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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圈女孩的流量战争:数据劳动、情感消费与新自由主义

2020-03-02

关键词:饭圈明星流量

童 祁

(香港中文大学文化与宗教研究系,香港)

一、引 言

大数据作为一种新的互联网技术法则被广泛运用和讨论之后,一个名为流量的幽灵,正在中国的网络上空徘徊。如果将大数据简化为海量的数据集合①在《国务院关于促进大数据发展行动纲要的通知》里,大数据被定义为“以容量大、类型多、存取速度快、应用价值高为主要特征的数据集合,正快速发展为对数量巨大、来源分散、格式多样的数据进行采集、存储和关联分析,从中发现新知识、创造新价值、提升新能力的新一代信息技术和服务业态”。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5-09/05/content_10137.htm。,流量则可以看成是经过算法(algorithm)获取、存储、分析、引导的大数据:它既代表着用户访问和阅读数量,也意指能够被量化和转换为生产资料的数据内容集合②何为流量,学界和业界并没有统一的定义,一般将其视为访问量或者是阅读量,比如网站流量。本文认为,流量并不是简单的用户人数或者访问次数,而是能够被检测、储存、计算的用户阅读、生产内容总和。流量的概念和对其的使用在发展过程中变得更为复杂,并且与大数据和算法技术的兴起紧密相连,算法简单来说就是系统计算、处理数据的演算方式。。简言之,流量源于用户在网络平台的活跃程度。一方面,流量成为互联网注意力经济的通用货币,引发资本趋之若鹜;另一方面,流量至上,数据造假的风行,又成为业界口诛笔伐的对象。

流量明星似乎成为流量热潮的拟象和中介。超高粉丝互动带来的数据热度,以及粉丝超高消费能力带来的商业变现,成为流量明星的两大表征。以打榜、控评、狂热消费等“做数据”方式追星的流量饭(fan)圈文化③打榜,也被称为打投,指粉丝投票帮助明星在某个人气榜单中取得较高的位置。这种投票不仅耗费时间长,重复性强,同时需要花费大量金钱以购买虚拟道具甚至是投票服务。控评,也被粉丝称为“空瓶”,是指粉丝操控微博评论,包括复制发布统一文案,抢占评论前排,举报负面评论等,这已经成为饭圈的程序性操作,几乎每一个粉丝后援会都有专门的控评小组。,受到从学界到媒体的广泛批评。2019年蔡徐坤的粉丝和周杰伦的粉丝在微博超话进行数据排名大战,2020年肖战粉丝在微博号召群体举报同人作品引发社会争议,随后将肖战新歌《光点》送上华语乐坛第一支销售额破亿的数字单曲宝座。微博成为饭圈最重要的流量“战场”,被称为“饭圈女孩”①虽然本文探讨以女性为主的粉丝实践,但并不意味着男性粉丝的缺席,比如少女偶像团体背后就有很多所谓“疯狂”的男性粉丝存在。只是“饭圈女孩”被建构为一种问题化的主体,这种问题化的生成有很多探讨空间。的粉丝们在微博集体制造一个又一个数据奇迹。

本文试图回到制造流量的场域——以新浪微博为代表的社交媒体,拆解流量的生产过程,通过探讨饭圈的运转机制,来展演数字粉丝经济中数据、情感、消费三者的复杂互动关系。同时,本文关注的并不是某一个特定明星的饭圈,而是微博上饭圈女孩作为一种“问题化”主体的普遍状况。月活跃用户高达5亿的微博②微博2019年第四季度及全年财报显示,截至2019年底,微博月活跃用户达到5.16亿,相比2018年年底净增长约5400万,其中移动端占比94%,用户增长与流量提升并重。2019年微博全年营收提升至122.4亿元,其中广告营收达到106亿元。参见《微博月活跃用户达5.16亿竞争壁垒依旧稳固》,https:∥tech.sina.cn/i/gn/2020-02-26。,成为中国最大的粉丝集结地,并自诩为“粉丝经济时代的引领者”[1]。饭圈女孩们在微博上通过长时间不断地发帖、点赞、转载等方式生产内容,将情感转化为数据劳动,数据聚积成为流量,成为明星的热度,同时成为情感消费的动力。社交媒体、技术资本、娱乐资本、在线内容平台、品牌方、营销公司等多方利益相关者(stakeholders)携手从粉丝身上榨取利益,想方设法制造数据,共同促成了流量经济的生成和运转。流量既是一种数据集合,是生产资料和计算法则,也是粉丝经济的催化剂和黏合力。粉丝在流量的生成运转过程中虽然有集体的仪式感和愉悦感,也有协商和抵抗,但出于对偶像的情感,还是“自愿”成为 “数据女工”和“韭菜”,参与到资本游戏中,并且内化与合理化(justify)这一资本逻辑的正当性。在社交媒体上,情感成为可以“数据化”(datafication)的信息,并转化成为流量和资本的源泉。

