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断的“傲慢”与误导的“偏见”
——论《傲慢与偏见》中的朗伯恩心智
2020-03-02冯军
冯军
引 言
简·奥斯丁(Jane Austen)是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英国著名的女性小说家,有六部作品传世,代表作为《傲慢与偏见》(PrideandPrejudice)。熟悉她作品的读者会发现,奥斯丁的每部小说都以介绍其中一个主要人物为开端,只有《傲慢与偏见》以一条“真理”——“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简·奥斯丁,2016:3)——开始。正是这条“公认的真理”引出了贝内特家三个女儿的婚姻大事。小说中写道,三个女儿中,大女儿简和二女儿伊丽莎白都非常出色,姐妹俩不仅品貌端正, 而且多才多艺,她们俩到底谁才是故事的主角呢?仅从前面几章来看,大女儿简和宾利先生一见钟情,其感情发展势头及潜在的婚姻似乎是故事的主线,伊丽莎白则隐居其后,只是个配角而已(肖慧,2009)。国外也有学者注意到,“伊丽莎白在前几章远没有成为注意的焦点,第三章之前几乎没有被提及,直到第六章其女主角的光环才开始显现”(Deresiewicz,1997)。
奥斯丁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仅仅是为了增加小说的篇幅而故意制造两条故事线吗?如果仅仅从简与宾利先生、伊丽莎白与达西之间的关系来判断,一般很难解释这种主、配角错位现象。笔者认为,奥斯丁在前面几章中表面上是在叙述简与宾利先生的故事,暗地实则是在给读者展示朗伯恩群体心智图景,从而使读者能够意识到朗伯恩群体的思维模式与后面伊丽莎白的坎坷婚姻之间的内在关系。朗伯恩是小说中故事的主要发生地,伊丽莎白从小生活在这里,她对外界事物包括人物的认知受她所生活的群体心智的影响。小说开篇第一句话是“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一条公认的真理”,这句话在读者中的知名度甚至超过小说本身,但是以往的奥斯丁研究者对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意义挖掘还不够充分,因为他们在对该小说进行分析时,只关注到这句话所表达的内容,而没有注意到这句话背后所隐含的群体认知。
近年来,国外文学研究的“认知转向”为文学作品分析提供了新的视角(熊沐清,2019;冯军,2019)。作为认知文学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国际著名的认知叙事学家阿兰·帕尔默(Alan Palmer,2004:1;2010:39-40)长期专注于叙事作品中的虚拟心智(Fictional Minds)和社会心智(Social Minds)。他在分析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的《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时提出了“米德尔马契心智(the Middlemarch mind)”的概念,用来指代米德尔马契镇居民的“脑际思维机制”(Intermental Thought Functioning)(Palmer,2005;2010:65)。与传统观点不同的是,帕尔默将米德尔马契镇看作是该小说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指出米德尔马契镇不仅为人物个体提供了一个交流的社会环境,而且米德尔马契镇拥有自己的心智,即米德尔马契镇上居民的群体心智。他认为米德尔马契心智能够为《米德尔马契》中的其他主要人物的行为动机提供解释。借鉴帕尔默的“米德尔马契心智”概念,我们就可以很容易地理解《傲慢与偏见》开篇第一句话与整部小说的内在关系以及奥斯丁采用这种特殊叙述策略的潜在意图。
