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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之际长江中游的群蛮动向与“内地的边缘”

2020-03-02雷虹霁关惠丹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11期
关键词:孙吴武陵荆州

雷虹霁 关惠丹

(中央民族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秦朝实现大一统局面后,华夏国家的规模持续伸展,“一是向外扩大,即帝国体系在空间上的扩展;二是向内充实,即帝国体系内部的充实”,在古史演进过程中,存在许多虽在华夏疆域内部而实际并未真正纳入王朝体系的区域,即“内地的边缘”[1]。东汉后期,从赤壁之战到魏、蜀、吴相继建政,长江中游地区逐渐成为3个政权(集团) 互相攻伐的战区,反过来也成为3个政权为进一步发展必须突破的屏障,自西汉时期就活跃于该地的蛮人与为进一步发展而向该地渗透的曹、刘、孙三集团发生互动,使“内地的边缘”问题更加突出,间接地参与了魏晋分裂局面下华夏历史的演进。因此,汉魏之际以长江中游地区为场合发生了不可忽视的民族融合。学界既有研究包括外文书籍如果没有中文翻译版,当用原书名,故此处应为谷口房南《华南民族史研究》(东京:绿荫书房,1997)、陈金凤《三国争夺中间地带少数民族述论》 (《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方高峰《六朝民族政策与民族融合》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02)、王万隽《秦汉至南朝的国家与蛮人——以政区、官爵和赋役制度为中心》(台湾大学文学院历史学系博士学位论文,2012)、胡鸿《六朝时期的华夏网络与山地族群——以长江中游地区为中心》 (《历史研究》2016年第5期,收入同氏著《能夏则大与渐慕华风——政治体视角下的的华夏与华夏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等,这为深入认识群蛮与华夏的融合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探究汉魏之际长江中游地区以群蛮为主的族群活动能够在很大程度上丰富我们对魏晋南北朝大分裂时代民族融合内容与方式的认知,并为观察魏晋南北朝时期“内地的边缘”的展开提供多重视角。

一、刘备集团的战略变化及其与长江中游群蛮的互动

建立蜀汉政权之前的刘备集团长期没有根据地,其不同于东汉末年其他实力派,是一个流动的政治、军事集团。建安十九年(214年) 五月,诸葛亮、张飞、赵云等率军离开南郡,沿江西进,协助早已率部入川的刘备夺取益州,至此,关羽掌握了荆州地区的最高权力。《三国志》卷三十六载:

二十四年,先主为汉中王,拜羽为前将军,假节钺。是岁,羽率众攻曹仁于樊。曹公遣于禁助仁。秋,大霖雨,汉水泛溢,禁所督七军皆没。禁降羽,羽又斩将军庞德。梁郏、陆浑群盗或遥受羽印号,为之支党,羽威震华夏。曹公议徙许都以避其锐,司马宣王、蒋济以为关羽得志,孙权必不愿也[2](P941)。

此段材料在文本处理层面将刘备称汉中王置于关羽攻曹之前,又笼统说在同一年,没有具论二事在时间上的先后关系。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六十八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条的叙事中,将上述二事都系于七月,刘备称汉中王在前,关羽攻曹在后[3](P2202-2206)。据《三国志》与《资治通鉴》的文本呈现,似乎是刘备称汉中王之后,关羽才趁势北进。然而,事实或并非如此。建安二十三年(218年) 十月,曹操所署宛城守将侯音拘执南阳太守,起兵反曹。关于此事,《三国志》卷一裴注所引《曹瞒传》载:

是时南阳间苦徭役,音于是执太守东里衮,与吏民共反,与关羽连和。南阳功曹宗子卿往说音……音从之,即释遣太守。子卿因夜逾城亡出,遂与太守收余民围音,会曹仁军至,共灭之[2](P51)。

侯音起兵的原因是曹氏兵役繁酷,目的是与关羽联合。宛城深处魏境,侯音起兵响应关羽,必然与关羽提前取得联络。也就是说,早在刘备称汉中王之前,关羽就制定且执行了北进计划。建安二十三年九月,曹操亲率大军奔赴汉中与刘备军鏖战,宛城兵变发生的时间点足以说明关羽军欲乘虚北击中原以配合刘备在汉中展开军事行动的意图,这正是诸葛亮在早年间向刘备提出的“跨有荆、益……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2](P913)战略的现实推演。

进一步讲,建安十九年(214年) 之后,刘备集团执行的是依靠益州、荆州两地军队分别向北方出击并协同配合的战略。然而,如此一来,有一个问题需要辨析:刘备与诸葛亮、张飞、赵云分别率军自荆州西进益州,留守荆州军队的数量有限,关羽是如何补充军力以抵御分别来自东(孙权)、北(曹操) 两个方向军事压力的呢?

