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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韩愈体育诗的文化意蕴及治世情怀

2020-03-02杨晓霭陈肖肖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斗鸡韩愈

杨晓霭,陈肖肖

(兰州理工大学 a.文学院;b.体育教学研究部,甘肃 兰州 730050)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辑释》[1]辑录韩愈诗四百三十多首,与体育相关的有《汴泗交流赠张仆射》《雉带箭》《赠侯喜》《斗鸡联句》《人日城南登高》《独钓四首》等,虽然数量不多,却专门书写了打毬、射猎、垂钓、斗鸡等多种不同类型的“体育”文化活动。其他如《利剑》《赠剑客李园联句》《苦寒》《县斋有怀》《射训狐》《叉鱼招张功曹》《送文畅师北游》《岳阳楼别窦司直》《病鸱》《城南联句》《寒食值归遇雨》《送李尚书赴襄阳八韵得长字》《闲游二首》其一、《杂诗四首》其二等诗还写到了剑术、弹射、习射、蹙绳、秋千、观棋、六博、樗蒲、斗草等民间体育事象。解析这些诗歌,一方面可以见出韩愈借“体育”活动表达的现实关怀和治世愿望,另一方面亦可见出唐代“体育”活动的丰富多样。

一、打毬:武义为本

关于“打毬”与“蹴踘”,唐玄宗天宝十五年(756)进士封演所撰《封氏闻见记》卷六题为“打毬”,并记曰:“打毬,古之蹵鞠也。《汉书·艺文志》:‘《蹵鞠》二十五篇。’颜《注》云:‘鞠,以韦为之,实以物,蹵蹋为戏。蹵鞠,陈力之事,故附于兵法。蹵音子六反,鞠音巨六反。’近俗声讹,谓‘踘’为‘毬’,字亦从而变焉,非古也。”[2]54封演说,因为字声,“踘”变化为“毬”。更重要的是,这一运动从用“足”踢,变为用“杖”击。从唐人壁画、陶俑、铜镜描绘及大量诗人描写看,“毬”不但用“杖”击,而且还骑在马上“杖”击,成为一项剧烈的打马球运动。《汉书·艺文志》:“《蹴鞠》二十五篇。”[3]1556由隋入唐的著名经学家、古文字学家颜师古注释说:“鞠以韦为之,实以物,蹴踏之以为戏也。蹴鞠,陈力之事,故附于兵法焉。”[3]1557“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3]1557“孔子曰为国者‘足食足兵’,‘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明兵之重也。《易》曰‘古者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其用上矣。后世燿金为刃,割革为甲,器械甚备。下及汤、武受命,以师克乱而济百姓,动之以仁义,行之以礼让,《司马法》是其遗事也。自春秋至于战国,出奇设伏,变诈之兵并作。”[3]1557“蹴踘”发展为打毬、打马球,均为“武事”,目的在于练习手足的灵活性,使用器械的熟练性,推演各种器械的机关,从而争取攻守中的胜利。唐代所进行的打毬活动更是“军中之戏”,竞技场面十分激烈。与李白同一时代的阎宽撰《温汤御毬赋》,铺写唐玄宗亲率军士打毬,场面惊心动魄。其中所揭示的“武义”,更是值得重视。

《温汤御毬赋》序曰:“天宝六载,孟冬十月,霜清东野,斗指北阙,已毕三农,亦休百工,皇帝思温汤而顺动,幸会昌之离宫。越三日,下明诏‘伊蹴鞠之戏者,盖用兵之技也。武由是存,义不可舍,顷徒习于禁中,今将示于天下’。”[4]4331阎宽采用“赋”体,在对毬场,参赛选手、比赛过程、颁奖等环节一一铺写之后,曲终奏雅,借京兆尹的“获奖感言”,发表了以下见解:“曰子来之功,臣何力之有?夫称物以平施,则可大而可久,故职司与役徒,亦恩加其赐厚。且称兹艺精炼,古来罕见,寓今斯成,伐谋足擅。可以震叠戎狄,康宁宇县。汉祖未悟,果有白登之围;唐尧阙修,载劳丹蒲之战。然明者睹于未兆,戒者图于不见。城诚狭,颇积往来之勤;马虽调,恐生衔橛之变。凭览则至乐,躬亲则非便。”帝曰:“俞。忠哉!真知言之选。”[4]4332

