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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迅及其作品在日本译介的肇始
——“文学革命”的视野

2020-03-02蒋永国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支那文学革命周树人

蒋永国

(广西师范大学,广西桂林,541004)

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日本对中俄两次战争的胜利,日本国人便初步形成了日本已完成了近代化的思想,他们的国际国内政策也相应发生改变。就教育而言,为适应这种扩张式的发展,东京帝国大学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于是从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前20年,各国立帝国大学纷纷建立起来,到1918年鲁迅发表《狂人日记》那一年,他们先后建立了京都帝国大学(1897)、东北帝国大学(1907)、九州帝国大学(1910)、北海道帝国大学(1918)。其中京都帝国大学仅次于东京帝国大学,而且有后来居上的趋势,它设有哲学科、史学科、文学科,哲学和史学的副科目都有支那文学,而文学科除了正科目支那语学和支那文学外,还设有支那语[1]64-65。不过这些帝国大学研究支那的学问,都把视野放在古代,对中国现当代的文化不太关注。这就是严绍璗所说的情形:“一般地来说,学术界把对古典中国的研究者称为‘学者’,而把对当代中国的研究者称之为‘中国通’。‘学者’与‘中国通’在当时是两个完全不等的概念。对‘学者’们仰之弥高,受人尊敬,而“中国通”则鄙夫所为,有人把他们认同与三教九流者为伍。”[2]336此种情况正是日本明治维新以来官学的强势,但在大正民主革命的冲击下,报刊杂志和青年学人开始关注中国的现代文化,这成为日本传统汉学向日本中国学转变的潜流①日本传统汉学在20世纪初期与和欧洲汉学接轨,自称“支那学”,主要研究古典中国,此后又发展成“中国学”,与美国出现了研究中国当代文化文学的新动向接轨。二战前后,日本传统汉学范围不断扩大,现代中国成为越来越重要的研究领域,其历史渊源应该追溯到大正民主时期中国当代研究。。鲁迅作为现代作家,便在这样的背景下率先被译介到日本,而青木正儿、清水安三和《北京周报》就是鲁迅进入日本的重要媒介。

在大正民主社会变革的视野下,鲁迅及其作品于日本的译介率先被装进了“文学革命”的框架,而授业于京都帝国大学文学科的青木正儿(Aoki Masaru,1886-1964)则充当了急先锋。1920年,他在《支那学》第1-3期刊载《将胡适漩在中心的文学革命》(『胡適を中心に涡いてゐる文学革命』)[3]171。1920年作为一个时间点值得关注。青木1911年从京都帝国大学毕业,第二年日本进入大正时期,到1920年《支那学》刊行,刚好是大正民主时期社会运动纵深发展的阶段。青木作为京都学派的第二代传人学术活动频繁,思想开明,表现出对抗第一代的倾向。从李硕的研究文章中,可看到青木正儿的老师狩野直喜和内藤湖南都是站在儒教和旧道德的立场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4],丸山升也透露青木想改变汉学研究的保守[5]320,但青年一代受大正民主气候的影响开始主动关注中国的新文学革命。尽管青木的老师们控制了《支那学》的话语权,可胡适、鲁迅作为中国文学革命的骁将还是被青木正儿译介到了日本。学术思想上表现出这种既民主又官方的复杂情形,和大正民主的不完全性相关,所以成田龙一这样讲:“这一时期,既不是自由放任的民主时期,也不是暴力官僚的统治时期。”[6]102

这篇文章三期连载的篇幅说明青木花了很大的功夫。文章分为三部分,分三期刊载在《支那学》上,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涉及鲁迅。

今有一新事实,乃白话诗备受追捧,刘半农、沈尹默、唐俟等皆投身其中。胡适好彰显西洋新学识,推陈出新,沈尹默立足本国文学立场,力争挣脱旧习却频陷古人陈旧诗境。刘半农最具文人气质却不免肤浅之指责,唐俟之诗兴味寡淡且意境平平,读之如食茶泡饭,有草草了事之弊,贬义言之,乃属平庸。沈之思想虽较其余几人有些许陈旧之处,但私以为乃是诸位之中最解诗境、最具诗才之人。于措辞而言,刘诗粗笨,胡诗简明,沈诗优雅,唐诗平俗。