《三国志》卷五十八《陆逊传》载:

权乃潜军而上,使逊与吕蒙为前部,至即克公安、南郡。逊径进,领宜都太守,拜抚边将军,封华亭侯。备宜都太守樊友委郡走,诸城长吏及蛮夷君长皆降。逊请金银铜印,以假授初附[2](P1345)。

此段材料所载内容是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孙权派吕蒙、陆逊等将领率军偷袭荆州之事,其中,陆逊负责进攻宜都郡。宜都是当时重要的蛮区,“蛮夷君长”与“诸城长吏”一起投降吴军,说明此时蜀军内部包含众多蛮人,而樊氏素为蛮人著姓,是廪君五姓之一[4](P433),更是荆州蛮人大姓[5](P210),我们完全有理由推知身为宜都太守的樊友很可能也是蛮酋。当时关羽掌握荆州最高权力,《陆逊传》所谓“备宜都太守”自然是关羽委任的,也就是说,关羽吸纳荆州土著进入他的军队,甚至在宜都郡的防御体系中,蛮人很可能起到主导作用。按照东汉以来蛮汉关系的成例,蛮人获得地方官爵一般是以提供赋役为交换的,进一步讲,宜都郡的蛮酋樊友及众多“蛮夷君长”掌握的武装为关羽北伐补充了部分兵源。

上文所引《三国志》卷三十六说关羽击败于禁后,声势大震,“梁郏、陆浑群盗或遥受羽印号,为之支党,”郏县迫近许昌,故曹氏集团颇为恐慌。此时,关羽麾下的荆州军北抵许、洛,南围襄樊,军事上臻于极盛。梁郏、陆浑群盗的响应无疑壮大了荆州军威,那么,“群盗”是怎样的群体?他们为什么会成为关羽的支党呢?

《魏书·蛮传》谓:“自刘石乱后,诸蛮无所忌惮,故其族类,渐得北迁,陆浑以南,满于山谷,宛洛萧条,略为丘墟矣。”[6](P2246)按《魏书》的说法,刘聪、石勒扫荡黄河流域之后,南方群蛮才大量迁入陆浑周围山谷地区。实际上,由于现存史料多为外部观察者对突发政治事件的记录,《魏书·蛮传》以大量事实空白去填充“刘石乱前”的时间空白,这种对蛮人迁徙的过度关注容易忽视历史上蛮人在这些地区一直存在的事实[7]。胡三省为《资治通鉴》作注时已摆脱古史典籍的文本盲域,独抒己见,认为:“自春秋之时,伊洛以南,巴巫汉沔以北,大山长谷,皆蛮居之。”[3](P3323)简言之,梁县、郏县、陆浑周围的山区自古就有被目为蛮人的群体居住,而十六国时期北方混战造成的族群迁徙使该地蛮人数量大为增加。据北村一仁的研究,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战争频仍,边境地带聚集大量对抗朝廷的“荒人”,也就是所谓盗,蛮人在其中占据了很大比重[8]。《宋书·夷蛮传》称:“蛮无徭役,强者又不供官税,结党连群,动有数百千人,州郡力弱,则起为盗贼……”[9](P2396)综合上说,梁郏、陆浑强盗即使并非都是蛮人,其中也应含有明显的蛮人成分。通过对关羽行迹的分析,方诗铭认为其既属于“亡命奸臧”,又“气力勇猛”,是汉末社会上典型的“亡命”性格[10](P215),因此,关羽在补充荆州军力以及北伐宛洛的时候容易与所谓“强盗”结合。

黄初二年(221年) 七月,即关羽荆州军覆没后一年半,新称帝的刘备率领蜀汉主力东下伐吴。《三国志》卷三十二《先主传》载:

