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主义人学与儒家伦理价值观的融通
2020-03-02王帆
王 帆
(河北科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马克思曾说:“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取决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任何一种社会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形成、传播与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与当时人民群众的思想基础有关。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在中国传播并发展壮大,同其与中国传统儒家思想有不少融通之处密切相关。本文将从马克思主义人学角度,对二者的融通之处作初步探讨。
一、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本质理论与儒家社群伦理观
西方近代古典自由主义的两大理论基石,一是个人存在优先于集体和国家,二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种思想渊源于基督教中最激进的卡尔文主义新教,并随着它成为美国的立国基础而逐渐演变为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的主流价值观。
西方自由主义思潮之所以在中国是“永远的少数派”,而提倡团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在中国占据主导地位,首先是因为儒学传统与马克思主义在关于个人与社会关系的观念上有着基本的融通之处,即两者都认为整体价值优先于个人价值,个人依存于社会,局部依赖于整体。据《论语·颜渊》记载:“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见,儒家思想认为,人之所以为人,并不是以其独立的个体存在为特征,而是作为夫妇、父子、兄弟、君臣、朋友等五伦所构成的社会关系中的一分子而存在的。儒家思想认为家族和社会是比个人更重要的现实存在,而个人的生存是以家族和社会存在为依据的。在儒家看来,人伦始于家庭,每个人都是家庭的一员,家庭不仅是个人的源头,也是个人的归宿,同时也是构成社会的基本单位。因此,儒家思想呈现“家国同构”的特征。在这样的血缘社会背景下,儒家形成了自身的道德价值观与社会责任观——夫唱妇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2)《论语》之《八佾》《雍也》《颜渊》。等等。儒家思想认为,个人只是社会链条中的一环,人在什么时候都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能孤立于家庭与社会,这是士君子修身进德的前提,也是士君子成就经天纬地的圣贤大业的条件。孔子提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3)《论语》之《八佾》《雍也》《颜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4)《论语》之《八佾》《雍也》《颜渊》。的处世准则,正是警示人们要在与他人和谐相处中完成自身的德业。
先秦大儒荀子在前人基础上提出了著名的“明分使群”观点,进一步论述了群能胜物的思想。荀子认为,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5)《荀子·王制》。。“群”即人与人之间相互联系、相互合作的组织能力。荀子认识到人类的生存发展离不开社会组织,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必须依赖其“群”力。人作为能“群”的动物,不仅离不开他人、家庭与社会,同时也离不开宇宙万物。宋代理学奠基人张载提出“民胞物与”思想。他在《西铭》中说:“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6)《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62页。张载视天下人为一家、天地为人之父母,主张士君子应敬畏天地、和同百姓、通融万物。这种“民胞物与”思想体现了人与天地万物一体的宏大思想境界。
相对于古典自由主义者塑造的个人主义的模范——《鲁宾逊漂流记》中不依赖于他人而独立生存的克鲁索形象,马克思明确反对孤立地、抽象地看待人,认为人只能是生活在一定社会关系中的现实的、感性的、具体的人。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1页。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不是作为个体的自然人的存在,而是在社会活动中通过各种关系组合起来的,在后天实践中逐步形成的。人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由丰富而复杂多变的社会关系决定了人的本质,并相应形成了人的社会属性。这一命题确立了马克思主义人学的根本思路,即不依据抽象的人的类本质来设定人性的最后根据,而是从人的现实关系中去寻找人存在的本质特征。人的本质必然是以现实性活动为原点,在实践中不断形成社会关系变化发展的总过程。这决定了人的本质不可能是抽象的、一成不变的,而是具体的、历史进行式的。