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研究的新收获——《〈文心雕龙〉雅丽思想研究》评价

洪威雷

(湖北大学，湖北 武汉 430062)

读完王万洪博士在中华书局出版的《〈文心雕龙〉雅丽思想研究》一书，感到这是一部取材有据，立论厚重，言之成理，本质透视清晰，尤其是提出了“雅丽文学思想”的独具特色之作。这对于当今的一位年轻学者而言，是极为难得的。因为《文心雕龙》难以研究，这是学界共识，其原因大约有二：一是20世纪初叶，刘师培、黄侃等大师发起的“龙学”研究，引发了国内外包括德国、法国、美国、俄罗斯、意大利、日本、韩国等国学者注释、翻译、研究的热潮，成为一门名副其实的“世界文学”，已有的研究专著和论文成果数以万计，要突破创新难上加难。二是刘勰一生好学勤思善悟，“专日遗餐，通夜继烛”，“短力共尺波争驰，浅识与寸阴竞晷”，从而“博通经纶”，儒家、道家、佛家、法家、阴阳家、纵横家、魏晋玄学等元素聚于一身，读懂、研判《文心雕龙》的难度极大。“龙学”这门曾经的“显学”，在当今浮华世风中的年轻人，鲜有问津。现在，年轻学者王万洪在“龙学”研究推进不易、中国文学批评研究“失语”的氛围中，对《文心雕龙》观其会通，穷其变化，究其真谛，有继承，有创新，更有超越，委实是学界令人欣慰之事。今所作评介小文，是我的真实读后认知和感受，以达抛砖引玉之目的。

一

首先，本书在《文心雕龙》研究史上具有创新的价值。自杨升庵批点《文心雕龙》以来，《文心雕龙》研究已历经四百多年的历史，并在上世纪成为显学，具有世界性的影响，称为“龙学”，各种形式的研究论文、著作之多，据李建中教授统计，大约占到整个中国文论研究成果数量的40%，其中，直接研究文学、美学思想的专著就有11部，论文则数以百千计。本书的推进在于：明确指出了《文心雕龙》的文学思想是源出儒家的雅丽思想，雅丽思想在全书“序论”中萌芽，在“枢纽论”中正式提出，作为指导文体论的原则、创作论的核心、批评论的中轴，贯穿全书。在研究的过程中，本书提出并研究了以下主要问题：

第一，客观述评纷繁复杂的《文心雕龙》主导思想与文学美学思想研究成果，提出“《文心雕龙》的文学思想到底是什么”这一疑问，对“龙学”研究中这一长期悬而未决的问题做出了正面回答：《文心雕龙》的文学思想是雅丽思想。这一论断具有创新性。

第二，《文心雕龙》雅丽文学思想是不是隐伏于书中的理论红线，并贯通全书？本书的“表现论”部分，从《文心雕龙》内证出发，实事求是地而不是主观推测地回答了上述问题。这是本书的主要学术贡献和学术价值。

第三，雅丽思想的理论渊源。《文心雕龙》之所以难以研究，关键就在于该书对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学术典籍几乎无所不包。本书指出：在渊源上，雅丽思想源出儒家，吸取了先秦至《文心雕龙》成书时期道家、兵家、法家、阴阳家、纵横家、魏晋玄学等流派的相关思想，并化合了部分书画艺术思想而成；汉代谶纬神学及部分佛学思想，也是雅丽文学思想的渊源对象；此外，史传著作以其丰富多姿的术语运用、严密的组织结构、纵论百家的历史素材，也成为《文心雕龙》取法学习的重要对象。本书作者对原始文献广征博引，对《文心雕龙》原著内容的熟悉程度很高，源深才能流长，文献是研究《文心雕龙》的必要基础，本书体现了这一点。

第四，雅丽思想的历史地位。本书在结论部分通过分析《序志》篇提出的曹丕、陆机等十家文论指出：《文心雕龙》超越了“文学自觉”的文论水平，雅丽思想是对“文学自觉”的再次理论自觉，是对“文学自觉”感性过度的理性回拉；雅丽思想在继承吸收魏晋文学理论“自觉”成果的同时，又对这些“理论自觉”所出现的不足一面进行纠正与提升，呈现出更高、更新、更精的内容与超越时代的特点，这在全书的写作内容、结构体系和折中思维方法论三个方面具有清楚的体现。

