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奇评《赛金花》
2020-03-02■宫立
■ 宫 立
郑伯奇是“创造社的最初成员,现代著名作家,左联领导人之一”[1],可惜的是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 年5 月出版的《郑伯奇文集》仅印690 册。郑伯奇除了文学创作,还写有大量的文学评论、戏剧评论、电影评论,但很少有研究者关注。
《〈赛金花〉的演出》,刊于1936 年11月20 日上海《大晚报》,署名郑伯奇,不见于《郑伯奇文集》,当为集外小文,照录如下:
“四十年代”剧团的打泡戏是《赛金花》,无疑地,这将成为剧坛的一个刺激。
夏衍先生的剧本《赛金花》,在发表当初,就已一时轰动了。主题的显明,布局的紧凑,讽刺的辛辣,情调的悱恻,单以一个文学作品来讲,已经是年来不可多得的收获。不过,舞台上的演出却有很多困难。第一,剧中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便不容易扮演。因为,那些人物大都根据史实,时代又相去不远,人们的记忆尚未完全泯灭,要使每个演员的言语动作都不违背各人已成的印象,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演员方面,非有经验丰富的人才决不能胜任而愉快。四十年代剧团对于这点该是很有把握的。他们的团员是熔新旧于一炉,集舞台银幕之大成,人才济济,不用观众担心。
至于导演方面,倒有很多困难。我以为这困难可从两方面来观察。试借数年来某时髦理论家的时髦术语来讲,那可以说是,有“右倾的危险”,也有“左倾”的危险。“在两条战线中奋斗”,这倒的确是困难的。
什么是所谓“右倾的危险”?譬如,强调本剧的讽刺性,极力使它大众化,大胆地说罢,那就很容易流为文明戏。噱头固然可以卖钱,但就革命的立场讲,那该是所谓“右倾的”罢?
什么是所谓“左倾的危险”呢?譬如说,魅于剧本的新鲜手法,实行“搬场汽车主义”,那就容易偏重形式,失却原作者的企图。这样的“形式主义”的“左倾”也是危险的。
话虽如此,一看导演团的阵容,便知这不过是笔者的杞忧。这种幼稚的时髦理论,诸位先生必定早已见到了。尤其是“戏剧专家”洪深教授,不远千里,告假北上,躬亲导演,以他丰富的经验,使《赛金花》具象化,那一定是成功无疑的呀!
文前还有编者按:“这篇文章,是在演出以前写的。所以没有关于戏本身的批评,而偏重在剧本的批评。现在已经上演了,希望伯奇兄再写一篇。”
1936 年11 月24 日的《大晚报》又刊出了《〈赛金花〉评座》。“主催者:大晚报学艺部”,“剧作者:夏衍”,“演出者:四十年代剧社”,“集评者:钱亦石,阿英,沈起予,夏征农,柯灵,郑伯奇,崔万秋”,“记者:阿英”,“日期:十一月二十二日”。文前有一段引言似的文字:“大国难严重的现在,《赛金花》的演出,是很有意义的。就中国的文化前途,以及整个的民族解放运动上讲,是一件可喜的事。希望大家能给予一些严正的批判,从剧本、演出和影响三方面,来给以评价。”郑伯奇的发言,摘录如下:
关于《赛金花》剧本,我已有过详细的意见发表,载在《女子月刊》赛金花特辑中。从作者的态度方面说,初意在暴露官僚丑态,反帝国主义的部分,本来就没有打算强调以赛金花作骨干,是由于她较有人性的原因。写历史剧有种种的方法,有的正面写史实,有的强调暴露,有的以中间的一个人物来写。而为作者采用的是后一种方法,因此许多事实遂只有对话,而没有具象化的事实放在观众前面,印象遂不能深。作者的写作态度,相当动摇于汉奸群众与妇女双方中,因此,写作的初意,遂很难完满的达到。关于义和拳,起始的目的是“除清灭洋”,已而被利用,是变成了“扶清灭洋”,到最后的阶段,只是“屠杀民众”。像这些,是只要有一个补叙,就可以补足的,但现在是被忽略的。国际间对中国的阴谋,未加暴露。从对话中所说山海关事件,赛金花对克夫人说明了内部矛盾以后,接上“中国对德国的其他条件都承认”,这都足说明两个人全非为国的外交家,他们只是有意无意的在出卖中国!第三幕义和拳的话,颇足表现下层拳党意识,后来顾妈来骂他们只会杀害民众,也是很好,写官僚利用义和拳的地方不够。总之,以赛金花来配合汉奸群众,结果会很少的能感动人。而“高潮”缺乏,也是不能深深动人的理由。这当然仍是基于作者的态度而成。实则,单纯写赛金花,是可以动人的,写汉奸群众也是可以动人的,徘徊于二者之间,遂终难免于失败。由于这原因,赛金花的意识,不难使之更显明的,惟观众的印象,终竟是弱。而且情感,也因各幕距离的时间,不能够连系起来。又却不如一般人所说,这是电影。
对于《赛金花》这剧本的演出,我担心着两种危险。一是文明戏,二是易偏重的形式的新奇。看完戏,觉得这两种都是过虑。如李鸿章,是最容易文明戏化的,但因金山的演技,是丝毫没有。如李瓦谈判,也是最易走向新奇的。如台子的角度等等。然而也没有。我之前的话,是要自己来取消。
