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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应为下一个人口转折点未雨绸缪吗?

2020-03-02

经济研究参考 2020年22期
关键词:转折点负增长增长率

蔡 昉

一、问题提出

中国的改革开放伴随着以生育水平下降为特征的快速人口转变。在老龄化这个人口发展基本趋势中,以15~59岁劳动年龄人口转为负增长为标志,有利于经济高速增长的人口机会窗口于2010年关闭。这是一个供给侧的冲击事件,从此中国经济潜在增长率和实际增长率都进入下行区间。中国的老龄化进程仍在加深之中,预计在2030年之前的某一年份,总人口达到峰值后便转为负增长,将导致长期性、趋势性和结构性的总需求不足,使中国经济难以实现自身的潜在增长率。

可见,人口老龄化既是中国乃至世界长期面临的一个大趋势,也是影响包括中国在内的各国经济增长的一个宏观背景。如果说中国已经经过的劳动年龄人口进入负增长是老龄化大趋势中的第一个人口转折点,从供给侧带来了经济增长缓慢减速的挑战,预计中的总人口进入负增长则是第二个人口转折点,不仅形成一个制约经济增长的需求条件的长期趋势,还有很大的可能从需求侧给经济增长带来短期冲击。从国际经验看,若对此准备不足或者应对不力,经济增长常常会发生显著的衰退。

关于人口因素如何影响经济增长的研究,以往主要集中在关于人口红利的获得、利用和消失等方面。也有一些研究对中国改革开放期间的人口红利及其增长贡献进行了经验研究。总体而言,这些都是从供给的角度,研究人口红利如何促进生产要素充分供给和有效配置。在很长时间里,马尔萨斯到凯恩斯从需求视角看待人口因素对经济增长影响的分析传统,被人们无意地淡忘或者有意地束之高阁。本文重新审视人口与经济增长相互影响关系的两个方面,即供给侧和需求侧,重点放在揭示中国人口发展面临的新转折及其政策含义,最后提出应对挑战的建议。

本文其余部分安排如下:第二部分分别从理论和经验角度阐述人口发展(老龄化)的两个重要转折点;第三部分简述人口处于负增长国家的经历,尝试从中概括出一些具有共性的教训;第四部分简单回顾中国人口第一个转折点,同时重点分析第二个转折点的到来及其对经济增长的潜在冲击;在全文分析的基础上,第五部分揭示相关的政策含义。

二、人口老龄化趋势中的两个转折点

人口对经济发展具有重要影响的理念及相关研究,始于18世纪和19世纪之交的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1]。马尔萨斯认为生活资料以算术级数增长,但人口以几何级数增长,因此不受控制的人口增长必然导致产出不能满足消费的需要,造成贫困、饥馑和灾荒等现象的发生。这些分析,至今仍是对前工业革命时代世界经济发展状况的最经典阐述。这个教义也成为诸如“贫困的恶性循环”“低水平均衡陷阱”等早期发展经济学流派的理论基础。

例如,纳克斯(Nurkse)认为,欠发达国家的贫困是一个产出不足所导致的消费和积累双重不足的因果循环:低生产率导致低收入,进而导致消费不足、储蓄意愿不强和积累能力弱;资本形成不足反过来维系着这个产出不足的循环。纳克斯假说中值得注意的有两点:第一,如上所述,他对欠发达状态下经济增长的分析实际上具有供给和需求两个视角;第二,他把自己所分析的发展中国家贫困恶性循环现象与凯恩斯所针对的周期性经济衰退现象区别开来[2]。这就是说,纳克斯关注的是经济增长现象而非周期现象,他的贡献在于把需求分析纳入增长研究中。

长期以来,人们对马尔萨斯学说及其衍生的各种思想流派的认识,过分关注于相关思想中关于经济发展的悲观结论。然而,技术进步突破了人口对经济增长的制约,并且随着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的提高生育率趋于下降,这个事实既否定了他对人口增长的悲观预测,也打破了他对经济发展的悲观预言。结果,除了经济学说史领域,在主流经济学和当代经济增长问题的讨论中,马尔萨斯及其学说几近被人们忘却。