在小说方面,鲁迅是一位颇具前途的作家,正如他的《狂人日记》(《新青年》4卷5号)描写了一个被迫害狂的恐怖幻觉,鲁迅涉足的境界是迄今中国小说家都不曾抵达的②译文转引自李硕的《青木正儿与五四新文学的关联——﹤以将胡适漩在中心的文学革命﹥一文为中心》(《鲁迅研究月刊》2018年第2期),另也可参阅施晓燕在《鲁迅研究资料》中的这两段的译文(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8-99页)。。

青木写作此文时没有弄清楚唐俟和鲁迅都是周树人的笔名,他认为唐俟追捧白话诗是“新事实”,白话诗是文学革命的新事物。青木应是阅读了1918年唐俟所做《梦》《爱之神》《桃花》《他们的花园》《人与时》《他》这些白话新诗后,认为它们平庸,实质上是缺乏诗歌境界的。对于鲁迅的小说,青木给了革命性的肯定,认为其境界达到了中国小说未曾有的程度,显然他的着眼点在于鲁迅小说的文学革命之意义。青木把他的文章寄给了胡适并托他转信给鲁迅,鲁迅在回答青木的信中也透露了青木文学革命视野的评价:“我在胡适君处的《中国学》上,拜读过你写的关于中国文学革命的论文。”“中国文学艺术界实有不胜寂寞之感,创作的新芽似略见吐露,但能否成长,殊不可知”“我以为目前研究中国的白话文,实在困难。因刚提倡,并无一定规则,造句、用词皆各随其便”[7]176。后来鲁迅又在《<奔流>编校后记》中引述了一大段文字证实了青木的文学革命的评介视域。

民国七年(1918)六月,《新青年》上突然出了《易卜生号》。这是文学底革命军进攻就剧的城的鸣镝。那阵势,是以胡将军的《易卜生主义》为先锋,胡适罗家伦共译的《娜拉》(至第三幕),陶履恭的《国民之敌》和吴弱男的《小友爱夫》(各第一幕)为中军,袁振英的《易卜生传》为殿军,勇壮的出阵。他们的进攻这城的行动,原是战斗的次序,非向这里不可的,但使他们至于如此迅速地成为奇兵底原因,却似乎是这样——因为其时恰恰昆曲在北京突然盛行,所以就有对此叫出反抗之声的必要了。那真相,征之同誌莅月号上钱玄同君所说的(随感录十八),漏着反抗的口吻,是明明白白的[8]171。

增田涉也曾回忆,他对鲁迅发生兴趣正是缘于青木正儿对中国文学革命的介绍,其时他是旧制高中的学生,正处在大正民主青年学生积极要求变革的时期[9]6。青木对鲁迅的评介不能仅仅看成是他欣赏鲁迅文学革命的功绩,而要放在他与京都支那学老师们对抗的这种语境中。他作为京都学派的第二代传人,表现出反对支那学关注古典中国的偏颇,这是大正民主主义在青木身上的投影。鲁迅一进入日本,就被作为变革日本学术思想的文化资源,此乃接受语境的客观作用。换句话说,青木的鲁迅评介奠定了日本接受鲁迅的基调,对此后日本鲁迅研究产生了重大的作用。

出生于滋贺县的清水安三(Shimizu Yasuzou,1891-1988),不知道青木已早他两年评介过鲁迅,他在四篇关于鲁迅的文章中反复申说自己是第一次把鲁迅介绍给日本的[10]170、174、175、180。清水大学毕业于青木任教的同志社大学神学系,不过他们之间并无交集,青木1918年去任职时清水已经毕业三年了。在1914年清水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他读到了德富苏峰写的《支那漫游记》,后来又到奈良游历,看到唐招提寺,对鉴真和尚赴日屡遭磨难大为感动,于是萌生了去中国强烈的愿望,所以毕业后的第二年即1917年6月他来到了中国奉天(沈阳),1919年到了北京。清水来中国是为了传播基督教,他在奉天创办儿童馆,收纳中国、日本、朝鲜的孩子;在北京先是筹办灾童收容所,然后于朝阳门外创办崇贞女校(1921),强调女权和男女平等,歌唱自强向上的精神,倡导和平主义。因为这样的思想而与北京一大批新人物交往,先后结识了周作人、鲁迅、李大钊、胡适、陈独秀等众多中国社会思想变革的先行者。1923年1月20日鲁迅在日记中记载的“清水”就是清水安三,但其实1921年清水为笔录被日本驱逐的爱罗先珂的童话,就经常出入八道湾,他回忆有一次去见周作人,周作人不在家然后就求见了鲁迅,从此与鲁迅就非常熟悉了[11]19。清水后来又回忆,他于1922年斡旋橘朴会见陈独秀、蔡元培、胡适、李大钊、辜鸿铭等人时,橘朴告诉他鲁迅的头脑更好,从那时起他便与鲁迅越来越接近了[12]269。