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基本立场。在此基础上,马克思顺理成章地将“真实的人类共同体”所体现的集体主义原则作为其学说的基本价值观。与西方自由主义宣扬的个人主义价值观相对立,马克思主义强调将社会利益与个人利益完美地结合起来,协调国家、集体和个人三者的利益,既提倡个人为集体和国家利益而无私奉献,也强调尊重个人利益并重视人的个性和才能自由、充分地发展。马克思早在他的中学毕业论文《青年的选择》中就表达了这样的社会价值观:“在选择职业时,我们应该遵循的主要指针是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不应认为,这两种利益是敌对的,互相冲突的,一种利益必须消灭另一种的;人类的天性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们只有为同时代人的完美、为他们的幸福而工作,才能使自己也达到完美。”(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7页。马克思提倡青年人应该具有集体主义观念与为实现崇高理想而奉献自我的精神。
马克思认为的理想社会“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页。。马克思认为,人的自由是互为条件的,不存在孤立的个体自由。在资本主义社会,个人更多地以单子似方式而存在,每个人都以个人私利为中心,主张个人自由与权利,把人的“自我”、个体性彰显得淋漓尽致,而人的社会性一面被严重遮蔽甚至扭曲,从而使人成为“单向度”的、不“自由”的人。因此,马克思主张在改造世界、改变社会关系的过程中丰富人的本质,从而充分实现人的价值,并推动人和社会的协调发展。马克思申明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立场,提出了工人阶级的解放理论:无产阶级没有自己特有的阶级利益,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工人阶级的先进性首先体现在社会性上。工人阶级在生产实践中认识到,仅凭个人能力无法进行工业生产,只有通过社会化分工才能形成近代化生产的基本要素。同样,精英人物不管多么优秀,一旦脱离群众,就会一事无成。相应地,无产阶级政党既代表无产阶级利益,同时也是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的代表,这两者是完全统一的。
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的衰落虽然原因极其复杂,但根源之一就在于个人主义价值观之缺陷。不同的个人、组织与集团形成不同的利益单元,这些利益单元各自从本位出发来影响各级政府以及国会的决策,导致了国家政治生态的无序与社会生活的失范,近年来还催生了危险的民粹主义思潮。2020年以来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实践充分彰显了西方文化自身的缺陷性,同时也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力量。
二、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理论与儒家“内圣外王”之学
“内圣外王”是儒家思想体系中核心的伦理价值观,也是中华民族传统圣贤人格的写照。儒家思想尤其注重内在修养与外在事功的协调发展、相得益彰。“内圣外王”之语典出《庄子·天下》:“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内圣外王”是儒家关于达成理想人格与实现王道政治相统一的总体表述:“内圣”是圣贤人格,即士君子修身养性,扩充德性,进而希圣希天;“外王”是王道之政,即士君子襄理政务,经世济民,进而平治天下。“内圣外王”亦即修己安人,“内圣”为修己,是基础;“外王”为安人、安百姓,是目的。儒家思想认为,只有通过不懈的心性修养,才能成为“仁人君子”,在此基础上,自然能德化于行,从而达成外王之目标。“内圣”和“外王”相统一,就是士君子道德人格与实际事功的完美结合,也是净化内心与德化天下的完美结合,因此,“内圣外王”被认为是儒家理想人格的最高体现。儒家经典《大学》描述的君子修养进路为“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完整体现了儒家学人以充实内心为起始、至改良社会为终点的修养境界递进过程。儒家“内圣外王”所要达成的最高理想是圣贤气象,在现实生活中的追求则是君子人格。这种君子人格刚柔并济、内外兼通。儒家的修为之道可一言以蔽之,即“爱”(孟子称之为“善端”)的扩充与升华——由爱家族而至爱天下人,由对父母兄弟的“小爱”而至对天地人类的“大爱”。儒家心法认为人生处世要遵循自净其意、日新又新的要旨,这是培育、开发人的内在生命力的基本途径。君子在此基础上扩充德能,就会达到智虑无碍、仁及四海的圣者境界。
相对于古典自由主义代表洛克建立起以个人财产权为核心的思想体系,马克思主义明确反对以片面追求物质利益作为人生的根本目标,认为人的身心全面发展既是人自我完善的需要,也是社会发展的根本要求。马克思认为人与社会是互为因果的辩证统一关系,只有全面发展的人才能构成理想的和谐社会,而理想的社会也是促进人全面发展的基本条件。马克思从三个层面论证了人的全面发展:
第一,人的劳动能力的全面发展。马克思认为劳动不但创造了世界,而且还创造了人本身。人类劳动能力的提高促进了人类自身体力和智力的全面成熟,使人最终脱离动物界而成为万物之灵。马克思指出:“我们把劳动力或劳动能力,理解为人的身体即活的人体中存在的、每当生产某种使用价值时就运用的体力和智力的总和。”(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90页。人的全面发展的基本内容是人的劳动能力,即人的体能、技能和智能在劳动过程中得以全面、充分、自由、和谐的发展。
