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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吴“赤乌改元”考论

2016-03-03

许昌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孙吴

崔 永 强

(西南民族大学 彝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孙吴“赤乌改元”考论

崔 永 强

(西南民族大学 彝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摘要:历代因符瑞而更改年号的事例有很多,而孙吴的“赤乌改元”却有些反常,孙权否决了群臣的提议,没有以当时的瑞兽麒麟为年号,而以赤乌来命名。此事甚小,然而牵涉甚广,如果将其与之前的“禁官奔丧”和“孟宗奔丧”事件联系起来,就会发现这些与孙吴的治国方略有密切关系。表面上这是一场符瑞之争,实际上是革新力量与传统政治势力的斗争,即关于政治理念的争执。改元事件也是孙吴政治格局变动的产物,孙权借传统派领袖张昭去世的机会,从“禁官奔丧”开始,持续挑战传统政治势力,最终在“赤乌改元”时基本完成对他们的压制。至此,两派的争执阶段性完结,革新势力占据上风,孙吴的政治由保守向革新过渡,并由此开启了新的历史进程。

关键词:孙吴;符瑞;赤乌;年号;治国方略;政治格局

学界对于孙吴的符瑞和改元绝少有专门讨论,目前所见,仅有《孙吴年号与符瑞问题》一文,[1]该文注意到孙吴多以符瑞为年号,认为这是汉末南方政权寻求正统性的努力,观点新颖,颇具启发性。长期以来,三国史研究的内容,畸轻畸重现象突出,孙吴方面的研究最为薄弱。张大可先生指出:“在五千多万字的总成果中,曹操和诸葛亮就占了近半数。”[2]412建国后至1987年,近四十年中,东吴的专题论文只有五十六篇,1988到2001年间,也才九十三篇。*数据来源于司马朝军先生《建国以来三国史研究论著书目论文篇目索引》一文,其中收录了建国至2001年三国史有关论著和论文。此文收入张大可先生《三国史研究》一书附录三,华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460-588页。长沙走马楼简牍出土后,吴简研究异军突起,成为三国史研究的新亮点,吴简文书学、法律史、疾病史等成为热门话题,并且成果喜人。*参见仇鹿鸣先生《大陆学界中国中古史研究的新进展(2007—2010)》一文,此文“三国西晋”部分,“吴简研究的持续推进”小节,对十年来长沙走马楼吴简的研究内容和特点作了分析。收录于《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国中古史青年学者联谊会刊 第三卷》,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15-271页。但近十年来,孙吴史的研究依然薄弱,无论是发文数量,还是专著的推出都很不足。从数据库检索来看,有关论文在年度每百万篇期刊论文中,命中数两篇都不到。专著方面,与孙吴相关的图书连“三国”类平均数的五分之一都不到。*数据来源于“万方知识脉络分析”系统,关键词“孙吴”,2008至2014年,年度每百万篇期刊论文命中数依次为:1.48、1.83、0.80、1.04、2.20、1.53、0.75,平均数为1.37。从“超星知识发现”系统检索来看,2005年至2014年,有关“东吴”或“孙吴”的图书数分别为:14、21、18、19、39、33、18、32、30、41,共计265,每年平均26.50。以“三国”为检索词,数据分别为:320、375、470、366、547、487、479、420、597、375,总计为4436,每年平均443.60,除以3,为147.80。其次,还因为学界对孙吴的关注大多在政治史、制度史、文化史等传统领域,忽略了其他方面。符瑞五行类问题更是无人问津,诚如李零先生所说的我们“只读一半书”,*参见李零先生《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一书引言部分:“大家只读一半书或只读一种书,‘有学无术’(只读六艺、诸子、诗赋,不读兵书、数术、方技)或‘不学无术’(只读经书,不读诸子、诗赋和其他书),无异焚书坑儒。”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04年版,第7页。这也是研究不均衡的重要原因。

年号,顾名思义,就是王朝用来纪年的一种名号。学界普遍认为,汉初之前没有年号,汉武帝时才逐渐采用,后成为定制,但是,年号源远流长,很早就有专门的年号之学。*参见辛德勇先生《建元与改元:西汉新莽年号研究》一书,辛先生于自序中对早期年号的渊源和相关研究有专门论述,中华书局2013年版。邓广铭先生曾提出“治史的四把钥匙”,其中一把钥匙便是年代学,如果没有这把钥匙,基本史实就无法弄清楚,其后的研究也就无从谈起。年号是君主神圣的象征,更被赋予了特殊的政治意义,所以年号研究对于政治史研究有重要的意义。黄永年先生《唐元和后期党争与宪宗之死》一文,从《赵氏夫人墓志》出发,进而揭示出唐穆宗改元的历史,堪称年号研究的典范。有鉴于前辈的研究,本文以“赤乌改元”为切入,从符瑞改元的角度剖析孙吴的政治格局和治国方略。

一、符瑞与改元

年号的更改就是改元,在古人看来,年号是一种神秘的存在,不会轻易更改。改元的一般形式有即位改元、祈福改元、大事改元、符瑞改元等。符瑞又称瑞应、符应、祥瑞等,*关于符瑞名称的说法,参见陈盘先生《秦汉之间所谓‘符应’论略》一文,罗列符应名称十几种,分别是:瑞应、符瑞、符命、祥瑞、祯祥、符应、福应、嘉应、瑞命、德祥、祥异、应瑞等。收录于《古谶纬研究及其书录解题》一书,台北国立编译馆1991年版,第1-2页。即吉祥的征兆,多指帝王受命的征兆。符瑞出现后,为顺应天时,所以改元,这也是最为普遍的方式,自西汉以后长盛不衰。汉宣帝共使用过七个年号,四个与符瑞有关。*分别是神爵、五凤、甘露、黄龙。爵,古通雀。另据辛德勇先生的观点,若以“元始”为符瑞改元的话,应该是五个。关于“元始”年号辨析详见“释元朔年号所出之天瑞”小节,出自《建元与改元:西汉新莽年号研究》一书,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4-27页。三国时期,魏、蜀、吴都热衷符瑞改元,如曹魏的“青龙”“甘露”,蜀汉的“景耀”。在三国中,孙吴更钟爱符瑞年号,共改元十八次,十多次与符瑞有关,如“黄龙”“嘉禾”“赤乌”“神凤”等,这样的频度在历史上极为罕见,而且某些年号的使用时间很短,一年之内还多次改元。总之,符瑞与改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三国时期最为明显,而孙吴的事例最为典型。

