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高兹的工作伦理思想及其启示①
2020-03-02宁甜甜
吴 宁,宁甜甜
高兹以劳动分工、劳动异化、劳动解放、劳动社会化、劳动自由化这一劳动辩证法为轴心,试图解决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人的存在与本质之间、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和自我确证之间、人的自由和必然之间、人的个体和类之间的矛盾。高兹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作并不是自由自主的活动,由于科学技术和资本主义不合理的劳动分工,工作正处于稀缺或危机状态,不可能实现人的解放,相反,我们只有从工作中解放出来才有可能实现自由全面的发展。
一、高兹关于工作及其伦理的思考
高兹认为,工作必须是在公域而不是在私域,必须为他人而不是为自己,必须具有社会价值和对社会有用,并能作为商品出售和交换,作为抽象劳动参与到整个社会生产过程中。工作的作用主要表现在交换(每个人因提供服务而获得钱、福利待遇)、社会接触(工作使人与人之间相互作用)、地位(所从事的工作的性质和层次决定了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和等级)、个人意义(工作为人提供了身份、自尊、自我实现和自我完善的源泉)。工作对现代人不可或缺,工作就是职业或就业,与失业相对立,是满足人的需求的重要手段。如果工作是快乐的,就可以成为休闲;如果休闲能创造价值,也可以成为工作。工作与休闲的真正融合要依赖人的选择和整合能力。只有当工作不再成为人的负担而人又能在休闲中创造价值时,休闲与工作才真正合一。在高兹看来,工作不仅创造了经济财富,而且是自我创造的方式,是工人的个人认同和生活整合的源泉。
高兹不认同用浪费性、破坏性的生产以及无意义的工作来消磨时间,并据此认为在打破“生产主义”的“积累伦理”和催生后工业的社会主义社会方面,“新无产者的非阶级”将是不二人选。(1)André Gorz: 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 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 Socialism, Pluto Press, 1982, p.74.他指出,由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个体的自由空间得到扩展,自由时间增加,从而促进了自身的自由发展,消解了工作和工作场所作为唯一社会化认同的来源,使得自由时间比工作时间更加重要,从而能够建立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我们可以通过抵制工作的性质、内容、必要性以及形式,将自己从工作中解放出来。但是,抵制工作也是抵制传统的战略和工人阶级运动的组织形式,从而改变了传统上对工人行使权力的看法,争论中的权力与从前截然不同。就阶级而言,已经陷入危机之中。(2)Ibid, p.67.事实上,在现代化生产下,我们无需、也没法安排所有人在市场上全职地就业。高兹希望人人都劳动(工作)、人人都不再为生存而劳动,主张终结工作伦理、增加自我管理时间和自主性工作,但不是要完全废除工作。他认为,现代意义上的“工作”与以下活动是不能混淆的:首先,与日复一日的作为维持和再生产我们个体生命的不可或缺的活动没有任何关系;其次,不能与那些以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家庭作为主要受益人而付出的辛劳相混淆;最后,也不能与那些自发进行的、不计较时间和辛劳的、只对自身有用的、他人无法代替的活动相混淆。(3)André Gorz: Critique of Economic Reason, Verso Press, 1989, p.13.如果那些活动也被称为工作的话,那也是在与现代意义上的工作内涵的不同意义上来使用的,比如说家务劳动、艺术活动、自己所进行的生产活动等,既是手段又是目的。而现代意义上的工作具有在公共领域进行、被他人承认、对他人有用、能换取报酬等特征。在现代社会,正是因为拥有了有报酬的工作,个体才属于公共领域,才获得社会认同,才属于关系和交换网络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在资本主义社会,这种现代意义的“工作”是社会化的一个重要因素,是社会凝聚力和市民身份的基础,不能和人类学意义上的劳动混淆。劳动有工作的成分,但工作是异化的劳动,剔除了劳动所蕴含的创造性。“他主的工作”将会萎缩,而自由的王国即自治的空间将得到相应的扩大。减少他主的工作并不等于解放时间,除非每个人自由地支配和使用时间。必需品必须通过另外的渠道来提供。自由时间的活动尽管属于生产性的活动,并且与可选择的、无报酬的、多余性的自动化生产相关,但它能够赋予生活以趣味和价值。(4)André Gorz: Paths to Paradise: On the Liberation from Work, Pluto Press, 1985, p.57.因为人类学意义上的劳动从来都不是社会整合的因素。