二

本书实践了当代《文心雕龙》研究的新方法，是一次大胆的尝试。

在当代“龙学”研究界，怎样创新地投入《文心雕龙》的研究，是一个严峻的问题。说严峻，是因为这本享誉世界的名著，已经有了数百部研究著作、上万篇专题论文、数亿字研究文字，全世界取得的成果之多，几乎已将该书版本、校勘、注释、今译、范畴研究与理论研究做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地步，后人再想从《文心雕龙》研究中沿袭前人之路，实在是难以走通了。于是，必须进行研究思路、研究方法的更新和转变。

据武汉大学李建中教授介绍说：2007年的“龙学”年会上，他与陶礼天教授曾进行过深入长谈，从那以后，他开始专注于从关键词角度切入研究，陶礼天教授专注于从文学地理学角度展开研究——这两个角度，是目前“龙学”研究界最新的视野，取得了转变思路、拓展空间、创新方法的成就。①

我认为：《文心雕龙》的研究，必须，也必然返本归宗，从历史文献、古籍文献中去探究其根本渊源，这一说法，有以下依据：第一，持续数十年的源出儒家、道家、玄学、佛学群说或三家合一诸说，早已产生了数百篇专题论文、数十部相关著作，从主导思想异同、哲学思想渊源角度深入研究之，目前仍在继续，且成果越来越多。第二，美学、文学、范畴研究，无一不探究根源，阐释新意。第三，版本、校勘、注释、今译研究，无不刨根究底，探本溯源。所以，李建中教授提出的关键词视野研究思路，正是上述研究现状的更往上溯源、探本、证史的研究，是从诸子思想、历史文献文本本身，再向上探究根源、深究文明之美本源的研究。简单一句话，是寻根。从这个角度出发，将于四部文献中深入浅出，非有数十年工夫不可，而一旦打通，则一定会成为一个文化学者，一个思想家，一个汇通各家各派的深渊式学者。

相比较而言，陶礼天教授主张的“文学地理学视野”，则带有思路创新、阵地转移的意味。《文心雕龙》书中确确实实包含着极为丰富的文学地理学因素，除了《神思》《体性》《养气》等抽象性、普适度极高的专题，其余各篇，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少有的文学地理学素材宝库。陶教授以独到的眼光，开启了这方面的研究之门。

简单地说：李教授的主张能够多出成果，但是难度大；陶教授的主张能够新出成果，因为视野新。

本书现在做的，是《文心雕龙》文学思想角度切入的研究，作者以全书内证为坚实基础，在纷繁的范畴之中，独独拈出“圣文雅丽，衔华佩实”之“雅丽”一说，详细论证了雅丽文学思想如何贯通《文心雕龙》全书、何以成为全书隐伏的理论红线这一重要问题，“雅丽”之说，与李教授提倡的关键词批评研究非常近似，具有一定程度的内容交叉。我曾问过本书作者：是否直接受关键词研究之影响而作本书？答曰：非是。王万洪自2005年开始在四川师范大学读硕士以来，即在我的好友、当代写作学名家马正平教授门下投入中西方写作学、文学、美学理论的学习之中，其中，马正平教授最擅长的写作思维学、中西比较美学领域给予了他以极大的研究兴趣。2006年9月，写作学与美学研究生合上李天道教授开设的《文心雕龙》精讲课程，王万洪在此时读、学、思、论《文心雕龙》，一旦接受，爱不释手，十几年来，诵读、思考、研究该书，未曾懈怠。著名美学家皮朝纲教授传授他“术语研究法”，穷究某一特定术语，在同时代文献中拉网式搜索，比较探究同一术语之异同之所在，得出全面的、综合的、创新的结论。遵循几位导师的指导，他的硕士论文《数穷八体，风趣刚柔——〈文心雕龙〉风格类型理论研究》集中笔力于刚柔气论与八体风格研究，获得四川师范大学优秀硕士论文奖；博士论文在李凯教授倾力指导之下，以《〈文心雕龙〉雅丽思想研究》为选题，集中力量，深入探究，在《文心雕龙》研究史上第一次解决了“《文心雕龙》的文学思想是什么”这一问题，论文先后获得四川师范大学优秀博士论文奖、四川省优秀博士论文奖。所以，王万洪的《文心雕龙》研究方法论，是以精深阅读为基础、术语分类为起点、综合贯通为过程、创新研究为目的的立体整合式研究，同时体现了鲜明的美学研究特色。

