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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剧作人生

2020-03-02梁秉堃

剧作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剧作家北京人艺剧作

■ 梁秉堃

(一)

话要从哪里说起呢?

1986 年春,我写了第一本书——《梁秉堃戏剧集》,在书的开头写道“真诚地对待生活,真诚地对待自己,也真诚地对待创作”这样一句话,于是之还特意给我写了个序言,其中有如下说:

12 ~14 岁, 酒 厂 学 徒;14 岁,参加察哈尔省文工团当团员;18 岁,调入北京人艺,先干灯光,后又在舞台美术部门干具体的行政工作,其中也断断续续地当过演员;1964 年开始写上了剧本。

今天出了这本集子。这就是这位作家的、几乎是所有的经历。从中我们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好学的人,不肯偷闲的人。

老舍先生曾告诫他:要勇敢地写,勇敢地扔。他听话,他就这样的做下来。同志们曾鼓励他:至少每周要精读一个剧本,写书的人首先要多读书。他都依着做了。他写了不少,也扔了不少。这本集子里的四篇剧作——《谁是强者》《王建设当官》《阵痛时刻》《夜晚过去是早晨》,都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写出来的,选出来的。在这期间,他始终泡在北京的工厂里,旁及于工厂的上下左右,厂子里的、工业战线上的众多的内行们都热情地帮助了他。

我这里不想祝贺这位从酒徒到作家的同志,二十岁出头的年龄,双鬓早生华发,只能辑出这么薄薄的一本,有什么可贺的呢!如果路线端正、引导得法,他是应该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的。

四篇剧作是按照写作的时间顺序排下来的。读者不难从中发现作者的足迹——努力摆脱肤浅的、配合政治的习惯写法,顽强地使自己的眼和笔向着生活和人的深部探寻和开掘,于是出现了袁厂长、漂亮姐儿、哈哈经理和最后那篇戏里的几个结结实实的人物。只要他认真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相信他必将会有更大的收获。

写序,原应对书中的作品或褒或贬,做出有分量的点评,但这不是我的本行,我写不出。我只能以一个普通演员和老朋友的身份,写出这样一篇不像序文的东西来。

老实地说,半师半友的于是之还是对我过奖了!当然,这是他出于鼓励帮助,也出于指明前进方向才做的。因此每次读到此序文时我都会眼里闪着愧疚的泪花,心中泛起感激之情。可惜啊,我还是做得很不够,有负于于是之兄长了!

(二)

在剧院里,曹禺院长是我另外一个重要的师长,他一直耳提面命地教我们年轻人如何来写戏,着实下了不少功夫。

有一次,我请教曹禺师:“什么才是一个戏的好效果?”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说:“什么叫戏的好效果?是不是演出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弄得观众神情恍惚,全神进入戏境,才算好呢?我以为这不算好的演出。我们始终不赞同把观众变成一种失去思索能力的傻子。当然,我们的演出企图感动观众,使他们得到享受。但更重要的,我们希望观众看了戏以后,留有余味,去思考,去怀念。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才是我们朝夕追求的好演出。”他又进一步地指出:“我们是否完全做到了呢?没有。有的做到了;有的,远没有做到。”我以为,这样一个剧作上的审美高标准是很有针对性的,需要我们深长思之,努力做之。

曹禺师曾经说过三个“不要写”——言不由衷的话,不要写;不熟悉的生活,不要写;

熟悉的生活,但是在没有从中找出你相信的道理来,并且真正想通了的时候,也不要写。

我的体会是曹禺师在主张剧作家要对待生活真诚、对待创作真诚、对待观众真诚之外,对待自己也要真诚。事实证明,要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剧作家不仅需要“识”,更需要“胆”。

(三)

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北京人艺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习惯做法——

不管是专业剧作家或者是业余剧作家,写剧本都要先有一个提纲,而提纲往往首先要请曹禺师给“号号脉”。理由很简单,他经验丰富、独具慧眼、水准很高,能够一下子判断出提纲里有没有“干货”,值不值得继续写下去。他常说:“一个剧本首先要有‘酱肘子’,光有‘胡椒面’是不行的!”