高兹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和古希腊的劳动之间有根本的区别:前者是在公共领域进行的,而后者则是在私人领域进行的。和古希腊的劳动相比,现代意义上经济理性化的劳动是一种革命,是对生活方式、价值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的颠覆。在现代社会,生产活动与其意义、动机、目标割裂开来,不再是生活的组成部分,而只是赚取工资的方式。工作时间和生活时间开始分离;劳动及其工具和产品要求与工人之间有距离并被他人所决定。共同“生产”劳动的满足以及源于“做”的乐趣都被只有金钱能买到的满足所消解。换言之,具体劳动通过变生产者为消费者而被转化为抽象劳动,工作的经济理性化消除了古代的一切自由和自主,制造了在工作中被异化了的个体。(5)André Gorz: Critique of Economic Reason, Verso Press, 1989, p.22.高兹揭示了新技术工人的特征,认为新技术工人具有不稳定性,只能按照程序简单地操作,甚至只按按钮,因而企业可以随时地更换他们。失业工人和半失业的工人无法对工作产生认同,沦为资本主义统治体系的零部件。这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大部分工作的存在形式,也是越来越多工人的存在形式。失业和半失业的工人不可能认同工作,而有稳定工作的技术工人已经成为少数精英,他们沦为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合作者和俘虏。因此,我们不可能通过工作来实现全面发展和控制整个生产过程。
高兹指出,即使工场手工业出现以后,如果不是因为商业资本主义的扩张,物质生产也不会完全被经济理性控制。18世纪欧洲纺织业、工业资本主义、工场资本主义以及乡村工业的并存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像农民种植一样,纺织对于家庭纺织工也不只是一种挣钱的工具,而主要是一种生活方式。(6)Ibid, p.16.如果他们劳动,那是因为他们不想依赖于他们所不能控制的东西,也就是为了确保增加他们的独立性。(7)Ibid, p.14.高兹指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认为资本主义在创造巨大的生产力与财富的同时却把温情脉脉的家庭关系变为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使阶级之间只剩下权力关系,使人与自然之间只剩下工具关系,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特殊利益的只剩下用来出卖劳动力的被剥削的工人无产者。(8)André Gorz: Critique of Economic Reason, Verso Press, 1989, p.19.在这种条件下,工作对于所有无产者都失去了吸引力,人在这样的工作中成为机器的附属物。马克思认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个人能够得到全面发展,全面发展的个人将会控制整个生产并彰显主体性,并有能力在自由时间里从事自主的活动,而不再被迫从事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高兹认为,只有以下三个条件同时具备,工作才是自主的:(1)它由活劳动的执行者组织;(2)它达成制定的目标;(3)它能实现自我。如果三个条件不能同时具备,这种工作就是他主的,不能实现个性解放。就劳动的组织过程而言,工作在泰罗制下被碎片化,工人是机器上的齿轮;而在后泰罗制的工作中,工人有了一定的自主性并形成了合作团队,但这并没有改变工作在整体上的他主性质,不同的只是以前个人是机器的齿轮,而现在是有一定合作和自主性的团队成为机器的齿轮。高兹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工人不可能有个体的自主性和个人的主权。工人进行的都是重复性的工作,工人和产品之间没有直接的联系而是异化的关系,他们直接接触和操作的是机器而不是产品。