正如邱林川所洞见,大数据成为新自由主义扩张的新工具。[2]1092但新自由主义如何扩张,如何在大数据权力的推动下进一步演变,饭圈文化和流量明星或许可以成为一个案例,用来探讨新自由主义的数据化,及其对文化生产和政治生态可能造成的影响。

二、流量背后的饭圈数据劳动

在数字时代,粉丝被认为一直处在媒体产业变革的前沿,数字革命对粉丝社群产生深远影响。[3]同时,粉丝是早期且非常热情使用新媒体技术的一群人,他们以此来扩大活动范围和联通程度。[4]社交媒体作为粉丝集结空间,究竟对粉丝社群有多大影响,学界并没有定论。比如在加拿大学者蕾哈娜(Rhiannnon Bury)看来,脸书、推特等社交媒体虽然能提供给参与式粉丝(participatory fans)一些快感,但其结构与功能上的限制无法促进用户深度互动,因此也不能形成粉丝社群。[5]而曾经被认为是中国版推特的新浪微博,从2009年运营至今,却成为饭圈的形成和发展的宰制性力量。笔者访谈的多位80后、90后饭圈女孩,都是在加入微博之后,被平台推送以及粉丝“安利”(分享、推销)的明星内容吸引,从而进入饭圈。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饭圈女孩等于微博女孩。过去十年间,国内大众同时见证了社交媒体的成长与饭圈文化的爆发。

众多粉丝研究学者都将2005年视为中国粉丝文化元年,因为电视选秀节目《超级女生》的投票机制,粉丝群体第一次大规模进入大众视线和市场体系中。[6]百度贴吧在当时成为主要的粉丝互动交流平台。但贴吧是一种闭合型的交流社区,需要特意搜索某个明星并加入贴吧才可以参与讨论,在激烈的用户抢夺大战中,日渐被明星进驻后更为开放互动的微博取代。业内人士指出,从2015年开启的“娱乐营销大幕”,让微博“重获新生”,随后两年净利润均以超过200%的速度飞驰。[7]大幕的开启,正是因为在大数据和算法技术不断发展下,微博逐渐建构起一套专门为追星设置的体系,一种特殊的数据生产和流量打造规则。粉丝数量、阅读数量、用户生产内容数量等等,成为“热门话题”“热搜”的标准,也成为流量的直观参照。艾曼数据与新浪共同发布《2018微博粉丝白皮书》,骄傲地指出“粉丝数据意识升级”,41.6%的粉丝在官方后援会中的角色是数据,84.1%的粉丝参加过数据组的活动。[1]饭圈女孩被建构为一种问题化的主体,不同于一般的迷群或者说粉丝群体,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其对数据的执迷。微博恰恰是刺激和催生粉丝数据意识和劳动的“工厂”。

数字时代,用户生产内容(UGC)可以转化为数字资本主义的生产资料,已经成为一种共识。学界早有免费劳动(Free labor)、数字劳动(Digital labor)、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r)等等概念,来探讨互联网时代用户无偿提供文化和技术劳动,诸如建立网站、改良软件等等。[8]传播政治经济学者以游戏产业为例,探讨娱乐产业中休闲与工作界限的模糊导致“游戏劳动”(Playbour)这种混合劳动形式的出现。[9]粉丝劳动(Fan labor)作为一种以情感为基础的免费劳动,也受到颇多关注,比如粉丝活动作为有生产力的劳动,为媒体文体(电影、电视作品等)、营销公司等带来的相应价值。[10]内地学者陈璐通过百度贴吧韩流粉丝集资应援,揭露粉丝劳动在资本主义世界被剥削的本质,成为跨国娱乐资本控制粉丝社群的新手段。[11]以上可以看出,诸多学者讨论集中在音乐、影视或者游戏产业中,粉丝免费劳动生产出可以被商品化或者说可以供商品化使用的内容,但是较少学者关注社交媒体不断刺激用户生产内容,并经过算法整合、分析、汇聚成流量后带来的巨大利益。本文则聚焦饭圈女孩在微博上的群体实践和内容生产。微博既是饭圈集结的社交媒体,同时对饭圈内的粉丝群体劳动行为起到关键性影响。