孙吴政权对符瑞年号的钟爱,是其偏好符瑞的必然结果。据《禅国山碑》统计,至孙皓时,各类符瑞八十一种,数量高达一千一百八十六。*据《全三国文》卷七五《禅国山碑》的残文统计,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757页。无论是种类还是数量,孙吴都远超曹魏和蜀汉,而且发生的频度惊人,从孙权称王到孙皓灭国(222-280年)大约六十年间,平均每年至少二十次,可见其非同寻常的热情。之所以如此,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原因:

其一,与孙吴政治的天然不足有关。王夫之曾感叹:“惜乎无汉之正,魏之强,而终于一隅耳。”[3]699这番话道出了江东政治的缺陷,那就是名号。孙坚起于征讨黄巾军,得到的称号为破虏将军,但出身不过是“老兵”。孙策继承父业后,仍苦于名分,所以依附有名望的袁术,孙权早期卑微侍奉曹魏也是如此。《魏略》载:“(孙)权闻魏文帝受禅而刘备称帝,乃呼问知星者,己分野中星气何如,遂有僭意。而以位次尚少,无以威众,又欲先卑而后踞之,为卑则可以假宠,后踞则必致讨,致讨然后可以怒众,众怒然后可以自大,故深绝蜀而专事魏。”[4]1123其后浮海夷洲、经略辽东、打通交州也都是为获得更多合法性的承认,可见孙氏统治者对正统性认可的渴望,符瑞就成了绝好的选择。

其二,与当时的文化风尚有直接关联。符瑞虽发源很早,但是它的迅速发展与王莽和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大力推动有关。王莽为了篡夺帝位,“遣五威将王奇等十二人班《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德祥五事,符命二十五,福应十二,凡四十二篇。”[5]4112王莽造符命对后世产生了极深远的影响,此恶例一开,后世纷纷效仿,假托符瑞来宣称天命转移,为政权合法性找借口。刘秀也曾借助“赤伏符”宣传自己,即位后“宣布图谶于天下”,[6]84从此以后,符瑞大兴,汉章帝时有成百上千,郡国所献,日月不绝。*汉章帝章和元年(87年)诏书中提及:“乃者凤皇仍集,麒麟并臻,甘露宵降,嘉谷滋生,芝草之类,岁月不绝。”范晔在章帝论赞中也说道:“在位十三年,郡国所上符瑞,合于图书者数百千所。乌呼懋哉!”详参《后汉书》卷三《孝章帝本纪》,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7页、第159页。东汉末年,各割据势力多有僭越之心,他们把符瑞作为政治的掩护。曹丕代汉时,郡国积极奉献瑞应,刘廙等人的《劝进表》中列举了曹魏兴起的符瑞几十种,[4]63—66有天文星历之象,有五行术数的推演,也有谶纬谣言之类。由此可见,在魏晋之时,符瑞已是极为常见的文化现象,孙吴也深受当时风尚的影响。

其三,与孙氏统治者的喜好有关。孙氏统治者偏信神仙术数之学,张紘和刘备曾以五行堪舆之术劝说孙权迁都,得到了孙权的赞赏。*《三国志》卷五三《江表传》载:“(张)纮谓权曰:‘秣陵,楚武王所置,名为金陵。地势冈阜连石头,访问故老,云昔秦始皇东巡会稽经此县,望气者云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故掘断连冈,改名秣陵。今处所具存,地有其气,天之所命,宜为都邑。’权善其议,未能从也。后刘备之东,宿于秣陵,周观地形,亦劝权都之。权曰:‘智者意同。’遂都焉。”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246页。太元元年(251年),罗阳有所谓神人降临,孙权敬重有加,赠以辅国将军之位,又“于苍龙门外为立第舍,数使近臣赍酒食往。”[4]1148孙权之后的统治者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孙皓频繁的符瑞年号就可看出。此外,从都城的布局也能看出孙吴统治者对术数的偏信。据《孙吴都建邺图》考,宫城北门为玄武门;其西有白虎门;其南有朱雀门、*《三国会要》卷三八《舆地五》,注引《舆地纪胜·宫城记》:“吴自宫门南出至朱雀门六七里,府寺相属。又云:初名大航门,南临淮水,北直宣阳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68页。朱雀桥、*同上注引《初学记》:“天纪二年(278年),岑昏表修百府,自宫门至朱雀桥,夹路作府舍,又开大道,使男女别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69页。朱雀航;其东有青龙门,都城外有青溪、*《建康实录》卷二《吴中》载:“(赤乌四年即241年)冬十一月,诏凿东渠,名青溪,通城北塑潮沟。”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9页。青龙山与之相对。都城的布局完全符合五行方位的要求,其精心设计可见一斑。宫内主要建筑有神龙殿、赤乌殿、白雀观、落星楼等,也都与符瑞有很深的关系。

在孙吴众多的符瑞改元中,孙权时期的“赤乌改元”最为复杂和特殊,因此,本文以考察“赤乌改元”事件为起点,继而讨论这次改元背后的政治博弈。

二、“赤乌改元”事件

各史书对于此次改元的记载比较简略,而且有一定出入。

《三国志·吴书》载:(赤乌元年即238年)“秋八月,武昌言麒麟见。有司奏言麒麟者太平之应,宜改年号。诏曰:‘间者赤乌集于殿前,朕所亲见,若神灵以为嘉祥者,改年宜以赤乌为元。’群臣奏曰:‘昔武王伐纣,有赤乌之祥,君臣观之,遂有天下,圣人书策载述最详者,以为近事既嘉,亲见又明也。’于是改年。”[4]1142