秋七月,遂帅诸军伐吴。孙权遣书请和,先主盛怒不许,吴将陆议、李异、刘阿等屯巫、秭归;将军吴班、冯习自巫攻破异等,军次秭归,武陵五溪蛮夷遣使请兵。

二月,先主自秭归率诸将进军,缘山截岭,于夷道猇亭驻营,自佷山通武陵,遣侍中马良安慰五溪蛮夷,咸相率响应[2](P890)。

武陵是两汉时期最重要的蛮区,该地蛮人的活动贯穿东汉王朝的始终。在该地蛮人与洛阳朝廷的长期互动中,不仅有叛乱与压服的斗争,也有互相合作的记录,例如,东汉章帝时期州郡长官就曾“募充中五里蛮精夫不叛者四千人,击澧中贼”[11](P2832),愿意为朝廷服役的蛮人被称为“善蛮”,他们因为服役取得部分特权。也就是说,武陵蛮早就有与华夏政权合作并获取利益的经验。据此段材料可知,蜀主刘备东征之际,先是武陵蛮主动响应,随后刘备派遣马良前往武陵编组蛮军。不仅如此,蜀军主力“于夷道猇亭驻营,自佷山通武陵”,更是把武陵当做重新打开荆州通道的楔子。由此可见,在蜀汉的战略构想中,武陵蛮将在对吴作战时发挥关键作用。

此外,麦城之败与猇亭之败以后关羽和马良的死地亦可帮助我们理解长江中游蛮人对刘备集团的特殊作用。《三国志·关羽传》载:

南郡太守麋芳在江陵,将军傅士仁屯公安,素皆嫌羽轻己。自羽之出军,芳、仁供给军资,不悉相救。羽言“还当治之”,芳、仁咸怀惧不安。于是权阴诱芳、仁,芳、仁使人迎权。而曹公遣徐晃救曹仁。羽不能克,引军退还。权已据江陵,尽虏羽士众妻子,羽军遂散。权遣将逆击羽,斩羽及子平于临沮[2](P941)。

此段材料所述内容为吕蒙成功袭据江陵前后的情形。徐晃率兵支援樊城,曹军声势大振,关羽无力退敌而准备撤军之际,后方守将糜芳、傅士仁临阵倒向吴军,使荆州军因大本营江陵及将士家属陷于敌手而趋于瓦解,关羽腹背受敌。此时,反攻江陵已绝无可能,而且孙权已派数路大军分取荆州诸郡,形成釜底抽薪之势。关羽在绝境中的进军路线很值得推敲——他率领亲信西走临沮,说明临沮存在使荆州残军复振或负隅自保的可能。

《三国志·乐进传》 谓刘琮举荆州降曹后,“南郡诸郡山谷蛮夷诣进降。又讨刘备临沮长杜普、旌阳长梁大,皆大破之”[2](P521)。据《南齐书·州郡志下》 荆州条,东晋中期桓温镇守江陵时,“以临沮西界,水陆纡险,行迳裁通,南通巴、巫,东南出州治,道带蛮、蜑”[12](P273)。临沮县水网密布,陆路交通不便,易守难攻,而且是一处重要蛮区,加之刘、曹二集团曾在此展开争夺,该地应有忠于刘氏集团的蛮人基础。也就是说,关羽在穷极之时选择西奔临沮,其目的是依靠忠于刘氏的势力,尤其是当地蛮人来抵御吴军的追击。然而,由于孙、曹联合攻刘,大军有备而来,荆州军猝难复起,关羽最终命陨临沮,这也宣告诸葛亮“跨有荆益”计划的破产。此外,猇亭之战中吴将陆逊火攻蜀军连营,刘备主力溃败,负责联络武陵蛮的马良最终“死于五溪”[3](P2250),可推知马良在穷途末路之际与关羽一样选择依靠蛮人做最后的军事抵抗。综合关羽和马良最末一战地点的选择,我们可以看出,刘氏集团意识到蛮人对其北出和东进战略的特殊作用,因此在关羽从江陵北伐以实践“跨有荆益”战略和刘备沿江东下欲恢复“跨有荆益”态势的时期都尽力吸收蛮人武装以补充军力的不足。