三

当代文学批评研究界曾有“失语症”之说，认为当代文论建设缺乏原创性的理论，中国文论在西方文论面前不堪一击，面对强大的西方文论，只能无奈“失语”。建设当代文论学科大厦的办法有两个：实现西方文论的中国转化，以及古代文论的当代转化。就目前的真实情况而言，西方文论的中国化，已经变成了中国文论研究话语的全盘西化，似乎研究者不写不说西方文论的术语，不用西方文论的话语，就不懂文学批评似的。有一所大学招聘写作学教师，要求新进教师“用叙事学的方法来教本科生的写作课”，中文写作课是不是应该这么教？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由此可见，西方文论控制中国文学批评影响之深，已经到了得言忘本，得术语而忘精神的地步。

那么，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化又进行得怎么样呢？结果仍然是令人沮丧的。研究表明，当下文学批评适用的主要术语、概念、方法论，几乎不见当代人有影响的独创、新创学说，我们用的还是古人原创、一直流传下来的东西。

我认为：古为今用，西为中用，本来就是继承与发展的正常现象，完全不必要为此而自卑，而脸红。只要我们将古代的、西方的好东西学到手了，运用过来，作为当代文学批评行之有效的方法，有何不可呢？然而，借鉴、运用不等于创新，当代文坛评论之难，就在于难以创新。那么，怎样才能进行创新研究呢？

《〈文心雕龙〉雅丽思想研究》最可贵的地方就在于理论的创新性和针对当代运用的普适性。尽管《文心雕龙》是齐梁时代的古籍，雅丽思想是《文心雕龙》的主导思想，但是，本书研究的雅丽文学思想，不只是针对齐梁时期的文坛而言的，而是依从《文心雕龙》成书的理论渊源，上溯到伏羲时代，下达到齐梁文坛，雅丽思想是几千年中国文学史的思想精华，也是几千年中华文明史的审美精华，这一精华，不仅适用于儒家为主导的古代文学与文化，同样也适用于当代文学批评与社会文明发展。调查显示：雅丽一词，极为广泛地运用于当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从人名、物名、企业名、产业名、活动名到外来翻译、服饰、护肤品、文学与艺术评论，中西文化的现代碰撞之中，雅丽文艺美学思想既在经济社会生活中有广泛运用，也在日常生活中有着普及程度很高的实践运用——仅仅以中国知网收录情况来看，运用雅丽、丽雅等关键词的信息高达7000余条，这是其他任何审美术语都未曾达到的数量。由此可见，不是当代人失语了，而是我们没有发现美的术语，没有运用美的话语来进行当代文学批评，来进行根植于中华民族几千年审美文化心理的文化审美批评，所以，我们才会有面对西方文论时的“失语症”，面对古代文论时的“肌无力”。

雅丽思想是《文心雕龙》的主导文学思想，文学的本质是审美，所以，雅丽文学美学思想是贯通中国文学思想史与中华文明史的，这在从古至今的文学与文明发展事实中已经得到了证明，如果证明尚不充分，那么，本书的作者就应该继续做这件事，将雅丽文学美学思想全面地、贯通地研究出来，作为当代学者贡献给时代的原创理论，不仅在文学批评界，也在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发挥作用。这样贯通历史的研究，具有更大的学术价值。

深入研究《文心雕龙》，必将开枝散叶，返本归宗，必将成为一个源深流长、深刻思辨、博而能一的文化学者，王万洪今年四十岁，8月底刚当选为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理事，要博学静思，继续加油。