就实现自我而言,能够让人全身心投入的工作总比重复性的工作好,但问题是这种工作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自我以及融合工作文化和日常生活文化,工作之后是不是使人性更丰满,即这种工作在多大程度上要牺牲个体的存在。高兹指出,由于自由时间的增加,那些实现个性自由发展的活动能够得到发展;工作不再是社会认同的唯一原由,工作场所也不再是社会化的唯一场所;新的、自由基础上的合作、交往关系得到发展、形成新的文化。高兹区分社会化与教育,指出前者让孩子服从社会,后者根据孩童的情感和潜能去完善人格,学会尊重自己和他人,做出独立判断,成就自己并改造社会。高兹认为,人际关系应该是真诚的,善意、关心和耐心应该是自然而然的和非功利的,人的情感和能力不应只为了功利的目的。他批评美国人的“商业微笑”与标准化、表面的温和,认为这种“人间关系技巧”的职业化毒害我们的日常文化并侵蚀生活的艺术。“目的不是使人不工作而是实现工作的权利,不是被雇佣做哪种工作的权利,而是在没有报酬、利润或等价交换的条件下工作的权利。”(9)Ibid, p.83.这使自由时间比工作时间,自由领域比必然领域更重要,组织生活的方式不再是由工作时间来决定,工作反而在个人的生活计划中处于从属地位。
二、高兹对资本主义工作伦理的批判
高兹批判性地指出,资本主义的工作伦理是工人只会为工资而工作,如果不工作会觉得生活无意义。“工作占据了整个生活,工作为生活制定法则,个人不必为自己的生活负责,工作就是一切”。(10)André Gorz: Capitalism, Socialism, Ecology, Verso Press, 1994, p.7.高兹强调,资本主义的工作伦理是被设计用来维持资本主义统治并为资本逻辑和经济理性服务的,在总体上工人的工作和生活是二元分离的。工作是他主的,受经济理性和工具理性的支配,工人在其中成为机器的附属物和齿轮。而生活领域是自主和他主并存,非经济理性的活动是自主的,由于经济理性的侵蚀,生活领域的某些活动被虚假的需求和欲望控制。高兹抨击资本主义的工作伦理,指出很多工人为了加薪而自愿在周末加班,工作是为了赚钱,在不工作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做什么好,只要工作就有安全感,有钱就能买很多东西。工人的头脑不是思考问题而是充斥广告,对生活的意义和目标的质疑被消解了。因为生活中除了为金钱而工作之外不再有任何其他的目标,赚钱是唯一的目标。工作成了为工资而进行的活动,职位(job)可以互换,工作不再是人所做的事情而成为人所拥有的东西,成为强迫、他主的活动,成为时间的出卖。(11)André Gorz: 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 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 Socialism, Pluto Press, 1982, p.1.这不仅会对工人造成身心伤害甚至影响到人际关系,人的思考能力也被完全摧毁了。(12)André Gorz: Critique of Economic Reason, Verso Press, 1989, p.117.事实上机器并不像人脑那样运作,而只在人脑像机器那样工作时机器才像人脑。(13)Ibid, pp.123-124.高兹强调,技术进步促进了劳动分工,带来了社会差异,在当代科学技术高度发达和自动化生产、劳动生产率不断提高的条件下,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存在基础的、现代意义上的工作正处于危机中。两个原因使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作必然呈现不断减少的趋势:第一,自动化的生产正在大量地消灭工作;第二,科学技术和劳动生产率的不断提高使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大大缩短,只需要较少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就能满足人的基本需要,社会必要劳动的减少必然导致对工作需求的减少。
