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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尼:自发生成的科学共和国与“无脸”的科学公断

2020-03-02

理论探讨 2020年1期
关键词:波兰科学家科学

张 一 兵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南京210023)

迈克尔·波兰尼(1)波兰尼(Michael Polanyi, 1891—1975):当代英国著名哲学家,代表作有《科学、信仰与社会》(1946)、《个人知识》(Personal Knowledge,1958)、《人的研究》(The Study of Man,1959)、《超越虚无主义》(Beyond Nihilism,1960)、《认知与存在》(Knowing and Being,1961)、《意会向度》(The Tacit Dimension,1966),以及《意义》(Meaning,1974)等。是20世纪英国著名的科学家和科学哲学家,他以富有人性的科学观和意会认知理论在国际学术界引人注目,被学界誉为继笛卡尔和康德以后,认识论发展史上的“第三次哥白尼式的革命”,它将导致全部传统认识论的“根本翻转”。在本文中,我们先来看一下,作为波兰尼这种意会认知论的科学方法论基础,重新缝合科学与人、真理与价值裂痕的科学人本主义。显然,这是一种对科学主义伪科学观的批判性搏击的结果。

一、科学主义伪科学观的证伪

波兰尼的哲学思考,是从讨伐20世纪在整个自然科学研究领域居主人话语筑模的科学主义伪境起步的。在波兰尼的眼中,当代科学主义的概念构式正是“招致20世纪惨祸”的罪魁,科学研究中粗糙的还原主义和假想的纯粹客观主义,消灭了作为科学主体的人本身,无形中使科学成为一种毫无激情的非主体性的物性机械信息处理过程。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伪科学观!针对这种现状,波兰尼旗帜鲜明地指出,科学从来就是由具有充分人性的个人知识构成的,科学研究是作为人的科学家个人的创造性理论赋形活动,而不仅仅是对象物的外部静止投射。由此,波兰尼提出了一种人本主义的个人科学认知论构式,并从中引申出一个人学的科学本体论来。波兰尼极力主张,科学与人应该是合一的,科学本身就应该是充满人性温暖的东西。说实话,这也是波兰尼最早打动我的地方:在科学研究的客体向度中发现被遮蔽起来的主体向度——科学的人本主义。在这一点上,他的构序意向与马斯洛的科学人本主义观点(2)参见拙著:《西方人学第五代》,学林出版社1991年版。是一致的。我的《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1995年)(3)参见拙著:《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一书,在概念构式逻辑上显然受到了波兰尼观念的影响,因为,在那本书中,一方面,我试图弥补第二国际和传统教科书解释框架丢失的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另一方面,也有意识地缝合被西方马克思主义两派撕裂开来的主体能动性和客观规制力量。

作为一流的物理化学家,波兰尼在数十年的科学研究中切身感受到自然科学方法论本身的危机。在这一点上,他与哲学家胡塞尔和狄尔泰(4)狄尔泰(Wilhelm Dilthey,1833—1911):德国思想家,生命哲学和解释学的著名代表人物。1833年出生于德国黑森州威斯巴登市莱茵河畔比布列希填(Biebrich)的一个新教牧师家庭。其外祖父为知名音乐指挥,母亲本人就是音乐的狂热爱好者,所以,狄尔泰从小受到音乐的熏陶,能很好地演奏钢琴并研究过作曲。1852年,他从威斯巴登中学毕业后,入海德堡大学学习神学,一年后转入柏林大学。1964年,狄尔泰以《施莱尔马赫的伦理学原理》一文获得博士学位。曾先后在巴塞尔大学、基尔大学、布雷斯劳大学任教。1883年,他接替著名哲学家洛采,任柏林大学哲学系教授。1886年,荣任普鲁士科学院院士。1911年9月底,狄尔泰在赴意大利途中染病,10月1日病死于德国塞斯(Sies)。主要著作有《施莱尔马赫的一生》(1872)、《精神科学引论》(第一卷,1883)、《描述与分析心理学的观念》(1894)、《解释学的兴起》(1900)、《体验与诗》(1905)、《青年黑格尔的思想历程》(1905)、《生命哲学入门》(1907)、《精神科学中世界历史的建构》(1910)、《世界观的类型学》(1911)等。对现代科学危机的内省(5)具体论述可参见[德]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验论的现象学》(Die Krisis der Europa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anomenologie,1936),中译本,张庆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德]狄尔泰:《精神科学引论》(第一卷),Einleitung in Die Geisteswissenschaften, Gesammelte Schriften,Erster BandBand, Vandenhoeck & Ruprecht, Göttingen,1959.S.129.中译本参见童奇志等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版。是相近的。在波兰尼的时代,他的思想在科学家中无疑是前卫的。他说,今天科学危机的最大根源正是作为科学方法论筑模基础的还原主义和客观主义,以及科学至上的意识形态霸权——科学蒙昧主义。在这一点上,波兰尼直接挖去了整个“拒绝形而上学”的实证主义的科学观基础,可谓逻辑赋型上的釜底抽薪。