《宋书·符瑞志》载:“吴孙权赤乌元年,有赤乌集于殿前。”[7]839

“吴孙权赤乌元年八月,武昌言麒麟见。又白麟见建业。”[7]792

《建康实录》载:(嘉禾六年即237年)“冬十二月,赤乌群集前殿。大赦。改明年为赤乌元年。”[8]44

(赤乌元年即238年)“八月,麒麟见武昌。”[8]45

三者之中,《吴书》记载最为详细,有群臣应答和孙权的诏书,其余两书,只记符瑞出现的时间地点。就“赤乌”出现的时间,三书的记载有所不同。《吴书》没有明确的时间,只说“间者”,意为最近,不久前。孙权“朕所亲见”一语可见十分确定,群臣奏议中也说:“以为近事既嘉,亲见又明也。”由此得知赤乌应在麒麟之前出现,具体则语焉不详。《宋书》所记赤乌与麒麟同在一年,具体时间也不得而知,其记载与《吴书》大体一致。《实录》记载与两书差异较大,该书记赤乌于嘉禾六年(237年)十二月就已出现,并在当年宣布改元。

就“赤乌”出现的地点,三书也有差异。《吴书》和《宋书》记作“殿前”。《实录》记为“前殿”。殿前应为某殿的前部,表方位,不可能是具体建筑的名称,范围宽泛。前殿之名出现较早,使用也广泛,就是指正殿,多是特指,比较固定。李善注曰:“前殿,正殿也。诸宫皆有之。《汉书》曰:‘未央宫立前殿。’”[9]434据记载,孙吴时期建业的太初宫规模较大,“方三百余丈”,[10]756但是此宫是赤乌十年(247年)三月改作的,在此以前只有建业宫。《江表传》载孙权诏曰:“建业宫乃朕从京来所作将军府寺耳,材柱率细,皆以腐朽,常恐损坏。今未复西,可徙武昌宫材瓦,更缮治之。”[4]1147以此推断,在改建太初宫以前,建业的宫殿只是“将军府寺”而已,所以当时的正殿或许就在建业宫内,具体殿名无可查证。就这一点来看,三者记载都比较模糊。

关于麒麟的记载,三书较为一致,时间都在八月,地点都为武昌,只有《宋书》多出“又白麟见建业”一条。从赤乌和麒麟出现的顺序来看,《吴书》是赤乌在前,麒麟在后,但不知道时间差多少。从“间者”来看,相隔不会太长,至少应在赤乌元年(238年)以内,否则不合情理。《吴志·大帝传》有“改年号诏”和“奏改年”,大体与《吴书》一致。《宋书》所记与《吴书》也基本一致。《实录》的记载符合赤乌在前,麒麟在后的顺序,但是两者相隔近九个月,赤乌于嘉禾六年(237年)就“群集前殿”,并宣布明年改元,但是《实录》和《吴书》中都没有该年大赦改元的诏书。如果改元在前一年就已经决定了,那后一年就自动使用赤乌年号,不可能停留到八月还没改元。如果已经改元,那么《吴书》的“赤乌改元”就没有必要了,所以《吴书》和《实录》两不相容。从成书时间来看,《吴书》成书于晋,作者陈寿亲历三国,所以记载应该可信。《实录》虽号称实录,但是后人追记,许嵩为唐玄、肃宗时代人,*关于许嵩生活的年代,张枕石先生从书本身提及年代和所引书目作者考证,推测许嵩应在唐玄、肃宗时期,从此说。详见《建康实录》的点校说明,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6页。距离三国已有几百年,所以难免有误差。总而言之,以“赤乌改元”的种种记载来看,《吴书》中的记录最为确切、详尽。后世的《三国会要》和《全三国文》也都采用了此记载,间接的证明其可靠性,所以在讨论此次改元时,本文以《吴书》记载为依据。

符瑞类事务由太史负责,《后汉书·百官志》载:“太史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天时、星历。凡岁将终,奏新年历。凡国祭祀、丧、娶之事,掌奏良日及时节禁忌。凡国有瑞应、灾异,掌记之。”[6]3572太史令为太常属官,职位卑微,不过六百石,这一制度到了三国时期也没有太大变动,孙吴有太史令韦曜。*《三国会要》卷二五《职官四》记载:“吴韦曜为太史令,有丞,(公孙滕,见《赵达传》),(陈苗,见《陆凯传》;赵达,见本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03页。蜀汉刘禅时,“史官言景星见,于是大赦,改年。”[4]899由此可知,符瑞改元已成为一种常态,故而不需要复杂程序,只要有司建议,几乎都会被采纳。一般先是某地言符瑞出现;紧随其后,有司奏言祥瑞顺天应时,建议改元;然后皇帝发布诏书,颁行天下。按照惯例,符瑞改元成了君臣配合的一种表演,由群臣设计并引导,君主听取建议并批准,扮演配合者的角色。帝王和臣下也都乐于此事,对于帝王来说,符瑞出现是天命所在的表现,是对政治太平的褒奖,对于臣下来说,现实的利益更为直接,*从两汉的历史经验来看,符瑞赏赐成为了一种惯例。符瑞出现后,朝廷一般会大赦天下,诏令免除租税并奖励所在的百姓以及地方官。《汉书》卷八《宣帝纪》载宣帝甘露三年(前51年)诏曰:“乃者凤皇集新蔡,群鸟四面行列,皆向凤皇立,以万数。其赐汝南太守帛百匹,新蔡长吏、三老、孝悌力田、鳏寡孤独各有差。赐民爵二级。毋出今年租。”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72页。《后汉书》卷三《章帝纪》载汉章帝元和二年(85年)诏曰:“凤皇、黄龙所见亭部无出二年租赋。加赐男子爵,人二级;先见者帛二十匹,近者三匹,太守三十匹,令、长十五匹,丞、尉半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3页。无论是名誉还是实际利益上都是双赢,所以君臣之间一直默契地配合符瑞改元的运作。

孙吴此次改元却打破了惯例。首先是记载方式的不寻常。史书对于改元的记载已经程式化,记为:某符瑞见,有司奏言宜改年号,大赦,(明年)改元。《三国志》又向来以言简意赅而著称,后人甚至嫌其太简,所以由裴松之做注。但书中对于“赤乌改元”的记载翔实很多,不仅有符瑞出现的时间、地点,还有群臣奏议和诏书,从这一点来说,这次改元并不简单。再者,此次改元的流程不合惯例。当有司建议以麒麟为瑞,应改年号时,孙权的回复却答非所问,说道:“若神灵以为嘉祥者,改年宜以赤乌为元。”他丝毫不在意麒麟,而提出“赤乌改元”。其后,群臣“以为近事既嘉,亲见又明也”顺从了孙权的要求,同意以赤乌为年号。这一记载似乎是孙权主动与群臣商讨改元,双方达成一致后才确定年号,相比以往,君臣都有积极参与,而且在这次改元中,君主参与了更多,甚至可以说是君主设计并主导了改元,群臣成了配合的对象,改元的模式发生了倒置。抛弃当前瑞应,采用以前的符瑞作年号,这种情况更是前所未有。

按照常理,麒麟成为改元的选择,理所当然,应时而改,但孙权为何要舍弃当前的符瑞,而选用一个过去的,甚至不清楚时间的模糊的符瑞作为年号?孙权为何使改元复杂化,又为何要用赤乌代替麒麟?

