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与遗忘之间:作为一种集体记忆的瘟疫
——以1918年大流感为例
2020-03-02王蜜
王 蜜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a.文学院,b.语言文学跨学科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44)
从公元前的雅典鼠疫到中世纪的黑死病再到比较新近的MERS、SARS、埃博拉等,人类的文明进程始终伴随着各种疫难。瘟疫就像是一个实力强劲的敌人,几乎每一次交手都让人类付出惨重的伤亡代价。可以说,人类的文明史也是血淋淋的“战疫史”,而为了那些已经逝去的、还有将来的,无数和当下的我们一样鲜活的生命,它更应该成为一部“记疫史”,以集体的名义记忆“疫伤”。20世纪初当第一次世界大战接近尾声之际,西方社会经历了自现代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瘟疫,这场通常被冠以“西班牙大流感”(Spain Flu)的疫难波及范围之广、感染及伤亡人数之多,至今没有哪一次瘟疫可以与之匹敌。但是在它发生后的一个世纪里,我们在西方所谓的“记疫史”里却几乎找不到它的痕迹。为何最惨烈的瘟疫成了被集体遗忘的记忆?在新冠疫情笼罩的当下,以百年之前的大流感为例来思考瘟疫与集体记忆的问题,也势必具有了观照现实的重要意义。
一
大流感(1918 Influenza Pandemic)发生在1918年到1920年,最早有记录的病例发生在1918年3月美国堪萨斯州的军营。[1]彼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随着美国不断派远征军前往欧洲西线战场,病毒迅速在西班牙、英国、德国等欧洲国家扩散。到同年秋季,病毒已在欧洲各个国家和美国国内蔓延开来,一个月内仅美国就有20万人感染流感去世,此后数周之内又蔓延到非洲、亚洲、大洋洲等各大洲,从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部落到太平洋中央的萨摩亚岛,全球范围内凡是人口聚集的地方几乎无一幸免。
然而,这场持续了将近两年时间的流感,其感染和死亡人数至今仍难有一个权威定论。据20世纪20年代后期部分学者和政府卫生部门的不完全统计,全球五分之一的人口感染了这场瘟疫,至少2 160万人死亡。①这些统计包括:JORDAN E.Epidemic Influenza:A Survey.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1927;VAUGHAN W T.Influenza:An Epidemiologic Study.American Journal of Hygiene,1921;Report on the Pandemic of Influenza,1918-1919.His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1920等。其中2 160万的数据出自JORDAN E。70年代以后,随着各个国家和地区统计数据的细化,有学者开始以新数据为基础重新估算,死亡人数飙升至5 000万到1亿之间。②数据可参考以下文献:BURNER F.Portraits of Viruses:Influenza Virus A,Intervirology,1979,11(4):201-214;PYLE G F.The Diffusion of Influenza:Patterns and Paradigms,Rowman&Littlefield,1986;PATTERSON K D.The Influenza epidemic of 1918-19 in the Gold Coast,J.Afr Hist,1983:24(4):485-502;PATTERSON K D,PYLE GF.The Diffusion of Influenza in Sub-saharan African During the 1918-1919 Pandemic,Soc.Sci.Med,1983,17(17):1299-1307;MILLSI D.The 1918-1919 Influenza Pandemic:the Indian Experience,The Indian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Review,1986,23(1):1-40;CHANDRA S.Mortality From the Influenza Pandemic of 1918-19 in Indonesia,Popul Stud,2013,67(2):185-193;JOHNSON N,MUELLER J.Updating the Accounts:Global Mortality of the 1918-1920‘Spanish’Influenza Pandemic,Bulletin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2002,76(1):105-115。