高兹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新的工作形式中,职业文化和日常生活文化的联系和桥梁不可避免地被越来越专业化的工作的技术本质摧毁了(14)Ibid, p.84.,工作文化和日常生活文化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由于工作的进一步技术化,工作中人的因素进一步消解。这充分说明了技术的工具理性对生活世界的破坏。工具理性和经济理性已经渗透到工作和生活的所有领域中,导致人们的生活都处于异化状态,从而进一步巩固了资本主义的总体统治。高兹认为,在当代社会,工作的不稳定成为新常态,“每一个人都潜在地失业、潜在地就业、潜在地作为不安全的或临时的工人”(15)André Gorz: Reclaiming Work: Beyond the Wage-Based Society, Polity Press, 1999, p.52.,不安定的工人将成为未来社会的主体,工人越认同工作、越投入生产,生产效率就越高、工作的消亡就越加速。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消费、工作、生活、文化、政治无不是被设计、被计划的,人不是目的,利润才是最重要的,人只是用来生产利润、实现利润的工具。资本主义新的工作中所包含的工具理性和经济理性事实上是技术暴力和经济暴力,在经济理性和技术的工具理性侵蚀下的日常生活文化和工作文化都是暴力文化。当代资本主义的大部分工作(除了科研等之外)都是非创造性的、非连续性的、时而紧张时而停止的周期性操作和令人厌倦的重复性工作。工人在上班的时候只是作为机器的仆人而存在,被服务伦理所激励,并不知晓生产的机制,而只是保证部门的顺利运行,一旦出现小的操作失误就会导致不可预计的后果。(16)André Gorz: Critique of Economic Reason, Verso Press, 1989, pp.81-82.他们在工作中是不可能质疑工作的合法性的,只有在工作之外才能质疑职业认同和职业功能;在工作中也是不可能得到或发展出政治质疑的能力的,这种质疑同样需要超越职业角色。
经济理性主导的泰勒制劳动分工和福特制消费主义调节模式导致工人在生产过程中完全丧失主体性、被经济理性控制、工人阶级的文化(劳动人道主义)终结,最终导致工人的反抗。泰勒制非但不会提高生产效率,反而会引发劳动者的反抗情绪。于是改良版的泰勒制即福特制应运而生。福特制同样是一套基于工业化和标准化大量生产和大量消费的经济和社会体系,只不过相对于泰勒制有了些许“温和”,在“奴隶制”的基础上增加了不少激励元素,比如付给工人高于一般生活开销的工薪,以便让他们有能力来买他们自己制造的产品。再比如给予工人长期许诺,不随意开除工人,给予伴随工龄和生产效率增长的福利等。后福特制特点是,给予劳动者一定的自主性,不让他们觉得自己就是个悲惨的螺丝钉;实行扁平化管理、小团队化管理,提升基层的活跃度;通过高福利、终身雇佣等策略,磨灭劳动者的反抗精神。泰勒制和福特制的资本主义生产在对工人实现整合的同时,由于经济理性的作用——主要通过强制性的功能性调节和激励性的消费主义刺激,个体工人会暂时陷入经济理性和资本的逻辑中,这在客观上使工人阶级的劳动人道主义处于消解的危机之中。福特制和泰罗制管理使工作碎片化、标准化、程序化,尽管生产率提高了、工人的福利有所改善,但这种劳动与人的主体性是背离的,仍然是异化劳动;后福特主义以及丰田主义管理模式赋予工人更多的自主权、鼓励他们的参与、使他们的工作更加多样和完整,提倡相互间的合作,强调工人与公司的利益相关。在当代后福特制资本主义社会,建立在马克思所理解的工作的基础上的社会解放只能是一个乌托邦。资本主义的工作和资本主义社会都处于危机中,在工作中解放必须以从工作中解放出来为前提,不是来自对工作的认同,不是在工作中、通过工作而获得解放,而是通过从工作中解放出来而进入自由王国,把他主的工作变为自主的工作。后福特制的努力工作的伦理是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工作所包含的是经济理性的逻辑,对这种工作的认同是不可能实现人类解放的。我们现在所普遍认同的、所做的并占据着个体和社会生活中心地位的现代意义上的工作只是新近的发明,是伴随着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出现而被普遍接受的。(17)André Gorz: Critique of Economic Reason, Verso Press, 1989, p.13.高兹认为,后福特制的工人自治是“他治的自治”(autonomy within heteronomy),逃脱不了异化的命运。在福特制条件下,资本剥夺工人更多的体力;但在后福特制条件下,劳动者的智力和体力乃至情感都被资本利用,成了资本增殖的手段,一切都变成了商品。自我推销延伸到生活各方面,一切都用金钱来衡量,资本的逻辑转化为资本的生存逻辑,掌控着一切活力和空间。在这个过程中,个人的能力充分发挥到极致,但被资本把控着,性、婚姻、生育、健康、美丽、身份、知识、契约、观念都成为商品,服务于资本逻辑。