朗伯恩心智的建构
《傲慢与偏见》是这样开篇的:“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这条真理还真够深入人心的,每逢这样的单身汉新搬到一个地方,四邻八舍的人家尽管对他的性情见识一无所知,却把他视为自己某一个女儿的合法财产”(简·奥斯丁,2016:3)。小说开篇就描绘了一个村子——朗伯恩村,这里的人们热衷于将女儿嫁给有钱人。贝内特太太的言行就是朗伯恩村民的典型代表。除了贝内特太太,小说中还提到邻居卢卡斯太太和朗太太,她们和贝内特太太一样热衷于嫁女儿,这三人构成了朗伯恩群体的缩影。根据帕尔默提出的“米德尔马契心智”概念,我们认为朗伯恩村同样拥有一种群体心智(group minds),姑且将其称为“朗伯恩心智(the Longbourn mind)”。
帕尔默归纳出四种表达群体心智的方式:第一种是通过地域或社会身份明确指代某群体;第二种是通过假设的群体来代替,一般使用“非限定人称代词”,如“那些人”“男士们”等;第三种是通过被动语态等省略主语的方式来表达群体思想;第四种是通过预设,也是最委婉的,如使用“毫无疑问”“自然地”等副词(Palmer,2005)。在《傲慢与偏见》前几章中,我们能够发现很多表达群体心智的表述,例如:属于第一种方式的有“朗伯恩”“左邻右舍”等;属于第二种的有“小姐们”“男士们”“女士们”“众人”“大家”“人们”等;属于第三种的有“外面纷纷传说(a report soon followed)” “他的人品已经被定性了(his character was decided)”。
那么,朗伯恩心智是什么样的心智呢?小说开篇第二句就表明,奥斯丁对朗伯恩心智是持讽刺态度的,“四邻八舍的人家尽管对他的性情见识一无所知,却把他视为自己某一个女儿的合法财产”。朗伯恩心智是势利的、盲目的、愚蠢的,后面的情节证明了这一点。当得知宾利先生回了伦敦时,卢卡斯太太兴起一个念头,说他可能是到伦敦去多拉些人来参加舞会。顿时,外面纷纷传说,宾利先生要带来十二位女士和七位男士参加舞会,这把朗伯恩的小姐们吓了一跳。但是到了舞会前一天,又传说宾利先生只带来了六位女士,后来等到进入舞厅时才知道总共只有五个人。“进场不到五分钟,大家便纷纷传说,他(达西)每年有一万磅收入。男士们称赞他一表人才,女士们声称他比宾利先生漂亮得多”。“后来,他的举止引起了众人的厌恶,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也就一落千丈,因为大家发现他自高自大,目中无人,不好逢迎”(简·奥斯丁,2016:10)。
小说前两章一字不落地记录贝内特一家人的对话,其实是想通过贝内特一家人反映朗伯恩村的群体思维。这样说来,《傲慢与偏见》其实也是以介绍主要人物开始的,只不过这里介绍的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群体思维,这就是朗伯恩心智。由于相对封闭的地缘关系和相差不大的社会经济地位,朗伯恩村民形成了一个社群,他们拥有共同的期待、相同的传统、相同的日常活动。以贝内特太太为代表,他们“人生的大事是把女儿们嫁出去;人生的快慰是拜访亲友和打听消息”(简·奥斯丁,2016:5)。朗伯恩心智是小说故事的起点,正是朗伯恩心智驱使贝内特太太们将所有外来的有钱单身汉当作她们观察、评价和结交的对象,所谓的“公认的真理”其实只是小小的朗伯恩村民群体心智的一个产物,这就是小说开篇这句话的讽刺意义之所在。
达西的“傲慢”源于朗伯恩群体的主观臆断
“傲慢”与“偏见”既是小说的题目也是小说的关键词。达西真的傲慢吗?是达西在舞会上的言行使得伊丽莎白觉得达西傲慢吗?通过对小说的细读,我们发现,“达西是傲慢的”这一判断其实在达西言语冒犯伊丽莎白之前就已经在朗伯恩群体中形成了。“达西是傲慢的”这一认识首先是由朗伯恩群体对达西的心智误读引起的,随后经过家庭成员以及好友有意无意地强调和渲染,最后才在伊丽莎白的认知中得以确立。
