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的分裂与焦虑的呈现
——路遥创作中关于“知识”的体认
2020-03-02杨晨洁
杨晨洁
(西北大学,陕西 西安 710069)
上世纪“知识”这一词语以及它所代表的问题在路遥的作品中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路遥作品的呈现面貌。本文以“知识分子”以及“人文知识”这两个关键词为中心,从路遥的身份分裂、文本的叙述倾向及研究者的焦虑等方面,分析这两个关键词与作品创作发表时代及当下碰撞所产生的裂痕,关注研究者对这两个关键词的解说,进而探究“知识”这一关键词所承载的“裂痕”与“解说”背后,研究者重返路遥背后的诉求。
一、缺乏确认的知识分子身份
在今日,凡提到路遥本人,多是受广大读者欢迎的作家,“农民的儿子”,辛勤的文学耕耘者。对路遥作品中主人公身份定义为——位于城乡交叉地带的农村知识青年,并将关注点放置于“城乡交叉地带”“农村青年”,针对这些关键词大加研究。另一个重要的修饰性定语“知识”却在一定程度上被选择性忽视。对“知识”的明显抛弃,在一定时期,是研究者对“知识”自信的确认。在呼唤知识,重建秩序的年代,知识拥有不证自明的重要性。不可否认,文学研究者隶属于人文知识分子群体,对这一群体而言,其自我定义总是存在着价值预设,期待对社会即民众进行启蒙式的宣传与教育,干预社会生活。以此彰显知识分子的实际权力。
20世纪80年代最宏大的时代背景是改革开放。这是一场以发展经济,大力提高物质生活水平为目的的深刻改革。如同黄平所言的“双主人公”:田福军与孙少平所形成的共同体承担“改革”的重担[1]。田福军代表着政治话语,孙少平代表着日常生活话语,但力图写出中国社会十年风云变迁的路遥却在作品中有意无意地忽略隐藏了另一类知识分子话语。八十年代也是“拨乱反正”的新时期,知识分子群体在这一时期重新确认了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承担这个时代责任的中国知识分子热情有余,但长期封闭条件下形成的知识缺陷和内心恐惧,使他们对中国社会未来的发展缺乏足够的文化自信,所以20世纪80年代短暂启蒙被打断后,启蒙时代收获的基本精神和价值追求,经不起物质和简单功利的诱惑,八十年代启蒙的遗产,只残留在少数知识分子的心中,对整个社会来说,启蒙时代的精神和追求,早已为社会淡忘了。路遥的作品多发表于这一阶段,作为从“文革”中起步进行文学创作,并一步步走来的写作者,路遥对于不断变革时代中知识分子的身份阶层转换有着切身体会。
路遥本是一位农家弟子,辛酸的童年,过继后仍旧贫苦的生活使得依靠知识改变命运成为深扎于其内心的期望。文革后期他在延安大学接受高等教育,毕业后进入《延河》杂志社任编辑,直至成为作家,但穷困仍旧是路遥生活的原色。路遥倾心文学,并依靠人文知识为自己带来慰藉,但他拥有的知识没能为他带来充足的物质回报。这种生活体验映现在作品中,可以看到,八十年代后期路遥作品中的人物不仅延续了以往的农村青年对城镇生活的向往,还进一步地将主人公农村青年进行了时代性的改变,如:人物身上的知识素养进一步强化,不断强调文学对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导引。路遥有意让自己笔下进城的青年人获得一张看似可以入城的通行证——“知识”,但对于知识分子的定义、界限并不清晰。笔者试图概括一下,路遥文本世界中的知识分子并不是指涉一个确定的实体,而任何定义最终都是自我界定和自我建构的尝试,是一种边界的划分和身份认同的建构。就个人特征而言,知识分子常常被定义为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或用现代社会学术语来说,拥有高度“文化资本”。知识分子可以被视为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且对社会抱有深切关怀或责任感的个人。若是以此定义方法,路遥与其笔下的人物都算得上是知识分子。