然而,请曹禺师给提纲“号号脉”,也并非易事。

曹禺师一贯认为——剧作家的劳动就是想,不断地想。针对我们“下笔千言万语,口若悬河无尽”的毛病,他从来不肯听提纲,而只是要看提纲。同时,对提纲的要求也很严格,即只能写在一张有300 字的稿纸上,还要字字入格,多一字不可。这一下,我们真作了难。每次写提纲要使出全身的本事来进行“浓缩”,甚至如同写诗一样,字斟句酌、惜墨如金。这时仿佛才体会到,凝练要比铺陈费力得多。

曹禺师看一个提纲,如果不满意的时候,从来不用激烈的批评词句,只是轻声地说一句“普通普通”“一般一般”,或者“现成现成”。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他一定是发现了你在提纲里“借用”了别人用过的“套子”。他对于中外古今的经典剧本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在这方面你想蒙混过关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为此,他提出这样的重要观点:“你要写一种人物的性格、人物的感情,要构思戏剧的冲突、悬念,你就要了解世界文学作品中已经达到的高度。写一个守财奴,古今中外都有人写,莫里哀的阿巴贡就达到这类人物性格的高度,你要再写这种人物性格,就要写出自己的东西,才能留下来。一个人的残忍,有吕后的残忍,剥皮挖眼,还有各式各样的残忍表现,只有了解了诸如此类人物的性格高度,再写这种残忍才不会重复,才会超出已经达到的水平。不熟悉这些,就不会有独特的创造,没有这种独特的创造,是写不出好作品来的。”曹禺师在创作上从来都是另辟蹊径,不嚼别人嚼过的馍,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对我们,他也同样提出如此高的要求,所以写提纲的时候,不但要注意短,更要注意新。

一次,我为了把一个剧本的提纲挤进300 字的稿纸里去,整整开了两个通宵的夜车才完成任务。

当我把提纲给曹禺师看的时候,心里总还觉得不满足,一心想着再补充点儿说明。可是,曹禺师摆摆手说:“不用了。一个剧本的提纲写得越是花哨就越是自欺欺人,或者说,是自欺而又欺不了人。真正有戏的地方,用不了几个字就能表达出来,因为它们一定会管不住地从你的脑袋里往出跳。我写《雷雨》的时候,没有提纲,可是一口气写出来第二幕里周朴园、蘩漪和周萍、周冲的喝药情节,以及第三幕里周萍和四凤的夜半幽会。”曹禺师说到这里,我连连点着头再也不作声了。

这种做法时间一长,我们便悟出其中的一些道理来。想想看,一个只有300 个字的剧本提纲,故事梗概一定是挤出了所有的水分,而保留下来的才是实实在在的“干货”,即戏剧的主体部分。如果一个戏的主体部分站不住脚、挺不起腰来,那么,旁枝侧叶再多,再华丽,也是枉然的。

300 字的剧本提纲,难为了我们,也锻炼了我们,更有力地提高了我们。

(四)

《雷雨》是曹禺老师的代表作,也是中国话剧的代名词,演出已有七十多年,在中国家喻户晓、老少皆知。全世界也已经有三十多个国家上演,并被盛赞为:“通俗中的经典,经典中的通俗。”

1954 年,北京人艺排演《雷雨》,曹禺师作为剧作者和院长,在排练前,曾多次向导演和演员介绍这个戏的背景及创作经过;在排演中,还经常到排练场进行指导,甚至还精心地修改剧本。

这样一部享有盛名的世界名著,在写出、演出二十多年以后,剧作家还有必要修改剧本吗?是的,曹禺师郑重地对剧本进行了修改,而且是比较大的修改。这里,仅举一例。

在第二幕里,蘩漪原来有这样一大段的独白——

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口,热烈烈冒一次,什么都烧得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嫉妒的人,都来吧,我在等着你们。

然而,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次排练当中,曹禺师觉得这段独白过于长了,于是把原有156 个字的台词,硬是删改成只有20 个字的台词——“热极了,闷极了,这样的生活真没法子过下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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