首先,“达西是傲慢的”是朗伯恩心智作出的误判。朗伯恩心智为什么认定“达西是傲慢的”呢?在舞会上,达西和宾利先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宾利先生无拘无束,每曲舞都跳;而达西只跟赫斯特夫人跳了一次,跟宾利小姐跳了一次,别的小姐他一概拒绝。紧接着小说写道:“他(达西)的个性太强了。他是世界上最骄傲、最讨人嫌的人,人人都希望他以后别再来了”(简·奥斯丁,2016:10)。注意“他的个性太强了”这句话的英文原文是“his character was decided”,孙致礼译本将这句话译为“他的个性太强了”。笔者认为这种翻译是值得商榷的,如果作者想要表达的是“达西的个性太强了”这层意思,那么她完全可以采用主动句而非被动句,比如使用“his character is too strong”之类的表达。笔者认为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被动句,此处实际上隐藏了“decide”这个动作的执行者,即朗伯恩群体,其代表就是舞会上的这群夫人及其女儿们。完整的表述应该是“his character was decidedbytheLongbournmind”,而且联系后面的故事,我们更能感觉到有一种群体心智在发挥作用。前文提到,在帕尔默(Palmer,2005)归纳出的群体心智的表达方式中,第二种方式就是使用被动语态,他还给出了五个例子:“was spoken of”“being decided”“was held”“was regarded”“were expected”,这其中恰好包括奥斯丁此处所使用的“was decided”这种表达方式。朗伯恩的太太们参加舞会目的就是想让自己的女儿结交有钱的单身汉,但是达西的种种表现显然没有令她们满意,因此朗伯恩群体对达西产生了厌恶之情,自然也就很难对他的行为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于是他的人品就被错误地定性了。
其次,家人和好友的渲染进一步强化了达西的“傲慢”。贝内特太太作为朗伯恩群体的一员,在群体心智作用下本来就讨厌达西,当宾利先生邀请达西跟伊丽莎白跳舞时,达西对伊丽莎白的评价进一步激发了贝内特太太对达西的憎恶。舞会结束当天晚上,贝内特太太回到家中就对达西的形象进行了描绘:“他是个最讨厌、最可恶的人,压根儿不值得去巴结。那么高傲,那么自大,叫人无法忍受!一会儿走到这,一会儿走到那,自以为非常了不起!还嫌人家不够漂亮,不配跟他跳舞!”(简·奥斯丁,2016:13) 舞会的第二天早晨,卢卡斯家的小姐们来到贝内特家再次讨论起达西。卢卡斯小姐感叹说:“可怜的伊莱扎!仅仅是过得去”(简·奥斯丁,2016:18)。贝内特太太劝卢卡斯小姐不要提醒伊丽莎白,以免让她为达西的无礼举动生气,而她自己却接着说“达西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简·奥斯丁,2016:18)。并且为了证明达西是一个极为傲慢的人,她引出了朗太太的故事。朗太太告诉她达西在她身边坐了半个钟头,没有开过一次口。随后,贝内特太太又利用群体心智——“人人都说他傲慢透了”来证明自己的判断。她还推测达西不愿意跟朗太太说话的原因:“他准是听说朗太太家里没有马车,临时雇了辆车来参加舞会的”(简·奥斯丁,2016:10)。贝内特太太利用第三方证词、群体心智以及原因推测等方式进一步巩固了“达西是世上最傲慢的人”这一错误认识。卢卡斯小姐认为“他傲慢得情有可原。这么出色的一个小伙子,门第好,又有钱,具备种种优越条件,也难怪会自以为了不起。依我说呀,他有权利傲慢”(简·奥斯丁,2016:19)。卢卡斯小姐表面上是替达西开脱,事实上却是在贝内特太太的观点基础上再一次强化了“达西是世上最傲慢的人”这一判断。
最后,受到贝内特太太和卢卡斯小姐的影响,伊丽莎白开始接受“达西是傲慢的”这一判断。细心的读者很容易就能看出伊丽莎白对达西的情感变化。在舞会上,宾利先生听完达西对伊丽莎白的评价后就去跳舞了,达西随即也走开了,而“伊丽莎白依旧坐在那里,对达西着实没什么好感。不过,她还是兴致勃勃地把这件事讲给亲友们听了”(简·奥斯丁,2016:11)。 这句话表明达西的话一开始并没有对伊丽莎白的自尊心产生多大的影响,她只是对他没什么好感而已,并没有憎恶他。如果伊丽莎白将达西的话看作是对她的一种冒犯,她不可能“依旧坐在那里”,更不可能兴致勃勃地将这件事讲给亲友们听。