三、符瑞之争

从整个“赤乌改元”事件来看,这成了一场麒麟和赤乌的符瑞对决,结果是赤乌胜利,至于原因,孙权没有详细说明。在此,我们可以先考察这两种符瑞的区别,然后再分析其原因。所谓符瑞,最初大多只是普通的事物或现象,从一般到特别,则经历了一个演化的过程,这是人为选择和塑造的过程,时代愈后,它的形象愈加丰满,其承载的寓意也愈加丰富,这符合顾颉刚先生的“古史层累说”。*关于“古史层累说”,详见顾颉刚先生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一文,“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主要有三个涵义:1、可以说明了为什么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越长。2、可以说明了为什么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人物愈放愈大。3、我们在这上面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至少可以知道那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收录于《古史辩自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10页。麒麟和赤乌都经历了这样的演进,最终成为了人们所期待的模样。

麒麟,传说中的神兽,它演化为符瑞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先秦时,《诗经》中《麟之趾》篇的麒麟还没有出现瑞兽的特质。《左传》中有哀公获麟以为不祥的记载,*杜预等注《春秋三传》载:“哀公十四年(前481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钥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36页。与后世的态度迥异。麒麟之所以成为后世重要的符瑞,与《公羊传》有密切关系,其中有“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不至。”[11]536“哀公十四年获麟,此受命之瑞。”[12]30汉以后,公羊之学成为官学,麒麟为瑞的说法广为流布,汉武帝因获麟而改元,作白麟之歌,可见此说的影响。这也说明麒麟得以成为符瑞,与经学的发展和统治者的推动有莫大的关系。此后,人们继续对瑞兽麒麟进行塑造。东汉许慎说:“麒,仁兽也,麋身龙尾一角;麐(麟),牝麒也。”[13]470麒麟的象征中融入了更多儒家的理念,有仁兽之说,这种概念比较固定地发挥着影响,至魏晋之时,这种塑造几乎宣告完成,孙氏《瑞应图》详细描摹了麒麟的理想形象。*叶德辉先生所辑孙氏《瑞应图记》之“麒麟”条:“麟者,仁兽也。牝曰麒,牡曰麟。羊头鹿身,牛尾马蹏,黄色圆顶,顶有一角,角端载肉,含仁戴义。音中钟吕,牡鸣曰游圣,牝鸣曰归和。春鸣曰归昌,夏鸣曰扶幼,秋鸣曰养绥,冬鸣曰郎都。五色主青,五音主角。食禾之实,饮珠之精。步中规,行中矩。游必择,上翔而后处。不践生虫,不折生草,不群居,不侣行。不食不义,不饮汙池。不入陷阱,不经罗网。彬彬乎文章,巾巾乎礼乐。王者德及幽隐,不肖斥退,贤者在位,则至。又曰:明王动则有仪,静则有容则见。”出自叶启倬辑《郋园先生全书第23册》,长沙中国古书刊印社1935年汇印本。最初,人们对麒麟的描写极为简略,近于现实,后来逐渐玄幻化和虚无化,随着公羊学的发展以及后世谶纬的盛行,麒麟作为仁兽的形象被固化,成了儒家传统政治理想的化身。

赤乌,传说中的神鸟,被视为西周兴起的符瑞。《墨子·非攻下》载:“赤乌衔圭,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国。”[14]26汉以后,赤乌符瑞之说更为流行,除了天命兴周的寓意外,还有了更多样的意义,*赤乌有指代太阳的说法,如《春秋元命苞》曰:“赤乌,阳之精也。” 孙氏《瑞应图》有载:“乌,太阳之精也。亦至孝之应。”还有指帝王施政有为,合于礼制的说法,《礼稽命征》曰:“得礼之制,泽谷之中,有赤乌。” 孙氏《瑞应图》载:“王者不贪天下而重民,则赤乌至。”此外在孙氏《瑞应图》中还将其与孝联系一起。《春秋元命苞》和《礼稽命征》出自刘庚《稽瑞》之“赤乌成巢,玄豹释缚”条,中华书局1985年据后知不足斋丛书影印本。 孙氏《瑞应图》为叶德辉先生辑本《孙氏瑞应图记》之“三足乌”和“赤乌”条目,出自叶启倬辑《郋园先生全书第23册》,长沙中国古书刊印社1935年汇印本。但在通常情况下,赤乌与武王伐纣联系在一起。《宋书·符瑞志》载:“有火自天止于王屋,流为赤乌,乌衔谷焉。谷者,纪后稷之德;火者,燔鱼以告天,天火流下,应以吉也。遂东伐纣,胜于牧野,兵不血刃,而天下归之。”[7]765《尚书大传》、孙氏《瑞应图》、《稽瑞》等书所记与《宋书》相似。从中可以发现,赤乌与武王伐纣的联系更加固定,并且强调火和战争,这或许是将火红的颜色与鲜血直观地联系起来,进而比之于武力征伐。至此以后,赤乌不仅是天命所归的体现,还有武力扫除旧势力,鼎新革旧之意。