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关于人口与经济发展关系的最新研究着眼于人口年龄结构的变化,认为特定人口转变阶段上形成的较低且不断下降的抚养比(非劳动年龄人口与劳动年龄人口的比率)有利于经济增长,并把抚养比指标作为代理变量纳入经济增长模型,发现抚养比下降对经济增长具有显著的贡献,并把这种人口变化效应称为人口红利[3]。如果把人口红利理论与新古典增长理论结合起来,理解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过程,可以发现人口红利现象也是可以在新古典增长理论框架内予以解释的。也就是说,较低且不断下降的抚养比,不仅表现为劳动力数量的充分供给,还防止了资本报酬递减现象的发生,同时,劳动力从低生产率的农业转向高生产率的非农产业,提高了以资源配置效率为特征的全要素生产率。这些因素共同作用,提高了潜在增长率从而可以实现更快的实际增长[4]。

中国在改革开放后的高速经济增长,也被许多研究者归结为得益于人口红利。1980~2010年期间,中国15~59岁劳动年龄人口以年均1.8%的速度增长,而非劳动年龄人口的增长率为-0.2%,这导致人口抚养比的显著降低。国内外学者采用各种增长模型,通过检验抚养比这个人口红利的代理变量的效应,发现在中国改革开放较早时期,人口红利对经济增长有显著的贡献[5-6]。显而易见,人口红利理论及其经验检验的着眼点在经济增长的供给侧,关注点则是劳动年龄人口。

相应地,一旦劳动年龄人口增长到最高点并转为负增长,前述生产要素供给和配置的有利条件便发生逆转性变化,也就意味着人口红利的消失,潜在增长率就会下降。2010年就是这样一个人口转折点,从此中国劳动年龄人口进入负增长时代。根据生产要素供给和生产率提高潜力,从供给侧进行的估计表明,从2010年开始,中国经济潜在增长率趋于长期下降[7]。按照人口红利的逻辑,中国经历第一个人口转折点之后,要接受潜在增长率下降的现实,不应该盲目从需求侧去刺激增长,同时有机会通过改善要素供给和配置,在一定程度上提高潜在增长率[8]。

然而,对于马尔萨斯及相同血脉的分析传统,特别是其中关于人口与经济发展关系的需求视角分析,不应该采取“把孩子同洗澡水一起倒掉”的做法。从经济学发展史看,凯恩斯创造性地继承了这个分析传统。1937年,凯恩斯在一次演讲中指出,有两个“马尔萨斯魔鬼”:一个是人口增长过度导致的生活水平降低,另一个是人口增长停滞带来的失业。他从需求方面提出问题,即人口增长停滞会减少消费因而造成产出过剩,认为人们在锁住人口“魔鬼”的同时,如果应对不当则会放出失业这个“魔鬼”,这将给经济增长带来灾难性后果[9]。