清水对对鲁迅的评介始于1922年发表在日本《读卖新闻》上的《周三人》,分三次刊载(11月24日、25日、27日),作者署名为“北京如石生”,1924年11月又收录在《支那当代新人物》一书中。1924年2月起,清水又陆续在北京由日本人创办的日文报刊《北京周报》上连载介绍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的文章,介绍陈独秀、胡适、周作人和中国文学革命,这些文章都于同年9月、11月收录在《支那新人和黎明运动》和《支那当代新人物》两书中,都有吉野作造写的同一篇序,由大阪屋号书店在东京出版。

《周三人》在中国有三种译文:第一是日月译的全文,由引语、关于周树人评介及周作人和周建人的评介三部分组成[13]584-585;第二是陆晓燕的关键部分节译,只有引语和关于周树人评介的一段[14]104;第三是清水安三著作集《朝阳门外的清水安三:一个基督徒教育家在中日两国的传奇经历》(原书名为『石ころの生涯』,即《小石头的生涯》)中的节译,包括引言和鲁迅的评介,删掉了周作人和周建人的评价[15]167-169。文章题目是清水对周树人、周作人和周建人三人的合称,与有岛武郎、有岛生马和里见弥三兄弟作比,内容主要从总体上概述三人是“中国的新人”,接着比较详细地介绍了周树人和周作人,周建人只略微提及。总体上看介绍周树人的篇幅最多,这部分首先叙述周树人的职业、授课和弃医从文,然后指出:“他本来应该成为医生,但我却从未见他给任何人号过脉,反而向完全不同的文学方面发展,造诣甚深。可以说森鸥外和木下圶太郎是世上罕见之才吧,鲁迅就是中国的这么一个人。”接着较为详细地分析了《孔乙己》,并感慨“鲁迅有一个癖好,那就是他经常痛骂中国的旧习惯和旧风俗,说这些东西一钱不值。”“整个作品对人间社会所能折射的暗影,通过最热的笔墨,进行了最深刻的表现”[16]167、168、169。从把鲁迅界定为“新人物”到他对中国传统旧习的批判,清水强调了鲁迅的革新价值,充分肯定了鲁迅在中国文学上的新成就。在评论的最后,清水指出鲁迅笔下的人生是黑暗的,说他创作的作品没有一点儿光明,此处的作品据文中还包括《故乡》和《明天》。如果以这三篇小说为基点,鲁迅的确容易让人陷入黑暗,那么清水的评价不是没有道理。这也是相关学者把清水看成“东洋虚无主义鲁迅观”发轫者[17]345的重要原因。清水在1924年发表在《北京周报》上的文章,清楚地评说:“鲁迅以他的创作,成为五四以来现代中国小说家的第一人。”“鲁迅是今日中国可以称得上是作家的作家”“鲁迅作为中国白话小说的代表,他的作品受中国传统的讽刺文学的影响,大都是自然主义的”[18]104。又说:“用白话创作,成绩最大的却是一位托名‘鲁迅’的,他的短篇小说,从四年前的《狂人日记》到最近的《阿Q正传》,虽然不多,差不多没有不好的。”还夸奖《故乡》“是一部沉静的好作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丸山升认为清水“恐怕是仅次于青木正儿的评论了”[19]324。清水后来在1967年、1968年和1976年分别写了《值得爱戴的大家:鲁迅》(《文艺春秋》1967年5月号)、《回忆鲁迅》(樱美林大学《中国文学论丛》1968年3月号)、《怀念鲁迅》(《日本经济新闻》1976年10月19日)等文章。在《回忆鲁迅》中清水称:“鲁迅无疑是一个很有进步思想的人,是一个不管对什么样的社会现象,对什么样的政策或主义,都会以犀利的笔锋痛加批判而绝不宽恕的人,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能洞察一切,对任何事情都有极高的见识,这一点也是真实的。”[20]176这些文章都强调了鲁迅的伟大和进步,可清水一直都没有脱离大正民主社会变革的视野,他始终在民主义主义和激进的自由主义的立场上评价鲁迅。所以说,一些学者把清水的鲁迅观定位为“东洋虚无主义”,只看到了《周三人》的一部分内容并做了放大,并不符合清水关于鲁迅的整体看法。