那么伊丽莎白是何时意识到“达西是傲慢的”呢?我们认为是在她回到家里受到家人和好友有意无意地渲染之后。听了卢卡斯小姐的“他傲慢得情有可原”之后,伊丽莎白回应说:“假使他没有伤害我的自尊,我会很容易原谅他的骄傲”(简·奥斯丁,2016:19)。 伊丽莎白在事发当时并没有感觉到自尊心受到伤害,而此时才认为达西伤害了她的自尊,她对达西的认识明显是受到他人的影响,而非源于她的自我意识。给予伊丽莎白最大刺激的可能是来自一直处于攀比和竞争关系的卢卡斯小姐的嘲讽——“可怜的伊莱扎!仅仅是过得去”(简·奥斯丁,2016:18)。这是伊丽莎白第一次承认达西的傲慢,但是即便伊丽莎白承认了达西的傲慢,她对他的感觉也没有达到憎恶的地步,“在她看来,达西只是个到处不讨人喜欢的男子”(简·奥斯丁,2016:22)。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伊丽莎白对达西的认知经过了从大群体到家人朋友再到自我的传递过程。“达西是傲慢的”这一错误判断肇始于朗伯恩群体,发轫于家人朋友,结果于伊丽莎白。“达西是傲慢的”这种判断就如同当初众人传言宾利先生会带多少人来参加舞会一样不可靠。朗伯恩心智一开始就带有偏见和主观性,而且作为群体心智,它没有甄别信息真假的能力。因为达西的言行不符合朗伯恩的社交习俗和观念,他的腼腆和不善于交际被朗伯恩群体理解为上层人的傲慢。贝内特太太是伊丽莎白的母亲,她的言语对伊丽莎白是有很大劝说力的;卢卡斯小姐是伊丽莎白的闺蜜,同时卢卡斯小姐和伊丽莎白还是两家人互相攀比和炫耀的对象,卢卡斯小姐的嘲讽,对伊丽莎白来说才是最大的耻辱。受这些因素影响,伊丽莎白只能放弃个人意识,接受“达西是傲慢的”这一群体性误判。
伊丽莎白的“偏见”源于朗伯恩心智的束缚
朗伯恩心智是一种离身的集体意识(disembodied collective consciousness),其对达西的观察和判断奠定了余下故事的发展脉络。如前文所述,受多种因素影响,伊丽莎白虽然最终接受了“达西是傲慢的”这一判定,但伊丽莎白的这种认定并没有立刻发展成一种带有强烈主观情感的偏见,而是在后续情节中,威克姆、宾利小姐和菲茨威廉三人的出场一步步加深了伊丽莎白对达西的误解,最终形成了对达西的偏见。
小说第一卷第十六章中,威克姆编造了一套说辞,向伊丽莎白诉说达西是如何剥夺他的牧师职位的。对于威克姆的话,伊丽莎白一开始是持怀疑态度的,她认为既然达西是傲慢的,“那他就应该不屑于这样阴险”(简·奥斯丁,2016:77),但是最终伊丽莎白还是相信了威克姆的说辞。伊丽莎白经过了两次“三段论”式的推理逻辑。第一次推理:大前提:所有面容和善的人都是和蔼可亲的;小前提:威克姆面容和善;结论:威克姆是和蔼可亲的。第二次推理:大前提:和蔼可亲的人说的话是可信的;小前提:威克姆是和蔼可亲的人;结论:威克姆的话是可信的。
我们很容易就能发现此处的推理过程与小说中提到的“公认的真理”所反映出的朗伯恩群体思维逻辑几乎一模一样:大前提: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小前提:达西先生是一个有钱的单身汉;结论:达西先生一定想娶位太太。事实证明,这种三段论推理逻辑是不准确的。伊丽莎白作为朗伯恩群体的一员,其思维和观念自然也受到朗伯恩心智的影响。伊丽莎白和朗伯恩其他人一样,被威克姆和颜悦色的外表和温雅的谈吐所迷惑,对威克姆的话深信不疑,还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简·奥斯丁,2016:80)。对伊丽莎白来说,威克姆的话不仅证明了朗伯恩心智对达西的判断是正确的,而且补充了足够多的关于达西的细节信息,而这些信息是伊丽莎白急切想要知道的。如果朗伯恩心智对达西的评价是印象式的,那么威克姆的话就为此评价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后来,威克姆因为害怕遇见达西而缺席舞会,伊丽莎白则将责任归于达西身上,“对达西也就越发反感”(简·奥斯丁,2016:85)。