饭圈内部有专业细致的组织分工,比如打投组、宣传组、反黑组、净化组①反黑组成员搜索微博上的明星“黑料”(负面信息),向新浪客服平台投诉,并把这类博文编辑成链接,以便于粉丝群体一起投诉。净化组成员主要负责微博和其他搜索平台的词条排序。反黑组和净化组的分工可能会重叠或者干脆合并。等等。依据不同的分工,粉丝被定位为前线粉、数据粉、氪金(花钱)粉等。这些角色分工象征着不同形式的粉丝劳动,并且时有重合,劳动与消费成为进入饭圈的基本门槛,也是饭圈女孩的基本义务。相比于独立撰写宣传文案、修改图片、剪辑视频等需要相应技术功底的粉丝行为,数据劳动因其操作简单,可复制性、技术含量低,成为能够最大范围内调动粉丝的劳动形式。本文使用“数据劳动”这一术语,直指粉丝为了增加能够被计算、被量化的明星流量热度,在社交媒体引导下集体发帖、转载、点赞等行为所付出的劳动;同时强调对于平台和资本而言,粉丝生产的内容数量远比质量重要,吸引更多用户长时间、自发地、群体地、免费地、稳定地进行数据劳动,不断制造更多数据,才能生成流量的洪流。因此本文将饭圈定义为在社交媒体、大数据与数字经济的共同作用下,以微博为主要的社群连结场域,通过仪式性的数据劳动和集体性的情感消费表达对明星的支持,并且组织严密、分工明确、行动迅速的庞大粉丝/追星群体。

在微博上,饭圈女孩追星的方式已经变成发帖和做数据的日常,饭圈女孩时常自嘲自己为“数据女工”。如果将微博视为数据劳动的工厂,而以下几个微博功能,就成为粉丝付出劳动的“车间”。

明星势力榜。2014年7月上线以后几经改版,最终形成以地域划分的不同榜单。而内地榜则是饭圈女孩的主要争夺之地。该榜单的最终得分,由五部分组成,每项各占20%②关于微博明星势力榜最新的榜单规则,笔者于2020年6月5日参考以下网址:https:∥chart.weibo.com/chart/introv2?rank_type=5&version=v1。:(1)阅读人数,指明星发布内容后,微博各个客户端的阅读总人数;(2)互动数,是用户与明星产生互动行为的数据统计指标,由两部分构成(用户对明星近30天发布的内容产生的互动行为,包括转发、评论微博,赞微博,回复评论,赞评论,用户在明星粉丝群内的发言);(3)社会影响力,指明星被提及的阅读量,以及被搜索的搜索量;(4)爱慕值,指明星收到粉丝赠送“虚拟鲜花”的数值;(5)正能量值,指明星发布的正能量相关微博以及带动粉丝所进行的正能量传播。这五项指标各自有极为繁杂的计算法则,并且规则可能随时变动。比如互动数里的点赞这一项,原本只计入粉丝给明星微博点赞的数值,2019年规则变化,点赞主微博下方的评论,评论的点赞数值也会计入到主微博数值中。这也无形中给粉丝增加了新的劳动量(比如需要给明星的微博下方评论“补”赞)。而正能量值的判断则更为复杂,包括宣传公益、转发官方媒体导向类微博等。

超话。2016年6月6日,“#鹿晗#”成为第一个正式开通的超级话题,粉丝通过超话聚集,自此开启了“明星超话”时代。根据官方账号“超话社区”,2016年12月27日,鹿晗成为首位超话阅读量突破1 000亿、首位超话粉丝数突破100万的明星,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数字,却成为鹿晗“顶级流量”的证明,也被新浪官方、娱乐产业和饭圈群体热烈赞颂着。争夺超话明星榜第一位,也成为“顶流”饭圈的义务。蔡徐坤的粉丝与周杰伦的粉丝进行超话排名大战,守护偶像的榜首位置,也是由此而来。这一似乎能用代际冲突、网络狂欢、饭圈脑残等刻板印象一带而过的娱乐事件背后,正显示出数据权力和劳动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对饭圈的影响。