京兆尹行拜稽首礼,迟疑徘徊,欲行又止,表示不能接受奖品:“球赛的成功,都是君主的功勋,做臣子的我有什么能力呢?衡量物之多少、轻重,根据物品的多少,做到施与均衡。‘称物以平施’,才能把事情做大做久。因此,负责毬赛的官员和打毬的军士,也应得到皇帝施恩赐福。可以说打毬技艺高超,不是什么罕见的本领。它却可以让戎狄震惊恐惧,可以使天下安泰康宁。汉高祖没有深悟其中的道理,果然被匈奴冒顿单于围困在白登山下;唐尧缺乏竞技技艺方面的训练,丹水之浦,苦苦战斗一年才得以征服南蛮。然而圣明的人,在事情尚未露出迹象时就能看得明白,提高警惕的人则会将看不清楚的事情洞察得如同图画描绘。京兆的确实力不够,已经担负着太多往来的辛劳;马虽然训练有素,最怕在驰骤时生出驾御失恐的事变。观看打毬,就能够享受竞技的愉快,作为君主您亲自参加就不太方便了。”皇帝回答说:“好啊,多么忠诚啊!真正是从打毬活动中悟出来的有道理的话。”这一段精彩的铺写,可以归纳为:(一)“夫称物以平施,则可大而可久。”比赛的规则要公平公正,赏功褒德更要公平公正。称物平施是天下能够发展长久的通则。(二)“可以震叠戎狄,康宁宇县。”这是打毬练武习兵的关键。震慑外国外族,不要挑衅滋事,保护天下百姓过上安泰康宁生活,这是练武习兵的宗旨。(三)“明者睹于未兆,戒者图于不见。”观看打毬,犹如观察治国,及早发现事情的苗头,提高警惕,引以为戒。(四)“凭览则至乐,躬亲则非便。”在“朕即国家”的封建帝国时期,皇帝的安危与国家“生死”攸关。不忘国事,娱乐适度,皇帝要起到表率作用。全赋中与“获奖感言”联系起来的议论还有“争靡违于君子,中宁谢于诸侯。况赏罚之必信,旌君国之大猷”[4]4332这些类似直谏之言,得到唐明皇的首肯与称赞,正是合了他“武由是存,义不可舍”的主张。练武固然重要,而其中包含的“义”尤其不能丢弃。“义”与“德”,相辅相成。“义”的本义即谓符合正义或道德规范。《论语·述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5]69“义”也指按照正义或道德规范的要求行事,《周礼·地官·师氏》:“以三德教国子:一曰至德,以为道本;二曰敏德,以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恶。”郑玄注:“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6]349《论语·述而》:“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5]66大约在阎宽进献《温汤御毬赋》五十年之后,唐德宗贞元十五年(799)韩愈上书汴泗濠节度使张建封《汴泗交流赠张仆射》《上张仆射第二书》,张建封有《酬韩校书愈打毬歌》。韩愈《汴泗交流赠张仆射》诗云:

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场千步平如削。短垣三面缭逶迤,击鼓腾腾树赤旗。新雨朝凉未见日,公早结束来何为?分曹决胜约前定,百马攒蹄近相映。毬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侧身转臂着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呼。此诚习战非为剧,岂若安坐行良图?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1]103

汴水和泗水交汇的地方是张仆射任节度使的治所,在治所徐州城的一角,筑了千步大小的打毬场,毬场平滑如用刀削过一般,毬场外围还有矮墙环绕。马毬比赛就要开始了,鼓声“腾腾”震响,红旗插上了矮墙。新秋季节,早晨十分凉爽,太阳还未升起,张仆射早早装束齐整来到毬场,他要来做什么呢?当然是打毬啊!比赛规则早已预定好了,马队分成两组进行比赛。决胜的比赛开始了,看上去有上百只马蹄聚拢在一起争毬,马面相迎,好像你我照耀。击毬的毬杖奋力挥舞,毬被打出去了,就像受了惊吓一般,马队一会儿冲到一起,一会儿又随着毬飞的方向分开。红色的牛毛做成的马缨如丝带一般牵在黄金做成的马笼头上。击毬的张仆射侧身、转臂、双腿紧贴马腹,击毬的声音如同霹雳,毬离手飞出,就像神珠飞驰。毬飞出得超级远,马队分散追奔,毬场上显出悠闲的场景,紧接着又疾驰会合,马队攒簇,比着显示毬队奔驰的变化。张仆射在高难度的情况下,竟然巧妙接住马毬并且打了出去,精神抖擞,真是壮观得很!这一幕使得观众从各方聚过来,全体欢呼,打毬的壮士们更是呼声震天。这的确是为了练武,不只是游戏,难道能比端坐在军营里谋划杀敌良策还厉害吗?当今天下不安,忠臣难得,安全第一,张仆射也不要让马在毬场上如此奔命了,留着它们,好好驯养,还要上战场杀敌呢!《上张仆射第二书》全文如下:

愈再拜:以击毬事谏执事者多矣,谏者不休,执事不止,此非为其乐不可舍、其谏不足听故哉?谏不足听者,辞不足感心也;乐不可舍者,患不能切身也。今之言毬之害者必曰:有危堕之忧,有激射之虞,小者伤面目,大者残形躯。执事闻之,若不闻者,其意必曰:进若习熟,则无危堕之忧;避能便捷,则免激射之虞;小何伤于面目,大何累于形躯者哉!愈今所言皆不在此,其指要非以他事外物牵引相比也,特以击毬之间之事明之耳。马之与人,情性殊异,至于筋骸之相束,血气之相持,安佚则适,劳顿则疲者同也。乘之有道,步骤折中,少必无疾,老必后衰。及以之驰毬于场,荡摇其心腑,振挠其骨筋,气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远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无全马矣。然则毬之害于人也决矣!凡五脏之系络甚微,立坐必悬垂于胸臆之间,而以之颠顿驰骋,呜呼,其危哉!《春秋传》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虽岂弟君子,神明所扶持,然广虑之,深思之,亦养寿命之一端也。愈恐惧再拜。”[7]194-196