孙氏政权对于术数有特殊的偏好,都城布局和宫殿命名莫不严格按照五行术数的要求,所以在年号上也要精挑细选。从符瑞本身来看,孙权选择赤乌大致有两个原因。首先,它更符合五行的观点。在方位上,麒麟,属木,主东方;赤乌,属火,主南方。孙吴据有荆、扬、吴、交四州,相比曹魏和蜀汉,为当然的南方,《黄龙大牙赋》中也有:“应期受命,发迹南土,将恢大繇,革我区夏。”[4]1414这也说明孙氏自以为得南为正,故而赤乌与南方更合。在服色上,麒麟五色主青,赤乌五色主赤。由于偏信术数的缘故,孙氏对赤色钟爱有加,如朱雀门、朱雀桥、朱雀航、赤乌殿等。这样看来,赤乌符合五行的要求,所以是当然的选择。再者,与江南拜火的习俗相关。传说上古之时,南方有神祝融,掌管火事。《山海经》有载:“南方祝融,兽面人身,乘两龙。”郭璞注曰:“火神也。”[15]206《吕氏春秋》载:“其帝炎帝,其神祝融。”[16]185或有言祝融为火正之官,《国语》载:“夫黎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17]741所谓火正,就是火官,掌管火星祭祀的有关事宜,无论如何,祝融与火有密切的关联。在六朝时,江南地区盛行拜圣火。东晋元帝时“初,随帝过江有王离妻者,洛阳人,将洛阳旧火南渡。自言受道于祖母王氏传此火,并有遗书二十七卷,临终始行此火,勿令断绝。火色甚赤,异于余火。有灵验,四方病者将此火煮药及炙诸病,皆愈,转相妖惑,官司禁不能止。及季氏死,而火亦绝。时人号其所居为圣火巷。”[8]134南朝齐武帝时有类似习俗,虽被政府禁止,但民间依然长盛不衰。*《建康实录》卷十五《世祖武皇帝》载称:“(永明十一年即493年)是岁,果有沙门从北来齋此火而至,火色赤于常火而微,云以治疾。贵贱争取之,多得其验。二十余日,京师咸云‘圣火’。诏使吏浇灭之,而民亦有窃畜者。治病先斋戒,以火炙桃板七炷而疾愈,吴兴丘国宾好事士也,窃还乡邑,邑人杨道庆虚疾二十年间,形容骨立,依法灸板一炷,能坐,即全瘥。”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87-588页。从这方面看,赤乌也贴合江南地域的崇火风俗。

符瑞是传统政治文化演变的结果,其产生和发展都与历代王朝的政治变迁有密切的关系。经过漫长的演化之后,符瑞早已不只是其本身而存在,而成了一种超越自身的凝结了特定意图的政治符号,统治者们用它来表达政治理念,传达特定的信号。因此,符瑞之争只是表,而背后的政治意图才是里。

四、符瑞背后的争执

如前所说,麒麟经过经学和统治者的不断改造和增饰,已成为传统仁义政治理念的化身,赤乌则成为武力征伐,鼎新革旧的象征。孙吴此次改元,表面上是符瑞之争,实质上是符瑞背后的政治斗争。由符瑞折射到现实,这反映了孙吴政治的新旧之争,主要体现在治国理念方面,具体可分为传统派和革新派,新旧两派的斗争才是“赤乌改元”的最根本原因。

(一)新旧之争

在治国理念上,孙吴内部历来有新旧两股势力,而且两派的成分复杂。传统派方面,首先,在一定程度上,孙吴的最初政治蓝图设计就偏于传统,这和早期老臣势力的强大有关。孙权父兄早卒,他年仅十八就仓促继任,“以事授权,权哭未及息”,[4]1115可见他当时的慌乱和不知所措。他虽继承了父兄基业,但立足江东未稳,局势动荡,而自己又年少位卑,难以服众,所以只有仰仗父兄的追随者们的协助,内由张昭总揽,外由周瑜、张紘、朱治、程普、吕范等辅佐。张昭是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德高望重,南北士人都服膺其高义。《吴书》载:“及昭辅权,绥抚百姓,诸侯宾旅寄寓之士,得用自安。”[4]1221这些老臣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他们为早期政局的稳定以及孙吴的立国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孙权年少统事,但无论是心理上,还是政治能力以及其他方面都没做好必要的准备,所以他也无法真正统事,故只能委政于老臣,因此孙吴的政治规划以及治国理念都由他们设计并掌控。这些老臣多以江东利益为重,在政治上偏于保守,其主张以儒家的仁政之说为主,认为君主应效法圣王,宽仁爱民。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之战时,面对大军压境,张昭、秦松等从保全江东的角度出发,力图避免开战,并主张降曹,他们认为曹操“挟天子以征四方,动以朝廷为辞,今日拒之,事更不顺。”[4]1261张紘曾两次劝谏孙权止兵,他认为“今麾下值四百之厄,有扶危之功,宜且隐息师徒,广开播殖,任贤使能,务崇宽惠,顺天命以行诛,可不劳而定也。”[4]1245在去世之前,还留有遗书,嘱托政治方针,他说:“自古有国有家者,咸欲修德政以比隆盛世,至于其治,多不馨香。非无忠臣贤佐,闇于治体也,由主不胜其情,弗能用耳。夫人情惮难而趋易,好同而恶异,与治道相反。”[4] 1245张昭曾多次劝说孙权减省刑罚,宽以爱民,但不被采纳。

其次,许多孙权的幕僚在政治上也偏于传统,如顾雍、诸葛瑾、步骘等。顾雍由孙权提拔重用,直至丞相,但两人的政治理念有所差异。顾雍曾从学于著名学者蔡邕,并与之齐名,其修养非同一般。张昭以为法令太稠,刑罚稍重,应有所减轻,孙权询问顾雍的看法,顾雍回答:“臣之所闻,亦如昭之所陈。”[4]1226在某些政见上,顾雍的主张偏于温和,与传统派更为相符。诸葛瑾出身于琅琊望族诸葛氏,《吴书》载:“瑾少游京师,治毛诗、尚书、左氏春秋。遭母忧,居丧至孝,事继母恭谨,甚得人子之道。”[4]1232“谨才略虽不及弟,而德行尤纯。妻死不改娶,有所爱妾,生子不举,其笃慎皆如此。”[4]1235可知,诸葛瑾受家学影响很深,其思想更贴合传统理念。此外,步骘也曾以尧舜之道上书陈事,由此可见其政治理想。