搜索栏和词条广场。在微博各个客户端搜索明星,会出现关联词条,比如“xx明星 某产品代言”类似的词条。按照微博的官方说法,这些词条是算法依照被搜索/点击次数排序的,点击词条会显示包含该词条相关内容的微博,也就是所谓的词条广场。几乎每个饭圈都有给新粉的词条净化科普贴。粉丝们要每天完成净化组给予的日常任务,浏览某些微博超过15秒钟,带某些特定的词条发微博,让包含所谓好内容的词条,比如明星的代言产品、明星的作品等等上搜索栏,让不好的内容,也就是所谓的黑料下搜索栏。净化组还会告诫粉丝,看到不好的词条不要去搜索更不要贡献点击量。

以上就是粉丝日常数据劳动的微博“车间”,数据女工们每天需要浏览明星微博主页和具体内容,反复转发明星微博来冲明星势力榜,给明星的发帖和下方评论点赞,给提及明星的媒体号、品牌官方号、营销号点赞、评论,向新浪官方投诉恶意的营销内容等(“举报”),在超话签到、发帖、评论来获取分数①发帖格式也有固定要求。每个明星超话的发帖要求都大同小异,通常要带两个左右的明星话题,不少于十五字的文案,加图片或者视频,同时要@明星本人。,根据超话排名情况决定如何送分(比如粉丝们觉得周末留分,周一冲榜是合理战术),同时要互相提醒每月5号积分清零前送完积分。超话级别和“铁粉”标识成为粉丝在饭圈内部情感付出的象征,是对明星爱的证明,更是粉丝数据劳动多少的证明。超话等级越高,付出的时间成本和劳动就越多。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些数据真的会给明星带来影视或者广告资源,关于是否要做数据,如何做数据,饭圈内部也有过无数次的纷争,这同时涉及到粉丝之间争夺饭圈话语权的战争。但数据劳动与粉丝感情的连结却已经不容置疑。利用这种情感连结,微博可以不断调整规则,在新的算法加持下,创造新的榜单需求,刺激新的数据生产。粉丝的数据劳动,虽然没有具体的物质性成果,也较少产出优质内容(并不排除少数粉丝进行的高质量图片、小说、漫画、视频等创作),却依然是一种有生产力的劳动。数据既是粉丝的劳动成果,也是刺激粉丝经济的生产资料,同时成为各方利益相关者追逐和掌握的流量权力。

三、数据背后的集体情感消费

通过上文剖析微博作为数据工厂催生的榜单规则,或许可以明晰为什么在粉丝眼中做数据如此重要,流量也成为明星成功的标志之一。微博不断采用新的规则和算法来榨取粉丝劳动,却自诩“帮助粉丝在追星过程中逐渐占据主导地位,达到自我炫耀以及自我价值实现的满足”[1]。在这种粉饰下,粉丝的所谓“主导地位”和价值实现,被数据劳动和情感消费置换。必须承认粉丝在追星过程中会感受到愉悦,也能获得积极向上的力量②笔者在微博上看到非常多粉丝现身说法,比如,因为某某明星的激励,想成为更好的自己。追星的正面意义也被各方肯定过,但饭圈女孩依旧承受诸如脑残、低龄、疯狂等各种污名。,但饭圈集体的情感却被数据化、商品化(commodification),数据劳动既是连结饭圈内部社群情感的仪式,也成为刺激情感经济(affective economics)的重要支撑。数据与消费以流量明星之名裹挟在一起,互相生成、转化,绑架饭圈的情感与劳动,成为群体之爱的表达方式。