首先,科学主义伪科学观的第一个基石是机械还原主义。还原主义(Reductionism)起源于传统的原子主义分析法,是拉普拉斯(6)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1749—1827):法国分析学家、概率论学家和物理学家。1749年3月23日生于法国西北部卡尔瓦多斯的博蒙昂诺日,1827年3月5日卒于巴黎。1816年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1817年任该院院长。拉普拉斯在研究天体问题的过程中,创造和发展了许多数学的方法,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拉普拉斯变换、拉普拉斯定理和拉普拉斯方程,在科学技术的各个领域有着广泛的应用。机械决定论的主要方法论构件。波兰尼说:“科学的意向至今还是拉普拉斯的意向:用运动中原子式的认知代替一切科学的认知。”[1]26在这种机械的还原主义中,任何自然存在现象的复杂结构皆简化为可以实证的要素,科学研究满足于用失去整体机制的构件来说明系统的性质,这从根本上歪曲了科学研究的真实总体性。作为科学家的个人,亦在这种机械化的还原过程中被化简为一台没有知觉、没有情性的冰冷机器,或者更冷酷一点说,被变成了一堆支离破碎的辅助性工具。在这种还原论构式中,属于科学家个人主体因素的情感和价值追求,被科学认知过程拒之门外,科学中也就不再有人作为构序主体应当承担的责任,这真是科学研究过程莫大的悲哀。主体的人从科学理论塑形活动中消失了,人变成了物性工具,或者至多是被物的规律机械决定的对象。明明是人的活动构序的科学,却在追逐绝对正确的科学真理幻觉中沦落成为非人的客观主义伪相。我个人觉得,波兰尼这里的批判是深刻的,然而,他忽略了从科学实践活动本身的客观构序维度出发,因为,所有科学实验活动都是由科学家和实验人员操作和实施的,这是科学理论研究的前提。

其次,非人的客观主义是伪科学观的第二块基石。这种假想的纯粹客观主义,把人的科学认知活动变成了排除人的主体性的客观“神目观”(7)来自上帝的无偏见的观察,用以比喻传统科学观中的绝对客观主义。。于是,可证实的经验事实性被视为科学的唯一构序标准,科学成感性实验的纯粹客观记录;再者,这种追逐客观事实的虚假普适性也成为真理的标准,这就彻底遮蔽了人在科学活动中的参与,排除了看到科学中存在人的热情、价值取向和评价性认知的可能性,造成了事实与价值、知识与人的真正存在的分裂。波兰尼这里的分析与狄尔泰的观点基本一致的。在狄尔泰看来,自然科学中的经验及其观念,说到底,也是人类生命实在之内在体验的某种自觉或不自觉的投影。还有一点,如果客观主义的科学观是虚假的神目论幻象,那么,韦伯所论证的整个资产阶级“价值中立”客观主义方法论的概念构式基础,必定从基根处土崩瓦解。这也是青年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对资产阶级物化意识和伪客观主义方法论的证伪努力。