二、孙吴对荆州西部群蛮的征伐及其影响

随着建安二十四年(219年) 吕蒙消灭关羽而攻取荆州西部诸郡以及黄初三年(222年) 陆逊挫败蜀汉主力的东征而巩固对荆州地区的占领,蜀汉政权再也无力向荆州渗透,孙吴基本将长江以南的荆州地区划入其尚在变化的版图中。从此直至西晋短暂统一中国的半个多世纪里,孙吴与曹魏在长江中游地区展开了激烈争夺,在此过程中,蛮人群体与此二政权发生了广泛的互动,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民族大融合过程中重要而又常被忽略的特殊环节。

《宋书·乐志》收录了描述吕蒙等将领率军袭取荆州的乐曲,其词曰:

关背德,作鸱张。割我邑城,图不祥。称兵北伐,围樊襄阳。嗟臂大于股,将受其殃。巍巍吴圣主,叡德与玄通。与玄通,亲任吕蒙。泛舟洪汜池,溯涉长江。神武一何桓桓!声烈正与风翔。历抚江安城,大据郢邦。虏羽授首,百蛮咸来同,盛哉无比隆[9](P658)。

此乐以汉曲《巫山高》为本,吴人作词,歌颂吴主孙权收取荆州的武功,是为吴鼓吹曲12篇中的第七篇。曲词所述吕蒙袭荆州始末上文已讨论,此处不赘,值得注意的是,吴人将“百蛮”之归顺与关羽之败亡并列为荆州争夺战获胜的标志,这表明吴人也充分认识到征服蛮人对控制荆州的意义。“百蛮”指的就是生活于长江中游的诸种蛮人,例如武陵蛮、宜都蛮、南郡蛮、沮漳蛮等,随着关羽荆州军兵败和刘备益州之众东征失败,即使排除吴人夸饰的成分,也表明部分蛮人至少在表面上接受了孙吴的统治。或许正是在此基础上,长沙郡的大量蛮人被编入孙吴军队[7]。

但是,在孙吴势力初入荆州西部的一段时期,强大的武陵蛮并未真正归附,并且不断发动叛乱。《三国志·黄盖传》载:

武陵蛮夷反乱,攻守城邑,乃以盖领太守。时郡兵才五百人,自以不敌,因开城门,贼半入,乃击之,斩首数百,余皆奔走,尽归邑落。诛讨魁帅,附从者赦之。自春讫夏,寇乱尽平,诸幽邃巴、醴、由、诞邑侯君长,皆改操易节,奉礼请见,郡境遂清。后长沙益阳县为山贼所攻,盖又平讨[2](P1285)。

黄盖乃孙氏宿将,自汉末孙坚起兵反对董卓时即在孙氏军中,又跟随孙策征服江南,战功卓著,故深为孙权倚重。并且,黄盖为零陵人,零陵与武陵相邻,从生长环境判断,他对武陵蛮也较多了解,再加上他参与过孙吴早期对扬州山越宗部的征伐,具备与山地族群作战的经验。或许正是综合考量上述情况,孙权才以黄盖出任武陵太守,使其负责处理武陵郡复杂棘手的理蛮事务。由所引史料可知,黄盖不仅成功驱逐了进攻郡城的武陵蛮人,而且使周边诸山地部落首领接受了孙吴的统治。然而,材料也反映出作为孙吴派出机构和军事力量在面对蛮人时的被动,毕竟,这次冲突始于武陵蛮向郡城主动发起的进攻。吴将黄盖守住了城池,却并未消灭武陵蛮主力,亦未使用和平手段招抚,因此,武陵蛮仍是孙吴有效统治荆州西部的巨大障碍。换句话讲,为了稳定荆州西部秩序,孙吴必须妥善解决自西汉末年以来长期存在的武陵蛮问题。

《三国志·潘濬传》载:

五溪蛮夷叛乱盘结,权假濬节,督诸军讨之。信赏必行,法不可干,斩首获生,盖以万数,自是群蛮衰弱,一方宁静[2](P1397)。

《三国志·吕岱传》载:

黄龙三年,以南土清定,召岱还屯长沙沤口。会武陵蛮夷蠢动,岱与太常潘濬共讨定之[2](P1385)。

上文曾提及,潘濬为武陵长寿人,因此较为熟悉武陵蛮的情况。他本属关羽麾下,于吕蒙袭据荆州之役投降孙吴,并被授予兵权,获得重用。《三国志·潘濬传》注引《江表传》记载,在猇亭之战中,武陵郡从事樊伷煽动群蛮以响应蜀军,正是潘濬率军将其敉平,稳定了武陵蛮区局势。可以说,在孙吴初期,潘濬是荆州西部地区对蛮事务的负责者,其职权可能类似西晋以后的南蛮校尉。据《三国志·吴主传》,此次武陵蛮叛乱在吴黄龙三年(231年),潘濬与吕岱平定叛乱在嘉禾三年(234年),前后动用的兵力超过5万人。与黄盖被动防守不同,潘濬和吕岱对武陵蛮的军事进攻完全是孙吴国家对荆州西部山地族群的主动围剿,从持续时间和用兵数量来看,这场伐蛮战争规模相当大,体现了孙权稳定西部国境的决心。武陵蛮在这次战争中遭受重创,至此“群蛮衰弱,一方宁静”,这表明通过对当地土著族群的征服,孙吴政权实现了对长江以南荆州地区的控制。

上世纪末,长沙走马楼地区出土数量巨大的孙吴简牍,为我们观察三国时期长江中游地区社会状况提供了正史所无法给予的微观视角,学界随即对吴简展开研究,至今已超过20年,积累了相当可观的成果。不少出土吴简明确提及“夷民”和嘉禾年号,而潘濬和吕岱主持的伐蛮战事恰在黄龙之末、嘉禾之初,因此,梳理学界以吴简为中心而展开的部分研究,对于我们认识孙吴时期的伐蛮战争所产生的影响将带来有益启示。

较早整理的走马楼吴简有如下三条史料:其一,“解税督军粮都尉嘉禾元年六月廿九日□□所书给右郎中右殷四何烝启” (6-1900);其二,“五斛一斗五升被督军粮都尉嘉禾元年六月廿九日癸亥书给右郎中何宗所督武□司马陈阳所领吏□□”(6-2095);其三,“被督军粮都尉嘉禾元年六月廿九日癸亥书给右郎中何宗所督别部司马”(6-2171)[13]。王素指出,这3条史料都与军粮督运和军队调动有关,而时间恰在潘濬讨蛮期间,说明简牍能反映出孙吴伐蛮战事的一个侧面[14],罗新亦采此说[15]。若此说为确,则暗示嘉禾初年讨伐武陵蛮的战事牵连甚广,因为简牍出土地临湘侯国在吴时属长沙郡,简牍中的筹粮、运粮内容表明长江中游诸郡负责为武陵地区讨蛮战事提供后勤补给,可想而知,孙吴国家为征服武陵蛮所动员的物力之巨。不仅如此,在讨伐武陵蛮的战事中,潘濬为调徙作部工师及其部分家属而编制兵曹作部工师及其子簿,甚至使孙吴户籍制度发生变动[16]。

有学者通过研读走马楼吴简发现,在孙吴嘉禾二年(233年) 十月至嘉禾四年(235年) 上半年长沙郡临湘侯国吏民多次发生“叛走”事件,这些吏民逃跑的方向恰是孙吴军队进攻的荆州蛮夷所在的山区。根据当时局势来看,很可能是潘濬、吕岱讨伐武陵蛮的军事活动造成临时性徭役繁重导致了吏民的大量“叛走”,孙吴国家兼取暴力讨伐与怀柔招诱两种方式,将叛逃的吏民与蛮夷纳入国家版籍系统中,在此过程中,江左政权加强了对内地的控制[17]。潘濬、吕岱通过讨伐武陵蛮获得大量“生口”——即丧失人身自由的奴、客,这些“生口”较强壮者依照惯例补充至孙吴军队和将领私人武装而成为“夷兵”[18],有的被赏赐给有战功者,剩下的则被投入到人口买卖市场。“因为孙吴在讨伐山越、武陵蛮等过程中,俘虏了‘盖以万数’的蛮夷生口,投入市场的生口充足,导致了生口价钱较低,”因此,我们今天能够从走马楼吴简当中发现嘉禾年间孙吴人口买卖市场生口价格较为低廉[19]。