对韩愈的劝谏,张建封也给予了积极回应,有《酬韩校书愈打毬歌》:“仆本修文持笔者,今来帅领红旌下。不能无事习蛇矛,闲就平场学使马。军中伎痒骁智材,竞驰骏逸随我来。护军对引相向去,风呼月旋朋先开。俯身仰击复傍击,难于古人左右射。齐观百步透短门,谁羡养由遥破的。儒生疑我新发狂,武夫爱我生雄光。杖移鬃底拂尾后,星从月下流中场。人不约,心自一。马不鞭,蹄自疾。凡情莫辨捷中能,拙目翻惊巧时失。韩生讶我为斯艺,劝我徐驱作安计。不知戎事竟何成,且愧吾人一言惠。”[8]3112-3113韩愈进谏,说得直接;张建封回应,答得恳切。打一场毬,看上去是一次活动,其实包含着“义”,展示着“忠”。“忠”“义”品德的修养,关系着国家的命运。韩愈写这首诗的贞元年间,大唐王朝危机四伏,藩镇割剧,杜甫《三绝句》所写“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8]2491的惨祸再次成为现实,而且愈演愈烈。韩愈就亲身经历了这样的祸乱。据《资治通鉴》卷235记,仅贞元十五年二、三、四月三个月,就有三位节度使“薨”,一位监军被杀。“二月,丁丑,宣武节度使董晋薨。乙酉,以其行军司马陆长源为节度使。……军士作乱,杀长源、叔度,脔食之,立尽。”[9]7582“三月,甲寅,吴少诚遣兵袭唐州,杀监军邵国朝、镇遏使张嘉瑜,掠百姓千余人而去。”[8]7583“三月,戊午,昭义节度使王虔休薨。”[9]7583“四月,癸巳,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薨。”[9]7583汴州乱时,韩愈正在护送董晋灵柩西归的途中,闻讯,作《汴州乱二首》,叙写了祸乱惨像:“汴州城门朝不开,天狗堕地声如雷。健儿争夸杀留后,连屋累栋烧成灰。诸侯咫尺不能救,孤士何者自兴哀。”[1]72“母从子走者为谁,大夫夫人留后儿。昨日乘车骑大马,坐者起趋乘者下。庙堂不肯用干戈,呜呼奈汝母子何。”[1]72-73他在《此日足可惜赐张籍》诗中对祸乱造成的慌乱与恐怖也作了描写:“夜闻汴州乱,绕壁行彷徨。我时留妻子,仓卒不及将。相见不复期,零落甘所丁。骄儿未绝乳,念之不能忘。忽如在我所,耳若闻啼声。”[1]84“日西入军门,羸马颠且僵。主人愿少留,延入陈壶觞。卑贱不敢辞,忽忽心如狂。饮食岂知味,丝竹徒轰轰。平明脱身去,决若惊凫翔。黄昏次汜水,欲过无舟航。号呼久乃至,夜济十里黄。中流上滩潬,沙水不可详。惊波暗合沓,星宿争翻芒。辕马蹢躅鸣,左右泣仆童。”[1]85二月底,韩愈投奔徐州,张建封留其居睢上。“行行二月暮,乃及徐南疆。下马步堤岸,上船拜吾兄。谁云经艰难,百口无夭殇。”[1]85到徐州后,韩愈一直“宅”在幕府。九月,被任为徐州节度推官,观看了张建封举行的打毬比赛后,上书、上诗进谏。大家都明白,打毬的目的在于习战,不是游戏。这种“讲武”活动,利处很多,比如增强身体素质,提高备战心理,锻炼应对能力,加强协同意识,更重要的是塑造士兵勇敢、顽强、忠诚、正义的人格,树立顽强拼搏精神;对指挥官而言,通过打马毬运动,提高本人调兵遣将的能力,培养训练士兵服从命令的意识,毬场正如练兵场,毬场上组织、指挥、调度、配合的能力,正是战场上的“作战”能力,但作为群体对抗性的竞技运动,正如《封氏闻见记》所记:“然马或奔逸,时致伤毙。”[2]53代宗永泰年间(765—766),有人上书指出:“打毬一则损人,二则损马。为乐之方甚众,何必乘兹至危,以邀晷刻之欢耶!”[2]53韩愈当然明白这些道理,也很清楚前贤的劝言,他重申打毬之危害,一方面担心作为故友及上司的张建封的安危,一方面是是怜惜马的生死。之所以申述“指要”,是因为这些人、物、事,关系国家治乱,而更重要的是“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旧唐书》韩愈本传记载:“愈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操行坚正,拙于世务。”[10]出身寒门、沉于下僚、一心“原道”“原人”的韩愈,无所畏避个人利益,抗言力谏,正是因为他更加珍惜国家的统一、社会的稳定、百姓的平安。这种政治理想、治世情怀,同样表现在他随张建封射猎的《雉带箭》中。

二、射箭:以巧伏人

射箭活动的广泛开展,源远流长。早在旧石器时代晚期,人们为了生存,就发明了弓和箭。随着社会的发展、劳动工具的改造,射箭逐渐成为教育性的技艺,包含着深厚的礼乐内容。西周时期,“射”即是“六艺”之一。《礼记·射义》:“古者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礼;卿、大夫、士之射也,必先行乡饮酒之礼。故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乡饮酒之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11]1640“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11]1654可见,“射”不仅是一门“技艺”,更是修身养性的“礼仪”。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5]25遵循射礼,君子无所竞争,竞争则必须公平竞争。《礼记·射义》孔子曰:“射者何以射?何以听?循声而发,发而不失正鹄者,其唯贤者乎!若夫不肖之人,则彼将安能以中?”[11]1654“射”由礼仪而成为练武的活动,其“义”正在于防御四方、捍卫国家。隋唐时期,随着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不断交汇,“射”更加受到人们的重视,尤其是在军队装备、战事中具有显著地位。人们不但习射,而且总结研究射的理论,试图为射箭的高效提供更为“科学”的依据。《新唐书·艺文志》即著录有王琚《射经》一卷、张守忠《射记》一卷、任权《弓箭论》一卷[12]1561。据《旧唐书》王琚本传记载[13],王琚在唐玄宗朝曾为户部尚书。他在《射经》中所总结的开弓射箭理论应当是当时人们练习射艺的指导书。虽然“射”有义有礼,但它毕竟是一门技艺、一种技能。技能是否过人,技艺是否超绝,这是以“技”论人的标准。张建封喜欢竞技类活动,他好打毬,喜射猎,爱竞渡,而且追求以技超人、以巧伏人。韩愈的《雉带箭》即为“佐张仆射于徐从猎而作也”[1]111。