清水经常发表文章的日文报刊《北京周报》成为20世纪20年代传播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阵地。据陈淑渝的研究[21],可以看到该刊刊登过三类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作品:一类是作家译作,这些作家有周作人、鲁迅、胡适、叶圣陶、成仿吾、卢隐、冯文炳、倪贻德、钱玄同、台静农、苏雪林;二类是作家的作品和文艺论文,周作人的诗、文和谈话,鲁迅的谈话,冰心、胡适、郭沫若、潘梓年、卢隐、徐志摩、成仿吾、郑伯奇、辜鸿铭的文艺论文;三类是日本人评价中国的文章,主要有昏迷生、清水安三、田山花袋、东方生、金崎贤等人的评论和介绍。这些文章关于周氏兄弟的评介最多,撰写关于中国现代作家评论的日本人主要是丸山昏迷(1894-1924,本名丸山幸一郎,又名昏迷生)③丸山昏迷1894年出生在长野县北安云郡(陈漱渝误写为安昙郡,见《关于日文﹤北京周报﹥》),原是有名的日刊报纸《新支那》(1912年创刊)的记者(《新支那》的社长是安腾万吉,主编是藤原镰兄),后于1922年又做了《北京周报》记者。一九二四年夏因病回国疗养,同年九月四日在家乡病逝,年仅三十岁。和清水。日本侨居北京的新闻记者于1922年创办的《北京周报》,1930年停刊,共出418期。主编藤原镰兄和记者丸山昏迷都是大正民主熏陶出来的新闻工作者,敢于走在时代的前列,刊发新思想和新现象,丸山升说他们是“进步思想的优秀报人”[22]324,清水也说丸山昏迷“是个很有进步思想的人。在当时的北京,曾在阪西公馆与小山贞知一同工作过的早稻田大学出身的铃木长次郎、《新支那》的丸山昏迷以及我本人,事实上是‘激进派三杰’”[23]172。清水接二连三的在《北京周报》刊载批评日本军阀和外交政策的文章,1930年报纸被迫停刊。据藤原镰兄的遗孀藤原茑回忆,该报停刊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清水的批评性评论[24]104。《北京周报》主编和记者的思想倾向决定了对中国文学革命大批作家进行译介,如清水安三分别在1923年3月16日和23日发表了《汉字革命》和《中国的文学革命》,因此关于鲁迅及其作品的译介也被放在这样的视野下。不过该报的主编和记者可能都是先结识周作人,然后再认识鲁迅,关于此事清水也有相关回忆,并认为是丸山昏迷最早与北京的思想家和文人接触的[25]172。

《北京周报》刊载周作人的译作、谈话和评论是最多的,其次便是鲁迅,如果按期数鲁迅则是最多的(因为《中国小说史略》的译文几乎用了1924年一年的时间刊载,共37次)。陈淑渝统计《北京周报》上关于鲁迅的译作、谈话和评论共有10篇,张杰统计也是10篇[26]216,可见这个数字比较准确。下面按发表时间把这些文章列举出来。

《孔乙己》,仲密译,载1922年6月4日第19期;《兔和猫》,鲁迅自译,载1923年1月1日第47期;《关于猪八戒》,周树人谈,载1923年1月1日第47期;《周树人》,昏迷生,载1923年4月1日第56期;《“面子”和“门钱”》,两周氏谈,载1923年6月3日第67期;《鲁迅的创作集﹤呐喊﹥》,未署名,载1923年9月16日第80期;《教育部拍卖问题真相》,周树人谈,载1923年11月18日第89期;《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未署名,载1923年12月23日第96期;《说胡须》,东方生译④据日本小岛丽逸在《﹤北京周报﹥与藤原镰兄》中的考证,“东方生”就是藤原镰兄的笔名(见《亚洲经济》13卷12号),吕元明认为“东方生”是鲁迅,可能有误(见1981年《鲁迅研究年刊》,陕西人民出版社,第386页)。载1924年12月21日第141期;《中国小说史略》,记者译,1924年1月至11月第96-102、104-129、131-133、137期。