人的劳动能力的发展与所处的社会生存状况是对立统一的。人的劳动能力是构成社会生产力的决定因素,反之,社会生产关系也直接影响人的劳动能力的发展状况。旧式社会分工造成了人的劳动能力的片面发展,这决定了在旧式分工条件下的体力和智力发展的局限性,也决定了人的劳动能力发展的不平衡性和不完善性。随着人的劳动能力的全面发展,人就不再屈从于被迫的分工和单一的职业,每个人都能根据自己的禀赋以及兴趣爱好,自由地选择活动领域。马克思主义认为机器大工业生产为人的劳动能力的全面发展提供了物质基础,而生产劳动与教育相结合是成就人的劳动能力全面发展的重要途径。只有劳动能力全面发展的人才能彻底摆脱体力与智力的分裂状态,克服身体和智能发展的畸形化。
第二,人的活动和个性、人的需要和能力全面自由发展,克服人自身发展的片面性。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全面发展表现为人类活动的内容和形式的完整性、丰富性和可变性。在人类理想中的共同体社会,由于社会生产力高度发达,消除了强迫个人服从分工的状况,也消除了体力和脑力活动的差别,全体社会成员能够自由全面地发展自己的天性和各种才能。人们从事丰富而全面地改造自然和改造社会的活动,也从事教育、艺术、审美等改造人自身的活动。人们既从事物质生产劳动,也从事政治、社会的管理活动,同时还从事科学、艺术等的创造活动。人们在体力、智能、道德素养和审美情趣等各方面都得到充分的发展。
人的活动和个性的全面发展还表现为人的需要和能力的全面发展。需要是人的本能,也是人们活动的动力和目的。“任何人如果不同时为了自己的某种需要和为了这种需要的器官而做事,他就什么也不能做。”(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笫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86页。人的需要必然随着人类活动的全面发展而日益形成包含生存、生活和自我发展多层次的复杂体系。每个人都能通过自由活动来发展一切合理的需要。人的能力的全面发展就是全面发展自己的自然能力和社会能力、体力和智力等,并在实践活动中实现其全部才能和力量。人的能力的全面发展是实现需要的手段,也是建立主客体联系的必要条件之一。
第三,实现人的社会关系、社会交往的全面丰富与人类对社会关系的真实拥有和共同控制。社会关系是开展人类一切实践活动的基础。人类社会关系的全面发展是指人的劳动经济关系、政治法律关系、伦理文化关系等由封闭走向开放、由贫乏走向丰富、由片面走向全面,并且能够协调发展。人的全面和谐发展是全方位的,是人的自然性、社会性和精神性都得到全面和谐的发展。马克思指称的全面发展的人不是抽象、孤立的人,而是现实具体的、社会中的人不是指某一个人,而是指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全面、自由、充分的发展构成了高度和谐的真实的人类共同体。人的社会关系的全面发展必然包含人的社会交往摆脱以往的局限性,个人作为主体自由、积极地参与社会各个领域的交往。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群体、个体与社会之间的交往都得以全面实现,并形成良性互动。人的个性与素质随着社会关系的普遍化、人类实践活动的多样化而得以全面充分发展。
马克思对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论述并不局限于共产主义社会,不同历史时期都可理解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不断实现的过程。当代中国社会更是为人的全面自由发展提供了充分条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为不断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提供了政治保障,而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马克思主义人的全面发展的理论以及儒家“内圣外王”思想为不断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提供了充分的文化思想资源。
三、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异化理论与儒家人性变迁论
先秦儒宗孟子认为,人性是可以改变的。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12)《孟子·告子上》。孟子认为人性本善,具有天赋的“善端”,即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与是非之心,人以此具备先验的道德能力的萌芽,这也是人异于禽兽、高于禽兽的本质特征。人之所以变坏,是由于自身本性的迷失。人由于受到外界不良风气的熏染而蒙蔽了自身本性,人性由是变恶,因此,孟子提倡通过学习与修养来恢复人的善良本性,这就是孟子倡导的“复性”。孟子认为人通过内省,使自己的立身行事都合乎天赋的道德理念,就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儒家经典《礼记·乐记》有一段对后世影响深远的话:“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反躬”即是反省体察人生而寡欲之本性,从而自觉袪除各种不良诱因的袭扰,达到日新又新的生命境界。