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冲人决起百余尺,红翎白镞随倾斜。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1]111

宽广平坦的原野一览无余,猎火燃尽最后的“避难所”,荒原四下寂静,仿佛一切都静止了,野鸡为躲避猎鹰只得小心翼翼的左出右藏。诗人写野雉的机警、灵巧,自然是从侧面表现围猎军士临场应变的智慧,颂扬张建封治军有方,所带队伍军纪严明。以“静兀兀”烘托肃穆庄严的猎前准备,参加射猎的士兵虽摆开队伍也必是静声屏气,严阵以待。将军“盘马弯弓,惜箭不发”,想要借助地形来伏击野雉,从而一击必中,让野雉应弦而倒。一场射猎无异于一次战斗,将士之间的配合至关重要。诗人既写将军“以巧伏人”的谋略,也反映“猎手们”训练有素的军事才能。头脑冷静、审时度势、踌躇满志的将军盯住猎物等待最佳时机,围猎的士兵们将“包围圈”渐渐缩小,这里的地形也渐趋狭窄,野雉已无处遁逃。观猎的人越来越多,“战机已到”,野雉受惊乍飞的瞬间,将军从容淡定地引弓,箭离弦而出。受伤的野雉,做最后一搏,猛地冲起百尺多高,最终力竭倒地。将军仰天大笑,军吏一片喝彩。雉带着箭,坠落下来,彩色的羽毛纷纷散落。

诗中对张建封的精湛射技,专门设有“特写镜头”。将军想当众表演自己的神功巧技,以“巧伏人”。他骑马盘旋不进,拉满劲弓,不轻易发箭,直待野雉在猎鹰的“逡巡”惊吓中,无法躲藏,猛然飞起的一瞬间,射出拉满弓弦的利箭。“巧”既是技巧、技艺,如《周礼正义·冬官考工记第六》孙诒让疏:“《国语·齐语》说‘工’云:‘相语以事,相示以巧,相陈以功。’”[14]《荀子·儒效》:“羿者,天下之善射者也,无弓矢则无所见其巧。”[15]“巧”更是“兵法”中的谋略、智慧。《孙子·九地》:“故为兵之事,在于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此谓巧能成事者也。”[16]215清代鸿儒沈德潜评此节描写:“李将军度不中不发,发必应弦而倒,审量于未弯弓之先。此矜惜于已弯弓之侯。总不肯轻见其技也。”[17]孙昌武选注《韩愈选集》:“按:韩诗多铺陈,但在叙事中既能于空处斡旋,又能就细节渲染。如此诗中将军‘盘马弯弓’一节,情境毕真,传达出无限神情。”[18]“审量”“矜惜”之中的“无限神情”,实际上在显示射猎之“巧”的心力功力。军中围猎,实为练兵习武的军事教育活动,面临的复杂多变局势,无异于一场战斗。需要有毅力、耐心、灵性,更要有精良的武器、精湛的技术、高度的注意力、一流的服从力,而作为军中统帅,要以谋略服人、勇力服人,更要做出表率,以自己的“绝技”服人。张建封为徐泗濠三州节度使,《新唐书》本传评价他“治徐凡十年,躬于所事,一军大治”[12]4941。从射雉活动中的“以巧伏人”,亦可见其治军、治政之一斑。

张建封射雉、打毬,是练兵的常态,也是对贤士的礼遇。韩愈在《县斋有怀》一诗中,也写到随从张仆射围猎:“大梁从相公,鹏程赴仆射。弓箭围狐兔,丝竹罗酒炙。”[1]229正如钱仲联先生在《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前言中所说:“韩愈有一些叙事咏物的诗篇,刻画事物形象生动,描绘情态体察入微;这类作品还往往寄寓言外深意,耐人寻味。”[1]3他还举例说:“《汴泗交流赠张仆射》《雉带箭》两诗,写击球打猎,而归结到习战杀贼的谋略,或兼喻赋诗作文的构思。”[1]3他在《雉带箭》“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句后“按:雉出复没,而射者弯弓不肯轻发,正是形容持满命中之巧,毫厘不差处。”[1]111钱先生集释:“[谭元春曰]:二语深,不是寻常弓马中人说得。”[1]111-112“雉带箭”的确有着深厚的文化意蕴。