革新派则呈现出别样的面貌,以孙权以及其周围的新锐势力为主。孙权在勋臣势力的庇护下成长、成熟,但随着他的成熟,政治经验的积累,他试图表达自己的政治理念。孙权好读史书和兵书,不喜欢儒家经典之类,*《三国志》卷五十四《吕蒙传》中记载孙权劝诫吕蒙、蒋钦读书时,曾回顾自己学习的过程,说道:“孤少时历《诗》、《书》、《礼记》、《左传》、《国语》,惟不读《易》。至统事以来,省三史、诸家兵书,自以为大有所益。如卿二人,意性朗悟,学必得之,宁当不为乎?宜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275页。并且教育群臣和太子也要习知近代史事,以求实用。以此来看,孙权要求政治革新,不尊奉一家之学,其主张与“霸王道”*孙权熟知近代史书,并且以为“大有所益”,可见他乐于从近代史事中学习和吸收治国理念。关于“霸王道”,参见《汉书》卷九《元帝纪》中汉宣帝教育元帝时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77页。更类似,用驳杂实用之术治国,而非传统政治所讲求伦理道德。此外,他也极力想走出父兄的影响,建立自己的功业,所以愈来愈偏离老臣们规划的政治蓝图,反抗也更强烈。

建安七年(202年),曹操要求孙权送交任子,孙吴国内对此意见不一。孙权对曹操要求持强硬态度,不愿送交,而以老臣势力为首的传统派顾及江东利益,不想得罪曹操,呈现出妥协的态势,但孙权又施加了很大的压力,所以他们犹豫不决。最终,孙权联合周瑜,又经孙权母亲出面才勉强说服传统势力。经由此事,孙权意识到仅凭一己之力,无法抗衡庞大的传统派努力,所以他积极培养自己的力量。其主要来源有三个:一是招集幕僚和宾客,如陆逊、鲁肃、步骘等。二是拉拢和他关系亲近又志趣相投的士人。其中最主要的是周瑜,周瑜与孙策同岁,曾帮助孙策转入江东,孙权统事后,两人政治主见一致,年纪相仿,孙权以兄侍之。周瑜对孙权的独立产生了重要作用,尤其是在赤壁之战决策时,他坚决支持孙权,所以后来孙权论功时,以周瑜为最,并称赞道:“孤非周公瑾,不帝矣。”[4]1265此外还有他读书时的同学朱然和胡综,他们曾共同求学,胸怀大志。三是提拔有潜力的少年。这或许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关,因为他少年统事,所以很注重现实的历练,喜欢提拔有奇志的年轻人。如陆逊,年仅二十一就投身孙权幕下,三十六岁出任偏将军、右都督,之后拜上大将军、右都护。还有张昭子弟如张承、张奋、张休,顾雍子弟如顾邵和顾谭等。这些少年血气方刚,胸怀大志,他们渴望建功立业,展现出不满足当前现状,积极进取的斗志,由于志趣相投,年龄相仿,他们也更容易聚合在一起。

其后,随着孙权自身革新势力的形成,他与传统派政治的冲突也更多了。延康元年(220年)曹丕称帝后册封孙权为吴王,在是否接受曹魏名号的问题上,他就与群臣意见不合。当时群臣议定应称上将军九州伯,不接受曹魏封号,而他却不以为然,说道:“九州伯,于古未闻也。昔沛公亦受项羽拜为汉王,此盖时宜耳,复何损邪?”[4]1123孙权称帝以后,这种分歧更加明显,群臣认为郊祀天地,以告成功,孙权斥责说:“经传无明文,匡衡俗儒意说,非典籍正义,不可用也。”[4]1237由此可见,孙权对以往的传统政治设计十分不满,在聚集一定革新势力后,他们开始突破传统政治束缚,寻求政治革新,后来在庙制、立后等问题上,也发生过相当大的争议,两派的分歧愈加明显。“赤乌改元”和诸事件的发生也是在这一背景之下发生。

(二)赤乌改元与诸事件

“赤乌改元”的出现并非偶然,它是传统派和革新派争斗的延续。如果将“禁官奔丧”、“孟宗奔丧”、“赤乌改元”等事件联系起来,将会发现其中微妙的关系。嘉禾六年(237年)正月,孙吴平议“禁官奔丧”,*《三国志》卷四十七《吴主传》诏曰:“夫三年之丧,天下之达制,人情之极痛也;贤者割哀以从礼,不肖者勉而致之。世治道泰,上下无事,君子不夺人情,故三年不逮孝子之门。至于有事,则杀礼以从宜,要绖而处事。故圣人制法,有礼无时则不行。遭丧不奔非古也,盖随时之宜,以义断恩也。前故设科,长吏在官,当须交代,而故犯之,虽随纠坐,犹已废旷。方事之殷,国家多难,凡在官司,宜各尽节,先公后私,而不恭承,甚非谓也。中外群僚,其更平议,务令得中,详为节度。”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141页。主要讨论在职官员因奔丧而弃官的问题。据记载,参与讨论的有顾雍、顾谭、胡综等,讨论的过程风平浪静,顾谭等人的意见基本一致,他们认为“必加大辟,则长吏无废职之负,孝子无犯重之刑。”[4]1141讨论的结果是“禁官奔丧,违者大辟之刑”。以往学者很少留意到这件事,以为很普通,但在这里却有两点比较奇怪。首先,在此事的讨论中,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十分平静,这种风平浪静就极不寻常。中国古代极重视孝道,父母丧更是大事,有三年之期。《礼记》对三年丧期内的守丧行为在饮食、衣服、居处、容体等方面都有具体的标准,其中包括官员解官居丧。历来朝廷对于官员居丧也给予支持,汉安帝“永初三年(109年),有诏,大臣得行三年丧,服阕还职。”[6]1560桓帝永兴二年(154年),“二月辛丑,初听刺史、二千石行三年丧服。”[6]299不孝则是大罪,甚至有:“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18]40官吏作为人子,更要注意孝道,如果大臣尽心居丧会被邻里称许,传为美名,*《后汉书》卷二十六《韦彪传》:“彪孝行纯至,父母卒,哀毁三年,不出庐寝。服竟,羸瘠骨立异形,医疗数年乃起。”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917页。另详见杨树达先生《汉代婚丧礼俗考》一书,第二章,第十五、十六小节,其中对汉代丧期和官员居丧做了详尽的考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93-222页。如果不孝,则会有严惩。汉元帝时,陈汤因为父死不奔,被司隶校尉弹劾下狱。*《汉书》卷七十《陈汤传》载:“初元二年(前47年),元帝诏列侯举茂材,勃举汤。汤待迁,父死不奔丧,司隶奏汤无循行,勃选举故不以实,坐削户二百,会薨,因赐谥曰缪侯。汤下狱论。”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007页。到了东汉余绪的三国时期,孙吴却议定“禁官奔丧”,违者以大辟之重刑,从倡到禁,反差过于巨大,这是对传统礼制和律法的重大突破。面对此番剧烈的改革,孙吴内部不可能没有激烈的反对,史书中没有不同意见的记录更是可疑。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修史者有意回护,因为在《三国志》前,东吴韦昭等曾编修国史,或许韦昭在当时就刻意回避前朝的某些事实,并试图掩盖两派的争执。