总之,通过猇亭之战以及黄盖、潘濬、吕岱等将领对武陵蛮的讨伐,孙吴不仅大量杀伤荆州西部地区的蛮人(包括因避役而叛逃进入蛮区的编户),而且俘获数以万计的“生口”,“强者充军,羸者补户”,甚至投入人口买卖市场,这严重削弱了群蛮的力量。孙吴政权与武陵蛮持续了10年的对峙关系基本告一段落,从此直至西晋灭吴,孙吴国家基本能够实现对荆州西部武陵、长沙、零陵等郡的控制。

三国时代孙吴境内之群蛮及其活动区域是阐释中国古代“内地的边缘”之典型案例,以蛮人活跃的武陵郡为例,自从猇亭之战结束以后,武陵郡与蜀汉政权的关联被切断,完全纳入孙吴疆域,但是,这并不代表孙吴政权能够长期实现对武陵内部各地,尤其是对山区的有效统治。换言之,建业朝廷能够在武陵郡四周建立顺畅的行政系统,却无法将影响力完全渗入群蛮世代生活的武陵山区,孙吴疆域内的诸多山区实际上构成一种特殊的地带,孙吴政权与群蛮在此地带展开对峙,造成所谓“内地的边缘”,这在长江中游地区表现得尤为明显。从长时段历史着眼分析,沿袭孙吴立国态势的东晋、宋、齐、梁、陈政权都不得不尝试解决长江中游群蛮问题,其中,刘宋曾多次进行大规模伐蛮战争,仍未将山区里的蛮人完全纳入国家统治体系之内,直到西周、隋朝军队南下征服江汉平原,长江中游地区大量蛮人才走出山区成为国家编户[20](P139-145),华夏政权才有能力实现对该地更大程度的有效管辖。

三、曹魏争夺江汉流域过程中的理蛮措施

据《三国志·徐晃传》,早在建安十三年(208年) 曹操占领荆州后,就曾派徐晃“别屯樊,讨中庐、临沮、宜城贼。”[2](P528)中庐、临沮、宜城都是蛮人活跃的地区,此处的“贼”应包括襄樊诸蛮。因此,曹氏集团在试图南下攻取长江流域的过程中,已经与蛮人接触。

吕蒙偷袭荆州成功后,直至西晋伐吴的漫长时期,曹魏、孙吴两国持续在江汉地区交争,长江中游各族群的生存空间受到明显冲击而发生震荡,活跃在江汉地区的蛮人势必会卷入其中。《三国志·夏侯尚传》载:

荆州残荒,外接蛮夷,而与吴阻汉水为境,旧民多居江南。尚自上庸通道,西行七百余里,山民蛮夷多服从者,五六年间,降附数千家[2](P294)。

夏侯尚为曹操麾下名将夏侯渊从子,自幼与曹丕亲密,因此在黄初元年(220年) 曹丕代汉称帝后就被委以驻守南疆的重任,成为第一任荆州刺史,直至黄初六年(225年) 他因病返洛才卸任。在此期间,他数次主持、参与对吴作战。魏、吴两国在襄樊一线的交争带有明显的争夺人口的特征[21],进一步讲,随着三国鼎立局势的形成,土著蛮人的向背在魏、吴势力渗入长江中游地区的过程中颇为重要。夏侯尚率部自上庸往西部山地中巡行700余里,带有宣扬王化的意味,似乎并未采用孙吴在武陵地区对付蛮人的武力手段,最终,夏侯尚成功地将数千家蛮人纳入曹魏国家版籍系统中。此举不仅增加了国家户口,而且使曹魏国家的行政统治深入汉水上游山区和基层社会,增强了洛阳朝廷对荆州北部的控制。

此后,魏、吴两国在襄樊地区展开了激烈争夺,关于此类战事,魏(晋)、吴皆有详细记录。《三国志·吴主传》载:

(赤乌四年) 夏四月,遣卫将军全琮略淮南。决芍陂,烧安城邸阁,收其人民。威北将军诸葛恪攻六安。琮与魏将王凌战于芍陂,中郎将秦晃等十余人战死。车骑将军朱然围樊,大将军诸葛瑾取柤中。五月……魏太傅司马宣王救樊。六月,军还[2](P1144)。

《晋书·宣帝纪》载:

(正始) 二年夏五月,吴将全琮寇芍陂,朱然、孙伦围樊城,诸葛瑾、步骘掠柤中,帝请自讨之。

六月……帝以南方暑湿,不宜持久,使轻骑挑之,然不敢动。于是休战士,简精锐,募先登,申号令,示必攻之势。吴军夜遁走,追至三州口,斩获万余人,收其舟船军资而还[22](P14)。