饭圈日常数据劳动虽然繁琐但并不复杂,当明星因为绯闻或者其他不利传言上微博热搜榜的时候③虽然微博热搜榜名义上是经过算法演算出来的最热搜索话题,但事实上一直因为营销买榜或者撤榜而为人所诟病。特别是热搜榜第三名,是公认的广告位。新近例证是2020年6月10日,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约谈新浪微博负责人,针对微博在蒋某舆论事件中干扰网络传播秩序,暂停其更新微博热搜榜一周,时间自2020年6月10日至6月17日。,才是饭圈成员真正团结起来进行集体性数据战争的时候。这类所谓的“黑热搜”有两种出现可能:其一是“空降”,即毫无预兆突然出现在热搜榜上,粉丝通常将此种情况认定为“对家”(产生竞争关系的其他明星)恶意买榜,会通过微博喊话、粉丝群、微信群等方式迅速集结起来,并通过集体短时间内快速发帖、转载来“净化”热搜广场,笔者就见证过数千名粉丝在十分钟之内同时转载同一条澄清微博,让此条微博占领广场热门的情况,而这也是粉丝通过实验破解微博算法得来的有效方式之一,在“非战争”状态下粉丝甚至会组织各种趣味实战演习,来向新粉普及如何占领热门评论、热门转发(这涉及到微博另一项复杂的算法,即账号“权重”问题,只有权重高的账号才能出现在前排);其二是饭圈内部早有预警,明星会在某天因某件事情上负面热搜,粉丝后援会可能通过组织线上活动或者其他方式,来分散粉丝内部因为偶像事业受挫带来的群体性情绪低潮。笔者看过张云雷的粉丝在微博组织“学曲艺大赛”,短短一周之内就有上千名粉丝上传自己的演唱视频,并且投票评选出优异作品。这种线上比赛不仅加强了饭圈内部的连结,让粉丝更加享受追星带来的愉悦感和文化意义,同时也是粉丝自发为偶像生产流量和注意力的方式。

如果说日常数据是持久战的话,那么反黑热搜就是关于速度、效率、信息的大数据攻防战,粉丝会根据一些大数据平台监测到的明星关键词调整发帖内容。比如某位明星的单曲关键词是“难听”,粉丝就会使用难听进行造句,“xx新歌真的不难听懂”,“xx新歌太好听了吧,果然像我这样唱歌难听的驾驭不了”,来降低单曲与“难听”一词的负面关联。在提及明星负面新闻的营销号微博里,粉丝也会通过各种方式迅速占领评论前排。这种操纵评论的“控评”方式,一直被认为是饭圈干扰言论的罪状之一。但对粉丝而言,控评却是悲壮的无奈之举。笔者采访过的多个饭圈女孩都提到,“控评让路人讨厌粉丝,但不控评,哥哥的黑料满天飞,影响口碑和商业价值,更有可能成为劣迹艺人”,“宁愿自己被骂,也不想哥哥被骂”。即使饭圈内部,关于控评也会出现各种争论,但控评最终仍然成为最常见的数据劳动和情感表达方式之一。

在这种群体被嘲笑和鄙弃的氛围下,做数据更成为饭圈内部的一种集体仪式,既加强了饭圈的身份感认同,强化了粉丝的情感连结,反黑的“战争”也让饭圈成员加强了团结和交流,获得情感能量。正如美国社会学家柯林斯在《互动仪式链》一书中所强调的,互动产生的共同情感经验能够促进群体团结,而仪式性的环节既是集体体验的高潮,也是个人体验的高峰。[12]但这种情感体验并不总是正面的。饭圈之间和饭圈内部不同属性的粉丝之间摩擦不断。无论是热爱还是激愤,情绪在群体中都会互相感染放大,特别是因为明星事业受挫引发的焦虑情绪。这也是饭圈所谓的“虐粉”行为:明星受到的非议或者挫折越大,粉丝被“虐”越狠,集体情绪越焦虑,对明星的感情就越强烈。微博的平台环境也会加剧粉丝的群体焦虑,比如营销号刻意挑起粉丝战争的事件屡禁不止。对于饭圈女孩来说,反黑组是粉丝成员变动最大也是承受精神压力最大的组别,因为每天都直面各种谩骂。很多粉丝也非常厌恶饭圈的“战争”环境,想要“跑路”。根据《2018微博粉丝白皮书》的调查显示,超过60%的粉丝不到一年就“爬墙”。[1]饭圈内部将这种粉丝称之为“三月粉”,也就是对某个特定明星的情感专注程度只能维持三个月的粉丝。大部分粉丝十分明确自己的热情终会消散,这时候大家更会抱团在一起互相鼓励:“他需要我们,再陪他一段时间”,“如果我们跑了,难道把他留给那群xx祸害吗”?粉丝这种强烈的拯救者情怀,进一步催生为强大的劳动力和消费力。群体性焦虑引发的共同反应就是“哥哥只剩我们了”,“花钱总是没错的”,“你能掌握的,只有你的爱和钱”。消费由此成为粉丝的另一层义务,另一种情感宣泄的集体仪式,甚至成为粉丝对抗娱乐资本的手段。在当下激烈竞争的明星工业特别是偶像工业下,娱乐资本也在用尽一切方法刺激和抢夺粉丝的情感,并且不断生产新的偶像来制造新鲜感和话题度。