众所周知,从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上看,资产阶级的启蒙运动正是以宣扬理性,尤其是呼唤人的个性为出发点的,个人主义是西方社会自工业革命以来最大的思想前提,可是自然科学自身的发展中弥漫的客观主义,却从根本上把人的个体从科学中驱赶了出来。同时,在当代西方的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科学技术的工具理性变成了合理化生存的模式,科学支配着人,把个人的差异性生存夷平为一种标准的、齐一化的、丧失个性的新式机械装置,在这个意义上,科学技术已经可悲地异化为意识形态的教化机器,成为毁灭人类个性的最大软性隐框架。在这一点上,波兰尼的观点无意识地同向于法兰克福学派激进的工具理性批判(8)工具理性及形式合理性是由席美尔、韦伯奠基的当代资本主义观念指认的核心范式。几乎同时,舍勒在颠倒的立场上对其进行了最初的批判。20世纪20年代初,青年卢卡奇第一次在翻转席美尔—韦伯的无产阶级立场上提出了对可计算性量化的生产物化的批判。而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写下的《启蒙的辩证法》中,他们第一次全面反省了启蒙以来以科学知识为核心的工具理性根本性问题,在这种工具理性和资本主义市场抽象量化的同一性进程中,必然出现一个从对自然进而到对人的新型统治和奴役的过程。过去看来美好的启蒙思想走向了自己反对的东西,“启蒙转变成了实证论(Positivismus),转变成了事实的神话,转变成了知性与敌对精神的同一(Identität)”。说到底,启蒙本身成为新的神话,这就是启蒙的辩证法。参见[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新版前言第1页。参见Max Horkheimer und Theodor W.Adorno, 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Philosophische Fragmente, Gesammelte Schriften,Band3,Suhrkamp Verlag Frankfurt am Main 2003. Zur Neuausgabe S.10。。必须承认,从事了半辈子科学工作的波兰尼的勇气和洞察力皆是惊人的。

其三,科学主义伪科学观中的科学蒙昧主义。在波兰尼看来,在资产阶级启蒙运动所推动的精神解放之前,人类最大的不幸,就是中世纪“狂热的宗教有神论和盲从”,而“现代科学建立在反权威的批判斗争基础之上。批判思想打破了亚里士多德和圣经权威的桎梏。笛卡尔通过他的普遍怀疑的方案:de omnibus dubitandum(怀疑一切)开创了这一道路”[2]。这是说,科学恰恰是以反对一切权力至上的蒙昧主义的造反形象登上历史舞台的。这是对的。在科学史上,哥白尼和维萨里之所以能有重大的新发现,就在于他们“敢于抛弃既有的权威看法”。波兰尼认为,正是近代科学所创造的新世界观将人们从专制的黑暗中解放出来,“指引他们自由地追寻理性之光”,由此也就终结了那种愚昧的狂热和盲从。这也是康德对启蒙的解读之意。其中,新世界观最核心的内容就对绝对权威的终结。波兰尼多次强调,“科技革命给18世纪的理性主义提供了最重要的原理:拒绝一切权威(the rejection of all authority);1660年成立的英国皇家学会的座右铭为‘不自己验证,不相信任何人的话’(‘Nullius in verba’)。科学成为将知识从宗教教条中解放出来的典范”[3]5。

这当然是重要的政治解放和进步。然而,波兰尼却无奈地发现:拒绝了上帝的第一动因和神学权威之后的科学,在其后的发展中,却主张在经验概括的基础之上建立“一个关于宇宙的机械论”幻象,它对人的说明,“只是作出一个关于他的道德的和社会的责任的自然主义的说明”[3]18。波兰尼没有意识到,这正是他自己所维护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中的深层逻辑悖论。这必然导致,“人在自己的头上建立了经验与理性的权威”,结果,“现代的唯科学主义原来竟与过去的教会一样残酷地禁锢着思维”[4]405。这是一个自我异化的历史辩证法。以反对一切权威为己任的科学理性,最终却建立了科学主义至上的权力。在这一点上,波兰尼的观点又无意识地与法兰克福学派的科技意识形态批判构境相一致。在波兰尼看来,这是一种新的科学蒙昧主义(Scientific obscurantism)的强暴。他认为,直到20世纪的今天,“科学蒙昧主义已经弥漫于我们的文化,而且由于它为科学确立了虚假的关于精确性的理想,如今这甚至扭曲了科学自身”[3]19。显然,波兰尼坚决反对这种科学蒙昧主义。虽然他在政治上是保守的,但在科学观革命的构境中无意识成为激进派。这多少带有一定的反讽意味。

二、科学共和国:无形的学术共同体与“看不见的手”