资本主义进入弹性生产的后福特制阶段,以“福利国家”政策和“工作伦理”来扩张经济理性。高兹认为,这种后福特制条件下的管理模式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工人而形成新的工作伦理,表面上是给工人以更大的自主性,但事实上是资本主义在新的条件下对人更强的控制。资本主义以后福特制的生产模式和工作伦理来调节生产,这种后福特制的工作伦理使一部分人拥有了稳定的工作、成为精英,而绝大多数人还处于失业、半失业状态。在后福特制条件下,在生产过程中获得的部分自主决定权和控制权是在总体被控制的条件下取得的,是他主中的自主,个体生产者不可能把握整个生产和工作的意义。工作也可能被设计得较有乐趣,但个人不可能通过这些活动——即使是以合作的形式——来实现自我。资本主义的工作在本质上是他主的,是对人的主体性的侵蚀和创造性的压制,是对人性的摧残,是资本对人的控制。资本主义以不同的生产方式、不同的技术分工来促进生产并实现对工人的控制。在这种管理模式下倡导的工作伦理在本质上是一种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高兹指出,在后福特制生产模式中,企业雇用的都是年轻的、被精挑细选的、没有工会背景的工人,并被要求以合同的方式保证不罢工、不参加工会,否则就会被解雇。企业只有在剥离工人的阶级认同后才雇用他们,企业给年轻的工人提供合作文化和合作荣誉,以较稳定的工作作为工人在普遍不稳定状况下的避难所。高兹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人为了较稳定的工作而把身心全部献给企业而丧失了自我,而企业则顺从工厂。高兹认为,后福特制创造的资本控制活劳动的文化和社会环境是“他主中的自主”,“当工作中的自主不被用到文化、道德和政治领域时,没有多大意义;并且文化、道德和政治的自主不是来自生产合作,而是来自行动、文化的抵制、反叛、结社、自由辩论、勇猛质疑和行动主义产生的异议”(18)André Gorz: Reclaiming Work: Beyond the Wage-Based Society, Polity Press, 1999, p.40.。“如今,整个经济生活领域的唯一功能就是‘提供工作’或为了让人们工作而进行生产。然而,当一个社会为了提供工作机会而进行生产,而不是为了生产才从事工作的时候,那么总的来说,工作就毫无意义可言。”(19)André Gorz: 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 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 Socialism, Pluto Press, 1982, p.72.“如果没有伴随着技术革命和经济危机——这两者的结合会产生急剧增长的失业,并在各阶层的工薪工人之间产生明显的区别,这种形式的劳动的重新组织化将只会有有限的效果。”(20)André Gorz: Critique of Economic Reason, Verso Press, 1989, p.59.“在允许工薪工人人数有选择地减少的工业、工业化的服务、技术重组和雇佣合同中,重复的工作逐渐被自动化和计算机化,半技术的工人和无技术的雇员将被解雇、提前退休或被鼓励去重新接受培训。大公司的稳定工作已经成为必须去争取的特权。”(21)Ibid.“企业同时在两个层面上采取弹性策略:公司的稳定的核心雇员必须在功能上是弹性的;而外围劳动力的一部分必须在数量上是弹性的。在有宽泛技术适应能力的稳定的核心工人周围,有较窄适应范围的更基本技术的、外围的、波动的劳动力。……稳定的核心工人必须能够接受职业的易变(短期而言是改变职位和获取新技术;长期而言是再培训和改变职业策略)以换取职业的稳定。他们的技术必须是由公司提供的……公司也很依赖他们。……外围人力则可以分为两股:一部分是做基础性的、长期的、行政性的工作、监管、服务和测试,其技术水平不高,可以随意被失业者更新、拓展和替代。另一部分则是经济条件要求的、短期的、偶然的兼职人员。另外就是外围的劳动力,既包括高技术的也包括无技术的。”(22)Ibid, p.67.高兹引用一组数据来表明劳动力在上述三个层面的具体分布情况:稳定的核心部分占25%,稳定的外围部分占25%,不稳定的外围工作或偶尔就业占50%。(23)André Gorz: Critique of Economic Reason, Verso Press, 1989, p.67.劳资矛盾被稳定的核心工人与外围的、失业工人之间的利益矛盾掩盖。“因此,把企业作为工人自我实现的场所这种设想是一种必要的意识形态上的发明。它抹杀了真实的转变,企业明显地正在用机器代替劳动力,以正在减少的雇佣劳动力的百分比生产出更多更好的产品,并给选出来的精英工人以特权,这是和大多数合伙人的失业、不稳定地受雇、去技术化和缺少职业保障相伴随的。”(24)Ibid.在工作被机器代替、工人大量失业、没有足够的工作可做的历史条件下,工作伦理就是生产的哲学、辛劳工作和职业主义,不再有任何人道主义的内容。在这种情况下,工作的尊严、劳动和生活的一体化只是一种仅能被精英阶层实现的意识形态。因此,努力工作的意识形态被极具竞争的自私主义和职业主义所掩盖:最优者获胜,其他人只能怪自己;努力工作应该被鼓励并得到奖赏。(25)Ibid, p.69.
