能。换言之,“社会化为个人”,意味着个人心理结构对社会心理的充分消化、吸收和建构。

由此归结到“历史化为心理”的核心论题。李泽厚从“人类”的历史而非某一民族、某一地域的历史出发,就是为了说明人类一般的、普遍的人性心理结构,把人类心理意识结构还原为一个包容了无数特殊性的整体(也就是人类制造、使用工具的社会生产历史的整体)来把握。毫无疑问,根源于广阔人类实践历史整体的个体心理,必然在创造性的生产实践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荀子·劝学》),但历史积淀不会窒息人心,因为人心不可限量。此之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

正如有人指出,“积淀”本身是开放包容的生生不息的过程,永远是以当下的有限性不断涵摄过去而指向未来的损益系统[10]。历史的“积淀”内蕴着从个体生命到群体生命内在的自我构建、自我汰选和自我刷新,只不过群体的文化生命革新在其现实性上更复杂。归根结底,“积淀说”仍然只是一种对历史的可能性的阐释,而并非真正的历史,人类的理性毕竟有限。况且,历史不存在既定的模式或必然的心理本体归缩,充其量只是当下人勇敢开创未来的起步阶段的拐棍[11]。

三、在历史建构与先验真理之间

平心而论,“积淀”说冲淡康德启蒙理性体系的先验权威,使人的理性在历史化的同时,“历史”本身亦显得理性化,造成理性历史化与历史理性化的统一。其把人性历史地还原为人类生产实践的历史,以致一个抽象思辨的哲学议题,变成了具体的、历史的科学实证研究。20世纪的西方文化的最主要的矛盾,就是理性与历史性的对立。思想家们的主要思考任务是为了解答康德问题,为理性与历史性的对立寻求统一的桥梁,而历史主义则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这个艰巨的任务[12]。究其实,李泽厚的“积淀”说,正是解决理性与历史性相统一的时代任务的中国方案。

“积淀说”渗透着历史主义的气息[13]。其问题在于:人性既有其历史进化的一面,也有非历史的部分。也就是说,“积淀说”所主张的对人性进行历史还原论的考察并不是万能的,人性进化论的观点也有待商榷。人类群体历史实践建构而成的人性心理结构,在个体却可以为思辨所先验地抓住、体悟,而历史建构与先验真理的吊诡,暗示着“积淀说”的内在矛盾。

首先,“积淀说”背后历史还原的方法和人类社会进化论的预设并非不易之论。李泽厚“积淀说”经历了空间、时间的两极还原。把人现阶段的心理意识结构还原为当下具体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这是在空间上以发生学的视野将劳动确定为人性起源的原点。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把某一具体时间点上的劳动生产实践及其意识活动不断化归为以往的人类的物质生产实践,因而最终逆推返溯至原始人工具性劳动生产。这一看似有效的逻辑逆推和层层化约,实际上诉诸对机械因果律的依赖和无限制运用。同样,李泽厚还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那里沿袭了历史进化的论调,体现出历史目的论的倾向[3]277,其独断倾向不言而喻。

其次,在人性心理结构中的知、情、意等三者中,只有知(理智)是历史积淀的,情(情感及审美)、意(道德)则不然,缺乏“积淀”所要求的时间上的连续性。人类理性或可迭代积淀,但道德、艺术则更多诉诸个人的努力、天才和时机,而非积淀所能决定。李泽厚自己曾指出人类理性的世代传递如物质财富那样,发展成为对个体来说是“先验结构”的理性形式[6]166,但他不明白情感、道德和审美并不具有这种历史的必然。学者罗光犀利地指出,理智的成果是可以由历史代代连续性地积蓄而增高、前进,因之欧美科技先进国家的科技知识和技术可以为中华民族改进科技所借用;但感情的活动、善德的积累却不能借用他人的感情、善德以据为自己的资本而进行代代累积,而只能由个人切己地从头做起[14]。罗光此言不虚,而可反证李泽厚以“积淀说”硬套道德、审美的历史演进之虚妄不实,忽略其实际的非连续性与代际的断裂性。由此观之,在人性心理结构的探讨上,“积淀说”的解释效果无疑要被软化。