被称为“美国凯恩斯”的阿尔文·汉森在1938年的一次演讲中,对凯恩斯演讲的核心思想作了进一步阐述。在汉森眼里,技术创新、发现新疆域和人口增长是经济发展的根本原因,一旦这些因素发生逆转性的变化,便会出现持续的就业不足问题(1)值得指出的是,在凯恩斯及其追随者那里,“充分就业”或者“失业”不仅指狭义的劳动就业或失业,也应该广义地理解为包括资本和劳动在内的生产要素充分利用或过剩。。汉森强调的也是人口增长停滞对总需求的不利影响,关注的是长期的、需求侧的因素。在人口增长放缓条件下,资本需求必然减弱。由于产出或收入需要在消费与储蓄之间进行配置,投资需求不足就需要降低储蓄率,把收入中更大的部分用于消费,以便填补投资下降带来的需求缺口。虽然汉森也指出,诸如改善收入分配、实施再分配、扩大公共支出以及增加社会福利项目等措施有利于扩大消费,但他并不相信在美国这样的经济自由主义国家,诸如此类的政策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具有可行性。因此,他预计人口停滞导致的持续性需求不足,将导致经济陷入长期停滞(secular stagnation)。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战争摧毁了许多国家的经济(美国除外),战后的恢复刺激了经济增长。最值得注意的是,战后凯恩斯主义经济理论盛行,相关的经济社会政策也获得美国和英国决策者的青睐。凯恩斯和汉森都曾经预想过,并且认为具有克服长期有效需求不足从而长期停滞的政策措施,如通过扩大公共支出建立社会福利体系等,在美国和英国很快即成为现实。最具有标志性的历史事件分别是美国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实施的罗斯福新政,特别是其中建立社会保障体系的内容,以及在战火中诞生的《贝弗里奇报告》——英国作为一个福利国家据此建立。在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社会福利的扩大、工会作用的增强、各种职业阶级壁垒的拆除、(美国)退伍军人免费获得教育机会等一系列再分配政策措施,造就了庞大的中产阶级,遏止了收入分配状况恶化,这些都有助于促进居民消费。可以说汉森所忧虑的长期停滞现象并没有发生。

英国和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逐步形成的社会保障体系,是对特定发展阶段挑战的制度回应,也是一个与经济社会发展在逻辑上内在相关的结果。从经济史角度看,一方面,实施与此相关的一揽子政策举措,的确起到了防止发生长期停滞的效果;另一方面,这种政策理念和政策实践,并不会一劳永逸地得以保持,注定要随着政治思潮等各种情况的变化而消长。事实上,政策倾向从20世纪80年代初便开始改变,实际举措也大幅度倒退。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和英国首相玛格丽特·撒切尔上台后,接受了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教义,实施了私有化和去福利化的一系列改革,中产阶级的黄金时代从此一去不复返。

遵循新自由主义信条的美国经济,在经济全球化和科技革命的浪潮中固然不啻头号赢家,积累起的社会财富却没有产生“涓流效应”,不仅未能使普通劳动者受益,反而导致中产阶级的萎缩,造成劳动力市场以及收入的两极分化,社会分裂和政治分化日益严重,政策上越来越陷入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和单边主义的泥沼。在一定程度上,英国也是如此。结果几十年前凯恩斯和汉森所担忧的长期停滞成为现实。在2008~2009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美国经济学家劳伦斯·萨默斯重拾长期停滞这个概念,用以定义当今美国经济乃至世界经济的现状,并明确指出这是需求侧的问题[10-11]。

当代学者和决策者恰如其分地把普遍面临的人口问题概括为老龄化挑战,对其可能给各国乃至全球经济带来的负面影响作出警示。虽然各国所处的以人均收入水平刻画的经济发展阶段不同,或者所处的以生育水平刻画的人口转变阶段不同,老龄化却与几乎所有国家都不无关系。发达国家、新兴经济体、其他发展中国家以及最不发达国家,将以时间上先后继起的方式使世界始终处在老龄化过程中,其中具有显著的经济增长涵义的两个转折点,分别为劳动年龄人口转为负增长和总人口转为负增长。

三、至暗时刻:人口负增长国家的教训

在此前的研究中,笔者考察了世界上20个已经处于人口负增长的国家,发现无论是与处于相同发展水平,还是处于相同人口转变阶段却没有出现人口负增长的国家相比,这些国家的经济增长表现显著低下,在人口增长由正转负的年份前后,通常还会经历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率的大幅度下滑[12]。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这些人口负增长的国家中有相当多的是苏联和中东欧经济体,这些国家不仅经历了国家分裂和政治体制的剧变,以及从高度集中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体制的转轨,同时还经历了经济衰退和人口骤减。因此,研究这些国家的人口负增长涉及诸多复杂因素。