资本主义还在创造着新的工作,即把非经济理性的工作经济理性化,特别明显的趋势是休闲和娱乐的经济理性化以及个人服务业、家庭服务业的兴起,资本主义希望通过这些途径来增加工作的数量、减少失业半失业人口的数量,进而更好地为资本逻辑和经济理性服务。但高兹认为这些形式的劳动是较为低下和不稳定的,也不同于“一般劳动”,它们提供的不再是“劳动一般”(26)André Gorz: Reclaiming Work: Beyond the Wage-Based Society, Polity Press, 1999, p.52.而是不可能被完全社会化的、带有个人特性的劳动,是在特定的条件下为特定的个人和群体提供的劳动,因而这种劳动不是一般劳动而是服务。(27)Ibid.高兹认为,当代资本主义“工作社会”是非理性的社会,这种非理性的社会应该被超越和克服,当代资本主义科学技术和劳动生产率的普遍提高已经为超越这种非理性社会奠定了现实基础,通过工作场所内的和工作场所外的多元斗争来实现社会的变革。(28)汤建龙:《出离资本主义:经济、政治、文化多元斗争策略——安德瑞·高兹的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理论解读》,载张一兵主编:《社会批判理论纪事》第3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2—143页。在工作内得到解放(liberation within work)是不可能的,可能的出路是冲破这种乌托邦的幻想,从工作外得到解放(liberation from work)。高兹指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以逐渐减少的劳动生产和逐渐增多的财富,缩减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增加自由时间,但问题在于重新分配社会的必要劳动时间,使之合理,使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在全部劳动人口中平均分配,以实现“每个人少做一点,但大家都有得做”。高兹认为这是唯一能够阻止社会分化和工人分化的方式,是“减少每一个人的工作而使大多数人都能获得技术、保障在人生的任何阶段获得新技能和发展、削减工作在生活中的极端化效应的唯一手段”(29)André Gorz: Critique of Economic Reason, Verso Press, 1989, p.92.。关键是要通过抵制工作的性质、内容、必要性以及形式而从工作中解放出来,抵制工作是抵制工人运动的传统战略和组织形式,不是作为工人来赢得权力的问题,而是赢得不再作为工人来行使权力的问题。争论中的权力与从前截然不同,工人阶级已陷入危机中。(30)André Gorz: 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 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 Socialism, Pluto Press, 1982, p.67.高兹认为,“工作”是一个历史性的概念,不同时期工作的内涵是不一样的。高兹主张把缩短工作日、增加实际工资作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工会的主要斗争目标,工会争取劳动者的企业民主管理以及工资、工时的规管。在前现代社会,劳动是一种被排斥的标志:从事这种劳动都是低人一等的,这种劳动“属于自然领域而不是人类王国,属于必然性领域,没有高级的胸襟和无私的胸怀而无能于城邦事务”(31)André Gorz: Critique of Economic Reason, Verso Press, 1989, p.14.。现在“不再是劳动的时代,科学、信息、一般知识和语言交往成为生产中的主角”,“语言被运用于工作而成为工资劳动”。(32)André Gorz: Reclaiming Work: Beyond the Wage-Based Society, Polity Press, 1999, p.41.从现代资本主义向后现代资本主义的转变伴随着工作的转变,个体对工作的投入实际上是把自己作为工具服务于异化的目标。在知识经济时代,工作和非工作之间的界限模糊使消除“工作”成为可能和必要。非物质劳动是个人多样能力的付出,体现劳动者的个性,产品或工作绩效打上个人智力和情感的烙印。自主创业越来越多,创业者从事的往往是处理与信息有关的非物质劳动。在自主创业中,生命变成了最宝贵的资本,整个人和全部的生活都被工作占有,工作和非工作之间的界限消失。工作不仅发生在车间,还发生在各种学习、生活、娱乐的场所,因此,雇主无法按传统的标准来支付工人工资。与花在非物质经济的劳动力的才能与技能的培训时间相比,直接的工作时间几乎可以忽略,因此,我们无法用劳动时间来衡量其劳动成果的价值,劳动产品体现为更多的个人创造,劳动过程包含劳动者身心的投入,这种非物质劳动难以用工业资本主义时代的工作来定义,“工作”成为过时的概念。用多元活动取代工作的想法包含着这个价值判断,即资本主义的雇佣劳动是异化劳动。