波兰尼之所以反对科学至上的新蒙昧主义,是与他对科学本质的认识相关。首先,在他看来,科学是一种基于科学家个体努力的自由探索活动。这是正确的判断。在科学研究活动中,科学家个人所拥有的独立主动性,“在一定的程度上都依赖于他们自己的个人信念”,这些信念通常是无意识发生的,而且,在科学家个人的研究活动中,还有一些无法言明的假设和独特的直觉。波兰尼说,这些类似“艺术法则”般的东西根本不能被理论观点所言明[4]244-247。在科学研究中,存在着类似艺术的东西,这恰恰是过去传统科学观所根本否定的。不难看出,科学活动中出现的不可言明的力量,是波兰尼意会哲学思想的缘起,这正是他后来写作《个人知识》一书的基本构序线索。

承认科学研究的自由探索中出现的自发倾向,必然会使波兰尼排斥对科学活动的组织性干涉。所以他说,“任何试图在某个单一的权威之下组织团队的尝试都会消除团队成员的独立的主动性”,同样,“任何想要作为中心指导科学家们工作的权威都会令科学发展实际上陷入停滞”。也由此,波兰尼简单地反对一切对科学的人为规划。关于这一问题的具体思考,是从波兰尼1935年到苏联访问开始的。他自己说,在那次访问中,他在莫斯科见到了苏联领导人布哈林(9)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布哈林(Николай Иванович Бухарин,1888—1938):联共(布)党和共产国际的领导人之一,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和经济学家。曾任联共(布)党中央委员会委员和政治局委员,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委员、主席团委员、政治书记处书记。《真理报》主编。曾经被誉为苏共“第一思想家”。列宁逝世后,他同斯大林站在一起,在战胜“新反对派”和托洛斯基—季洛维也夫联盟的斗争中起到重要作用。后由于和斯大林的政见分歧,于1929年被解职和开除苏共。大清洗时1938年2月,苏联成立了特别军事法庭,对以布哈林、李可夫为首的“右派和托洛茨基集团”进行公开审讯,苏联总检察长维辛斯基指控布哈林委派社会革命党人卡普兰刺杀列宁,暗杀基洛夫、明仁斯基、高尔基,是帝国主义的间谍,法官乌尔利希以“叛国罪”判处布哈林等被告死刑。1938年3月14日,布哈林同李可夫等人一并被秘密枪决,年仅49岁。1988年,布哈林被恢复名誉。代表作有《过渡时期的经济》(1920年)、《共产主义ABC》(1921年)、《历史唯物主义理论》(1921年)等。。后者对他说,苏联科学研究的“一切研究的综合计划,只被当做一种对科学目标与社会目标之间内在和谐性的有意识的确证”,在一个五年计划中,科学家们被要求按照特定的社会需要从事学术研究。对崇尚自由主义的波兰尼来说,这种人为的科学规划是令人震惊和不能容忍的。令波兰尼更为担忧的情况是,当时苏联“组织科学研究的方式却被看作科学管理模式的范例,各国纷纷效仿”[5]5。波兰尼曾经谈道:“1938年8月,英国科学促进学会(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旗下成立了科学的社会与国际关系分会(Division for the Social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Science),分会旨在对科学的进程给予社会学意义上的指导。以此为契机,一场规划科学的运动扩散开来,并在一批热衷于公众事务的科学家中产生重要的影响,而另一小群科学家——包括笔者本人在内——则艰难地对抗着这场运动。”[5]3

波兰尼明确反对这种人为规划科学的做法。在他看来,“科学探寻理应保持其传统的独立性”,“科学家应自由追求科学——仅以科学本身为目的而自由追求”。如果要将科学研究变成一种人为的规划和计划,必将会导致科学本性的沦丧。为此,他列举了苏联的李森科事件(10)特罗菲姆·邓尼索维奇·李森科(Трофм Денсович Лысéнко,1898—1976):苏联生物学家、农学家。斯大林时代后期和赫鲁晓夫时代苏联首席科学家,号称“斯大林的科学红衣主教”。1925年毕业于基辅农学院后,在一个育种站工作。他坚持生物的获得性遗传,否定孟德尔的基于基因的遗传学。他防护人得到斯大林的支持,使用政治迫害的手段打击学术上的反对者,使他的学说成了苏联生物遗传学的主流。“李森科事件”即他对学术对手瓦维诺夫的迫害。李森科坚持生物进化中的获得性遗传观念,否定基因的存在性,用拉马克(Lamarck,1744—1829)和米丘林(I.V.Michurin)的遗传学抵制主流的孟德尔—摩尔根(G.Mendel-T.H.Morgan)遗传学,并把西方遗传学家称为苏维埃人民的敌人。1939年,支持孟德尔—摩尔根(G.Mendel-T.H.Morgan)遗传学的苏联农业科学研究院院长N.I.瓦维诺夫被试验室解职,随后被捕入狱,并于1943年左右死于狱中。李森科事件在生物学家中造成了严重的恐慌,使苏联生物学研究的所有分支从1939年开始便陷入瘫痪,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1953年斯大林死后很久。。

