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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家”的内涵及流变

2020-03-01伍一荻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3期

摘 要:小说《陆犯焉识》 中共有四次半以“家”为中心的“离去—归来”结构,“家”的内涵在主人公一次次的离去归来中发生了数次转变,从原先的“禁锢之家”转向了“自由之家”,最后转变为“破碎之家”。本文从小说主人公在上海、美国、重庆、西宁的数次辗转中入手,分析不同时空下的“家”的内涵,以探求其转变的原因及主人公陆焉识的理想之家的样貌。

关键词:《陆犯焉识》 家 离去 归来

小说《陆犯焉识》 的时间跨度长达七十年,陆焉识的“家”在其中经历了恩娘离世、焉识被捕和被迫搬迁等一系列事件,“家”的内涵也随之发生了数次转变。一开始,家之于陆焉识是一座牢笼,在恩娘当家的时代,他在家中没有自由。后来,恩娘离世,陆焉识被捕入狱,家成为他日思夜想的地方,是自由之所。最后,陆焉识被特赦回到家中,儿女们长大成人,各自组成家庭,家却因为他的回归变得别扭不堪。小说的结尾耐人寻味,冯婉喻去世,陆焉识带着她的骨灰离家,回到曾经禁锢他的草原。对于一直割舍不下的家,他最终选择了离开。

严歌苓打乱了故事中原有的时间接续顺序,这一安排使得故事发生的场所在叙事中的顺序也被打乱,因为“无论是作为一种存在,还是作为一种意识,时间和空间都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a,时间的改变也必然导致空间的改变。

上海→美国→上海→重庆→上海→……→西宁→上海→西宁→上海→西宁……①

上海 =美国② 上海 = 重庆③ 上海→西宁→上海→西宁→上海→西宁④

上海→西宁→上海→西宁→上海→西宁⑤

被捕 出逃 自首 释放 离家 禁锢之家→监狱→自由之家→监狱→破碎之家→自由?⑥

序列①是按照时序列出的故事发生的场所。上海是陆焉识的家,离家又回家,陆焉识的人生轨迹是由多次的以家起点的“离去—归来”组成的。“‘场所是非常具体的空间,只有当某一个空间和具体的人物、事件以及时间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场所,而此一场所则构成了一个‘叙事空间。”b尽管数次辗转分别与不同的事件挂钩,但每个场所构成的叙事空间都指向家的逃离或回归。

一、禁锢之家

序列②和③中场所的转变可以解读为陆焉识对“家”的逃离,此时的家是以恩娘为权力中心的家,陆焉识身在其中,没有自由,只能被迫履行自己的职责与义务,接受被安排好的人生。自由是陆焉识一生执着的追求,因此在这个时期他的目标就是逃离这个禁锢之家。1928年他前往美国留学,一方面是逃离被恩娘安排的婚姻,另一方面则是寻找家之外的自由。“太平洋上的游轮是他监禁的开始。五年的自由结束了。放浪形骸到头了……他眼睛一次次的潮湿,不是哭他的望达,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都没有说过,他多么爱自由。从小到大,像所有中国人家的长子长孙一样,像所有中国读书人家的男孩子一样,他从来就没有过足够的自由。”c陆焉识深知五年的留学时光是一生中仅有的自由时间,所以他极尽所能让自己不被束缚。与望达发生婚外恋,设立红粉预备队,绝不加入任何一个团体,因为“他所剩的自由不多,绝不能轻易地再交一部分给某个组织”d。离家又归家,是初品自由滋味又失去自由的过程,这是陆焉识第一次对禁锢之家的逃离。

序列③是陆焉识离家前往重庆又归家。尽管战争是促成这一次出走的关键因素,但他抛开家庭成员独自离开就是对家的逃离。陆焉识在重庆出轨韩念痕,先后两次的出轨不仅是对婚姻的反叛,更是对家的逃离。冯婉喻是恩娘安排的妻子,安排的背后是家的权威迫使陆焉识履行长子的职责与义务。家,让他失去了自由的权利。他贪恋自由,尽管有勇气选择暂时逃离家庭的束缚,却又无法狠下心与束缚自己的家庭彻底斩断联系。“焉识的信说明了他对妻子、继母、孩子的责任心有多重。他在意他们,对他们守时,守信用。这样的男人是不会跟他的家庭分开的……战争让他混账了一场,战争打完,最终他还要言归正传地生活,去和妻子、孩子、继母把命定的日子过下去。”e虽然陆焉识厌倦禁锢之家,但是责任心使得他没有办法为了个人的自由放弃整个家庭,归家是他必然的选择。

无论美国还是重庆,都是陆焉识暂时的避风港。在他的价值体系里,自由处在最高的位置,但道德感和责任感会束缚他,压制他不去追求自由,并要求他去做“正确”的事情,而每当被压抑一段时间,他会选择暂时地离家出走。回到上海过上正常家庭生活的陆焉识不得不为家中的琐事所困,为了尽可能少与妻子、恩娘纠缠于家务事中,他不断缩短在家的时间。“这不是公文包,是一件行李。为了躲到各个咖啡馆、图书馆去办公,他每天必须提着行李出门进门。”f“离去—归来”的模式在上海的家与家外面的世界中每日演习。但不论如何,陆焉识最终都会选择归家。

