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漶无际的“宋型”美学
2020-03-01张靓亮
时常拿着唐诗与宋诗一起读,唐诗的句子嚼着嚼着,脑海里的影像就接踵而至,画面美不胜收,却总是个无声电影;宋诗捧在手里,啃着啃着,心里响起了很多声音,絮絮叨叨,摸着黑进一陋巷,七拐八扭,忽然天光粲然,身心通透澄明。
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唐诗如啖茘枝,一颗入口,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譬诸修园林,唐诗则如叠石凿池,筑亭辟馆;宋诗则如亭馆之中,饰以绮疏雕槛,水石之侧,植以异卉名葩。譬诸游山水,唐诗则如高峰如远望,意气浩然;宋诗则如曲涧寻幽,情境冷峭。a
要谈唐宋诗,自然是绕不开这入木三分、让人拍案叫绝的缪钺名段。
唐诗技术,已甚精美,宋人则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盖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无意之间,宋人则纯出于有意,欲以人巧夺天工矣。b
自然意象的淡化、人文优势的提升,规范了宋诗淡朴无华的基本风貌。此时拿落雨的情景来做个唐宋对比:
长门怨三首 其一(唐·刘媛)
雨滴长门秋夜长,愁心和雨到昭阳。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
宿冽上人房(唐·徐凝)
浮生不定若蓬飘,林下真僧偶见招。觉后始知身是梦,更闻寒雨滴芭蕉。
夏夜闻雨(宋·曾几)
凉风急雨夜萧萧,便恐江南草木雕。自为丰年喜无寐,不关窗外有芭蕉。
苏秀道中自七月二十五日夜大雨三日秋苗以苏喜而有作(宋·曾几)
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
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
同样的雨打在两代人身上,国力雄厚的唐代,诗作里的情感浓得快溢出来,怕情不够,说愁来凑。南宋诗人却能守着半壁江山,自我安慰秀色、佳音,直言喜不自胜。读到这里笔者哑然失笑,读出一种少年强说愁、老年夕阳红的味道。其实,既能认识到人生是梦幻泡影,也懂得珍爱生命、珍惜眼下的美好;既不会在人生种种困境中溺水,又不过于沉迷夸张的极致,这便是宋人的高度,也是他们站在唐人肩膀上另外寻得的道路。
宋诗集大成者,亦是着重追求艺术技巧,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用险韵、用僻典,越是深奥艰涩难懂,也许越显得其学识之高、运用能力之强。这般也不能说是缺点,只能说是特点。现在人写文章亦是追求引经据典方显档次。
渐渐地,“唐宋转型”这个概念开始深入人心,日本学者内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整体观》将宋划分为中国近代史的开端;宫崎市定《东洋的文艺复兴与西洋的文艺复兴》将宋代的士人改革高度评价为一段文艺复兴。这样的论调还有很多,随着宋诗接受度的提高,这样的整體观突破了一直以来以朝代划分文学史的观念,宋诗成为继唐诗后的另一高峰。
“宋人承其流而衍之,凡唐人以为不能入诗或不宜入诗之材料,宋人皆写入诗中,且往往喜于琐事微物逞其才技。”难怪时常发现宋诗比唐诗在篇幅上要长许多。宋代诗风走向严谨,这与陈朱理学的推行有极大关系,整个社会的思想价值都趋向于细致、精微,迷恋细节的做法不仅仅是诗,宋代的绘画作为中国工笔画的最高峰,其细腻又不失高雅的格调与诗歌一样,从唐代汲取养料,又在新的时代中烙下不同的印记,最终成全了两种美感的永恒对照。
从中外对比的角度来看,中国之诗无论如何都是把抒情刻进骨髓里的,唐、宋诗的区分在于感性与知性的不同,特别强调理智的宋诗在西洋诗面前,则显得“韵味”浓重。虽然浪漫如济慈、华兹华斯,他们敏锐的感受叫人赞叹,但时不时出现的说理与逻辑让人在漫游其诗时来个急刹车,它的意象常常作为“说明”而存在。反观中国诗的生命意义几乎全在意象,即使是讽刺与议论,也常以意象的形态出现,最终这些意象是为了把经验和感受表达出来。写到这里也不难看出中国诗发端于感性,通过理性的筛选意象而达成;西洋诗则是借用意象抵达理性逻辑之巅。
向来于文史不分家。绘画也在这个时期进入融合之地。借宋型诗的特色来对照典型的宋画:风骨、学问、才思、史、法、思想、沉潜,全部都可寻得踪迹。
自赵匡胤“重文抑武”的国策推行以来,士大夫如遇甘露。宋初沿袭唐五代遗风,这点与文学非常相似。到了北宋中期的神宗朝,绘画上的装饰意味渐退,写生意味加强,最浓时期始于继往开来的艺术高峰宋徽宗。徽宗其花鸟画学自吴元瑜,吴元瑜是崔白的弟子,据史书记载,画院风气自崔、吴体有所改变,崔白喜画秋冬萧疏、沙汀芦雁、意追淡远、荒寒、野趣,较之于院体,他的风格素淡且造型精准,这样独树一帜的绘画风格与个人魅力,深受宋神宗赏识。