最后,“积淀说”视一切为历史性的产物,忽视人性中有先于工具性生产活动的永恒的东西即仁爱天性。伴随人类自身的敬畏自然、留恋同类的情感,表现为原始人的祭祀巫术活动。情感的充沛、强烈和精神意念的格外专注,是进行工具性生产的前提。比起人类制造、使用工具的历史,原始人的母子之爱和祭祀活动伴随人性心理的塑造更久远,甚至在人、猿尚未分化之前就存在。动物如獭、豺也有着类似人类祭祀活动的生存性的献祭行为。“豺祭其类,獭祭其非类,故谓之献,大之也”(《大戴礼记·夏小正》)。回归天人无间的历史来看,仁爱天性是历史之经。在孔子看来,以忠恕为主的仁爱天性是人性的永恒不变的法则,“三统”“三世”的历史发展原则以之为基础[15]。与孔子不同的是,李泽厚“积淀说”强调文明的根基是人不断变化升级的制造、使用工具的物质生产实践,而释“仁爱情感”为血缘宗法的奴隶社会的历史性产物,其说法体现着强烈的现代性。如果我们不至于为某种鼓吹启蒙理性为完美的人性论观点所蒙蔽的话,那么将注意到“积淀”论说中在价值评判方面应给予中国历史平等的理解。或许,“历史积淀”不过是一种历史之谜的解读,李泽厚以之来实现东方仁爱为本的人文精神兼容西方科技智慧的实践尝试,从而开出中国人性心理结构的新面向。与康德等西方哲学家在哲学体系方面的首创精神相对应,中国人在当下的现代性实践中践履出思辨理性与实用理性融通为一的人类心灵的首创,而非跟在启蒙理性后边的亦步亦趋乃至迷失自我。

由历史主义再深入一步,就涉入神秘的不可思、不可说之境。这也是为什么一些学者反思“积淀说”时,斥责“积淀”范畴具有神秘色彩[16]。“积淀”不提供历史阐释的某种理论,只是显现历史的“神秘”。历史本身并非人的有限的、可怜的理性所能解释和穷尽,因此方显其神秘。历史是以天道为根本的人道参赞天地化育之功的彰显,人心不过是变化不息天道的体现,无所谓特定的心理结构。“《易》,无思也,无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易传·系辞上》)。中国传统主张用诚敬的状态去体会、领悟历史的真谛,而理性的阐释只是一个隐喻性的手段。能做到天下至诚的人,可以成己成物致福于天地神礼祇,从而襄助天地化育万物,即“赞天地之化育”(《中庸》)。人以深广的社会化的诚敬生命践履,实现自身全部的可能性为丰富多彩的现实性,以此方能充分振奋、顺服他人的本性潜能和一切事物的性质效用,但人又将此成己成物之功归为天地化育的功绩而不居功自傲,以襄赞天地化育的谦卑身份来与天地精神相沟通往来。这样一种推崇天地之功而不自夸的“谦虚”主体性,显然不能与李泽厚以创造性工具实践活动为内容的“张扬”的现代主体性相混同。一言以蔽之,“积淀说”展示了历史建构与先验真理的吊诡。其实现了历史的理性化和理性的历史化的统一,却将人类永恒先验的仁爱情感消解在历史性之中。这样一种现代性的历史解读,走向了历史理性化的反面,即历史的神秘性,这一点恐怕对李泽厚来说也是始料未及的。

综上所述,李泽厚化用日常语言“积淀”为哲学概念,以揭示人类先验真理实则是漫长的社会生产实践的历史性建构,是一个实践论与心性论相统一的概念,具有历史的、结构的特性。“积淀说”对理性与感性、社会与个人、历史与心理等实践性的交织矛盾进行了颇具创造性的处理,张扬人的主体性作用,即扎根广袤“社会心理”以积极建构个体理性心理结构。其在达到理性与历史性的硬性统一的同时,却显示了历史建构与先验真理之间的吊诡与悖谬。“积淀说”不提供有关历史与人性关系的确切理论,只显现人性思考中历史与哲学的内在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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