然而,在人口处于负增长的国家中,确有四个位居高收入国家行列、处在后人口转变阶段(2)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按照生育率水平及其变化趋势,把各国分别列入前人口红利、早期人口红利、晚期人口红利和后人口红利四个人口转变阶段[13]。这种分组与世界银行按照人均国民总收入进行分组近似度极高,分别对应低收入、中等偏下收入、中等偏上收入和高收入四个经济发展阶段[14]。,并且始终采取市场经济体制的国家——葡萄牙、日本、希腊和意大利。把这几个国家与相同发展阶段上其他国家总体水平进行比较,观察其人口趋势与经济增长表现以及相关因素的关系,可以提供有益的启发。

这四个国家大约在2010年前后进入人口负增长,相应地,在发生变化之前和之后,一系列经济和人口指标都与高收入国家平均水平产生明显的差异。根据世界银行统计,2019年人均GDP水平葡萄牙为23145美元,日本为40247美元,希腊为19583美元,意大利为33190美元,均低于高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44584美元)。2005~2019年期间,这四个国家的年均GDP实际增长率分别为0.64%、0.65%、-1.19%和-0.06%,均显著低于高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1.63%)。2018年这四个国家的总和生育率分别为1.42、1.42、1.35和1.29,均低于高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1.60)。

从趋势来看,这四个国家的人口增长率与经济增长率趋于长期下降,人口增长经历长期下行后,最终进入负增长。这是符合人口转变规律的,即随着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生育率下降进而人口出生率和自然增长率都降低。与此同时,根据新古典增长理论预期,随着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经济增长也趋于减速。人口红利理论也预期,有利于经济增长的人口年龄结构终究会改变,如劳动年龄人口负增长,也会降低GDP的潜在增长率。一旦总和生育率降到2.1的更替水平以下,经历或长或短的人口惯性期,最终必然会发生人口负增长的情形,且不可逆转。

与此同时,从这四个国家的情形来看,最终消费的增长也趋于长期减速。从相关曲线来观察,消费增长趋势与GDP增长速度变化相关,而不是与人口增长率变化相关。例如1971~2018年期间消费增长率与GDP增长率之间具有显著的相关性,相关系数在这四个国家分别为0.70、0.77、0.80和0.83,而消费增长率与人口增长率则没有任何相关性。表面上,消费与GDP之间的密切相关似乎也解释得通:既可以说经济增量减少导致可供居民消费的增量减少,也可以说消费增量下降对经济增长的拉动力减弱。

然而,如果观察与消费形成替代关系的储蓄,以及与储蓄密切关联的投资的变化趋势,可以发现还有另一种可能的消费增长减速因素——人口增长减速及至转为负增长。以上提及的葡萄牙、日本、希腊和意大利这四个国家的情形,储蓄率与投资率关系的变化具有共同的特点,即无论两者之间以往的关系如何,在人口增长率降到很低点及至为零之后,随着人口转入负增长,储蓄率具有超过投资率的倾向。

世界银行的统计数据恰好在直觉上印证了关于长期停滞的逻辑。首先,人口是消费的主体,随着人口数量的增长减慢及至绝对减少,消费需求自然会降低,因而产生更高的储蓄倾向。其次,早在第一个人口转折点发生之后,潜在增长率的下降因素中就包括投资回报率的下降,随着这个趋势的进一步发展,投资率或资本形成率自然也不再强劲,总体上形成一种储蓄率大于投资率的倾向。再次,在存在较大收入差距的情况下,富裕群体不足以消费掉全部收入,而低收入群体既无力实现期望的消费,还不得不进行预防性储蓄。最后,或许存在着其他与人口因素无关但影响消费、储蓄和投资的因素,但是,假设这些因素没有产生足够大的抵消效应,人口变化因素就会发挥引导事物变化方向的作用。上述结论对人口负增长适用,对人口缓慢增长的情形也同样适用,两种情形之间只具有时间和程度上的差别。