其中5 000万到1亿的数据出自BURNER F。如此,按照当时18亿的全球人口总数,这场瘟疫的死亡率竟达到了2.8%到5.6%,甚至有学者感叹:“大流感在一年内杀死的人比中世纪黑死病在一个世纪内杀死的人还多,24周内的受害者比艾滋病24年内杀死的人还多。”[2]14在死亡人数上,大流感不仅超过了其他疫病,也远远超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战共造成士兵死亡800多万,平民死亡600多万(其中有相当大比例的平民和士兵是死于大流感),而大流感的死亡人数是其数倍不止。史无前例的骇人数字背后是无数逝去的生命和幸存者的伤痛,这让大流感在当时甚至超过了改写世界格局的一战,成为西方在20世纪所经历的最黑暗的时刻之一。
二
2018年11月一战结束百年之际,70多个国家和国际组织的领导人齐聚巴黎隆重纪念一战的结束,整个世界都沉浸在对战争的回忆和对未来和平的思考中。然而吊诡的是,对于这场与一战同期但伤亡更为惨重的瘟疫,几乎没有任何的悼念和回忆。同样是百年节点,相较于声势浩大的一战百年,它悄无声息,就仿佛从未发生。事实上,这种集体的沉默并不仅仅是在这个百年的结点,在这场瘟疫发生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很难从官方的、非官方的或者艺术的、非艺术的记忆实践中觅得它的踪迹,社会的或者说集体的遗忘伴随着瘟疫的结束就已经开始了。
疫难、疫伤只有借助文本、意象和仪式等各种文化层面上的符号和象征才能从私人领域扩展到公共领域,从个体记忆转变为集体记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作为对联军统帅阿伽门农掠走祭司女儿的惩罚,射神阿波罗在希腊军中降下瘟疫,掳走无数生命,成为西方文化记忆中对瘟疫最早的文学表征,从此瘟疫被赋予一种不可逆转的、神秘的、宿命论式的意象特征。意大利作家薄伽丘的《十日谈》、英国作家笛福的《大疫年日记》、法国作家加缪的《鼠疫》等文学名著都是以曾经肆虐欧洲大陆的鼠疫为创作题材,其中“黑死病”这个名字更是直接出自于中世纪的一首拉丁语诗歌,自19世纪起被沿用至今。还有在各种影像中反复出现的鸟嘴面具,绘画创作和装饰中无处不在的“骷髅之舞”等连同文学创作一起将鼠疫深深镌刻在了西方的文化记忆当中,并且时至今日有关鼠疫的创作和研究依然在延续。对大流感的集体遗忘正是直接表现在社会和文化层面对这场灾难表征的缺位。
相较于黑死病、霍乱、艾滋病等这些已然成为人类集体记忆的疫病,有关大流感的社会记忆实践则显得异常稀少,文化意象表征也极其乏力。迄今为止,在世界范围内没有任何一个官方的纪念日是为这场大流感设立,也没有具有一定影响力、知名度的纪念碑、墓地等来悼念死难者亦或讴歌在疫线牺牲的医护人员,更没有国家或区域层面的相关纪念活动或者象征性仪式。菲茨杰拉德、斯泰因、海明威、艾特略等都是那个时代颇具影响力的代表性作家,可是我们很难在他们的创作中找到对大流感的书写。战争以及由此带来的创伤记忆成为战后以“失落的一代”为代表的很多西方作家、诗人创作的背景和主题。在艺术创作和文学叙事中,有关流感的创伤记忆远远比不上一战,如果说一战是创作的主旋律,那么这场瘟疫至多充当了一个时代的脚注而已。虽然在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创作中曾有过对大流感的短暂关注,陆续出现了一些直接以这场流感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如约翰·奥哈拉(John O’Hara)的 The Doctor’s Son(1935),威廉·麦斯威尔(William Maxwell)的 They Came Like Swallows,凯瑟琳·安·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的Pale Horse,Pale Rider(1939)等,但这些作品当时并未在学界和社会上引起很大的反响,对这些作品解读的热情也是新近才出现。