孟子进而认为,人的本心如同“赤子之心”,是先天具有的善良之心,也是人道德进步完善自我的先天依据。上天赋予了每个人同样的善心,孟子称之为“天爵”。天爵是上天授予的,任何力量都不能夺易。人虽然有善良的本心,但是如果不懂得时刻珍惜爱护,而是任由外界不良因素引诱,陷溺于物欲,本心不断受到污染,那最终将会使自己失去那颗与生俱来的善心,因此,君子必须朝乾夕惕以净化心灵。孟子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13)《孟子·告子下》。,每个人都有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的可能性;而普通人要达成圣者境界,就必须“从其大体”。“大体”即为人心,就是要开发人的先天善心,以达到德侔天地的崇高境界,则圣贤可冀。同为先秦儒宗的荀子尽管提出了与孟子不同的性恶论,但与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思想一致的是,荀子提出了“涂之人可以为禹”(14)《荀子·性恶》。的观点,即认为可以通过教育实现人性的改过迁善,并且也能够实现富国强兵的社会目标。因此,儒家认为,道德教化的作用能够比行政治理更加有效地改变人性进而改变人生以及社会。
马克思人学思想的出发点与归宿都是反对人的异化,实现人的自由解放。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也是克服一切社会病毒的强大消毒剂;人的本性是热爱劳动、向往自由的,但在阶级社会中人被自己的创造物所异化,从而造成人性的扭曲。自愿、自觉和自由是劳动的本质要求,人在劳动中认识自己、完善自我,这是人的本性形成的基本过程。人的劳动如果违背了自愿、自觉与自由原则就会导致劳动的异化,进而导致人性的异化。马克思认为,生产力水平低下或者生产关系中的剥削现象都可以导致劳动的异化现象,而只有异化劳动被克服后,劳动才能成为人的第一需要。在生产力水平很高、社会产品极大丰富、产品可以按需分配的状态下,劳动就能够恢复其天然的性质,从而成为一种自由、快乐、幸福的活动。
马克思论证了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异化状况,认为工人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因此,这种劳动不是满足一种需要,而只是满足劳动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种手段。……劳动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劳动不属于他;他在劳动中也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别人”(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9—160页。。人的异化表现为人的劳动对象失去原有本质,从而人被对象所奴役。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人处于异化劳动中,劳动失去了作为人类笫一需要的本质,人成了资本牟利的工具。工人生产了劳动产品,反而却被束缚在这一对象中,成为自己生产物的奴隶。马克思认为异化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的劳动。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病态——人人把他人作为工具,自己也成为他人的工具。人人都被异己力量所奴役,人与人的关系正如霍布斯所言“人对人是狼”。
马克思主义将人的需要分为真实需要与虚假需要,其中,真实需要是展示并证明人的内在本质才能的需要,虚假需要则是在异己动因引导下形成的需要。人的需要发生异化,人的本质也相应发生异化。人的内在价值体现为有意识的自由劳动。原始社会公有制条件下人的需要与生产完全统一,私有制形成后人的需要与生产开始错位,并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达到顶峰。由于私有制自发产生的利己性,人的片面、畸形、粗鄙的需要导致人企图支配别人并占有别人的产品,结果必然是人异化为手段,沦为产品的奴隶。在私有制条件下,人的本真价值被扭曲,成为物质利益的附属品;体现在人际关系中,外在的财产、权力、地位等掩盖了人本身的价值。
马克思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其核心观点:只有消灭建立在雇佣劳动基础上的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把以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基础的私人劳动改造为生产资料社会联合占有基础上的联合劳动,才能使人的自由天性得以充分发展。马克思认为人类的解放必定是建立在消除人的异化的基础上,是在实现人与自然和谐、人与人和谐的基础上,人向本真自我的完全复归。
四、马克思主义人民史观与儒家民本思想