四、下一个人口转折点的经济影响

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社会发展和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共同促进了生育率的下降。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总和生育率就已经降到2.1这一更替水平之下。按照人口普查或1%人口抽样调查数据计算,总和生育率已经处于极低的水平。例如,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为1.22,2005年1%人口抽样调查为1.34,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为1.19[15]。政府有关部门一直强调漏报因素拉低了生育水平,但是,大量研究表明,即便考虑到误差因素并恰当矫正,实际的总和生育率也远远低于官方数据(3)国家统计局或有关部门并不正式公布总和生育率数据。但是,得到官方认可的相关信息是联合国人口统计部门估算中国总和生育率和预测人口增长的基本依据。联合国公布的中国总和生育率为:2010~2015年期间为1.64,2015~2020年期间为1.69。参见联合国官方网站:https://population.un.org/wpp/DataQuery/。。

长期处在低生育率下,人口增长的态势必然发生变化。在2000~2010年期间,中国人口年增长率为7.03‰,但是仍处于人口红利期,15~59岁劳动年龄人口年均增长12.09‰。2010年之后,劳动年龄人口进入负增长,2010~2019年期间总人口增长率进一步下降为4.81‰。其间经历了2014年“单独二孩”和2016年“全面二孩”生育政策调整,但是,人口出生率和增长率仅在2016年小幅回升,随后再次进入下降轨道,2019年为3.3‰,系1960年外新中国历史上的最低水平。因此,有理由预期总人口从增长转为缩减的转折点即将到来。

联合国的世界人口预测2015年版显示,中国人口峰值将仅仅略微超过14亿,峰值将在2025年前后达到[16]。然而,联合国在后来的版本中修订了这个预测。例如,在世界人口预测2019年版中,中国人口峰值将为14.6亿,大约在2030年前后达到[17]。从联合国人口预测的数据来源和工作程序看,这个更新版的预测依据,无疑与中国有关部门认同的偏高的总和生育率,以及对2014年和2016年两次生育政策调整的过于乐观预期有关(4)关于联合国中国人口预测2019年版的数据来源说明,请参见联合国经济和社会事务部,https://population.un.org/wpp/DataSources/156。。如果把2019年中国人口的实际数与2015年和2019年两个版本的预测值进行比较,鉴于2015年预测远比2019年预测更为接近现实,本文更接受2015年预测,即大约在2025年左右,中国人口达到峰值,随后进入负增长(5)都阳等(2020)的预测与此类似,即中国人口总量峰值为14.12亿,大约出现在2025~2027年之间[18]。。退一步说,也不必拘泥于中国人口峰值的确切年份,只需注意两点重要信息,一是这个人口转折点是必然要到来的,二是转折点来临前留给中国的窗口期已十分短暂。

2010年发生的第一个人口转折点,即劳动年龄人口转为负增长,以劳动力无限供给这个二元经济发展阶段的基本特征趋于消失为本质,以人口红利消失为标志,从生产要素供给和配置的各方面将降低中国经济潜在增长率[7],也导致实际增长速度下行。应对这一挑战,一方面要认识和适应供给侧的新常态,遵循经济发展规律;另一方面也要引领新常态,即通过进一步改革开放,改善生产要素供给和配置,提高劳动生产率和全要素生产率,进而提高潜在增长率[8]。