这10篇文章,有4篇是译作,3篇是鲁迅的谈话,剩下3篇是日本人关于鲁迅的评论和介绍。译作有鲁迅的小说、杂文、学术著作,几乎把鲁迅各个文类都涉及了。陈淑渝在《关于日文﹤北京周报﹥》中对3篇谈话进行了重点解读,不无启发,也指出了它们具有鲁迅佚文的价值,但染上了较为明显的时代话语特色(比如对胡适的否定以及用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来划分鲁迅思想的变迁)。《关于猪八戒》(与本年干支的关系)系戈宝权译出,共写了四段,第一段指出十二支在周代就有了,那时与动物没有关系,到了汉唐才与动物相配,十二支中的猪与日本的“豚”相当,并非日本所说的“猪”;第二段讲猪在中国汉唐的诗文和小说中较少,六朝《搜神记》中有猪变女子的故事;第三段写小说《西游记》中的猪八戒“不是猪变成了人,而是人接近于猪”[27]398,是懒汉的代表性人物;第四段指出猪八戒不是《西游记》创新的人物,而是沿用了元曲《唐三藏取经》中已有的人物创造出来的,并指出文献的出处。从谈话内容可以看出《关于猪八戒》是一篇地道的分析猪八戒在中国演变的学术文章,这对廓清猪八戒的形象演变和理解《西游记》具有重要价值。谈话中鲁迅始终没有忘记与日本的关联,开头指出中国干支中的“猪”不同于日本的“猪”,结尾又及日人收藏的相关文献。《“面子”与“门钱”》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提出日本人的迷惑,即谈到面子就“用几近于迷信的强大力量加以维护”[28]398,但又不是实利主义;第二部分是关于此问题向周树人和周作人的访谈,周树人从词源、南北地域及与日本的词语比较上谈了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周作人则从古都北京的优越性上解析了“面子”;第三部分是访谈者对此问题的总结,谈及中国人爱“面子”与日本德川末叶江户武士的境遇相似,各个阶层的人都是如此,又引述了周树人的相关看法,提出“面子”的伪善及其与“门钱”的关系和“门钱”与元人的瓜葛,最后指出“面子”和“门钱”是研究中国人性格的两点。《教育部拍卖问题的真相》(楼适夷译)也有三个部分:第一是概述北洋政府各部的财政困境,给出教育部拍卖部存东西的原因;第二部分是鲁迅对此问题的看法,他指出购买教育部的东西不一定有价值,特别谈到四库全书的错误和篡改,又说了不愿的真实困难,最后指出部员做彻底的革命派是荒唐可笑的,只有中国才会出现官员兼革命的事。关于鲁迅这三篇日文访谈在《北京周报》发表有很大意义,作为有激进思想的日本新闻工作者,他们怀抱了解中国社会文化的愿望,以期寻找日本人和中国相处的可行方法,亦是大正政府特别是原敬内阁(1918-1921)以求“疏通”在中国的延伸。另一方面日本以他们的文明来审视中国人,据《满洲日日新闻》的调查(1924年2月19-20日),住在满洲的孩子认为中国人不干净、爱小偷小摸、没礼貌、不正直、欲望重,同时中国小孩也举出了日本人傲慢、爱着急、发酒疯、女性服装艳丽的缺点[29]292。《北京周报》的记者在1923年对周氏兄弟的访谈,也应该看作是这种调查的组成部分。从周氏兄弟这一面来说,正好借助日本人来反观中国人的国民性,比如三篇文章中谈到中国人的懒惰、爱面子和官员革命的问题,中国的文学革命和大正民主革命借助《北京周报》的平台合流,其实就是中日先进的知识分子在此达成了共识。