随着流感亲历者和幸存者的逐渐故去,社会和文化层面的集体性沉默让1918年的这场瘟疫几乎遁入了历史的黑洞,一场毁灭性的疫难在发生后的几代人的时间里,竟然被“回忆”地如此至少,成为了一场名副其实的“被遗忘的瘟疫”[3]。吉娜·科拉塔(Gina Kolata),一位出生于20世纪40年代的美国医学记者、《纽约时报》的撰稿人,曾经写道:“如果有任何人应该了解1918年的流感,那这个人就应该是我。我在大学专修微生物学,还修了病毒学的课。但是这些课程里从未提到过1918年的这场流感。”[4]
三
集体记忆“不是一个既定的概念,而是一个社会建构的过程”[5]93,集体记忆不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和形式,它的存在从根本上讲是有意识建构的结果。因此,在集体记忆的视域范围内,没有“自然”消退的记忆,也没有“偶然”发生的遗忘。作为西方在20世纪经历的最严重的创伤事件之一,对这场大流感的集体遗忘绝非偶然,而是一系列复杂因素合力封印的结果。
一是战时的新闻管制与战后纪念文化的遮蔽。自古无论中西,大灾大乱之后必有大疫,战争和瘟疫总是相伴而生。首先,大流感在文化上的失语症要追溯到与它接踵而至的一战。“(对大流感的)报道总是不全面的。战时许多欧洲国家,特别是德国、奥匈帝国和俄国等的官方登记渠道都被迫中断……”[6]大流感爆发于一战后期,在前线伤亡惨重、后方紧张动员备战的情形下,多数参战国都对疫情的报道进行了媒体管制和审查。由于缺乏真实有效的报道和数据统计,即使是当时的亲历者对自己所经历的这场瘟疫也无法获得全面的了解,对整个疫情的认知非常有限。这造成了疫情在很多事实层面上的模糊不清,直接导致了见证的缺失,客观上影响了其表征和叙事,为日后的失语症埋下了最早的隐患。其次,作为人类历史上首次全球规模的战争,一战改变了世界的整体格局,对各个国家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上的影响力都异常深远,因此,在“后战争”时代,整个西方社会都沉浸在由一战引发的“纪念文化”中。这种“纪念文化”表现在公共话语体系中就是战争叙事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一战成为时代的文化底板,所有社会的、集体的回忆都围绕着战争而展开,战后协约国一方的“胜利叙事”和无处不在的“创伤叙事”成为战后记忆文化中最重要的两种叙事模式。与血淋淋的战争相比,这场流感瘟疫少了刀光剑影、炮火硝烟,零星出现的有关大流感的创伤叙事既无法充当粘合剂,助力新的民族国家形象的建构,也无法担负起疗愈战争伤痛的重担。在“后战争”时代纪念文化的笼罩下,这场流感瘟疫始终被裹挟在战争叙事当中,很难在西方的集体记忆中谋得一席之地。
二是在现代性的进步叙事中“人定胜天”的信念被动摇后的失语。20世纪在公共话语体系中与战争叙事并行的是现代性的进步叙事。自启蒙以来,西方的现代化进程可谓一路“高歌猛进”。19世纪作为一个“科学的世纪”,见证了人类一系列的突破性成就,生命科学领域的进化论、细胞病理学、细菌学说都在这一时期建立,外科学和预防医学等也在这个阶段奠基或渐趋成熟。“就在20世纪20年代接近尾声之际,世界曾被瘟疫肆虐的记忆已经被忘却……不断取得奇迹的医学成为新时代的宗教,死亡似乎远离。”[4]48“人定胜天”的理念伴随着自启蒙以来逐渐形成的现代性进步叙事变得愈加深入人心。然而,这一切很快被事实打脸。在科学家还没有搞清楚大流感缘起何处的情况下,这场瘟疫又在18个月后莫名其妙地消失,并且时至今日在医学领域依然存在着很多对大流感的未解之谜。①直到1933年由Wilson Smith、Christopher Howard Andrewes爵士和Patrick Playfair Laidlaw爵士领导的英国研究小组才证实流感的病原体是一种滤过性病毒。2005年美国研究人员才宣布完成了对1918年流感病毒的基因序列重组。但是直到今天,对于这种病毒的源头、超强致死性的原因等的研究依然在继续。如果说20世纪之前的瘟疫让人们逐渐抛开迷信,开启了现代理性的大门,与瘟疫的抗争成为进步与胜利的标志,那么20世纪初的这场大流感则给现代社会当头一棒,是对逐渐滋生的一种乐观主义的无情嘲讽。在一个坚持科学至上、科学无所不能,到处讴歌现代性的时代,大流感却昭示出一个“不可控”的世界,显得异常突兀,成为现代社会无知、无能的表征。它的出现是现代性危机与风险的预警,而对这场瘟疫的集体缄默是对现代性反思的回避与信念动摇后的失语。而向来最有可能挑战和瓦解现代性宏大叙事的文学在这个时期也充斥着战争创伤叙事,作为现代性文化创伤的大流感,注定在大写的进步叙事中无法被言说。