社会学家王宁早已指出,“在现代社会中,情感需要越来越以情感消费的形式来获得满足”[13]。在探讨粉丝经济时,情感经济也是常被征引的路径,詹金斯(Henry Jenkins)用这个概念来探讨消费者如何自觉将对媒介产品的情感转化为消费动力。[14]费斯克(John Fiske)指出粉丝作为狂热消费者的两个主要特征:消费热情高以及可预测。[15]粉丝甘愿为符号价值远胜于使用价值的产品花钱,甚至保持重复而持续的消费。因此他们的消费习惯能被文化工业大致预估,而且保持稳定,在某种意义上是“理想的消费者”[15]。本文认为,在数字经济高度发展的当下,饭圈所展演的情感消费不仅是自觉的、狂热的,更是集体性的、虚拟化的、数据化的:粉丝集体为了对明星的虚拟化情感共同消费数字或者实体物品,并通过在微博发帖晒消费记录等方式将情感和消费进行数据化。社交媒体、品牌商、内容媒体、内容平台、娱乐资本等各自不断发明新的方式来刺激消费。消费和数据同时成为饭圈表达情感甚至是意见的主要途径。粉丝在消费或者拒绝消费的时候也会通过各种戏谑的方式自我调侃,比如说“自割的韭菜地”或者“我是你得不到的韭菜”。

除了微博平台,明星的数字音乐作品、时尚杂志的电子刊物等可以被反复大量购买的虚拟数字产品,也成为粉丝消费的主要对象。这种消费习惯和消费对象的改变,与网络经济发达、传统出版行业电子化趋势、数字支付便捷等都有莫大关系。比如售价为三元的肖战数字音乐《光点》能够取得如此高的销量,就与众多粉丝重复大量购买有关。在数字时代,粉丝与其说在消费符号,不如说在消费一个流量证据。在购买行为完成后,粉丝需要把自己的消费记录截图,带上相应话题,发在明星超话或者品牌方微博的评论中,以此作为明星流量的证明。这一行为被称为“晒单”。甚至可以说,购买之后在微博发帖“晒单”宣告,比消费行为本身更为重要。特别是在明星代言产品的官方微博之下晒单,向“金主”(广告商)证明明星的“带货”能力,已经成为最重要也最受尊重的数据劳动,在粉丝看来,“花钱总是没错的”。每一次晒单,都能获得饭圈内部的一片称赞,特别是那些一掷千金的“土豪粉”。粉丝自发成为“催销量”的销售人员,“每天少喝一杯奶茶,每月少买一只口红”,并且在消费过程中个人或者团体还会出现比拼,不断设置新的购买目标,花钱越多,爱意越深。商家也会通过比拼销量以及如果完成某个销量目标就会投放更多广告等承诺,刺激粉丝进行更多消费,同时把原有的广告费用转嫁到粉丝身上。“晒单”不仅是饭圈仪式性的集体消费,也是集体性的数据劳动,这种把消费以数据化的方式展演的行为,成为流量情感经济的新特征。

在网络时代,粉丝为虚拟情感消费,将自己定位为明星的女友粉、姐姐粉、阿姨粉、亲妈粉等,正是现代性“情感虚拟化”[13]一种体现。虽然大众一直诟病追星对青少年的负面影响,也有很多学者认为饭圈是青少年亚文化,多由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青少年构成,[16]但事实上,青少年群体并不是目前饭圈的消费主流。以当下最受争议的肖战粉丝为例,调查显示,超过六成粉丝年龄为25—34岁,18岁以下不足百分之一。[17]根据笔者长时间的参与式观察,不同的饭圈群体里,消费主力都是30至50岁之间自诩为姐姐粉或者亲妈粉的七零后、八零后女性。为明星消费已经成为成年女性的主要消费渠道之一,是和物质消费并行的情感消费方式。正如笔者采访的某位中年饭圈女孩的回答:“以前每周看心理医生要花1 600元,自从喜欢上xx,我每天都很开心,省了大笔钱。”某种程度上,饭圈既是不同年龄女性为虚拟情感共同搭建的幻想空间,也是她们沟通对话的现实平台,让饱受社会、家庭、事业压力的中产阶级女性有一个新的渠道来纾解、创造认同,连接社群,共享情感,让女性主体意识得以继续成长和建构。