高兹认为,社会主义运动的含义及目标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使个人从市场逻辑、竞争和利益争斗等阻碍人获得独立和自我实现的领域中解放出来。(33)Andre Gorz: Capitalism, Socialism, Ecology, Verso Press, 1994, p.38.社会主义社会应是废弃“付薪工作”并使工作得到解放的个人自由自觉的社会,应使资本为人民服务、为劳动服务,摆脱和打破少数人垄断资本的现象。高兹认为,资本积累如果建立在知识即人的创造力基础上,主要靠“非物质劳动”,劳动者的创造力并不会消失,只在极小程度上被剥削。“非物质劳动”受资本逻辑的控制,是资本主义在进入“帝国”时期的“非物质劳动”。(34)安东尼奥·内格里著,李琨、陆汉臻译:《超越帝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8页。高兹认为,产品的象征、美学和社会价值等非物质维度在现实世界中占据了统治地位,图像、信息、知识、感受、符码以及社会关系在资本主义的价值增殖过程中都超越了有形商品或者商品的物质层面。这并不意味着汽车、钢铁等物质性商品的生产消失了或在量上减少了,而是意味着这些物质性商品越来越依赖和从属于非物质因素的商品。生产这些非物质商品(或物质性商品的非物质方面)的劳动形式可以称为心脑劳动(labor of head and heart),其中包括服务性劳动、情感性劳动(affective labor)以及认知劳动。在马克思看来,情感性劳动是与体力劳动相对应的一种非生产性劳动,这种劳动看起来不算辛劳,却需要巨大的情感和情绪投入,主要存在于服务业。服务业将成为未来新增就业的主流。女性无论是工作还是休息,都在进行情感性劳动。事实上,如果有女人不愿意进行情感性劳动,如微笑、安慰受伤的情绪、组织社会关系、照料抚慰他人,那么她们就会被视为异类。虽然她们也成为雇佣劳动力,但是在全世界范围内,妇女主要还是负责无酬的家务和再生产性劳动,如家务劳动和生育并照看孩子,或者在城市、乡村的非正式部门承担更为沉重的任务。
综上,我们不仅提高了工作时间的利用效率,也提高了利用非工作时间的效率。我们甚至试图通过潜意识的学习把睡梦中的时间也利用起来。由于商品密集型的活动(消费)的缘故,我们牺牲了时间密集型的活动(友谊、照顾老人和孩子、交流)。
三、高兹工作伦理思想的启示
肖恩·赛耶斯(Sean Sayers)认为,高兹夸大了在工厂和日常生活中工人他治(heteronomy)劳动的异化程度并忽视了他治与自治的辩证法,实际上工人在生产的他治过程中有自治因素,高兹对他治工作是持否定态度的。(35)Sean Sayers: “Gorz on Work and Liberation”, Radical Philosophy, 1991,(58), p.18.赛耶斯批评高兹相信自我实现只有在就业领域之外才是可能的,而就业不可避免地是异化的,相反,将所有形式的就业看作纯粹是消极的观点是错误的。
高兹的工作伦理思想启示劳动是人类创造自我、争取自由的根本品质,劳动是现代伦理的核心。人类的劳动是一种理性的和精神的活动,使人从根本上区别于动物的生存。劳动创造了人也创造了世界。劳动是实现个人的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统一的重要方式。劳动者通过自己的劳动要为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从而获得社会、他人对自己的认可、尊重,以实现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的统一。虽然劳动者还不能像在共产主义社会中那样可以在牧人、渔夫、思想者之间进行自由的切换,但劳动者依然有比较固定的岗位,这种劳动已经不再具有异化的性质。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锻炼了自己、发展了自己、充实了自己,同时也为社会的进步贡献了个体的力量,把自己的本质力量不断的外化出来,成为社会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马克思将劳动理解为人的本质,并分别从自然存在物、类存在物、自由存在物和社会存在物的维度对人的本质进行界定和说明。马克思是从理想角度看待劳动,理想角度的劳动是一种创造活动。马克思的劳动辩证法即劳动主体通过对象化和对象化的扬弃这样一个异化复归使自身成为人的过程。人类以劳动为平台,自然就有收获,在劳动之中就自然会孕育着收获、滋生着收获。劳动者不仅是最光荣的,而且还是最健康、最兴旺、最美丽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要与自然、社会相互斗争、相互磨合,要经历生、老、病、死的过程。因此,劳动是人生不可或缺的活动方式。人通过吃苦而获得幸福,通过耕耘而享受到收获的幸福,通过劳动而享受到休息的快乐;劳动和休息是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以劳动为常态,以劳动为中心,劳动之后就能享受到休息的快乐。逃避劳动、只要休息是病态的、腐败的观念。如果逃避劳动、不劳而获,我们的社会、家庭就会培养出众多的五谷不分、四肢不勤、不能吃苦、不会奋斗的“巨婴”、啃老族。