在伊丽莎白对威克姆深信不疑的情况下,宾利小姐带着嘲讽的口吻劝告她不要轻信威克姆的话,告诉她尽管威克姆以极其卑鄙的手段对待达西先生,但是达西先生却总是对他十分和善。宾利小姐虽然说的是实情,但是带着轻蔑的神气。此时伊丽莎白如果认可宾利小姐的话,那就是承认自己看错了人,上了威克姆的当,伊丽莎白的自尊心决定了她不可能忍受宾利小姐的嘲讽,于是她把宾利小姐的劝告当成是对威克姆的中伤。正如前面卢卡斯小姐对达西傲慢行为的开脱一样,宾利小姐的劝导实际上起到反作用,不仅没有让伊丽莎白怀疑威克姆,反而使伊丽莎白更加痛恨达西的阴险毒辣。
在达西的问题上,朗伯恩心智与伊丽莎白的心智是相互印证的。威克姆在朗伯恩村逢人便说达西先生如何亏待了他,叫他吃尽了苦头。威克姆的谎言反而成了他的一条优点:对谁都很坦诚。威克姆的话也得到大家的公认,成为人们公开谈论的话题。“大家想起来感到得意的是,她们早在没有听说这件事之前,就已经十分讨厌达西先生了”(简·奥斯丁,2016:131)。 在朗伯恩村,“达西的傲慢”已经成了公认的真理,伊丽莎白在这一公认的真理指导下一步步找到了达西值得憎恶的证据。
菲茨威廉得知达西最近帮助一位朋友摆脱了窘境,放弃了一门冒昧的婚姻,他怀疑是宾利和简的婚事,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立刻就断定一定是宾利和简的事。伊丽莎白基于达西的“傲慢”,对达西拆散宾利先生和简的行为进行了心智推理:“她相信达西先生觉得最使他有伤自尊的,是他的朋友跟门户低微的人家结亲,至于这家人有没有见识,他倒不会过于计较”(简·奥斯丁,2016:174)。赫尔姆斯(Nicholas R. Helms,2019:1)认为,心智阅读(mindreading)过程主要运用想象和推理这两个工具。此处体现了伊丽莎白通过达西的行为推理达西的心智状态,但是这里的心智阅读是建立在错误的认识——“达西是傲慢的”之上的,所以是心智误读。伊丽莎白最后断定,达西之所以拆散简和宾利,一方面是被这种可恶透顶的傲慢心理所支配,另一方面是想把他妹妹介绍给宾利先生。
这一连串的事件使伊丽莎白对达西的憎恶达到了顶点,误会越来越深,以至于她很难对达西的言行作出客观理智的评判。正当此时,达西来向伊丽莎白表白,其结果必然是遭到拒绝,这也引发了伊丽莎白的“情感大爆发”,伊丽莎白抛出了最狠的一句话:“哪怕我一辈子找不到男人,也休想让我嫁给你”(简·奥斯丁,2016:179)。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达西是傲慢的”,再到“对达西充满憎恨”,伊丽莎白对达西的偏见是建立在朗伯恩心智基础上并受到他人心智的影响而不断加深的,直到第二卷第十一章末尾达到“大爆发”。伊丽莎白生活在朗伯恩群体心智中,受到朗伯恩思维逻辑的影响,无论是对威克姆的认识还是对达西的认识,都没能摆脱朗伯恩心智的束缚。伊丽莎白过于依赖群体心智,将群体观念和判断当成真理而不加辨别,具体体现在对威克姆的盲目信任和对达西的盲目怀疑,这是偏见的两种极端表现形式。如果说伊丽莎白对达西存有偏见,那么这种偏见的根源应在朗伯恩群体心智,而不在于伊丽莎白个人。
朗伯恩心智之外的达西先生
伊丽莎白拒绝了达西的表白,第二天早晨达西便塞给伊丽莎白一封长信,他在信中首先详细解释了他拆散宾利先生和简的缘由,然后讲述他与威克姆之间的瓜葛。一开始,伊丽莎白读到关于宾利先生和简的事的时候是带着强烈的偏见的,根本不相信达西的话。但是当她接下来读到关于威克姆的事的时候,她发现达西的话和威克姆自述的情况极为吻合,双方所说的事情可以相互印证,只有遗嘱一事双方的说法大相径庭,这让她不得不谨慎地判断双方的话。对于达西的“诽谤”,伊丽莎白试图想起一点足以说明威克姆品行端正的事例,但是她发现“除了邻里的交口赞誉以及他用交际手腕在伙伴间赢得的好感外,她实在想不出他还具有什么实在的优点”(简·奥斯丁,2016:190)。“邻里的交口赞誉”作为朗伯恩心智的体现,伊丽莎白将其排除在证据之外,说明伊丽莎白已经开始质疑朗伯恩心智的可靠性。