儒家思想渊源于上古原始社会末期尚未出现明显阶级分化的时代,因此,在君民关系问题上,“民贵君轻”“君为民而立”的民本思想是儒家伦理的传统。中华传统民本思想源远流长,起始于三代,发展于春秋战国,而成熟于西汉。《尚书·五子之歌》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泰誓上》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诗经·玄鸟》云:“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儒家思想认为统治者的根本任务是顺承天意、治理民众,而悉心体察民意,则天心自现。据史书记载:“邾文公卜迁于绎。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子曰:‘苟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左右曰:‘命可长也,君何弗为?’邾子曰:‘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民苟利矣,迁也,吉莫如之!’遂迁于绎。”(16)《左传·文公十三年》。这段话是儒家“保民而王”思想的生动体现。君王的权威来源于民众的拥护与支持,得民心是君王在位的根据,这是儒家民本思想的基础。如果君王不能履行顺承天意以治理百姓这一基本职责,孟子认为就可能导致君王“易位”的后果。汉初杰出政论家贾谊、陆贾等人继承先儒思想精粹,在一系列论著中深入阐述了民众是社稷兴衰的根本观点,在古代政治思想史中最终建构成了完善丰富的民本思想体系。
民本思想是两千余年中国传统社会的主流观念,即使是利用儒家思想巩固统治的封建统治者也熟知这一道理,如唐太宗借鉴荀子思想提出了著名的“君舟人水,载舟覆舟”的观点,并以此自励,遂成贞观之治。唐代政治思想家柳宗元在传统民本思想基础上返本开新,提出“吏为民役”的观点。柳宗元认为,为官者不是民众的主人,而是民众的仆役,是为民众之福祉而尽力的人士。明末清初之际,君主专制的弊端日渐明显,封建社会趋向没落。黄宗羲作为顺应时代潮流的思想家,认为君主专制是“天下之大害”,“后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17)[明]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页。。黄宗羲主张废除“一家之法”而以“天下之法”代之,希望通过整顿法治来限制君权。
马克思主义明确反对英雄史观,认为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指出:“历史上的活动和思想都是‘群众’的思想和活动”;“历史活动是群众的事业,随着历史活动的深入,必将是群众队伍的扩大”(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笫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03—104页。。马克思主义认为人民群众是从事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劳动者,是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人;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正确的理论知识,只有为人民群众所掌握,并运用于人民群众的实践活动,才能转化为改造世界的强大物质力量;科学技术只有应用在人民群众的生产实践中,才能转化为现实的物质成果。唯物史观认为人民群众在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决定了其是人类历史的主体。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提出了著名的观点:无产阶级是人民群众中最先进的阶级,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马克思主义人民史观成为无产阶级和人民群众争取解放的有力思想武器。恩格斯阐发了唯物史观及人民史观的能动性,他在《费尔巴哈论》中指出:“与其说是个别人物、即使是非常杰出的人物的动机,不如说是使广大群众、使整个整个的民族,并且在每一民族中间又是使整个整个阶级行动起来的动机……引起重大历史变迁。”(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笫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49页。人类历史发展过程证明:单个人的作用再大也无法与全体人民群众的合力相比。伟大人物之所以伟大,只是因为他能代表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组织领导人民群众完成推动历史进步的大业。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家一方面主张“天赋人权”,一方面又认为民众缺乏理性,不可能有效行使权力,需要以契约的形式把权力让渡给精英阶层(其实就是资产阶级)以实现社会治理,这种观点在实质上剥夺了人民群众的主体地位。
无产阶级政党的群众路线是马克思主义人民史观的具体体现,而马克思主义人民史观是群众路线的理论基石。群众路线是无产阶级政党的思想路线、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得以贯彻的根本保障。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共产党人……没有任何同整个无产阶级的利益不同的利益,他们不提出任何特殊的原则。”(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无产阶级政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只有为人民群众所理解与实践,才能真正具有行动的效能。无产阶级政党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是团结全体民众掌握政权的工具,也是组织群众实现其利益的工具。群众路线决定了无产阶级政党的本质——党性与人民性的统一。