其次,波兰尼当然也并不是简单赞成科学研究的完全无序性,但是他希望这种秩序来自科学活动本身自动生成的自我构序。在波兰尼看来,科学家的研究活动虽然是个体性的,但是在他们的自由学术探索活动中,却会自发地生成一种有效的相互协调(coordination)。这是一种自由学术场境中的非人为的总体自组织机制。我觉得,波兰尼这里的理论构序方向,与早期法国重农主义(11)重农主义(physiocracy)学派是18世纪50—70年代的法国资产阶级古典政治经济学学派。他们以自然秩序为最高信条,视农业为财富的唯一来源和社会一切收入的基础,认为保障财产权利和个人经济自由是社会繁荣的必要因素。其成员之一杜邦·德·奈穆尔于1767年编辑出版了一本题名为《菲西奥克拉特,或最有利于人类的管理的自然体系》的魁奈著作选集,首次提出了源于希腊文“自然”和“统治”两字的结合概念作为他们理论体系的名称。魁奈是重农学派的主要创始人。他的代表作《经济表》,就是这一理论体系的全面总结。18世纪50—70年代,在魁奈(Francois Quesnay,1694—1774)的周围逐渐出现了一批门徒和追随者,形成了一个有较完整理论体系和共同信念的派别,而且是一个有明确的纲领和组织的政治和学术团体。他们有定期讨论学术问题的集会,有作为学派喉舌的刊物——《农业、商业、财政杂志》和《公民日志》。杜尔哥(Anne Robert Jacques Turgot,1721—1781)是继魁奈之后的重农学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其主要经济著作是1766年写下的《关于财富的形成和分配的考察》。的观点相近,都是力图排除生产过程和科学活动中出现的人为干预,以突显资产阶级所主张的自然法。“他认为,这里的协调源自每个科学家根据其他科学家们迄今为止的最新成果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努力。我们可以将其称为通过独立的主动性间(independent initiatives)的相互调节而实现的协调——之所以能实现这种协调,是因为每个独立的主动性都会考虑到在同一系统(same system)中的运作的其它主动性”[3]28。

可是,这种协调绝非由一种人为的外部力量强制规划和设计好的,而是科学家在自己的研究活动中相互参照、相互作用自发生成的构序。这种状态,就像斯密描述的原子化个人在商品—市场交换中自发地生成经济构序和关联的样态,在这一点上,波兰尼似乎是自觉的。所以,波兰尼提出,在自由的科学研究活动中,同样存在一只在科学家个人自主活动背后发生自发构序和协调作用的“看不见的手”(斯密语)。“这样的独立主动性间的自我协调所带来的联合结果,将出乎任何带来这一结构的参与者的意料。他们的协调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an invisiblehand)’所引导,共同走向发现事物的隐藏部分。因为最终的结果是未知的,所以这种协调只能逐步地前进,而且,如果每个连续的环节都能由最胜任的人来进行,那么最后实现的总成绩也将会是最好的可能”[3]28。

这里可以看出,波兰尼对科学活动场本质的认识,恰恰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立场在科学观中的表现。波兰尼认为,正是在这种独立性的自由探索中,科学们会自发地相互参照,并且根据这种参照改进自己的研究,无形之中,这种独立的主动性间的自我协调,就会自发构式起一种科学家之间的学术共同体。这是一种无形的交互塑形活动和作用场境中生成的科学共同体,波兰尼将其命名为科学共和国(The Republic of Science)。他说,科学家在科学探索中构序和赋形起来的“科学共和国是一个探索者的社会。这个社会致力于追求某个未知的将来,对于这个未知的未来,它相信是可以达到的而且这个未来也是值得追求的。就科学家而言,这些探索者努力探寻隐藏着的实在,以获得求知满足”[3]47。科学面对的未知世界,决定了科学共和国的非目的论前景。其实,波兰尼对科学活动本质的这种自由主义诠释是存在问题的。这种所谓科学共和国的本质,无非是盲目的学术市场,我们后面会揭露这一看起来自由的虚假伪境。