关于评论鲁迅的三篇文章,一篇是丸山昏迷所作《周树人》,另外两篇关于《呐喊》和《中国小说史略》评介的文章未署名。引起学界充分关注的是《周树人》,陆晓燕在1981年就把全文译出来了,从译文来看主要有四点要引起注意:一是对鲁迅小说的总体评介,认为“在文章的艺术魅力方面,还是在文章的洗练简洁方面,都远远超过了其他许多作家”。二是对鲁迅生平的简介,主要谈到他的出生、日本留学、弃医从文和教育部任职;三是评介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和《孔乙己》;四是鲁迅对日本人说他批评中国黑暗态度极端的回应,最后总结鲁迅是“一位企求从根本上改革中国的斗士”[30]102,103。丸山昏迷始终抓住鲁迅在文学和社会上的“革命”之价值,把他放在文学革命家和社会改革家的角度来观察,这恐怕对于大正民主的社会改造是重要的外来文化资源。在另一篇评介《周作人》(1922年4月23日《北京周报》第14期)的文章,有很多内容是评价鲁迅的,也可进一步看到丸山昏迷的这种观点,他说周树人写小说史克服了很多困难,写出了迄今没有人写过的大部头著作,还说到他的翻译对中国文坛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31]101。因为丸山昏迷听过鲁迅小说史的课,所以《中国小说史略》的翻译和评介很可能是他写的。

吕元明认为《北京周报》“是在北京办的,在日本国内的影响不是很大”[32]387。最近出版的《日本鲁迅研究史论》也持这样的观点[33]20,这恐怕不符合历史事实。《北京周报》是《新支那》的先进报人办的一个日文报刊,其主编藤原镰兄和记者丸山昏迷都和日本驻华特派全权公使伊集院彦吉有紧密的关系,从丸山昏迷《北京》一书中可知《新支那》正是在公使的帮助下创办的[34]210,223。那么,作为《新支那》延长线上的《北京周报》自然和日本驻华公使脱不了干系,而日本驻华公使负有了解中国的责任。因此,通过官方的途径,《北京周报》也会在日本人中产生较大影响,比如说最早的日本人创办的《顺天时报》发行量就很大(曾经发行过2万张[35]222),在日本就有很大影响。日本学者饭仓照平曾经说到《北京周报》在日本国内的影响:“那是每周刊出后寄给当时的神户高等商业学校订制成册的,但缺少最初的几期。所缺部分借阅了东洋文库近代中国研究室的藏书。那是每半年合订发售的,各期都没有装订封面,可见该杂志曾经相当广泛地被人参阅利用。”[36]314-315张杰这样说:“如果说清水安三对鲁迅的了解,要比青木正儿具体,那么丸山昏迷对鲁迅的了解要比清水安三全面得多。”[37]218《北京周报》介绍有关鲁迅的内容也比较全面,这恐怕能引起日本人的更多关注。而且首先通过它把鲁迅的小说引入日文世界,并得到记者的高度评介,利用鲁迅与日本的天然关系,形成良好的互动效果,这无疑会加强鲁迅在日本本土的影响。1926年《支那学》对《中国小说史略》介绍,评述其关于目录学的研究遥遥凌驾于其他小说史之上,忠实地追踪了历史[38]106,恐怕也是因为《北京周报》1924年刊载的译文和介绍所发生的影响吧。周作人与新村领袖武者小路实笃的关系密切,1927年10月武者小路实笃编辑的日本国内杂志《大调和》首次翻译鲁迅的《故乡》,就不是机缘巧合的事情。这一期的《大调和》是“亚细亚文化研究号”,与《故乡》并置的还有郭沫若的《革命与文学》。此时,中国国内的国民革命正如火如荼,日本想乘机取利,6月制造了皇姑屯事件,但在山东的利益受到北伐的影响,到1927年10月初开始与中国交涉。这使丸山升做出了如此判断:“武者小路编辑的杂志刊载这样内容,本身显示出于对国民革命这一政治性剧变的关心,由此,日本文化界也终于感应到了中国的新气息。”[39]326“中国的新气息”预示着日本鲁迅的评介向着“革命文学”转变。

20世纪20年代,在大正民主的时代背景下日本开始了鲁迅的译介,这使得鲁迅在日本成为“革命”的文化资源。从传统汉学和近代支那学的角度看,青木开始的鲁迅及其作品的译介意味着日本鲁迅研究具有日本中国学的意义,但直到二战后才最终完成学术范型的转变。在此过程中,清水安三、丸山昏迷作为早期的鲁迅作品译介者也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为日本以鲁迅为媒介来深入反思他们的近代化奠定了基础。同时也应注意,日本这个阶段的鲁迅作品译介基本还停留在简单的介绍阶段,不完全具有研究的性质,而且从一开始就带有明显的政治色彩,这从某种程度上说又导致了日本二战后过于追求作为反思日本近代化的方法的鲁迅研究,从而一定程度上背离了鲁迅及鲁迅作品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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