由马克思主义人民史观结合中国传统民本思想形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中关于人民主体的重要内容。习近平同志强调指出:“坚持人民主体地位”(21)习近平:《坚持人民主体地位》,《光明日报》2019年10月22日。;“我们任何时候都必须把人民利益放在第一位,把实现好、维护好、发展好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作为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22)习近平:《始终坚持和充分发挥党的独特优势》,《求是》2012年第15期。;“让改革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体人民,朝着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目标稳步迈进”(23)习近平:《在纪念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5页。。改革开放的基本目标遵循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旨归,这是对无产阶级作为人类解放主体力量的创新性证明,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强大生命力的根本体现。
五、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与儒家思想之重践履
儒家经典《尚书·说命中》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儒家观念认为学习圣贤之道,最终必须落实到“起而可设,张而可施行”(24)《荀子·性恶》。的状态才算完成。儒家思想从不追求纯粹的形而上、超越式的玄妙理论,而是将理论与践履作了一体无隔的考量,从而确立了完整而有效的儒家礼乐刑政体系。《中庸》提出:“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其中,行是知的目的,也是检验学人是否掌握真知的标准。儒家重学习,更重践履。《论语·宪问》记述了先贤达人蘧伯玉的故事:“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蘧伯玉是春秋时卫国大夫,其人善于反省自己,并不惮改过。蘧伯玉的这种德行是通过他的一个使者告诉孔子的,朱熹在注释时说:“其但欲寡过而犹未能,则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可见矣。使者之言愈自卑约,而其主之贤益彰。”然后朱熹引用了庄周之言颂扬了蘧伯玉的高洁德性。朱熹说:“按庄周称‘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益其进德之功,老而不倦,是以践履笃实,光辉宣著。不惟使者知之,而夫子亦信之也。”(25)朱熹:《四书集注》,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227页。这里的“夫子”指的是孔子。使者出去后,孔子称赞他“使乎”,一个意思是赞美蘧伯玉善于克己反省,德性高洁;另一个意思是赞扬使者对主君忠信,并且善于辞令。孔子毕生的志向就是以周礼为准绳改造失序的混乱社会,并且身体力行,带领众弟子周游列国14年,推行自己的政治理想,其间不惜畏于匡,绝粮于陈蔡。孔子终其一生,即使晚年整编礼乐诗书,仍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著文以亲力教化为指归,绝不局限于笔墨之事。因此,孔子本人为了理想矢志不渝的追求精神为后人树立了光辉典范,值得我们效仿学习,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用这种精神指导自己的行动。
马克思墓碑上刻写着两行字:“以往的哲学家只是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实践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论证人与世界关系的出发点,也是马克思主义解答哲学基本问题的根据。实践的观点集中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的本质特征——重视行动力与社会实践性。马克思主义以实践为基础,正确阐释了人的思维与现实存在的辩证关系,并深刻揭示了解答物质与意识关系问题的关键不是抽象思维,也不是心灵直悟,而只能是社会实践,从而确立了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石——一切以实践为根据。马克思主义在实践基础上实现了唯物主义自然观与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统一。马克思主义认为实践是人类改造客观世界的能动的物质性活动。人们获取知识的首要途径在于走出书斋去参与实践。马克思认为以往哲学的最大缺陷是未能认识到人的认知对于实践的依赖性,而试图寻求永恒真理或超验实体,导致学问脱离实际。实践能动地推动认识的产生和发展。马克思主义认为实践是认识的来源、动力和目的,也是检验认识真理性的唯一标准。通过实践,人类认识、掌握、占有并改造客观世界,从而在实践中实现人的主观目的。实践是人的客观物质活动与其精神世界和意识的能动作用互相融合的过程,是人类主观能动性的集中体现。人类通过实践不但能正确认识世界,而且能真实地改造自然界,改造人类社会,同时改造自身的精神世界,从而创造一个对人类越来越有利的人化世界。马克思历史性地认识到实践是达成认知并创立理论体系的逻辑起点,认为任何时代的认识与实践都有其历史阶段性,而人类对真理的探求永无止境,就此意义而言,真理是绝对性与相对性的统一。实践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础,是人类的存在方式,构成人类的特殊生命形式,也是人类实现其本质的必然途径,具体体现在:其一,人类最重要的历史性活动,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的活动不断创造着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本条件;其二,人类智慧的结晶——思维是在实践中产生并得以证明的,实践使人类发展成有自觉意识的社会性存在;其三,人在实践活动中创造、生产人类活动方式中的一切社会关系,从而实现人的本质。