路遥笔下的那些主人公均是有知识、有抱负,对社会怀有深切责任感的青年人。在《平凡的世界》中,可以随处看到路遥对于孙少平热爱知识,憧憬知识的褒奖,并对社会的种种变革,社会中的各种人物都保有深切的关怀之情。孙少平“在一颗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阅读,一有时间便沉入书籍与知识的海洋,学习成绩优秀,关心热爱时政,以此获得同学们的尊敬。在生活中对同学十分关心,并反对恃强凌弱,力主伸张正义。《人生》中的高加林更是热衷于阅读“参考消息”和各类外国小说,他不仅任职学校教师甚至一度成为记者。
为人物赋予“知识”标记,是作品中非常显在的意旨。在文本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如果故事中的人物没有具备知识分子的身份,没有较高的知识水平,其自尊或者获得尊严的底线就不会过高。故事中的基础情节以及线索会荡然无存。因为上学学习知识,孙少平认识了田晓霞,高加林结识了黄亚萍,了解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在知识的浸染下,孙少平和高加林养成了完全不同于农村人的情趣爱好、人生理想。高加林喜欢打篮球、听广播,孙少平不像父亲孙玉厚一生期待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也不像孙少安那样的挣钱光宗耀祖,他追求一种更高的人生理想。而在逼近九十年代的时代背景下,向往的知识分子身份并不能给孙少平跟高加林带来期望的生活,前缀的“农民”修饰成分在不停地挤压孙少平“知识分子”身份的生存空间。当作品中的人物高呼“我是农民的儿子”的同时,内心是否也深深渴求自己是“城市的儿子”。当知识分子的身份只会给农村青年带来更加脆弱的自尊心,更为强烈的不平衡感,“知识分子”的这一身份便在作者、作品人物以及读者的心中遭到质疑。
在如此巨大且显见的身份裂痕中,不难发现路遥作品中的另一极诉求。七八十年代知识分子的启蒙意识对社会的话语权力诉求完全展现在路遥的作品中。八十年代后文学浪潮迭起,“先锋小说”的试验性、先锋性以及对语言的操控,对感觉的痴迷,沉陷于叙事方法的革命及语言形式的创新,过度的抽象理解,让这一批作品与普通读者产生了极大的隔膜,只有身处文学研究之中的专业人士才得以一探究竟。其他新写实以及“私人化写作”更是将作者自身与作品之间的距离搞得两相极端。而路遥,一方面表现出了知识分子对农村青年的强大精神引导作用,强调着知识分子在八十年代启蒙话语中应当保有的重要地位。但也呈现了知识分子在八十年代末期逐渐失去了自己的启蒙者地位,遭到了某种程度的放逐。
从根本上讲,路遥为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自豪。借由这一身份,路遥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农村出身的知识分子,大多具有“农民”这一本源性身份特征。他们一边自觉地坚持自己的农民身份,表达着对乡土中国的向往与对城市文明的敌视;一边又在不断地拒绝农民身份,在生存的社会中寻得“城里人”的优越感与自豪感。“去农民身份”这一行为成为一种蜕变与重生的标志性事件,而“知识”是一张宝贵的“入城通行证”。路遥笔下的人物正代表着这一时期这一类知识分子的集体记忆。在1980年代以农村青年为主人公的小说中,那些在城乡交叉地带苦苦挣扎的农村青年,一次又一次对土地的背离,不断地渴求人生有新的不同。这些青年无一例外地对知识保持虔诚的向往,但作者为故事设定的结果都是无一例外的妥协。《哦,香雪》中,结尾处的乡村风光,难道不是铁凝对这个乡村青年追求知识而最终无法摆脱农村的精神安慰么。高加林最终被城市抛弃,回归土地却不得,孙少平的结局是被放逐在农村与城市之外的矿区。一个人的两种身份:农村青年与知识分子,最终没有得到调和。
二、 无法经济化的“人文知识”