三是大流感自身的病症特点不符合人们对瘟疫的原始想象,也缺乏可供利用的隐喻意义。在《圣经·启示录》中,瘟疫是在末日审判之前降临并负责覆灭整个世界的“天启四骑士”之首,在史学家修昔底德的笔下,(雅典)瘟疫让人们“像羊群般地死去”,即使侥幸存活,身体各处也会布满可怕的坏疽或者整个人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早期有限的医疗水平让瘟疫在人们的原始想象中成为死亡之神的代名词,它神秘莫测而又不可抗拒,往往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掠走无数生命,并且死状恐怖。相较之下,“大流感并没有像其它大瘟疫一样被社会学家或者经济史学家研究,大流感自身作为一种疫病,传染性强、感染比例高,但又不会一定致死,也不会导致人外貌特征的明显改变”[7]111。感染的病人呈现的是常见的一般流感的症状,并没有在身体外观上有任何可怕的病变,致死率也没有那么高,因此,在初期并不会引发人们对瘟疫的那种原始恐慌。大多数死亡病例也不会在短期内死亡,而是往往经过一个逐渐病变的过程,最后死于流感引发的肺炎及其他并发症。疫病留在身体上的痕迹会时刻提醒周围的人们发生在过去的灾难,但是像大流感这样病症温和又没有明显后遗症的瘟疫就会很容易被遗忘。此外,艾滋病与同性恋,埃博拉与非洲……这些疫病因为与特定群体、地域、种族等的绑定而成为社会污名化的标签,它们的溯源问题也因此由一个科学问题演变为一个政治问题,这些疫病也从一种身体上的瘟疫蔓延为人们心灵的瘟疫。然而,“那些仅仅被看作是流行病的疾病,作为隐喻,越来越派不上用场,譬如人们几乎全然遗忘了一九一八到一九一九年间的那场流行性感冒,就是一个明证……”[8]64。大流感作为一种疫病波及面广,也并不针对特定群体,在那个时代人们无法从中找到可供利用的宏大意义,从而将这种疫病作为一种社会的隐喻加以渲染并刻写在集体记忆中,这也导致了大流感在集体层面的被遗忘。
四
翻阅人类的疫病史,我们会很容易发现1918年大流感并不是唯一被遗忘的大规模瘟疫。与战争、屠杀等创伤历史相比,除了对瘟疫保留了那种最原始的、本能的恐惧,我们似乎更容易忘记历史上曾经真切发生过的、让人谈之色变的一次次疫难。对1918年大流感的忘却有以上围绕这场瘟疫自身特殊性的原因,但同时也是我们对瘟疫的又一次习惯性遗忘。对于这种习惯性遗忘的原因,笔者有以下几点思考。
首先,不同于其他创伤事件,瘟疫往往缺少作为重要见证的具体地点和死难者遗体。瘟疫经常跨越不同地域,在几个国家甚至全球范围内蔓延,往往没有具体的地域属性,而这恰恰违背了记忆的一般法则。“记忆是时空的具象”[9],地点是承载记忆的重要媒介,“不仅因为它们能够通过把回忆固定在某一地点的土地之上,使其得到固定和证实,它们还体现了一种持久的延续,这种持久性比起个人的和甚至以人造物为具体形态的时代的文化的短暂回忆来说都更加长久”[10]。奥斯维辛从一个具体的屠杀地上升为大屠杀记忆最重要的符号表征,美国原世贸中心旧址被人们冠以“归零地”(Ground Zero)成为911事件重要的悼亡地,然而对于历史上的很多瘟疫我们似乎很难为它们固定一个类似的见证地。除了缺少见证的场所,对瘟疫的记忆往往还缺少另外一个重要见证——遗体。其他的创伤记忆一般会围绕着死难者遗体形成包括墓碑、墓地、雕塑等一系列见证,但是在疫难中,人的身体不仅承载着疾病带来的伤痛,它因为携带着极具传染性的病毒,而在事实层面上成为传播瘟疫、造成伤痛的源头。因此,感染者在死亡之后,遗体往往以最快的速度被销毁,甚至完全从公众视线中隐匿,不留一丝痕迹,而无法像其他伤亡的遗体一样,成为灾难的见证。没有具体的地点和死难者遗体,瘟疫在发生过之后往往变得无处可寻,也无迹可寻。
其次,作为纯粹疾病和死亡的象征,瘟疫往往缺少集体记忆的主体。集体记忆最重要的功能是建构群体的身份认同,所以除了时空属性,这种集体的回忆一定具有群体属性,它需要一个群体充当记忆的主体去“回忆”。然而从社会和集体层面记忆瘟疫,就要厘清疫病的源头,直面疫病带来的伤亡,这就意味着要承认社会的发展依然不能确保这个群体远离瘟疫。对瘟疫的回忆和纪念在国际舞台上于一个民族国家而言,往往呈现的是一种负面形象,因此,没有哪个国家愿意出来主动“认领”瘟疫,所有瘟疫的源头都无一例外被建构和想象成源于外部。“梅毒,对于英国人来说,是‘法国花柳病’(French pox),对于巴黎人来说,是‘日耳曼病’(morbus Germanicus),对弗洛伦萨人来说,是‘那不勒斯病’(Naples sickness),对于日本人来说,是‘支那病’(Chinese disease)。”[8]1211918年大流感因为中立国西班牙的首先报道,而被其他国家立刻纷纷冠以“西班牙流感”的名字一直被沿用至今,就是最好的例证。对瘟疫的集体记忆成为不同国家之间博弈的一个场域,如同对待瘟疫本身的态度一样,对于一切有关瘟疫的记忆很多国家也是避之不及。