在波兰尼看来,这种由科学个体的活动无形构序起来的“科学家共同体(community of scientists)的组织方式与政治体的某些特征类似,而且科学共同体的运行遵循一些与调控物质产品生产的经济原则(economic principles)相类似的原则”[3]27。这是他对这种学术共同体本质的自我标识:一是资产阶级所谓“开放社会”(波普语)的民主政治,二是自然构序的市场法则(哈耶克语)。这也就是说,波兰尼将科学共同体的发生和发展规律,视作斯密定义的市场—商品经济的原则,即由看不见的手支配下的自发构序过程。这当然是一个极不恰当的借喻。他说:“正如亚当·斯密用‘看不见的手’来描述市场中独立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如何在商品价格的指引下获得最大程度的物质满足。我认为,市场的协调功能实际上只是‘通过相互调节实现协调’的一个特殊例子。在科学领域中,这种调节通过关注其他科学家公开发表的成果而实现;而在市场中,这种相互调节以发布当前交易关系的价格体系为媒介,正是价格体系的存在使得供需能够平衡。”[3]29-30

对波兰尼的这一比喻,我持保留态度。波兰尼主张科学研究活动的本质是一种自由的探索,这是不错的,但将这种开放的自由探索绝对化为盲目性的学术自组织过程,则是片面和肤浅的。一方面,波兰尼对斯密的“看不见的手”的理解是不准确的。因为,处于早期资本主义无政府状态下市场—商品经济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主动地“相互协调”,不是价格体系生成市场的平衡,而是价值规律的最终起外在的支配性作用,价格不过是劳动价值在商品流通和交换中表现。根本不懂经济学的波兰尼并不知道,任何一个商品生产者,都不会自觉地预测到市场的精确走向,而只能根据供求关系被动地调整商品价格。并且,在科学研究中的科学家如果是独立的主动性,他总会是在一定的科学研究方向上工作,所以整个科学研究领域不会是类似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出现的盲目的无政府市场状态,更不会出现无序经济市场中的支配个人的“看不见的手”。显然,波兰尼的这个比喻是不当的。另一方面,波兰尼无视20世纪30年代经济学领域中“凯恩斯革命”之后出现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重要改变,资本主义市场中的“看不见的手”已经开始逐渐变成了可见的手。并且,一直到今天,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科学研究和发展越来越离不开国家的重大需求,从而带有强烈的规划和计划特征。这一科学规划中的国家意志现象,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各国的经济发展和科学技术发展准军事化运作开始的,在战后,这一“紧急状态”则部分成为科学运行常态。这恐怕都是波兰尼始料不及的。

三、“无脸”的科学公断

波兰尼认为,虽然科学研究在本质上是科学家个人的活动塑形而成的,但个人科学认知活动往往建立在对一定科学理论构式的信仰之上。这个所谓的科学理论构式也就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制约科学家活动的“一般系统(general system)”或者是“一般的事物观(any general view of things)”。在波兰尼看来,“任何科学研究或科学教育的前提,都在于科学家对事物总体特征所持的信仰”[5]8。这是对的。可是,与《圣经》中不变的教义不同,在科学研究历史进程中,这些被科学家信仰的“科学的前提不断地被修正”[5]9。在一定的意义上,这些不断被修正的科学理论前提,只不过是暂时性的科学公断(scientific opinion)。这就是一个新观点了。

在波兰尼看来,科学家在科学认知活动中遭遇的实验性事实并不能等同于纯粹外部自然界中存在的客观实在。这是对的。因为,这种在科学认知活动中呈现出来的“事实”,往往是由科学家个人研究活动直接塑形和构序起来的历史性认知结果。多年以前,我也提出过历史学家在学术研究中面对的“历史事实”,实际上是被建构而成的[6]。波兰尼说:“科学上没有纯粹的事实(facts)。科学事实是一种被科学公断(scientific opinion)承认为如此这般的事实,这种承认既因为有一些支持这一事实的证据作为根据,也因为就现行的关于事物本质的科学观念而言,这一事实显得具有足够的似真性(plausible)。此外,科学并不是纯粹的事实的集合(collection),而是一套建立在关于这些事实的科学解释的基础上的事实体系(system of facts)。”[3]43