吴赤乌四年即魏正始二年(241年),综合魏(晋)、吴官方记载来看,此次襄樊战事规模很大,孙吴是战役发起者,魏军与吴军在淮南、樊城和柤中三个战场展开厮杀,结果是魏胜吴败。唐修《晋书》此段史料主要来源于干宝《晋纪》,而被删去的司马懿分析当时战局的一段话保留于《三国志·三少帝纪》所引干宝《晋纪》:

吴将全琮寇芍陂,朱然、孙伦五万人围樊城,诸葛瑾、步骘寇柤中;琮已破走而樊围急。宣王曰:“柤中民夷十万,隔在水南,流离无主,樊城被攻,历月不解,此危事也,请自讨之。”[2](P119)

此段材料说明,洛阳朝廷得到前线军情时,魏军已挫败吴军全琮部对淮南芍陂的进攻,而樊城在吴将朱然的围困下艰难支撑。司马懿对樊城战场的分析是:如果樊城长期被围困,生活在汉水以南魏、吴对峙地带柤中的蛮夷和民户就会投靠孙吴,也就是造成曹魏人口的大量流失。并且,当时吴将诸葛瑾、步骘正在进攻柤中,该地民夷脱魏入吴的可能性极大。因此,身为辅政大臣的司马懿亲自率军解救樊城,取得战事的胜利,这也标志着正始二年(241年) 孙吴国家突破长江中游地带向北规取的尝试以失败告终。

然而,孙吴经历了樊城之败后继续向汉水流域渗透,分别于赤乌五年(242年)、九年(246年) 派遣大将朱然“征柤中”“复征柤中”,加上正始二年(241年) 的战事,吴军在六年之内三次进攻柤中地区。那么,柤中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

《三国志·朱然传》裴注所引《襄阳记》载:

柤中在上黄界,去襄阳一百五十里。魏时夷王梅敷兄弟三人,部曲万余家屯此,分布在中庐宜城西山鄢、沔二谷中,土地平敞,宜桑麻,有水陆良田,沔南之膏腴沃壤,谓之柤中[2](P1307)。

《水经注疏》卷三十二沮水条:

今襄阳以南,沮水左右地皆曰沮中,亦谓之柤中。后汉建武二十三年,南郡蛮反,刘尚讨破之。杜佑曰,潳山蛮也。潳亦作柤,即柤中蛮矣。《郡县志》,南漳县东北一百八里有柤山,吴朱然、诸葛瑾,从沮中险道北出处也。《吴志》,赤乌四年,朱然围樊,诸葛瑾取柤中[23](P2694)。

依此二段材料,“柤”或为“沮”之讹,此不必赘述。此外,柤中是沮水流经区域,春秋时期就是楚人活跃之地,自东汉至三国,蛮人活动频繁,上文曾提及关羽荆州军溃败后试图在临沮负隅顽抗,就是要依靠沮水流域的蛮人稳住局面。进一步讲,柤中是当时一个重要蛮区。柤中蛮区“土地平敞,宜桑麻,有水陆良田,沔南之膏腴沃壤”,这种农耕生计方式不同于传统的蛮区(例如武陵、宜都和巴郡),魏、吴在柤中对抗的目的不仅仅是争夺人口,而且是争夺极具经济价值的土地,这也许就是孙吴六年内对柤中发动3次进攻的原因。蛮人是柤中的土著人群,无论是曹魏还是孙吴,如果想有效地在沮水流域实现行政治理,都必须争取蛮人的支持。在两国军事冲突频仍的背景下,魏、吴双方都不敢贸然以军事手段压迫柤中蛮,因为这会导致蛮人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下投靠对方。

综合上述因素,柤中蛮夷的政治选择就显得更加灵活主动,依违魏、吴之间以争取最大利益。曹操占领荆州北部时,柤中蛮夷首领梅敷投靠曹魏,建安二十五年(220年) 孙权击溃关羽后占领荆州大部且曹操去世,“魏将梅敷使张俭求见抚纳”[2](P1121),投靠孙吴。然而,至黄武七年(228年),在吴、魏交战时孙权派“陆议、潘璋等讨梅敷”[2](P1388),说明彼时梅敷又回到了曹魏阵营中。柤中蛮夷与魏、吴政权的互动,“具体而微地呈现了华夏网络断裂处的历史进程,即平原与山地、华夏与非华夏、帝国与土著族群之间的强弱关系在局部发生了逆转。”[24](P172-177)