马克思主义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的需要与解决社会发展中的现实问题而创立的,并在无产阶级争取解放的实践中得以检验。通过对比可知,虽然儒家思想中用于内省、修身的“知行观”与马克思主义实践论有明显的差异,但在相当程度上,儒家“知行观”与马克思主义实践论在学理方向上是具有一定的融通之处的。
六、马克思主义公有制理论与儒家“贵公”思想
个人主义和“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信条哺育出来的必然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价值观,而尊奉团体主义的中国儒家思想与马克思主义都有“崇公抑私”的思想倾向。“贵公”是儒学的基本特质。儒家认为群体优先于个人,相应地倡导“心怀天下”的先公后私的价值观。上古时代大禹治水忘我奉公,三过家门而不入,是古圣大公无私的光辉典范。士君子以道德立身,推崇尧、舜、禹那样心系天下、福泽百姓的圣人,并以此为楷模。早在周朝初年,崇公道、贬自私,已经成为社会人士的主流意识。后世儒学提出的仁、义、礼、智、信等立身处世和治国安邦的基本原则,无不包含着存公去私的道德内涵。据儒学典籍《大戴礼记·劝学》记载,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与之而无私,似德。”水性至平,君子以此喻无私之德。《礼记·曲礼上》认为上古礼制“公事不私议”。孔子毕生以恢复周礼为己任,其重要方面是要恢复公族议政的传统古制。孟子继承了先儒贵公观念,认为“君宜公举”,在日常事务中“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26)《孟子·滕文公上》。。荀子则提出了“至道”的社会理想:“至道大形,隆礼至法则国有常,尚贤使能则民知方,纂论公察则民不疑,赏免罚偷则民不怠,兼听齐明则天下归之。然后明分职,序事业,材技官能,莫不治理,则公道达而私门塞矣,公义明而私事息矣。”(27)《荀子·君道》。儒家提倡个人为团体奉献的牺牲精神,即舍弃“小我”,成就“大我”。
先儒以天下为己任的风范为后世儒家继承并弘扬。北宋范仲淹的一句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彰显了士林君子胸怀天下的情怀;著名的横渠四句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8)《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307页。则表达了宋代理学家强烈的社会担当——胸怀天下万民,腹藏圣贤之道,开创太平大业;晚明顾炎武倡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既是明代士林风气的真实写照,更成为几百年来有志之士的座右铭。可见,公而忘私是儒家思想的基本观念,贵公轻私是儒家价值观的重要特征。
马克思认为,废除私有制是实现人类社会公平和达成真正自由的基础,并且认为只有在经济领域废除私有制,才能真正在全体民众中树立起公德观念并培养成就高尚情操。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5页。马克思吸收先前思想家的优秀成果,提出私有制是一切罪恶的根源。马克思认为人性不是先天生成、固定不变的,人性在私有制条件下形成了自私、贪婪的特点。私有制培育出“人对人是狼”的社会。民主、自由、人权在私有制条件下也会发生扭曲。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无情地揭露了私有制条件下资本对工人阶级的剥削,他认为,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私有制就成为生产力发展的阻碍,成为两大社会矛盾的根源:社会大生产与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的矛盾,社会生产的有序性要求与资本主义私有制无序性之间的矛盾。私有制在条件成熟后必然被新的公有制所取代。
在当代中国,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公有制是社会运行的经济基础,也是社会稳定的保障。社会主义中国对国有资产的运作比其他任何国家都更为成功与有效。在公有制条件下,国家代表全体人民拥有对国有企业的所有权并行使经营权,控制涉及国家经济命脉的大企业是保护本国人民利益的根本手段。藉此,国家得以对社会资源进行合理分配,保障本国国民的良好生活,最大程度上满足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社会主义制度是以公有制为基础、人民当家作主的制度。在公有制基础上,全体人民才能牢固树立起社会主义公德——为人民根本利益而共同奋斗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