总体来说,这个转折点既是人口转变的必然结果,也符合经济发展的阶段性特征,与之相伴的经济增长减速也是一个长期趋势。仅就这个人口转折点而言,主要影响是表现在潜在增长能力变化的供给侧因素。虽然传统比较优势的弱化也会影响产品的出口,经济减速也会减少基础设施建设这种派生性需求,但是,需求的下降是内生的,总体上可以与供给的减少保持同步和同幅。2010年以来,中国经济实际增长率与估算的潜在增长率保持高度一致就说明了这一点。因此,对于中国来说,关键是继续挖掘经济增长的供给侧潜力,使这个经济增长“回归到均值”的过程尽可能缓慢一些、平稳一些、延续的时间更久一些(6)普里切特和萨默斯(Pritchett & Summers,2014)认为中国经济很快将“回归到均值”,即向世界经济的长期增长率水平靠拢[19]。本文并不认同他们的时间判断,但是,把这个“回归”作为长期趋势却是符合发展规律的。。

然而,按照人口转变规律,两个人口转折点是同一趋势的不同时期表现,第一个转折点是第二个转折点的前奏,前者发生之后,后者或迟或早终将发生。即将到来的第二个人口转折点,即总人口转为负增长,可能带给中国经济的冲击主要来自需求侧。其中的经济学解释前文已有阐释。需要指出的是,中国经济可能面对的需求侧冲击,不仅产生于自身的下一个人口转折点,还由于全球老龄化及其相伴的长期停滞的影响。因此,内外需求因素都有较明显的弱化倾向,中国经济实现潜在增长率并不是自然而然的(7)作为一个颇有借鉴意义的例子,日本人口于2010年进入负增长,而在2008年第四季度至2016年第三季度的整个期间,其实际GDP增长率基本都低于潜在增长率[20]。。

首先,即便撇开贸易摩擦和供应链脱钩的影响,世界经济和全球化的基本趋势也将使中国经济的外需条件处于长期不利状态。占全球GDP和贸易很大比重的发达国家陷入长期停滞,不仅使整个世界经济陷入同样的状态,也造成1990年前后开始的这一轮经济全球化逐渐走向低潮。进入21世纪以来,高收入国家在世界货物和服务总出口中的比重有下降趋势,不仅拉低了全球贸易增长,还造成发展中国家贸易中以高收入国家为对象的比重下降。由于高收入国家贸易在世界占比高达70%以上,减少对其贸易就意味着中国等新兴经济体的外部需求走低。

其次,受诸多因素的影响,投资需求对中国经济增长的拉动作用将趋于减弱。影响投资对经济增长贡献的最重要因素,分别来自供给侧和需求侧。一方面,在第一个人口转折点之后,人口红利消失的一个标志是资本报酬递减因而投资回报率下降。另一方面,中国经济从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要求根本转变长期过度依赖投资驱动的经济发展方式。近年来中国的资本形成率已经有所降低,但是2018年仍然比世界平均水平高20.9个百分点,有进一步降低的必要性和空间。

最后,最终消费特别是其中占比70%的居民消费,既具有拉动经济增长的巨大潜力,也是最可持续的需求因素。2019年中国占世界人口的比重为18.2%,GDP总量占比为16.3%,而最终消费占比仅为12.1%。由于过去十年中居民收入增长速度快于GDP增长,最终消费和居民消费增长较快,对GDP增长贡献显著提高。然而,进一步提高消费率的潜力仍然很大。仅从最终消费在GDP中比重来看,2017年中国为55.1%,美国则高达82.1%,中国仍有27.1个百分点的差距。

五、政策含义:比较优势拓展版

中国第一个人口转折点导致的潜在增长率下降,相对而言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给中国留出一定的时间去适应,并且进一步改革开放有助于提高潜在增长率,使实际增长率下行的速度更缓慢一些。然而,中国即将迎来的第二个人口转折点,即人口趋近于零增长进而负增长,将对经济增长产生需求侧的冲击。与此同时,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推动的逆全球化趋势、新冠肺炎疫情后各国形成的内顾发展倾向,以及供应链被动和恶意脱钩,将恶化中国经济增长的外部需求环境。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正是应对这一重大挑战的战略部署。