曹魏的理蛮政策与蜀汉、孙吴存在显著的不同,即长期采取稳健的守势,由荆州刺史负责,巩固已经归附的蛮人,并争取更多吴境内蛮人的投附[25]。直至西晋元康以后形成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的定制,洛阳政府才开始重视长江中游群蛮,采取更主动的措施[26]。三国之中实力最强的曹魏之所以在对汉江流域群蛮的争夺中采取守势,是因为曹氏集团在赤壁之战中受到沉重打击,退守汉江以北,此后难以组织大规模南征,刘氏、孙氏集团趁机先后巩固了在长江中游的统治,而汉魏时期长江中游群蛮主要分布在汉水以南,曹魏政权无法有效渗透进入。

《宋书·乐志》 载有傅玄所作晋鼓吹曲22篇,第五篇歌颂司马懿征讨孙吴的战功,其词曰“蠢尔吴蛮,虎视江湖。我皇赫斯,致天诛。有征无战,弭其图。天威横被,震东隅。”[9](P649)《晋书·乐志》称此篇的制作背景是“及武帝受禅,乃令傅玄制为二十二篇,亦述以功德代魏。”[22](P702)笔者认为,曲词中的“吴蛮”既可以理解为孙吴与群蛮的并称,也可以理解为对孙吴政权的蔑称。“蛮”本身就是华夏士人对南方族群的侮辱性称谓,而三国时期蛮人居地多在吴境,所以后一种含义可能性更大。这表明,至魏、晋易代之时,洛阳朝廷沿袭自古以来的夷夏观,将南方蛮人与孙吴一并视为华夏圈层之外的群体。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傅玄用“有征无战”来描述司马懿主持、参与的对吴作战,除了宣扬司马氏的军事功绩及其前后行为的正统性,还从侧面反映出曹魏政权更倾向于使用招抚而不是军事手段对待长江中游蛮人。

四、尾论

东汉末年天下秩序崩坏之后,尤其是随着赤壁之战以后三足鼎立局面的形成,长江中游地区成为三方势力争夺的焦点。荆州长江以北部分基本被曹氏集团占领,荆州长江以南部分被刘氏集团与孙氏集团分别占据,可以说,原东汉帝国疆域的三分而治是从荆州的三分开始的。无论是曹氏(魏)、刘氏(蜀) 还是孙氏(吴),为扩大疆域范围都必须在长江中游立足,进而取得优势地位。自春秋时期以来就生存于长江中游的楚人后裔,或者说南方诸种族的后裔,也就是两汉以来被华夏帝国视为“蛮”的群体在帝国分裂之际也卷入进来。

汉魏时期曹、刘、孙三集团在荆州地区的进退造成长江中游地区族群的巨大变动,荆州群蛮的活动从两汉时期单一性的叛乱变成主动参与不同集团的交争以获取政治利益。当然,荆州群蛮更多时候是被裹挟进入华夏帝国的大变局之中,不得不在三方或两方之间做出选择。但是,由于曹魏承袭汉代士人站在中原视角排斥蛮人群体的思想观念以及孙吴以主要武力手段掠夺蛮民以补充国家军事、劳动人手,群蛮与华夏政权之间不会产生真正的合作关系,也就是说,在汉魏之际,春秋时期以来长期生活于南方山区的土著人群难以完全融入华夏圈层,他们以山地为活动区域构成曹魏、孙吴疆域里“内地的边缘”,迟滞了华夏政权对山区地带的完全统治。

总而言之,东汉末年天下秩序崩坏的影响及于南方的时候,越来越多长江中游地区的群蛮走出山地、河谷参与动荡时局的重组,因而与华夏政权发生内容丰富的互动,但这种互动是不稳定、不彻底的,基于传统观念和现实政治的不对等关系,蛮人群体短期内难以真正融入华夏人群,其在世代活跃的山区依然保持着一定独立性,这勾勒出魏晋南北朝时期民族融合过程中南方民族交融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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