在波兰尼看来,科学家个人在科学研究中遭遇的事实,显然是在一定的科学实验结果之上,由一种科学公断支配下生成的事实体系。有趣的是,通常我们提及“公断”(opinion)一定会是某种具体的人(主体)的观点和意见,可是,波兰尼所指认的这种科学公断,却不是任何一个个人的权威,或者说,这个科学公断是无主体的,或者说是“无脸的”。不难看出,这个所谓的“无脸”的科学公断,正是后来康吉莱姆(12)乔治·康吉莱姆(Georges Canguilhem,1904—1995):法国著名科学史学家和哲学家,巴什拉科学史和认识论研究的后继者。1924年进入巴黎高师,后致力于医学研究。在1924年进入高师的学生中,涌现出了萨特、阿隆、康吉莱姆等一批思想家,因而也就有了“著名的1924级”的说法。1936年,曾经在图卢兹的一所中学任教;1943年获医学博士;曾任巴黎索邦大学(Sorbonne)科学史研究的所长。1983年获科学史学会最高奖乔治·萨顿奖。主要代表著作有《正常与病态》(1943)、《生命的知识》(1965)、《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研究》(1968)、《生命科学史中的意识形态和科学》(1981)等。的“科学结构”和库恩(13)托马斯·库恩(Thomas Samuel Kuhn,1922—1996):美国著名科学史家,科学哲学家。1949年,库恩在哈佛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1951—1956年,库恩留在哈佛大学任助理教授。1958—1964年,库恩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教,并于1961年成为该校科学史专业的正教授,讲授科学史。1964—1979年,库恩在普林斯顿大学任科学史和科学哲学教授。1968—1970年,库恩任美国科学史学会主席。美国科学院院士。代表作有《科学革命的结构》(1962)、《必要的张力》(1977)。“科学范式”的雏形。

波兰尼当然也意识到,这个作为共识的科学公断,看起来似乎与他自己前述反对一切权威、自在生成的科学共和国的立场是矛盾的。因为,“单个的科学家最多不过能对科学总体疆域的某个微小部分有着合理的理解。那么这样的一个专家集合体如何可能形成某个公论呢”?如果每个处在自由探索中的科学家个体,都只具有对科学的部分认知结果,科学的公论从何而来?于是,进一步的问题是:“这些专家又如何可能共同地发挥着如此微妙的功能:推行当前通用的关于事物本质的观点和关于被推荐的那些成果的通行评价,同时又鼓励那种将会革新正统学说的独创性工作?”[3]43所以,波兰尼必须重新分析这个科学公断的生成机制。可是,他告诉我们,在这个无形的科学共和国里,科学公断正是他所指认的那只看不见的手!“不过科学公断(scientific opinion)的权威基本上是共有的;它建立于科学家之间,而非凌驾于科学家之上。科学家们相互行使权威。诚然,相对于外行公众,科学家群体作为一个整体掌握着科学的权威。由此,这个群体也控制着训练青年人使之成为这一行业的成员的过程。但是,一旦新手成长为一个独立的科学家,就不再有任何上级凌驾于他之上。此时,他对科学公断的服从就通过加入相互鉴赏之链(chain of mutual appreciations)而实现,在这条相互鉴赏之链上,他被要求对自己所服从的权威承担均等份额的责任”[3]34。

这样,科学公断就不是一个主体性的权威,而是场境式地存在于科学家之间的相互鉴赏之链中,在自发构序生成的无形科学共和国中,没有凌驾于科学家之上的独裁科学公断和权威的主体,“科学家们相互行使权威”,正是在这种没有权力主体的相互行使权威的自组织构序中,无意识筑模了自发生成的科学公断之共识。这个“无脸”的科学公断,既控制着科学研究的总体,也担负着“训练青年人使之成为这一行业的成员的过程”。再具体些说,“一个个的科学家能进行合理的批判性判断的那些领域间有相当程度的交叠(overlapping)。作为某组具有交叠能力的群体的成员的某位科学家自然也会是别的类似群体的成员,这样,科学全域就被那些交叠邻域的链条和网络覆盖了。这些链条和网络上的每个节点都会在那些俯瞰着同样的交叠区域的科学家们的评价间建立起共识(agreement),如此这般地从一个交叠的相邻区域延伸到另一个,于是,关于科学绩效的价值评价的共识由此贯穿科学全域(all the domains of science)而被建立起来”[3]33。