再次,瘟疫被习惯性地理解和建构为“天灾”而非“人祸”,掩盖了记忆的伦理价值。不像战争暴力等的创伤,瘟疫并不是政治决策或地区冲突的直接产物,每一次瘟疫从爆发、蔓延到最后结束都有其相对固定的发展进程,人类无法预测和左右,而且其中充满各种不可控的风险因素。因此,与其他“人祸”相比,瘟疫更多地被理解为一种“天灾”,这在医疗和科技水平相对滞后的前现代和现代的早期尤其明显。对各种“人祸”的记忆是为了避免其重演,比如对战争的纪念与回忆是为了尽可能避免未来无谓的冲突和伤亡,但是一旦将瘟疫的内核定义为“天灾”,就意味着它超出了可界定、可控制的范围,伤亡也就不再具备胜利的、宏大的、英雄的意义。没有了可供挖掘的“崇高”属性,对过去的记忆也不再有观照未来的价值,伤亡仅仅蜕变为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无名无姓,也就失去了记忆的必要。“当流行病确乎在和平或战争中成为决定性因子时,对它的强调无疑会弱化以往的历史解释力,故而史学家总是低调处理这类重要的事件。”[11]事实上,即使到了科技文明昌盛的时期,虽然对瘟疫的解释已经逐渐摆脱了宗教鬼神,但是瘟疫作为“天灾”的固有观念依然根深蒂固,对于掌握话语权的群体来讲,与纯粹的“人祸”相比,瘟疫没有那么大的利用价值(“解释力”)。因而在历史书写中许多影响重大的疫难,其地位依然远远比不上所谓的“人祸”。
五
“我们凭记忆来记住事物,如果我们不记住遗忘,那么听到遗忘二字,便不能知道二字的意义,因此,记忆也记着遗忘。”[12]如果我们对某一种记忆已经真正、彻底地遗忘了,我们是没办法讨论它的,真正的遗忘是我们触不到的。1918年大流感并没有随着亲历者的逝去而完全消失,它虽然在集体层面上被遗忘,却始终通过口口相传的家族故事,为数不多的医生和科研人员的日记、医学记录等个体记忆的形式存在,我们也能在后来的文学艺术作品中不断发现它存在的“痕迹”。随着科学家对1918年大流感病毒的一步步“破译”,以及2000年以来类似瘟疫的频繁爆发,越来越多的西方学者开始重新将研究的视角转向这场瘟疫,被忘却的记忆逐渐回到大众视野中。对大流感集体的遗忘不是偶然,它一直以来在私人领域中的延续性存在以及当下重又获得关注也绝非巧合,这种在记忆与遗忘之间的徘徊不定从根本上源于其创伤的内核。
大屠杀的幸存者露丝·克吕格(Ruth Klüger)曾经在回忆录《继续活着》中写道:“有关奥斯维辛的记忆是嵌入我灵魂深处的一颗子弹,没有任何手术能将它取出。”[13]1918年大流感是现代性的文化创伤,于西方社会而言它就是这样一颗没有拔出的子弹。大流感没有借助各种表征进入到西方的集体记忆当中,却也没有被完全遗忘,而是像一个历史的幽灵徘徊在记忆与遗忘之间,成为让·利奥塔笔下“创伤化”的存在。这场疫难是人类整个文明进程中的重要节点,却从未被象征化、符号化,没有被整合进西方社会的集体记忆当中,只能作为未经治愈的创伤残留在我们灵魂深处。
记忆灾难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但事实上,对于瘟疫无论我们记忆与否,我们都不能彻底摆脱它,至少在可预见的时间期限内无法打破这种看似宿命论式的因果链。但是作为一种集体记忆的瘟疫,其创伤的内核决定了我们不能遗忘。创伤的言说需要时间上的距离,创伤越大,所需要的时间越长,但是无论多久,都必须面对。如今,距离1918年大流感已经过去了百年,不断重演的历史也在当下警醒着我们是时候深入历史中最为暗淡的角落,将这场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疫难放在聚光灯下重新回忆、重新审视。瘟疫与人类相伴而生,认识瘟疫就是认识我们自身的存在,在现代性的生存危机中,重新认识和定义瘟疫显得愈加紧迫。瘟疫是“天灾”,更是“人祸”,后者才是其内核和本质,决定了我们记忆瘟疫的伦理向度。直面创伤,记忆瘟疫是人类文明进程中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任何对瘟疫记忆的遮蔽、消抹和遗忘都是瘟疫本身的一种灾难性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