《赛金花》的导演,许多地方是犯着搬场主义的毛病,倒是很多的。如第二幕:“弦子拉起来”——王莹喊了以后,虽有弦子声音,却没有人。这是不合理的,剧本上虽没有写出,导演是应该加以补充的。导演过于忠实于原剧本,遂不能帮助剧本的演出,使之更有力量。效果与灯光是失败的。化装与服装却成功。演员的成分,一部分来自话剧,一部分来自文明戏。在演技上,是多少有些不调和的。双方的人在言语动作,双方都未经过基本的训练。如拿去孙家顶的王献斋和去李鸿章的金山对比,即是很明白的例。王的文明戏成分,较之过去,已减少得很多。但一与金山对戏,马上就看出不同来了。金山是一点文明戏味也没有。两派的演员能合作起来是极清的,但往后还得在调和方面再下一些工夫。最成功的是金山。夏霞演得也很好,只是声音低了一点,但声音却极清楚。一般的说,都演得很好。只有的把台词忘了。现在每天演三次,很多的人因支持不住而打针,这是不合理的,以后如再演戏,还应该保持演二场的原则。
《赛金花》还不够大众化,和前面说的一样。要是只写赛或是只写李,都容易大众化的。由于统一性的缺乏,对各方面处理得很理智。对赛金花处理得却情感一些。效果的获得,遂在同情于赛。收场一幕最不大众化,一开幕即可预测其究竟。就观众方面说,智识水准高的,对戏中的暴露得痛快,对低的是对赛金花同情。
实际上,关于《赛金花》,郑伯奇早在1936 年9 月1 日出版的《女子月刊》第4 卷第9 期《赛金花》特辑就写有《〈赛金花〉再批评》。他说:“夏衍先生的剧本《赛金花》,的确是最近剧作界乃至文坛的值得注目的作品。发表以后,引起各方面的赞赏和批评,也是可喜的现象。剧作者协会并开了一次《赛金花》座谈会,作公开的批评讨论,更打破了从来批评方面的个人主义的风气。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笔者本可不必多添热闹,不过读了原作,再读了各家的批评以后,笔者觉得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所以不惮烦地来写这篇拙文。现在,我们先听取各家的批评,其次再参照作者写作时的意见,然后叙述笔者个人的感想。”[2]1936 年4 月1日出版的《文学》第6 卷第4 号刊出夏衍的剧本《赛金花》。1936 年6 月出版的《文学界》第1 卷第1 期刊出《〈赛金花〉座谈会》,刊发了1936 年4 月16 日下午凌鹤、章泯、张庚、尤兢、陈明中、旅冈、徐步、龚川琦、陈楚云、贺孟斧、周钢鸣在剧作者协会主持的《赛金花》座谈会上的发言。郑伯奇的《〈赛金花〉再批评》一文正是对这些发言的回应。在郑伯奇看来,“座谈会的诸君中,颇有不少的人是犯了公式主义的毛病。张庚、章泯两先生的批评,比较有相当中肯的地方”,“不必以固定的‘国防戏剧’的观念去绳它,去作过高的要求(为什么积极性啦,正面表现啦,庚子事变的前面描写啦等等)”,“就作品去批评,我以为有几点值得讨论:(一)作者在写作态度上的矛盾,(二)作者写作方法上的矛盾,(三)表现形式在效果上的疑问”,“悲剧的骨干点缀上喜剧的材料,电影的形式装上Skelch 风的描写:这是《赛金花》剧本的主要缺点”。
关于四十年代剧社与《赛金花》,《上海话剧志》中提到:“四十年代剧社,民国25年(1936 年)10 月成立于上海。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解散后,为了贯彻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团结戏剧界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坚守戏剧阵地,扩大剧场艺术运动的影响,在夏衍、于伶的支持下,组建了四十年代剧社,确定金山、王莹、刘斐章、王献斋、梅熹为剧社五人领导小组成员,金山任组长,刘斐章兼宣传,名单由于伶代表中共中央地下党组织宣布。剧社成立即开始排练国防戏剧的重要作品——夏衍创作的《赛金花》。由洪深、于伶、史东山、石凌鹤、孙师毅、应云卫、司徒慧敏、欧阳予倩等组成导演团,洪深任执行导演;主要演员有王莹、金山、梅熹、张翼、欧阳山尊、王献斋、尤光照、白璐等。这样的艺术组合具有社会号召力。同年11 月,《赛金花》在金城大戏院首次公演。剧中爱国主义的思想内涵,导演细腻的艺术处理,演员塑造人物的功力,演出的总体水平,使该剧获得观众及业内人士的一致好评,演出连满20 余场。12 月,剧社携《赛金花》《秋瑾》(即《自由魂》)赴南京杨公井国民大戏院演出。国民党要员张道藩也去观剧,觉察到剧中矛头所指的是国民党对日寇侵略的妥协及媚外政策,于是带头破坏演出。《赛金花》虽只演了几天即返沪,而影响已波及全国,超越演剧本身。”[3]
关于《赛金花》,田汉、阳翰笙、洪深、凤子、凌鹤、章泯、张庚、贺孟斧、阿英、夏征农、柯灵等不少名家当时都写有剧评,郑伯奇只是其中的一位。郑伯奇与夏衍同为上海艺术剧社成员,郑伯奇三次写剧评,由此可见他对夏衍《赛金花》的重视。借用《大晚报·火炬》编者的话,无论是《〈赛金花〉再批评》还是《〈赛金花〉的演出》都是郑伯奇对夏衍的《赛金花》“偏重在剧本的批评”,郑伯奇在1936年11 月22 日《大晚报》学艺部主持的《〈赛金花〉评座》的发言,才是“关于戏本身的批评”。只有将它们放在一起,才能完整地呈现郑伯奇对《赛金花》的剧本及演出的看法。
注释:
[1]王延晞,王利编:《郑伯奇传略》,《郑伯奇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 年版,第2 页
[2]郑伯奇:《〈赛金花〉再批评》,《女子月刊》第4 卷第9 期,1936 年9 月1 日
[3]李晓主编:《上海话剧志》,上海:百家出版社,2002 年版,第10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