再者,议“禁官奔丧”的时机也十分巧合,嘉禾五年(236年)三月,辅吴将军张昭卒,六年(237年)正月“禁官奔丧”,不久又有“孟宗奔丧”,这些事件相继发生,其中的关联发人深思。张昭的去世是孙吴政治的一个标志性的事件:首先它意味着勋臣时代的彻底终结。因为受孙策之托辅佐孙权的老臣,大多在之前就陆续离世,周瑜、程普卒于建安十五年(210年),张紘卒于建安十七年(212年),董袭卒于建安十八年(213年),朱治卒于黄武四年(224年),孙策时期的谋主秦松、陈端也早卒,张昭作为功臣重要的代表,也是最后一个去世的。其次,传统势力蒙受巨大损失。张昭所代表的功臣集团是传统势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也是传统派的主要领袖。孙吴立国之后,长期不受重用,而且他和孙权的冲突日趋激烈,*关于孙权和张昭两人的冲突详细情况,参见王永平《张昭政治地位的变迁及其与孙权冲突的原因》,《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两人不合固然有脾气秉性的原因,但政治理念的不一致才是关系恶化的根本原因。张昭虽然早就脱离统治中心,也没有实职,但他的影响力勿庸置疑。孙权常对人说:“孤与张公言,不敢妄也。”[4]1223史书称“举邦惮之”,张昭在世时,由于他德高望重,孙权还忌惮几分,政治上也会受到一定的牵制。

嘉禾五年(236年),张昭一死,孙权试图走出传统派的阴影,准备大展宏图,所以就有了“禁官奔丧”。从参与平议的人员来看,革新派势力居多。胡综是革新派的主力之一,又是孙权的同学,“凡自权统事,诸文诰策命,邻国书符,略皆综之所造也。”[4]1418他一直负责孙吴策命文告的书写,此次的意见或许也出于孙权的授意。顾谭则是孙权提拔的年轻势力,顾谭、胡综二人分别上书,步调一致,极力主张以严刑峻法治之。丞相顾雍只是将讨论结果上呈,似乎没有发表意见。此次平议成了革新势力有计划的表演,由顾、胡二人担当,孙权暗中支持。由于张昭的去世,勋臣势力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传统派失去了有力的领导和支持,群龙无首,力量涣散,无法与革新派抗衡,最终,“禁官奔丧”以革新派胜利而结束。由于变革过于剧烈,传统派不可能没有反抗,为尊者讳的缘故,史书没透露两派斗争的蛛丝马迹,具体细节我们也无从得知。

时隔不久,“孟宗奔丧”事件的发生再次激化了革新派和传统派的矛盾,两派的斗争也显露了出来,这也成了传统派反击的机会。孟宗是三国时期著名的孝子,有“孟宗哭竹”的故事,《建康实录》中记载有他早年的经历和行孝事迹,*《建康实录》卷三《吴中下》载:“(孟)宗字子恭,江夏人。性至孝,幼从南阳李肃学。其母为作厚褥大被,人问其故,母曰:‘小儿无德致客,客多贫,故为广被,庶可得气类相接。’宗读书,夙夜不懈,肃奇之曰:‘卿将宰相器也。’故为骠骑朱据军吏,将母在营。既不得志,遇夜雨屋漏,因涕以谢母,母曰:‘但当勉之,何当泣也?’据后稍知之,除盐池司马。自能结网捕鱼,作鲊寄母,母使送还曰:‘汝为鱼官,而以鲊寄母,非避嫌也。’寻迁吴县令。时不得将家之官,宗在官每得新物,未寄母,不先食之。”又有:“母性耆笋,冬节将至,宗乃入竹林泣,笋为之生,得以供祭。”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2-83页。他也因为孝行而招来大祸,“吴令孟宗丧母奔赴,已而自拘于武昌以听刑”。[4]1141奔丧本是人之常情,天经地义,但是,此事发生在“禁官奔丧”诏令颁布不久,所以此事就严重了。如果依照诏书的决定,孟宗将受大辟之刑,可是从历史来看,他并未因此而丧命,后来还累迁至司空。这件事也许并不是孟宗或传统派有意挑起,但是却被两派利用。孟宗得以保全,得力于传统派的积极争取。从争取的过程来看,传统派在前期似乎并没有取得很好的成效,后来陆逊出面说情,才基本了结。事件的结果是“陆逊陈其素行,因为之请,权乃减宗一等,后不得以为比,因此遂绝。”[4]1141为何陆逊能扭转局面呢?这与陆逊背后的家族势力密切相关。陆逊虽然早就进入孙权的幕僚,并且一直受到重用,但不能简单地把他以及他的家族势力划入孙权为主的革新势力,因为陆氏在孙吴政治格局中有特殊的位置。与鲁肃不同,陆逊不是因为与孙权怀有相似志向才投靠的,更多的可能是孙权为了得到陆氏代表的江东大族势力的支持,积极拉拢他的。陆逊在政治理念上与传统派更为相似,他曾教导皇子“君侯宜勤览经典以自新益,”[4]1349还斥责谢景说:“礼之长于刑久矣,廙以细辩而诡先圣之教,皆非也。君今侍东宫,宜遵仁义以彰德音,若彼之谈,不须讲也。”[4]1349此外,他还上书陈事,以为科法严峻,非是帝王之道,并且劝阻孙权不要经略夷洲、朱崖以及征伐辽东。但陆逊又不是完全的传统一派,因为他还肩负陆氏一族的兴亡,出于保存宗族的考虑,他还要联合其余大族保持在江东的利益,与孙权等革新派保持合作,所以陆氏及江东大族与两派有着微妙的关系。