如果众人都在追求不劳而获,整个社会就充满了纷争、恶斗、欺诈的暴戾之气。理想的物质生产不是强制性的劳动,而是人类本质力量的丰富展开和愉悦实现。通过这种真正非功利的劳动,自然被不断地人性化,人性则不断地自然化。闲散的治疗手段则是劳动,我们应当将闲散改造为勤劳。劳动既是人的生存之必须也是人们展示自己、自我实现所必须,是人类生活中的根本需要。马克思主义的根本目的和立场就是要实现包括工人阶级在内的全人类的彻底解放,马克思主义把握了人民、劳动与历史发展、时代进步的内在逻辑,承认人民群众及其劳动创造了一切社会财富乃至整个文明,肯定了劳动价值论。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社会原则是按照需要而不是按照应得分配。劳动报酬与劳动力价值并不总是一致的,劳动报酬的提高和劳动生产率提高应该同步进行。我们要保障劳动者的合法权利不受伤害,劳动面前人人平等。正因为劳动是价值尺度,劳动人民是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创造者,劳动人民才具有天然的先进性,从根本上维护劳动人民利益的社会制度才具有天然的合理性、先进性。
社会主义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制度,因而它是天然合理的、先进的。但社会主义制度受生产力发展水平的限制,劳动大众不可能人人直接当家作主,只能通过党的领导委派各级官吏即各级干部管理国家和社会。这必然使党的各级干部成为特殊的群体:既是人民又不是人民,既是官吏又不是官吏。区别党的干部是人民的勤务员还是人民头上的老爷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看干部是否经常、定期参加生产劳动,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是否参加劳动成为辨别干部好坏的一个主要标准。干部参加劳动是毛泽东亲自制定的一项干部管理制度。毛泽东注重从实际的劳动生产中培养社会主义“四有”新人,认为党和国家的干部是普通的劳动者而不是骑在人民头上的老爷。干部参加生产劳动是社会主义制度下一件根本性的大事,有助于克服官僚主义、防止教条主义,实现干部的思想革命化。毛泽东时代基本实现了干部参加劳动的制度化、经常化,让干部在劳动中得到考验和锻炼,既让干部体会到了劳动的艰辛,又拉近了干部和群众的距离,增强了干部为人民服务的自觉性。知识分子在社会结构中必须与工农群众相结合、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才能及时把握时代脉搏,才能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工农是体力劳动者的主体,干着苦、累、脏、险的活,在劳动中既创造物质财富也创造精神财富,因此,工农最可怜,同时也最可敬、最可亲、最光荣。毛泽东在全社会树立起了“劳动光荣,不劳动可耻”的观念,形成了全社会尊重劳动、尊重劳动人民的良好风尚。毛泽东时代,我国基本建立了从工人、农民中选拔干部,选拔科技人员的制度,让工人、农民感到有地位、有前途。毛泽东时代,广泛开展技术革命和技术革新,不仅提高了劳动生产能力,也使工人农民的劳动强度有所减轻。广泛开展劳动竞赛,在增加劳动成果的同时,增强了工人、农民的使命感、荣誉感。
只有人人都劳动,人人才不为生存而劳动。高兹揭示了非物质劳动如何转变成当代社会的工作支配形式和价值创造源泉。由于这一转变,人们完全被纳入资本之下,进入个体企业,到他们该到的岗位上努力工作,他们必须尽可能多地持有人力资本,以作为工作的筹码。一方面,非物质劳动与物质劳动相比更具休闲性;更具有娱乐性、情感性和交流性。另一方面,从某种程度上说,非物质劳动是在社交网络上完成的,它也是被商业化了的,服务于剩余价值的生产。(36)克里斯蒂安·福克斯、维森特·莫斯可主编,传播驿站工作坊译:《马克思归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09页。劳动的权力已经表现为一种非物质的潜力。劳动正越来越表现为一种能力,语言的能力、智力的能力、感情的能力和理性的能力。我们既要驾驭资本、运用资本、增殖资本,但又不能成为资本的俘虏;从资本力量役使劳动力量变为劳动力量支配资本力量,使资本成为实现体面劳动的积极因素。非物质劳动从作为物质劳动的补充,发展为社会生产劳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国家也充分认识到非物质劳动在经济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开始大力发展第三产业。随着人工智能、机器学习等科技的发展,大部分的机械劳动必将被取代。人类应有信心能控制机器,让机器变得更像机器,而使人去从事自己擅长的创造性劳动。但我们仍然需要明确一点,人工智能主要的作用是为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提供帮助,而不是完全替代人类的工作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