随后伊丽莎白想到威克姆曾对达西小姐用心不良的事,同时从菲茨威廉的话中得到印证,她又想起她与威克姆在菲利普斯先生家的谈话,使她意识到威克姆的种种表里不一。威克姆与达西针锋相对,既然伊丽莎白认定了威克姆是卑鄙的,那么达西自然就是高尚的,对达西的一切偏见和误解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她开始对达西以前的行为进行重新评价,认为“达西尽管态度傲慢,令人可憎,但自从他们认识以来,她从没有见过他有什么品行不端或是蛮不讲理的地方,从没有见过他有什么违反教规或是伤风败俗的陋习”(简·奥斯丁,2016:191)。
伊丽莎白此时与朗伯恩心智已经出现了分歧。在朗伯恩群体中,威克姆还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达西还是一个傲慢的人。伊丽莎白认为:“至于威克姆其他方面的品行,即使我想如实地告诉人们,又有谁会相信呢?人们对达西先生成见太深,我要是将他说成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梅里顿有一半人死也不会相信”(简·奥斯丁,2016:207)。
朗伯恩心智是伊丽莎白获得幸福的一道障碍,只有走出朗伯恩,她才能公正理性地看待达西。与其说是伊丽莎白对达西的偏见耽误了他们两人的爱情,不如说是朗伯恩心智的盲目和主观臆断阻碍了两人的幸福婚姻。达西来自彭伯利,伊丽莎白来自朗伯恩,一对来自不同社交群体的两个年轻人要想走到一起,首先要克服两个群体的偏见,放弃固有的成见。伊丽莎白为了获得爱情,她渴望摆脱朗伯恩心智,走出朗伯恩,但是朗伯恩心智的保守决定了其无法接受来自另一个群体和阶层的人。小说第三卷第十二章中有一个细节隐含了朗伯恩群体对达西的态度:
两位先生来了。她觉得,达西的样子像是要满足她的愿望。可是天哪!太太小姐们围坐在饭桌四周,贝内特小姐沏茶,伊丽莎白在斟咖啡,大家都挤得紧紧的,她旁边连摆张椅子的空隙也没有。两位先生来了之后,有位姑娘朝她挨得更近了,对她小声说:
“我决不让男人来把我们分开。我们一个也不要他们,你说呢?”
(简·奥斯丁,2016:308)
威廉·德雷谢维奇(William Deresiewicz,1997)认为此处这位匿名的姑娘的话大有深意,她是小说中唯一一个没有名字的说话者,她的话如同小说开篇的那句话一样体现了强烈的朗伯恩群体意识,一直回荡在伊丽莎白的耳旁。笔者基本同意德雷谢维奇的看法,但笔者认为这不一定是朗伯恩某个具体人物的语言,而是伊丽莎白脑中被朗伯恩心智所束缚的那部分意识的流露。最终,奥斯丁用结局告诉我们,伊丽莎白的个体心智战胜了朗伯恩群体心智,伊丽莎白与达西终于走到一起。
结 语
借鉴帕尔默的“米德尔马契心智”概念,通过分析《傲慢与偏见》的反常规叙述策略和人物出场安排,我们可以看出简·奥斯丁前几章不写主角而写配角,看似避重就轻,实则是交代了伊丽莎白的曲折爱情故事所发生的认知环境(Tribble、 Sutton, 2011)。在盲目和主观臆断的朗伯恩心智作用下,达西被定性为“傲慢”,这种臆想的“傲慢”被别有用心的威克姆所利用,加之简与宾利之间的误会,进一步误导了伊丽莎白对达西心智的阅读,最终迫使一直挣扎在群体心智与个体心智冲突中的伊丽莎白不得不将对达西的倾慕转为憎恨。也就是说,奥斯丁或许想表明朗伯恩心智才是伊丽莎白与达西婚姻坎坷的“罪魁祸首”。达西的“傲慢”是朗伯恩群体意识主观臆断的结果,伊丽莎白对达西的偏见也是受朗伯恩群体误导的结果。从传统的文化批评角度来解释,《傲慢与偏见》所要体现的并不是某个具体人物的“傲慢”与“偏见”,而是一个群体、一个阶层对另一个群体和阶层中的个体的不当评判。认知文学批评作为目前最新的文学批评范式,虽然国内目前只有很小一部分学者关注,但是从国外突飞猛进的发展势头和眼花缭乱的研究成果看,认知文学批评将会为越来越多的文学研究者所接受和践行。本文没有采用传统的文化批评范式,而是采用最新的认知文学批评视角,正是为了彰显文学认知研究广阔的研究空间和独特的阐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