“孟宗奔丧”的结局已相对不错,传统派取得了一些反攻的胜利,获得特赦,但是也要顾及孙权的颜面,所以诏书依然有效,并且不得作为参照使用,孙权保持了改革者的颜面。因为两者深知还要相互扶持,所以才各退一步。从结果来看,孙权为主的革新派做出了巨大的让步,诏令颁示不久,就有“孟宗奔丧”的挑衅,无疑是个极大的打击,最后迫于陆逊等人的强大压力,不得不有所让步。传统派虽扳回一成,但由于张昭去世,传统势力仍缺乏强有力的领导,难以有力的反击,所以一再受挫,最后还是借助陆氏的力量才有所扭转,陆逊也因此获得了传统势力的好感。总之,这次争斗两败俱伤,双方都不满妥协的结果,所以酝酿着下次较量。

“赤乌改元”是“禁官奔丧”和“孟宗奔丧”的继续发展,也是当时君臣紧张关系的缩影,可视为两派冲突的阶段性小结。在改元事件中,两派政治理念的分歧更明显,主要集中在两种符瑞的争论上。麒麟是两汉以来最重要的符瑞,被列为四灵之一,*关于四灵的说法,详见《礼记正义·礼运》记载:“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02页。汉章帝时曾五十一见于郡国,汉献帝时十见于郡国,[7]792—793其影响力非同一般。其外貌特征,行为举止无不符合仁义礼制的规范,所以后世把它当作传统政治理念的化身。“明王动静有仪则见”,[7]792大意就是圣明的君主举止合乎礼制规范时才会出现,但武昌出现麒麟时,有司却上奏说是太平之应,建议改元以协和天命。如前所说,此处的有司一般是太史令,出任此官职的大多是博学通识之人,以麒麟为瑞,赞颂太平,恐怕是出自传统派的设计。因为他们大多饱读诗书,有良好的修养,抱有济世的理想,追求尧舜之治,其政治理念保守,偏于守成,他们想通过符瑞来粉饰太平,也从另一侧面展现自己辅佐的功绩,可谓一举多得。

对于符瑞的解说难免有附会和敷衍,但将乱世说成是太平,荒谬不经。东汉末以来,烽火连年,生灵涂炭,何来太平?以往群臣奏议郊祀,孙权对之曰:“郊祀当于土中,今非其所,于何施此?”[4]1136可见,他极反感传统派的曲意解说,并且对这些俗儒脱离现实的建议极为不满。相比符合经义,神秘莫测的麒麟,赤乌是更为现实的,因为孙权说“朕所亲见”,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革新势力也不赞同此种解说,一则他们不相信麒麟是所谓的太平之应,二则即使相信符瑞之说,他们有满腔热血,不满足于目前,希望成就霸业,而赤乌象征武王伐纣,有吞并天下之势,这更符合革新势力的要求。

再者,麒麟出现在武昌,孙吴的旧都,赤乌见于建业宫殿前,建业是新的政治中心,新旧形成强烈的对比。孙权坚信旧都之瑞不足以表明天意所在,如若在新都仍用旧都的符瑞,那新都的地位何在,当前的权威又何在?此次改元,孙权有意强调两种符瑞的不同,以此让群臣了解政治中心的所在,这也显示出他力图展现政治新貌的用意。在改元事件中,孙权以强硬姿态,力排众议,执意把赤乌当作年号,想利用改元来表达他如武王伐纣一样革新政治的理念。史书对此次争斗也没有具体的记载,只有君臣的“一诏一奏”,恐怕也是为尊者讳的原因。

“赤乌改元”一系列事件是孙吴政治格局变动的产物。张昭的去世是一个重要的契机,这标志勋臣时代的彻底终结,并且传统派政治势力中的老臣势力也消失殆尽,传统派实力大减。孙权看到这一机遇,他想毕其功于一役,加速瓦解传统派的影响,走出父兄的阴影,然后推进孙吴的革新政治,所以诸事件都是努力施展新政治理念的反映。改元事件的完成为这场斗争画上了句号,革新派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而传统政治势力内部危机重重,只有暂时屈服。传统派势力分崩离析,面临着重组的命运,还要考虑如何处理与孙权革新势力、陆氏等江东大族的关系,暂时无法与革新派分庭抗礼。这件事宣告了此阶段君臣之争的结束,孙权基本上达到了目的,沉重打击了传统势力,也意味孙吴政治革新时代的全面来临。

五、小结

从表面上看,“赤乌改元”是一场关于麒麟和赤乌的符瑞之争,由统治者的喜好决定。事实上,符瑞背后的争斗才是重点,也就是孙吴内部关于政治理念的争执,具体表现为传统派和革新派政治势力的斗争,最终革新派占据了上风。孙权利用传统派势力混乱之时,力图改变张昭等老一辈所规划的传统政治格局,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禁官奔丧”和“赤乌改元”都是孙权挑战传统势力的事例,传统派也不甘心退出,不断在抗争,直到改元事件结束,他们才被完全压制下来,至此,孙吴内部的争斗也告一段落。改元事件反映了孙吴政治由保守向革新的过渡,并由此开启了革新政治的历史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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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熊伟

Research of Auspicious Omens about Red Crow in Eastern Wu Reign Titles

CUI Yong-qiang

(College for the Studies of Chinese Yi Nationality, Sou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Chengdu 610041, China)

Abstract:In the Chinese history, royal courts tended to use auspicious omens for their imperial reign titles, but strangely Sun Quan(孙权) in Eastern Wu used red crow instead of auspicious unicorn proposed by his ministers to name his reign. Obviously this Gaiyuan event is closely related to Eastern Wu statecraft if the previous events of “No official for funeral” and “Meng Zong’s resign for his mother’s funeral” are considered together. In fact, this is a kind of struggle between innovation power and traditional political forces about political philosophy. Sun Quan began to consistently challenge the traditional political forces by giving order of “No official for funeral” at the death of the tradition leader Zhang and eventually completed his suppression towards the traditional political forces through Gaiyuan event. So far, the dispute came to an end and the innovative forces prevailed. Sun Wu completed its political transition from the traditional to the innovative, and thus opened a new historical process.

Key words:Eastern Wu; auspicious omens; red crow; reign title; An Political pattern

中图分类号:K23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824(2016)01-0012-10

作者简介:崔永强(1990—),男,河南汝南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历史资源与现代管理。

收稿日期:201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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