在波兰尼看来,作为科学家之间的共识,科学公断不是一个康德式的固定的知识构架,而是功能性的关系场境存在,它出现于科学家个人之间的认知重叠关系链和研究性的场境网络之中。“科学公断不是任何单个的头脑所持的观点,但它包括成千上万的由众多个体分别持有的碎片,而每个个体又依靠共识之链间接认可他人的评价,正是那条共识之链将某个个体与其他所有的人通过一连串的交叠邻域连接起来。”[3]33科学家个人是科学认知的碎片,在科学交往的相互评价和共识中,生成着不依存于个人权威的科学公断。这真是一个理想化的科学共识。这有些像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一书中,对资产阶级市民社会自在经济关系构序的描述,即商品—市场中相互隔离的原子化的个人,通过商品交换重新建立起相互依存的经济关联,自发构式整个市民社会结构。不过有所不同的是,黑格尔对这种经济必然王国中出现的盲目性是持批判态度的。(14)我的具体分析可参见拙著:《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第三版),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章第2节。

对于波兰尼如上的观点,我想提出几点商榷:第一,至少到20世纪中叶的现代自然科学发展史的现实,并不完全等质于波兰尼所描述的这种判断。虽然不同于封建权力的直接主体性特征,但科学的共识自始也是与一些“有脸”的大他者相关,比如培根、哥白尼、牛顿和达尔文的时代,大部分成为科学公断的科学定律,都是以天才科学家个人的名字响遍天下的,绝大部分历史上出现的科学发现和科学定律都是有头有脸的。我曾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门厅里看到过牛顿和培根的有脸雕像,也在哥拉斯哥大学大门上看到过瓦特、亚当·斯密这些“有脸”的显赫名字。即便是到了20世纪中叶,还是以爱因斯坦和量子力学的一群有名有姓的科学巨人的理论构序,开创了自然科学新时代中的革命性科学公断。并且,这种“有脸”的科学公断,通常也是以各种科学教科书的方式,灌输给年轻一代,以生产未来的科学研究者。而真正“无脸”的,却是绝大部分普通科学家,固然在科学研究活动中发生一定的评价和共识场境,但并非为构序科学公断的关键性力量,只是在后来库恩所说的“常规”科学发展时期中受制于科学公断的结构性制约。这说明,波兰尼的科学公断论,是建立在一种过于理想化的理论构境之中。并且,他并没有意识到,这种科学公断如果本质上是黑格尔最终扬弃的“理性的狡计”的翻版,这恰恰与他自己所提出的“个人知识”观是存在构式悖论的。

第二,波兰尼的科学公断说,严重忽略了实际发生在科学研究中的复杂社会关系,在这一点上,他远不如激进的布尔迪厄(15)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社会学家,当代法国最具国际性影响的思想大师。曾任巴黎高等研究学校教授,法兰西学院院士。主要代表作有《再生产:谈论一种关于教育体系的理论》(1970)、《一种关于实践的理论》(1972)、《区隔:品味判断的社会批判》(1979)、《实践的意义》(1980)、《学术人》(1984)、《马丁海德格的政治本体论》(1988)、《帕斯卡式的沉思》(1997)等。,后者在《再生产》《学术人》等论著中,深刻揭露了遮蔽于资本主义科学学术场中存在的力量关系场境,一些“有脸”的大佬科学家通过对学术象征资本的垄断,盘剥青年科研人员新型剩余价值的真相。这些更深一层的批判性构境,是坚持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立场的波兰尼根本无法达到的。不能不说,这是波兰尼科学观中的理论短板。

第三,波兰尼这里的最大的问题,是严重脱离社会历史现实这个关键性的基础。其实,科学技术的发展始终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生发展同体同步,科学活动中的公断必然不会真正离开社会意识形态的深层次支配,实际上我们不难看出,波兰尼的科学公断说不过是他前述“科学共和国”幻象在一个微观层面上的具体体现,从根子上看,这还是那个资产阶级自发性市场意识形态观念的对象化。这并没有摆脱黑格尔所指证的市民社会原子化个人在市场交换中自生成经济关联性的那个“理性的狡计”,只不过在波兰尼这里,市场经济中的原子化的个人被替换为科学学术场中的科学家个人,“无脸”的“理性的狡计”(看不见的手)被转换为“无脸”的“科学公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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