翻开《平凡的世界》随处可见对“劳动”的褒奖与赞美,所有的痛苦与不幸都可以在劳动中得以化解,所有的幸福与美好都可以通过劳动获得。而知识却在一些场合成为痛苦与不幸的根源。高加林失去了教师的岗位,回到家后将城里学下的“知识”扔在了一边,开始发疯一样的劳动,企图通过劳动让自己的内心得以平静。在农村,高加林所拥有的知识并不能为自己在农村的生活带来丝毫的改变,而劳动作为一种生产性的活动,却能切实地在物质层面对生活有所裨益。于是,在文本中,这些知识的存在反而让高加林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不平等。在不少的随笔访谈中,路遥都非常强调自己的写作有着如同田间劳动一般的勤恳坚韧。对“劳动”的确认曾一度成为确认下层社会主体性的重要方式,“当‘劳动’被这一现代革命的力量从传统中‘征引’出来,哪怕这一本雅明意义上的‘征引’再如何粗暴,我们也必须承认‘征引’所具有的强大的‘解放’机制。正是在这一解放的过程中,‘劳动者’(工农)不仅拥有了政治和经济的合法地位,更重要的,是可能获得一种‘尊严’。”[2]P231只是,这一表述方式是否也质疑了知识本身,或者质疑获取知识本身的辛劳与不易,“劳动”这一词语一出口便情真意切,而学习或者知识却只能同过“劳动”此类比喻来获得在世人心中的艰苦意味。
小说中有一段清洁井水的故事情节,很多读者以及研究者都表示这一情节与当年的事实不相符,农村的井水是不会让牲口去那里洗澡的,农民以自己的净水方式保持水源的干净卫生[3]P52-69。此外,有研究者还指出这是路遥为了让高加林与农村格格不入最终被迫逃离提供借口。无论真实与否,应当注意的是,在这一情节中隐含着一个关于“知识”的基本特征,在这里的“知识”被设定为与农村大众隔离,即使得到了另一位同村高中生的科学解释,高加林的净水知识仍然难逃被乡邻嗤之以鼻的结果。原本让高加林为之自豪并期求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理念与想法同整个乡村的理解产生了背离,这些“知识”不仅没能让高加林在乡村中获得威望与尊严,甚至遭受到了另一重怀疑。高加林身上所拥有的“知识”体系,在农村的实际生活中尚未能产生他所期待的结果。而另一重意义上的“劳动”以及“劳动”背后所包含的实际农村生活经验或称“农村知识”则将高加林扔进了另一种尴尬境地。高加林想要在家中通过劳动让自己变得“有用”,但他并不熟悉这套农村生活的经验知识,高加林的劳动没能产生与之付出相当的回报。再观之孙少平,他在学校毕业以后,从事的都是体力劳动的辛苦活儿,路遥经常对孙少平因为劳动而造成的伤疤进行表彰般的抒写,每一处因为劳动造成的伤疤都能够在孙少平沉浸知识或文学的世界中得以舒缓。这是一种非常形而上的写作,路遥有意让知识弥合劳动带来的创伤,同时这种足以弥合伤疤的知识又在作品中给人物带来另一层的不幸。我们可以看到,路遥在作品中想通过“知识”有意无意地忽视、抹杀掉在这些农村青年身上另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物质”。孙少平在阅读着苏俄文学作品时,在《哈姆莱特》戏剧演出偶遇时,他感觉自己与城里书记的女儿——田晓霞是平等的,丝毫没有因为物质上的差距而有任何的不安与窘迫。但孙少平的心中又确实明白他俩之间无法逾越的差距,在这样的前提下,“知识”扮演的是虚假美化现实后给予孙少平一些情感上的自我安慰。这样的情节却违背了路遥确认“知识”重要性的意图。所以小说才会上演一场无法解释的戏码:一场洪水中优秀女记者田晓霞意外遇难身亡。前期的恋爱阶段,孙少平与田晓霞两个人几乎处于柏拉图式的恋爱中,孙少平所拥有的知识与他不同寻常的眼界,让田晓霞深深沉迷,两人在一起的日常活动是谈论文学、讨论政治、点评局势,可若想进一步发展走进婚姻,物质话题必然被提上议程,这时孙少平所拥有的未被转换为实际效益的“知识”不能为这个农村青年提供任何庇护。路遥心心念念甚至奉为圭杲的“知识”没有给人物带来真正的尊严。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知识”体系以及“知识”产生的效用在不同场景下出现了偏差。