射雉,最早当见于《周易》。《易·旅》:“六五,射雉,一矢亡;终以誉命。”[19]意谓射雉,一箭射死,终于扬名获得荣誉和爵位。两晋潘岳有《射雉赋》,序曰:“余徙家于琅邪,其俗实善射。聊以讲肄之余暇,而习媒翳之事。遂乐而赋之也。”[20]981从潘岳的序文看,射雉不仅是百姓乐做的事,也是文人闲暇所喜欢的娱乐之事。但潘岳以为这种事不可沉溺其间“忘其身恤”,所以他曲中奏雅,指出:“若乃耽盘流遁,放心不移,忘其身恤,司其雄雌。乐而无节,端操或亏。此则老氏所诫,君子不为。”[20]982韩愈《雉带箭》,既承《周易》,又接潘岳。射雉,却能做到“雉带箭”。既不丢失箭,又能得雉与箭双份收获。由此既夸奖了射猎的张建封,尽到了做为幕僚的职责,又描写了射雉作为习武活动的军事意义。但韩愈是主张“安坐行良图”的,坚持古训的,“苟非德义,则必有祸”。贞元十五年(799)冬,他“以徐州从事朝正于京师”,途中所见,满目凄伤。“天下兵又动,太平竟何时?谟者谁子?无乃失所宜。前年关中旱,闾井多死饥。去岁东郡水,生民为流尸。上天不虚应,祸福各有随。我欲进短策,无由至彤墀。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上言陈尧舜,下言引龙夔。言词多感激,文字少葳蕤。”[1]119-120韩愈希望张建封为了国计民生,“广虑之,深思之”“养寿命”,可是贞元十六年(800)五月,张建封卒,终年六十六岁。张建封卒,徐州军乱。韩愈担心的事就这样发生了。他的《射训狐》也作于贞元年间,《韩昌黎诗系年集释》:“[魏本引《集注》]:此诗贞元中作。时德宗以强明自任,倚裴延龄、韦渠牟等商天下事,自谓明,而卒陷不明。士之浮躁甘进者,争出其门。诗意端有所讽也。”[1]251诗中着力描写了射者、射技、观射者和被射物,通过充分展示射猎活动,借射训狐批判君昏臣躁,给国家带来的危害。他在《利剑》一诗中写道:“利剑光耿耿,佩之使我无邪心。故人念我寡徒侣,持用赠我比知音。我心如冰剑如雪,不能刺谗夫,使我心腐剑锋折。决云中断开青天,噫!剑与我俱变化归黄泉。”[1]182表达了他希望得到重用,效力国家的抱负与情怀。

三、垂钓:感士不遇

韩愈一生仕途坎坷,贞元八年(792)考中进士,多次参加吏部考试,均未授官。贞元十一年(795)三上书宰相求仕。写自己“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7]155,生活处于“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7]155的状态。贞元十二年(796)七月,受宣武军节度使董晋辟为节度推官,赴汴州。贞元十五年(799)二月,董晋卒,汴军乱。韩愈到徐州。贞元十六年(800)五月,张建封卒,徐州乱。韩愈辞去推官,往洛阳。有诗感慨仕途艰险。贞元十七年(801)七月二十二日,与侯喜等人“鱼于温洛”[1]142,作《赠侯喜》诗:

吾党侯生字叔起,呼我持竿钓温水。平明鞭马出都门,尽日行行荆棘里。温水微茫绝又流,深如车辙阔容辀。虾蟆跳过雀儿浴,此纵有鱼何足求。我为侯生不能已,盘针擘粒投泥滓。晡时坚坐到黄昏,手倦目劳方一起。暂动还休未可期,虾行蛭渡似皆疑。举竿引线忽有得,一寸才分鳞与鬐。是日侯生与韩子,良久叹息相看悲。我今行事尽如此,此事正好为吾规。半世遑遑就举选,一名始得红颜衰。人间事势岂不见,徒自辛苦终何为?便当提携妻与子,南入箕颍无还时。叔起君今气方锐,我言至切君勿嗤。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1]141-142