宋徽宗虽真的不喜欢苏轼与他背后的这群元祐文人,屡屡欲将元祐党人的书文消失在此世上,但却难挡民意涌动,竟是将被禁的苏轼诗文炒上天价。这样文心潮涌的时代自然也深深感染了最高统治者,我们从徽宗亲出的画院考题可以看出端倪,脍炙人口的“踏花归去马蹄香”“竹锁桥边卖酒家”,无一不是要求作者饱读典籍且充满思想,还要有巧思能别开生面、独树一帜。果不其然,被徽宗亲点第一的李唐读懂了“锁”字,把酒家深深藏进竹林里,至于画面的写实功力与沉着的运笔用墨,皆可在李唐的传世作品中读到。在对待翰林书画院画师的培养上,我们不难从徽宗“孔雀登高,必先举左腿”“春时日中月季”等事迹记载看出其对于造型要求之严。
根据当时文人的基本态度:一位优秀的文人君子不仅仅是个画家,他还应该是位博学的世人、书法家,如此综合起来,排名最前的可不就是宋徽宗。《柳鸦芦雁图》《池塘秋晚图》《鸲鹆图》《写生珍禽图》等,这些水墨花鸟纸本作品集中出现在徽宗的笔下,在存世的宋代作品中亦不多见,可谓是徽宗的创格,大胆落款、题字盖章更是超脱于这个时代的创举。徽宗的文学艺术修养很高,必然会在绘画中讲求诗意,素雅的水墨大抵总是比五彩更适合于表达含蓄、微妙的意象,因此这些作品的存在也就很正常了。
至于在野的文人,“深沉地让内心的自我发声”成为势不可挡的行动指南。钱锺书的《管锥篇》言诗中所未尝言,别取事物,湊泊以合,“所谓言在于此,意在于彼”。那种从内心追寻的墨花素禽都是在向浓艳告别,可以在法兰斯瓦·余莲的《淡之颂——论中国思想与美学》中寻得一句注解“最理想的情况,不是那些尽为了达到同一目标的英雄主义的投注,而是个人保持一种虚待的状态。如是,他与世界是脉动协调的,而且毫无阻碍的收纳这些脉动”。
最具现代性精神,同时又在美学史上占据至高地位的古典代表——宋型美学,究竟得到何种契机,完成这场革命性的巨变?
虽然唐宋是两个连续由汉人统治的朝代,但从社会制度的角度来看,在唐朝,为门阀世族世世代代耕种的农奴没有独立户籍,附依于主家的奴婢也不具备独立的法律人格;而在宋朝,随着门阀世族的瓦解,农奴变成农民,双方凭借自愿的契约维持雇佣关系,这让社会的根源关系发生了转变,平民化社会如同滚雪球般涉及面越来越广,势不可挡。
文人之兴当推书院之功,书院起源于唐代,但仅是北宋的书院数量就远超唐至五代的总和,到了南宋更是空前繁荣,耳熟能详的“应天书院、岳麓书院、嵩阳书院、白鹿洞书院”正是两宋的代表。民办书院占八成以上,意味着宋代的教育资源从贵族转向全民开放,同时科举考试的录取比例从官宦子弟占多数变成布衣平民为绝大多数。宋代既有培养人才的基地,又有英雄们的用武之地,不难想象,在这种思潮下,全民的文化素养定会全面提升。如文学、艺术这般原本属于上层雅玩之物也逐渐向大众的生活普及开去。既然大多数人的文学修养、审美能力都有了高层次的诉求,那么生活美学的升級自然成为一种共同的需求。同时审美的提升又会带动贵族、皇室的修养,如此良性循环让全天下的美学修养都能形成共识,可称得上是盛世。
商业繁华的高峰期也随之降临,生产力的提升让多余的劳动力进入到城市,政府对于贸易的自由度也给予宽松的政策。微观看,街坊商店从凌晨营业至半夜;宏观看,海外贸易更是全面开放,各地人员流动自由,各地文化交流、贸易收入亦高速起飞。
当社会因素、文化因素、经济因素都蓄势待发,一个高度文明和谐的时代就已经准备就绪。 当西方还在漫长黑暗的中世纪里不能自拔时,我们的民族已经在这场变革中步入近代化的曙光中。不同于西方忙于阶层间的封闭与禁忌,宋朝京城里的皇家御院每年定期开放成公园,富人也将自家的私人园林开放任人游览;不同于西方绘制地图是为了征战掠夺,宋人将发达的雕版印刷术用于复制旅游用的地图,只为记录名山古寺的,《西湖图》便是最好的佐证。
两宋历来是古代文化研究者们关注的特殊时期,陈寅恪先生称:“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与唐代社会截然不同的“宋型文化”在其文人化、世俗化的演进中诞生出特有的沉潜淡朴、渊雅不俗的审美意象,从滥觞至独立,文学与艺术相互交织,终是以充满意韵的美感矗立于巅峰。
ab缪钺:《古典文学论丛》,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页,第105页。
作 者: 张靓亮,中国美术学院博士研究生,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画院专职画师,杭州国画院外聘画师,浙江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新峰计划”视觉艺术培养人才。
编 辑: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