在经济浪潮中,无用的人文知识客观上成为知识者身上的“负资产”。在农村不能产生任何经济效益的这些知识就像田垄边的杂草一般无用。细观文本,会发现,路遥对于知识不自觉地进行了分类。同为在外读书,孙少平感兴趣的点显然在“人文学科”,如政治学、文学等,对数学等理科知识不是很拿手,路遥显然把孙少平设置为一名严重的偏科生,没有上大学且热爱文学的孙少平被路遥安排至煤矿成为一名技术性工人,一向热爱文学与政治的孙少平,在故事的结尾抱着的是一本如何提高煤炭产量的实用技术类书籍,最终热爱文学,倾心政治的农村青年借以实用性技能,寻求人生价值的彰显。同时,路遥在文本中有意设置了另一对比人物:孙兰香——一位理科天才少女,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目兰香可以在老师落笔之时准确地说出正确答案,路遥毫不吝啬地花费大量笔墨叙述兰香对理科知识的精通,在情节上安排兰香成为唯一一个跳出农门,考上大学,攻读天体物理,并获得完美爱情、幸福人生的人物,也是小说中真正靠知识改变自己命运的人物。同样是读书人或者说同样是知识分子,何以产生如此不同的结局,关键正是所摄取知识的类别相异,以及最终知识发挥效用的地点的不同。孙兰香进入了城市,而她的知识也只有在城市的依托下才能彰显其价值。在新时期建设社会主义,提高综合国力的需要下,实用类的理工科知识,规划经济发展的经济学知识,被大量启用,此类知识改造世界的面向越发强大。而其他人物所不断青睐的知识更多的在于物质极大丰富后的精神享受,不能算是一种生产性知识。孙少安也接受了一定的知识教育,他支持弟弟孙少平继续学习知识,并在砖厂经济效益越来越好时,以建造一座学校给村里的娃娃提供一个读书学习的地方来回馈乡亲。可见,孙家的两个儿子中,孙少安凭借自己的生产性知识,通过劳动这一物质性生产活动,在农村这一空间,真正切实地改变了家庭的经济状况甚至回馈乡里。
科学社会学表明,知识的发展与应用都需要相应的制度与物质条件。路遥清楚地意识到,虽然恢复了高考制度,但整个社会对“知识”的敏感度及尊重程度曾经被一场极端的革命所消解,知识带来的尊严感处于重塑的过程中。加之国家将发展重心放置于物质层面,期望创造更多的物质财富以解决温饱问题。廉价劳动力带来的经济效益增长让人文知识退后于时代的关注之后,所有人文知识赖以发展应用的条件都处于发展期,社会上还未形成应用的高峰期,而高度的专业化以及不断细化的学科分类也使得人文知识的用武之地不断被侵占。人文知识在大力恢复建设,物质需求愈演愈烈之时,没能搭载上经济发展的快速列车,它启迪人应当有尊严,却最终让醒悟的灵魂更加感受到尊严之缺失。
三、 “人文知识”刺激下的焦虑与期冀
改革开放的步伐更为迅疾地前进,商业化以及消费主义渗透到社会生活的肌理,人文知识分子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社会角色以及社会地位在这一历史情境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促使人文知识分子开始重新思考自己所经历的历史事实。一方面,人文知识分子明显无法与日渐成长起来、拥有更多话语权的社会科学知识分子相抗衡,人文知识分子那种激情式的言说已无法真正参与社会变革。另一方面,取得一定社会地位的作家或批评家大都出生成长于“十七年”至文革时期,具有“农民”这一本源性身份特征,或实际经历过农村的长期生活。他们自觉坚持自己的农民身份,表达着对乡土中国的向往、对城市文明的敌视。他们在人生关键的成长阶段,见证了文学带来的巨大社会效应及社会价值。甚至相当一部分人通过文学彻底改变了命运,或是从工厂工人转型为专业评论家,或是从其他行业转变为专职作家,可以说是过上了“靠笔杆子与嘴吃饭”的生活。大批人通对知识的获取逃离日常生活的“劳动”,显而易见,知识赋予他们另外一种生存方式。没有人会否认,从工厂中流水线般的劳动中脱离而成为专职评论家或作家的满足感。切身体会到文学带来的种种优待后,他们对其一往无前的渴求也便合情合理,对于人文知识可以带来的预期“收益”更是倾注了巨大期待。