形成双循环发展格局,是中国面临的国际经济环境和自身发展阶段变化的要求,是对以往实行的国际大循环的一个升华。中国的改革与开放,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同时起步的,1986年提出恢复关贸总协定缔约国地位的申请,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通过梯度性区域开放、发展外向型经济、扩大对外贸易和吸引外商直接投资等,中国深度介入世界分工体系中成为全球制造业中心。这个时期形成的国际大循环格局依据的是比较优势原则,在这一轮全球化大背景下,以劳动密集型产品交换资本和技术要素密集型产品,从国际贸易以及对应的外商直接投资中获益。

在经过第一个人口转折点之后,中国出现普遍性的劳动力短缺现象,工资成本持续大幅度提高,传统制造业加速丧失比较优势。按照一般的理论预期,比较优势本来就是动态变化的,一种要素相对稀缺性提高和相对价格上升,终究会诱致其他要素密集型的产业发展,这表现为中国产业结构的不断优化升级。与此同时,依据比较优势原则的发展模式既没有失去有效性,也需要根据发展阶段变化不断拓展。形成双循环的新发展格局是有赖于实施比较优势发展模式的新版本。

第一,从产品贸易到价值链贸易。以计算机和互联网技术广泛应用为特征的新科技革命,使每一种产品的生产都要依靠其他(国家)生产者提供的部件和成分,任何国家都不再能够宣称拥有独立生产某种产品的比较优势,传统的产品贸易相应变成了价值链贸易。因此,中国成为世界最大的制造业产品生产国和出口国,实际上是在全球价值链和供应链中地位的表现。全球价值链的发展以及贸易模式的相应转变,增强了中国产业的穿透力,即便在失去劳动密集型产业比较优势以后,仍可借助在诸多生产过程和技术环节中的价值链比较优势,紧密镶嵌在全球供应链之中,避免不必要的脱钩。

第二,从雁阵模型的国际版到国内版。以往的经验是,当一个国家丧失劳动力丰富这一资源比较优势之后,劳动密集型产业相应转移到具有更丰富劳动力的国家。这被经济学家概括为“雁阵模型”。由于中国是一个资源禀赋和发展水平区域性差异较大的经济体,具有典型的大国效应,传统产业在向其他国家转移之前,尚有较大的余地在国内不同地区重新配置。这种实践也可称为“国内版雁阵模型”。产业在区域间转移本身,以及派生的后发地区基础设施建设,都可以显著地提升投资需求。由此来看,补齐发展短板与开启新增长点,两者既是一致的,也同样拥有巨大的需求潜力。

第三,从关注供给侧到关注需求侧。传统比较优势理论关注的是国家之间在生产要素相对稀缺性上的差异,国际贸易和外商直接投资依托的都是资源比较优势带来的生产端低成本。其实,对投资者和合作者来说,潜在的消费者群体和销售市场,从来都在决策中占有足够大的权重。拥有世界最多人口和庞大中等收入群体的中国,这个需求侧权重具有格外大的分量。对于国外合作者来说,在对供应链进行“安全性”考量(脱钩)与“盈利性”考量(不脱钩)的权衡时,中国的超大规模市场无疑加大了后一砝码的分量;对中国经济来说,越是充分发挥这个超大规模市场潜力,就越是能够稳定和提升自身在全球价值链的地位。

在实践中拓展比较优势战略并不是自然而然或水到渠成的,而是需要以一系列改革和政策调整措施予以推动。许多国家在遭遇第一个或第二个人口转折点带来的发展挑战之际,未能与时俱进地作出必要的战略调整进而实现发展格局转换,导致进一步发展的供给侧驱动力和需求侧拉动力都显著减弱。结果是一些国家在进入高收入国家行列前后经济增长停滞,长期徘徊于中等收入陷阱。对中国来说,在新的发展阶段上,通过进一步改革开放和系统性政策调整,从促进居民收入增长、改善收入分配和加大再分配力度入手,形成双循环发展格局,才能如期跨越中等收入阶段并更好地向前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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