四

说了不少肯定与好听的话，现在谈谈本书的不足之处，并提出两点建议，置之以备谘谋。

先谈谈三点不足之处：

第一，内容偏多。就我看来，一篇博士论文，围绕着一个核心问题，进行严谨论证，讲清楚问题、解决了问题即可，发展到专著，才可以考虑学术体系的问题。王万洪在论文中过多地论证了《文心雕龙》雅丽思想的理论渊源，也不应该将“运用论”部分全部拉进来，前者繁杂，几乎是一部专著的字数，后者与“表现论”则有部分重复，现在修改成书，这些问题仍然存在。

第二，结构缺失。一个新理论的提出，一个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问题的论述，应该将其历史地位、历史影响论证出来，本书在结论部分谈到了雅丽思想的历史地位，是对“文学自觉的自觉”，比较新颖，也符合事实，但并未讨论到雅丽思想的历史影响问题，更没有将雅丽文学思想的当代价值和意义阐述出来，这在结构上是有缺失的。据说，他已有自知之明，在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汉学大系编纂暨海外传播研究”中拿到了《汉代雅丽文艺思想研究》的子项目，并开始了《汉唐雅丽文学思想及其当代价值研究》的新的研究，如能论证成功，雅丽文学思想就不仅在《文心雕龙》中存在，也在先秦两汉到隋唐五代存在，并在当代文学艺术与社会生活审美之中存在，这样贯通历史的研究，才是正确的，王万洪目前还没有做到。

第三，深度不够。就本书来看，雅丽思想之所以能够提出，其根本在儒家，汉代儒家地位的显著上升与儒家文献称经的历史变化，是儒家主导《文心雕龙》的学术背景，刘勰作为虔诚的儒学信徒，以复古为主、新变为辅的整体观念对数千年文学史进行合观统照，赞美“商周丽而雅”，批评“魏晋浅而绮”，如果没有汉代儒学的巨变，这一切都将成为不可能，所以，对雅丽思想的研究，主要应当以文化诗学的研究方法，突出汉代儒家地位的显著上升与儒家文献称经的历史变化，从本书来看，他看到了问题，也意识到了该怎么做，但作者在本书的关键问题上论证深度不够，这是一个遗憾。

其次提出两点建议：

第一，如果采用逻辑与历史相一致，以及系统科学方式，对《文心雕龙》进行全方位、多层次的审视与研读，运用“发生学”考察“雅丽文学思想”的元素构成，静态考察“龙学”表达的骈文形式、关键词、文学地理、真与奇、华与实、志与理、隐与秀、文体、宗经等要素，动态考察“神居胸臆”“神思”、情动、气运和语言的有限与无限，确定性与非确定性统一的审美特征，以及对文论结构规律进行文论哲学的反思等等，我相信，年富力强、功力扎实的王万洪，还会拿出新的成果来。

第二，“圣文雅丽”中的雅丽是《文心雕龙》中的核心之一，现已被本书发掘、擦亮，而“衔华佩实”中的佩实，亦应不可忽视。尽管《文心雕龙》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被文学理论界奉为经典，但据王志彬教授的研究成果《文心雕龙文体论今疏》(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00年11月第一版)，仅从文体上讲，律令法制、关刺解牒、符契券疏、谱籍簿录中的诏策、奏启、章表、封禅等等，占《文心雕龙》总篇目近百分之四十，这些“名亡而理存”的应用文，虽“采故实于前代”，但“观通变于古今”，对于当今应用文写作研究仍有文体研究和写作指导的巨大作用。希望王万洪在完成《汉代雅丽文艺思想研究》等项目之后，从应用写作的视角，将《文心雕龙》中精湛透辟的“佩实”观列入研究计划，纠正“龙学”研究中一边倒的现象，推动应用文写作学研究的深入发展。

[注 释]

① 2017年8月6日下午，中国《文心雕龙》研究学会第十四次年会在内蒙古师范大学举行闭幕式，李建中教授在专题发言中做了《龙学研究四通》的学术报告，其中提到本段文字所述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