“知识”是他们生存的全部尊严感的来源,是其身份得以确认的来源。但作为知识分子手中最重要的武器——“人文知识”,在时代中发生了变异,以一种无法被时代所充分利用的姿态游离于边缘。“知识如果没有应用的机会,它就不是知识者表现力量的工具。相反,知识的拥有者会因此而有伤自尊。”[4]P6-26一直被知识分子攥在手中的宝贵“通行证”失去了合法性。改革开放以来经济浪潮在制度的号召下一波又一波的涌动,在日益突出物质财富和经济评判的当代社会,人们沉溺于物质享受和日常事务的生活中。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的一个巨变:社会开始越来越高度重视科学技术与科技知识分子。徐迟在八十年代初轰动一时的那篇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便是一种印证。这体现了八十年代对具有现代特征的人的想象,限定于拥有高水平科技能力的脑力劳动者,也即科技人员或应用技术知识分子,就是那个时代的楷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坊间口号,此时再度流行开来。人文学者与其拥有的“人文知识”在不能直接产生可观的经济效益之后,似乎也就丧失了对于社会的言说权利。借由读者对路遥的阅读,人文知识分子不得不在新语境下进行自我身份与价值的确认。
以此反观当下,似乎可以窥探出文学评论者对路遥研究再度升温的一丝缘由。《平凡的世界》几十年来魅力不减,而且越来越在读者的阅读生活中占据中心位置的原因正在于,历史的重合:作品中“高加林们”所遭遇的全部痛苦的挣扎,仍旧在当下上演,想要逃离农村,进入城市的生存困境最终没有得到解决。《平凡的世界》中以孙少平、孙少安为代表的底层民众向上前进的全部努力与奋斗的精神仍源源不断地给予当下时代青年以鼓舞。文学文本作为一种人文知识资源在物质极大丰富后的此时,发挥出了其他知识无法替代的巨大力量,部分重现了八十年代人文知识大放异彩的时代。1978年后的文学带着“文革”的伤痛成为全社会倾泻伤痛与愤懑的出口,社会对文学的期待达到了一个高峰,八十年代的文学黄金期,作者拥有对社会的言说权利,批评家审判着文学中映射的现实世界,作家、评论家成了那个时代的英雄与受敬仰者。作者与评论者构成的阅读场域共同对社会发生作用,在“文以载道”仍被认同的中国,人文知识分子获得了极大的使命感。随着中国恢复高考,教育制度逐渐常态化,改革开放和启蒙时代携手到来。历经改革开放的四十年后,这个历史时期成长起来的中国知识分子成为中国社会的中坚力量,在他们的期待中,社会理应按照他们早年在启蒙时代形成的基本价值方向前行,但目前中国社会的现实不尽符合这种预期。中国社会近四十年来在经济上发生了极大变化,经济发展以惊人的速度位居世界前列,GDP为指标的评判标准,社会狂热的追求经济效益已然成为最常见的现状。人文学科在知识领域中的重要性不断下降,原有的人文关怀被更具实用性的社会科学所挤压——“进入九十年代,一度被扼杀的社会科学,比如政治学、法学、社会学、经济学等,重新得到发展,而且发展的势头很猛”[4]P141;资本、技术追求的效率遮蔽了人文科学在社会上的实际效用。福柯关于知识即是权力的论断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印证。在经济至上娱乐至死的时代,可用于转化为技术的实用类知识在生生不息地产生效益,而人文知识似乎已无大用。自觉选择批判立场和保持内心价值稳定的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在这一情景下与大众之间相距越来越远。知识本来与人民共生,并反馈社会发展,但现在却日渐脱离社会,而被束之高阁,20世纪90年初的那场“人文精神”大讨论正是此种境况下的呼声。重新确认文学作为一种“知识”的效用,唤回文学创作的社会使命感,借此重新找回人文学的言说权利与文学评论的社会意义,是重返路遥能够给予当下的又一重要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