提起垂竿钓鱼,最为脍炙人口的经典传说莫过于姜太公钓鱼。姜尚(吕尚)博览群书,深明兵法战策,曾去殷商都城朝歌求仕,不成,乃辗转渭水,钓鱼为生,年老而穷困。八十岁时遇见西伯侯姬昌(周文王),终得大用。西伯侯礼聘他为专管军事的“师”,并尊称为“太公望”。汉徐幹《中论·审大臣》:“又有不因众誉而获大贤,其文王乎?畋于渭水边,道遇姜太公,皤然皓首,方秉竿而钓,文王召而与之言,则帝王之佐也,乃载之归,以为太师。”[21]姬昌病逝,子姬发继为西伯侯。吕尚辅佐姬发,推翻商纣暴政,建立了西周王朝。从此,垂竿钓鱼便有了隐逸求仕的蕴意。韩愈此诗写与侯喜垂钓,即借垂钓寓求仕。诗中将去洛河钓鱼途中的情形与垂钓的过程写得十分细致。天刚亮就骑马出城,整日行走在荆棘丛中。垂钓的洛河水,“微茫绝又深”,要钓上鱼来也实在艰难。钓鱼的过程中,两位垂钓者,精心忙碌,取鱼钩、挂鱼食、投饵料,不辞劳苦地坚守,从太阳升起一直守到黄昏,一动不动地坐着,手困眼疲,想稍微活动一下都不敢,担心惊扰鱼儿上钩。小虾、小蛭游过来,还以为是鱼呢!好不容易才有鱼儿上钩,钓竿提起高出水面一寸后,才看清是一只小鱼。唉,钓鱼一日,我和侯喜叹息了很久。互相看着对方,悲从中来。我们现在的求仕,正如今天的垂钓。我这半生惊恐匆忙,心神不定,想要凭借科举来谋求功名,等求得一己功名,已经红颜衰老了。人间的权势你难道没看见吗?只靠我们个人的努力能有什么用?我应该带着妻儿到箕山之下、颍水之南去做个隐士了。我说的是实话,你别见笑。你现在还年轻,有锐气,有才能,好好作为。不过,要想“钓鱼”,还是应该到更远的地方。大鱼怎能待在这种低湿的地方呢?姜太公垂钓之意不在“鱼”而在于“出仕”。韩愈借此“体育”活动,表达了仕进愿望。而面对贞元年间“人间事势”的不公不正,他激励侯喜努力奋进,其实也是激励自己像年轻人一样努力。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魏本引樊汝霖曰]……盖公作此诗时年三十四,去徐居洛,方有求官来东洛之语。”[1]144又“[魏本引韩醇曰]贞元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与李景兴、侯喜、尉迟汾同渔于洛,洛北惠林寺有石刻在焉,诗必是时作。落句云云,反复其意,兴寄远矣。”[1]142关于侯喜,韩愈曾多次举荐,写有《与祠部陆员外书》《与汝州卢郎中论荐侯喜状》,均赞扬侯喜品德文章出类拔萃。“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巧妙运用《庄子·外物》篇任公子以大钩垂钓巨鱼的寓言[22],表达了韩愈、侯喜怀才不遇的悲哀,也通过垂钓,批判用人制度的弊端。元和十二年(817)秋,韩愈写有《独钓四首》,表达了他得以“大用”的喜悦。《独钓四首》其一:“侯家林馆胜,偶入得垂竿。曲树行藤角,平池散芡盘。羽沈知食驶,缗细觉牵难。聊取夸儿女,榆条系从鞍。”其二:“一径向池斜,池塘野草花。雨多添柳耳,水长减蒲芽。坐厌亲刑柄,偷来傍钓车。太平公事少,吏隐讵相赊。”其三:“独往南塘上,秋晨景气醒。露排四岸草,风约半池萍。鸟下见人寂,鱼来闻饵馨。所嗟无可召,不得倒吾瓶。”其四:“秋半百物变,溪鱼去不来。风能坼芡觜,露亦染梨腮。远岫重叠出,寒花散乱开。所期终莫至,日暮与谁回。”[1]1086-1088写这组诗时,韩愈为刑部侍郎。刑部侍郎为刑部的第二把手,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施展韩愈的才干。垂钓的侯家花园,环境优雅,诗中虽然夹杂着“坐厌亲刑柄,偷来傍钓车”的无奈,但整体写得花明水静,一派闲逸。这组《独钓》可谓补足了垂竿活动的体育文化意涵,即躲避杂俗,休养身心。“垂钓”之所以能成为人们喜爱的体育活动,的确有锻炼毅力、磨练意志的作用,同时也深含选人用人、知遇待时的文化意蕴。

四、斗鸡:选俊择才

斗鸡游戏,其来已久,文献有可征者,见于《左传》。自战国至唐,俗尚相沿,历代盛行。有关斗鸡诗也不少,留名者如三国的曹植有《斗鸡篇》,南北朝庾信有《斗鸡诗》,李世民尚为秦王时杜淹有《咏寒食斗鸡应秦王教》,均以斗鸡为游戏,描摹取乐而已。而到了唐玄宗时,玄宗酷爱斗鸡,王公贵族以及急求仕进者百般逢迎,斗鸡为乐,形成风气。更加引起社会愤慨的是,本来作为游乐的斗鸡竟然成为选拔人才的标准之一,有人不但靠斗鸡获得了高官厚禄,而且横行社会,造成危害。李白、杜甫等著名诗人均有诗讽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四:“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8]1677深沉感叹:“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8]1677杜甫专门作有《斗鸡》诗:“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帘下宫人出,楼前御柳长。仙游终一,女乐久无香。寂寞骊山道,清秋草木黄。”[8]2521这首诗的深刻含义,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作了揭示:“杜公诗命意用事,旨趣深远,若随口一读,往往不能晓解。……‘斗鸡初赐金……清秋草木黄。’先忠宣公在北方,得唐人画《骊山宫殿图》一轴,华清宫居山颠,殿外垂帘,宫人无数,穴帘隙而窥,一时伶官戏剧,品类杂沓,皆列于下。杜一诗真所谓亲见之也。”[23]李白诗写出斗鸡小儿的飞扬跋扈,感叹世人对“贤人”与“强盗”的不能分辨;沉郁顿挫的杜甫却更加深入地揭示出皇帝沉溺游乐,以至忠奸不明、贤愚不辨给国家带来的巨大灾难。“寂寞骊山道,清秋草木黄”是多么大的讥讽,又是多么惨痛的教训!“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1]989深懂李杜的韩愈孟郊,太了解前代先贤以及李白、杜甫所写斗鸡诗文的用意了,他们的《斗鸡联句》,虽是以文为戏之作,重在逞才斗奇,但诗中生动刻画了鸡斗的惨烈,揭露了“斗”所引发的“妒肠”“贼性”“毒手”“神槌”等一系列“凶杀”行为,但当时“沉于下僚”的韩孟,还是由斗鸡游戏生发出“选俊”“受恩”“英心”“义肉”的慷慨,希望能有“战斗”的机会,能有为国争光的机会。全诗如下:

大鸡昂然来,小鸡竦而待。(韩愈)