可惜的是,这样的仪式性情感共鸣空间和女性主体意识,却在一次次的销量大战和晒单数据中被资本和流量征用。虚拟情感由此被量化,一方面量化为金钱,粉丝信奉“真金白银才是爱”,另一方面转化为数据,成为流量的一分子。“情感=金钱=劳动=数据=流量”,这是粉丝经济在大数据时代的新等式。为了维系这种等式,无论是粉丝内部还是娱乐资本,都在生产各种“虐粉固粉”的叙事和话术,比如“他只有你的爱和钱了”,来刺激和维系粉丝的情感认同。粉丝消费后在微博上晒单,引发群体性的共鸣,收获点赞或者关注、留言,既是情感维系的方式,也是流量的一部分。饭圈既是流量粉丝经济的关键参与者,同时也是被压榨的数据劳工与被“被收割”的消费者。情感在数据化之后,可计算并生产新的价值,成为供给流量的养分,并不断刺激消费。

四、大数据背后的新自由主义扩张

目前学界和媒体对于流量的批评,主要集中在流量造假和粉丝对数据的迷信上。流量热潮衍生大量的“数据注水”事件,也衍生出专门制造数据的产业链。2018年,蔡徐坤一条微博转发量过亿,引起一片哗然之际也引发社会对流量造假的关注。政府对此的监管力度也在不断加强。比如在公安部组织开展的“净网2019”专项行动中,北京警方抓捕涉嫌研发上线名为“星援”APP用于制造假流量的团伙。在网信部门的监管整改下,新浪也对转发、评论计数显示方式进行调整,除媒体账号和政务账号外,其他账号的计数显示上限均为100万,即转发、评论实际数量超过100万时,相应数量均显示为“100万+”。但这也显示出一种趋势,虚假数据被视为行业毒瘤,只要清除了假流量,规范了饭圈对于数据的盲目崇拜,就能够使粉丝经济和行业乱象重获清明。

本文认为,对于流量的反思,绝不应囿于虚假数据,更不应该让“饭圈疯狂粉丝”承担大部分骂名,而是应该看到,在数字化热潮下,在大数据迷思下,技术资本、社交媒体、娱乐资本等各方利益相关者想方设法吸引用户生成内容,制造数据,在用户并不知情的状况下使用、贩卖数据,将数据转化为商品,并且把数据化的流量逻辑扩展到娱乐、消费之外的更多领域。同时更要警惕的是,在微博培育的社交媒体环境之下,年轻一代用饭圈对立式的流量战争状态,来理解政治、社会、文化的运转。

王洪喆等人通过2016年的“帝吧出征Facebook事件”,探讨新媒介商业文化主体政治化的现象,指出粉丝消费者的政治潜能,特别是迷妹群体在消费过程中产生的相应的群体意识、媒介素养、政治知识和组织能力。[18]这种政治潜能在饭圈女孩身上屡屡展演,特别是在中美关系急转直下,美国多次试图干扰中国内政的时候。2019年“饭圈出征”国外社交媒体,与2016年不同的是,这次出征在微博上受到各方赞颂,成为热门话题。一时间,微博充斥着“守护全世界最好的阿中哥”,“阿中哥哥只有我们了”,“请建国不到400年的美国,不要碰瓷有上下五千年历史的中国;请活粉不到1亿的美国,不要碰瓷拥有14亿活粉的中国”等饭圈特有叙事方式。

粉丝主体的政治潜能,同时转化为政治生态的流量化。这种流量化可能会将复杂的政治、社会形势简化,变成群体对立和极端民族主义情绪的煽动。政治与娱乐在新媒体和新技术时代相互裹挟,成为一种新的流量政治奇观,却无助于在复杂的历史和现实情境中缓解冲突、加强共识。年轻一代朴素的爱国情感和民族主义情怀,在“泛政治化”的过程中被数据化,同时成为流量政治的急先锋。

邱林川指出社交媒体平台已经全面商业化,互联网用户掌控自己线上社交生活的能力被日渐削减,阿里巴巴、百度等技术资本使用大数据来牟取利润最大化,用户的资料、行为和用户生产的内容都能被迅速获取。[2]虽然全球范围内的大数据崇拜还是新鲜事物,但关于“准入”(access)的道德问题,对公有事物(the commons)的私有化和商品化过程,却可以追溯到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成立之初。邱林川认为大数据成为新自由主义扩张的新的工具,当务之急是如何阻止大数据这种公共权力被肆意圈禁和占用。[2]