二、自由之家

家在陆焉识的价值体系中处在非常高的位置。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对家这一空间的总结是:“家宅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融合在一起。在这一融合中,联系的原则是梦想。过去、现在和未来给家宅不同的活力,这些活力常常相互干涉,有时互相对抗,有时互相刺激。在人的一生中,家宅总是排除偶然性,增加连续性。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g“家”始终是精神家园的坚实后盾,是陆焉识在外追寻人生理想失败后仍可回归的地方。虽然回家意味着失去绝大部分的自由,但是家与自由之间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陆焉识之所以不认为在家中可以拥有自由,是因为家不是他亲手组成的,是恩娘的权力组成了他的小家。因此,在他自觉对冯婉喻的感情以前,不可能认为家中存在自由。

1954年春,陆焉识在小女儿丹珏的注视下被押上囚车,在几个监狱之间短暂停留后,最终被转移到了青海西宁,在西宁度过了几乎整个后半生。

序列④和序列⑤体现了陆焉识在上海和西宁之间的多次往返。因为政治原因被流放西宁,此时的西宁可以和不自由畫上等号。“我祖父在大荒漠的监狱里,也比别的犯人平心静气,因为他对自由不足的日子比较过得惯。”h相较于西宁的监狱,曾经被陆焉识视为不自由的家现在显然是个自由的所在。于是当他在场部礼堂的科教片里看到自己的三女儿丹珏,就萌生了回家与家人团聚的念头并采取了行动。这时恩娘已死,陆焉识本人也意识到了对妻子冯婉喻的感情。家的内涵发生了第一次转变:恩娘的去世代表着束缚的力量消失,家中所有令陆焉识不快或厌恶的因素也没有了,禁锢之家转变为自由之家。

自由之家是陆焉识理想的家庭状态,他对于久未回归的家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对妻子冯婉喻也充满期待。组成自由之家的成分确与禁锢之家的不同,但是否與他理想的自由之家完全一致,仍有待验证。当他越狱回到上海,暗中探视家人后,发觉家中的一切与从前大有不同,却又都比想象中更好,陆家三代人在诸多风波之后依然和美地生活在一起。一窥自由之家的状况后,陆焉识甚至觉得此生已经圆满,决定回西宁自首,不拖累家人。这是他为家庭做的最后的贡献,也是对自由之家的报答。

三、破碎之家

随着运动的结束,陆焉识被特赦得以回到上海的家中,他终于可以回到日思夜想的自由之家。但是,历史的伤痛难以抚平,儿女们都难以完全接受陆焉识的回归,错爱一生的冯婉喻又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在物理空间上,他确实从西宁返归上海,回到了他曾经看到的自由之家,但他的回归,却打乱了原有的家庭秩序。儿女们对这位曾经的政治犯父亲不敢放松警惕,“都怕老阿爷那不太漂亮的政治面貌经不住邻居的横看斜瞅”i。街坊邻居对陆焉识也是有所防范。家人们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约束他,在这个家中,陆焉识再次失去了自由,关于自由之家的所有幻想也随之破灭。但是,为了陪伴几乎错爱了一生的妻子冯婉喻,对于种种束缚与不自由,他选择了忍耐。但好景不长,冯婉喻在陆焉识归家不久后就病逝了,陆焉识对于自由之家的种种设想都是围绕冯婉喻建立起来的,她的去世意味着自由之家的破碎。因此,冯婉喻之死代表着自由之家再无实现的可能,家成了破碎之家。于是,陆焉识没有向任何人告别,独自带着冯婉喻的骨灰回到西宁,这个曾经剥夺了他半生自由的地方,最后却成为了自由之地。

序列①中一共有四次半的“离去—归来”结构。如果作者按照故事时间的自然顺序进行叙事,那么四次半的“离去—归来”会非常直观地呈现出来,但是,严歌苓采取了大幅调整叙事时间的方式,让故事时间的原有顺序支离破碎,使得这些“离去—归来”模糊在叙事技巧之后,淡化了自由之家幻灭的伤感。“家”的内涵发生了两次较大的转变,陆焉识一直有回归自由之家的执念,但“家”的内涵却是决定他离去或者归来的关键因素。不自由或者婉喻失忆的家不会令陆焉识留恋,当家已破碎,大可选择以自由为家。

四、结论

“家”是《陆犯焉识》中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所之一。对于家,陆焉识希望它既是精神家园也是自由所在。关于家的书写中,作者在空间上建构了四次半的“离去—归来”结构,家的含义在陆焉识一次次的离去又归来中不断改变,先从“禁锢之家”转向“自由之家”,最后转向“破碎之家”。其中,“自由之家”是陆焉识认为的家的理想状态。最后,当他确信家已经不可能成为“自由之家”后,果断选择了离开。“离去—归来”结构在跳跃的叙事时间下分离破碎,使得“自由之家”破灭的伤感隐去不少。小说中场所的多次转换,时间的频繁跳跃,都是严歌苓赋予“家”不同内涵的重要手段,体现了作者对于时间与空间的独到认识。

ab龙迪勇:《空间叙事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7页,第203页。

cdefhi严歌苓:《陆犯焉识》,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45页,第39页,第178页,第140页,第45页,第414页。

g 〔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作 者: 伍一荻,湖北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