峥嵘颠盛气,洗刷凝鲜彩。(孟郊)

高行若矜豪,侧睨如伺殆。(韩愈)

精光目相射,剑戟心独在。(孟郊)

既取冠为胄,复以距为镦。天时得清寒,地利挟爽垲。(韩愈)

磔毛各嘌痒,怒瘿争碨磊。俄膺忽尔低,植立瞥而改。(孟郊)

腷膊战声喧,缤翻落羽皠。中休事未决,小挫势益倍。(韩愈)

妒肠务生敌,贼性专相醢。裂血失鸣声,啄殷甚饥馁。(孟郊)

对起何急惊?随旋诚巧绐。毒手饱李阳,神槌因朱亥。(韩愈)

恻心我以仁,碎首尔何罪?独胜事有然,旁惊汗流浼。(孟郊)

知雄欣动颜,怯负愁看贿。争观云填道,助叫波翻海。(韩愈)

事爪深难解,嗔睛时未怠。一喷一醒然,再接再砺乃。(孟郊)

头垂碎丹砂,翼拓拖锦彩。连轩尚贾余,清厉比归凯。(韩愈)

选俊感收毛,受恩惭始隗。英心甘斗死,义肉耻庖宰。(孟郊)

君看斗鸡篇,短韵有可采。(孟郊)[1]594

诗从准备斗鸡写起,第一至十二句着力描写两鸡相斗之前的装束、气势、精神以及天时、地利。这是一场大鸡与小鸡的“战斗”。大鸡气宇轩昂,阔步上场,一副高傲的样子;小鸡挺起脖子,耸然而立,一副不可战胜的模样。如山般的骄悍盛气在它们头顶盘旋,两翅紧收,羽毛凝聚,放射着鲜艳夺目的光彩。昂首阔步时,犹如倨傲豪纵的将领;斜眼睨视时,好像骄傲的将军观察危险的“敌情”。“两位将军”终于按捺不住战斗的“雄心”,放着光焰的双目对看在了一起,挥舞剑戟的杀伐之心怦然而动。两只斗鸡被迅速“武装”起来,“既取冠为胄,复以距为镦。”“镦”是矛戟柄末的平底金属套,这里指雄鸡的后爪上用金做的套。“天时得清寒,地利挟爽垲。”天时地利都适合进行一场精彩的斗鸡游戏。“爽垲”,高爽干燥。《左传·昭公三年》:“初,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曰:‘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请更诸爽垲者。’”[24]1073杨伯峻注:“爽,明亮。”又引《说文解字》注云“高燥也”[24]1073。自“磔毛各嘌痒,怒瘿争碨磊”至“头垂碎丹砂,翼拓拖锦彩。连轩尚贾余,清厉比归凯”,写鸡斗的激烈场面及围观情况。“磔毛各噤嘌痒,怒瘿争碨磊。俄膺忽尔低,植立瞥而改”四句,清人何焯以为,这里“是两鸡空斗未相搏时,俗所谓打掽脚。”[25]“打掽脚”斗鸡游戏的“专业术语”,是说两鸡羽毛竖起,寻找最佳时机,随时准备扑向对方的情形。紧接着“腷膊战声喧,缤翻落羽皠”。“腷膊”,象声词。犹如“腷腷膊膊”地响,形容连续起伏的声音。写两鸡煽动翅膀,撑起羽毛,发出声音,互相挑战。双方对战愈发难分难解,斗鸡以叫嚣的战声来虚张声势,白色羽甲纷纷飘落,几个回合下来,“中休事未决,小挫势益倍。”小受挫败的斗鸡反而会越挫越勇,气势倍增。“妒肠务生敌,贼性专相醢。裂血失鸣声,啄殷甚饥馁。”嫉妒之心一下子挑动了杀死对方的“仇恨”,凶残的本性生出了要将对手剁成肉酱的狠毒。这时,惨像便出现了。鸡身被撕破了,殷红的血流淌不止,两鸡失声长鸣,但仍然互相撕咬着,就像饥饿时的争食,得拼个你死我活。“对起何急惊,随旋诚巧绐。毒手饱李阳,神槌因朱亥。”两相对视,飞腾扑击,是多么紧迫,多么惊心!随即又回旋游走,用尽机巧,的确蒙蔽了对方。激烈的“战斗”,比得上建立后赵的石勒对李阳下的毒手,比得上战国时的朱亥杀晋鄙时使用的四十斤铁椎。鸡斗胜似人斗,鸡心哪堪人心?“妒肠”“贼性”所引起的争斗实在恐怖。接下来的两联,诗人将笔触转向了围观者。“观战者”真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恻心我以仁,碎首尔何罪。独胜事有然,旁惊汗流浼。”两只可怜的鸡,为什么要争斗呢?一个给一个留点爱心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把对方战胜杀死呢?单独取胜,这是比赛的规则,而旁观的人真是被吓得汗流如水。“斗鸡”实在令人怜悯,它们有什么罪啊,以至于斗得伤痕累累,头颅碎裂?可是,斗鸡一定要斗出个胜败来。看客们看的就是胜利者兴高采烈的样子,失败者愁苦不堪给胜利者“贡献”财物的情形。一时间,围观者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填塞了道路。喊杀声、助威声如海中翻起的波浪。“事爪深难解,嗔睛时未怠。一喷一醒然,再接再砺乃。头垂碎丹砂,翼拓拖锦彩。连轩尚贾余,清厉比归凯。”两只流着血、带着伤的斗鸡,又“事爪”“嗔睛”,伸出了爪子,瞪大了眼睛。伸出的爪子深深地抓向对方,难解难分;瞪大的眼睛,愤怒一点没有减少。斗得昏死过去,用水喷洒后,惊醒过来,再接再厉,又接着“战斗”。直斗到一方垂头冠落,鲜血长流,两翼下垂,彩羽落尽;胜利的斗鸡则展开凤凰一般的双翼飞舞长鸣,表示尚有余勇可贾,剩下的勇气和力量很足,耿介有骨气,再比试,同样可以凯旋而归。