邱林川的批评虽然犀利,却没有看到新自由主义在大数据时代的进一步发展演变,特别是情感数据化之后,人的身份出现新的转化。在众多关于新自由主义的批评中,温迪·布朗(Wendy Brown)提出,新自由主义使得政治以及其他社会逻辑变得经济化,经济成为衡量生命价值的最重要标准甚至是唯一标准。[19]经济理性(Economic rationality)渗透到人类社会的所有领域、所有关系中,民主的自由平等原则已经完全被经济增长、竞争关系所替代。温迪继承福柯对于新自由主义的批评,探讨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生产的主体(subject)——经济理性人(Homo oeconomicus)。她提出,经济理性人意味着人成为一种资本(human capital),与马克思主义的“人作为劳动力”(labor)出现本质性区别,市场的边界无远弗届。[19]资本的本性在于扩张和增长,如果人也成为一种资本,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永无宁日,一直处在必须自我增值的焦虑中,否则就会被社会和时代所淘汰。而这也恰恰是新自由主义下每个个体的宿命。

当数据成为新的商品,以及作为重要的生产资料开始刺激资本主义发展之后,包括微博在内的所有社交媒体平台、内容平台、电商平台都在想方设法吸引用户生产数据、进行消费。用户在互联网上留下的一切信息,都可以被大数据搜集、整理、分析,在当代信息技术的透视下,每个人都是一览无余的数据生产者。经济理性人由此从资本变成数据,成为数据人,不仅在自我增值,同时被数字经济绑架,不断生产各种新的数据。生产、占有更多数据成为成功的标志。这些数据同时被互联网巨头们使用、贩卖、再生产,借着数据和流量,资本可以更加畅通无阻地实现跨国族、地域、部门、产业流通。流量操控的不仅是经济模式、娱乐方式、文化表达,更可能逐渐衍生到政治以及社会其他领域。通过“饭圈出征”事件,或许可以一窥新自由主义从政治逻辑经济化,到政治、经济逻辑全部数据化的倾向。互联网巨头们掌握最大数量的数据,通过各种方式争夺用户,刺激内容生产,监管法规和政策却很难跟得上技术更新换代的速度。

五、余 论

随着粉丝经济在数字时代的迅速发展,各类真人秀用投票决定偶像未来等方式带来的民主化想象,消费狂欢带来的虚假权力,经常会带来一种赋权的假象,粉丝可以打破资本垄断的权力结构,甚至能够介入文化的生产和流通过程。诚然,在资本掌控的偶像工业和粉丝经济中,粉丝不乏参与和抵抗,但这种抵抗不能被浪漫化和过度阐释。在粉丝研究的学术语境下,几代学者持续努力为被污名化的粉丝赋权。以中国而言,这种污名仍在持续进行,并且主要通过对饭圈文化的问题化审视来体现。社交媒体的公开性,让曾经作为亚文化的粉丝活动“暴露”在媒体和大众的检视下,也很容易放大某些极端行为。无可否认,饭圈内部的洗脑式宣传、网络暴力、集资等问题的存在,必须得以正视。但这些问题并不仅是粉丝内部生成的,也不能靠批评饭圈脑残或进行伦理呼吁来解决。

本文试图通过探讨饭圈中存在的数据/流量权力,以此来窥见数字时代文化和情感被数据量化的形态。在大数据及其影响下的社会、经济、文化、技术变迁中,流量和数据不仅是主宰饭圈文化和粉丝经济的法则,改变了粉丝行为和社群机制,同时也折射了数字时代生产与消费的变革,甚至进一步影响文化生产和政治生态。大数据成为新自由主义的重要一环,饭圈或许可以作为具体案例,一窥“大数据作为一种‘技术法则’施加给社会的影响”[20]。饭圈女孩成为数据劳工,某种程度上是全世界范围内数据变成一种资本形式被各方竞逐的展演。

对新自由主义的研究与批评在学界数不胜数,并且跨越学科的界限,渗透到每一个领域,这也使得对其最新发展的追踪和响应有些困难,可能原因也在于新自由主义不仅是一套政治、经济政策与实践,也是意识形态与文化表征。在大数据被新自由主义充分利用的今天,如何避免数据权力被技术、商业、娱乐资本过度掌控,如何避免数据化、流量逻辑对于社会的整体侵蚀,如何避免数据剥削和数字鸿沟的扩大,无疑需要公权力进行限制。但公权力如何限制,限制的边界在哪里,这又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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