韩孟二人通过一场斗鸡“联句”的比赛,似乎悟出了选人用才的道理,所以全诗以“选俊”作结:“选俊感收毛,受恩惭始隗。英心甘斗死,义肉耻庖宰。”而且孟郊还加了一联:“君看斗鸡篇,短韵有可采。”选才任能,关键在恩与义。能感恩,便能甘愿战斗而死;懂得义,才能知荣辱,不至于受宰于厨房成为别人的肉泥,还不知以此为耻。希望看到这组斗鸡篇的人,能够有所采择,贡献朝中,“愿得天子知”。《斗鸡联句》的主旨是对选用人才的影射,并未与党争联系。所以清人批韩诗所谓刺朋党之说①,不确。当代评韩诗者,不做分析,一味应和,王胜明《论唐代联句诗的特征》[26],崔俊娜《唐代联句诗研究》[27]以为诗人借一场激烈的斗鸡活动在写朋党得势时的跋扈嚣张、党羽之间争斗的你死我活,与诗中本旨不符。

另外,此诗作于元和元年(806),当时韩愈初为国子博士。《韩昌黎文集校注》第二卷《释言》:“元和元年六月十日,愈自江陵法曹诏拜国子博士。”[7]68当时孟郊尚未得官,韩愈于十一月作《荐士》诗,荐举他往河南。河南尹郑余庆奏授孟郊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就韩孟当时的处境而言,他们还没有“权力”和“资格”“讨伐”所谓朋党之争。据史载,中唐朋党争斗最为激烈的时候是牛僧孺、李德裕当政之时,时间应在长庆元年(821)之后。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专设“朋党之争”一节,指出:“821年的进士科考试据说有贪污作弊现象,这一事例标志着出现了为控制长安中、上层官僚而进行的阶级内部的长期政治斗争。”[28]而元和年间,韩孟所面临的最为突出的问题是人才选用问题。他们自己怀才不遇,屡遭贬谪,与他们有相同遭遇的一批人,报国无门。韩愈在元和元年(806)至元和八年(813)“才高数黜,官又下迁。”他再为国子博士时,“乃作《进学解》以自喻”[7]45因自己“冗不见治”,极为悲愤。

以韩愈倡导的人才标准来评判,斗鸡的确不是他所认可的。他要求“人才”,业精行成,德艺双精,“士不通经,果不足用。”[7]273为了通经,他自己“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7]45“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7]45。他所荐举的人如侯喜、赵德秀、樊宗师等,均“颇通经,有文章,能知先王之道”[7]692。但他也主张,“名一艺者无不庸”[7]45。他在《送高闲上人序》中写了尧舜禹汤治天下、人尽其才的盛况:“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治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奕,伯伦之于酒,乐之终身不言,奚暇外慕?”[7]269-270可惜,他所面对的现实,却是“有司之不明”“有司之不公”。他们太渴望能有一个“位置”,来发挥自己的才干,以解决全家的温饱,也不至于勤读苦学的功夫白费。倘若能有机会尽其才,连“鸡”都会“感收毛”“惭始隗”“英心甘斗死,义肉耻庖宰”,何况人呢!这才是《斗鸡联句》的本旨。如果论本诗艺术成就,清人方世举《韩昌黎诗文编年笺注》按:“诗家赋咏亦多。然摹写精工,无逾斯作矣。”[1]595诚哉是言!诗中的细致描写,一方面展示出诗人对斗鸡了解之“专业”,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这一竞技活动开展的广泛与深入。

五、余论

韩愈的体育诗,通过对打毬、骑猎、射箭、斗鸡、垂钓等“体育”事象的描写叙述,揭示了这些体育事象所包含的道义、礼仪、修身等文化意蕴,为后世留存了宝贵的诗材与史料。韩愈的体育诗确实有寄兴,托讽喻。除《汴泗交流赠张仆射》《雉带箭》《赠侯喜》《独钓四首》《斗鸡联句》外,其他如“弹射”,“不如弹射死,却得亲炰燖”[1]154,“奸猜畏弹射,斥逐恣欺诳。”[1]317“鹊鸣声楂楂,鸟噪声擭擭。争斗庭宇间,持身博弹射。”[1]244或寓意仕途穷窘,或指斥宦官擅权,或嘲讽官场争斗,总会将体育才艺与治理国家相联系,将体育事象与天下太平相联系,批判现实“鲠言无所忌”“愍恻当世”,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理想、治世情怀。但对一个问题的研究,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世间有所谓‘就事论事’的办法,现在就诗论诗,或者也可以说是无碍的罢。不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29]有关韩愈体育诗的探讨还有待进一步的深入。

注释:

①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版,引陈沆曰:“刺当时朋党恩怨争势死利之徒,为权门之鹰犬,快报复与睚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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