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时代痛点猛戳
2020-03-01肖一凡
摘 要: 石一枫近年的小说创作是一种典型的现实主义创作,在塑造典型人物等现实主义技法的帮助下,他寻回了经典现实主义作品中对现实的“干预”功能,通过塑造各种形象,试图将更具生命力的“异质性”精神力量引入当下的现实生活中,去关怀和唤醒当代疲软的个体精神。
关键词:石一枫 《我妹》 现实主义 干预生活
一、从青春题材向现实主义的转变
石一楓近年的小说创作对社会现实与当代人的精神世界多有关注,2018年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揭示了阶层固化的社会症候,引发了文坛对“失败青年”写作现象的热议。石一枫的小说创作有着一个从青春私事到时代现实的转变过程:创作初始,《恋恋北京》《红旗下的果》等有着世纪之交青年文化的印痕,青年作家与笔下的青年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朝气,到了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地球之眼》《世间已无陈金芳》等作品都指向了现实社会的丑恶痼疾,叙事者都表现出激情与理想消退后的犬儒姿态。《我妹》这部小说正处于这个转折点,它的形象塑造、叙事手法与叙事模式都有一定的初始特征,却因为不够成熟而被批评家所忽略。
《我妹》出版于2013年,故事发生在2004年前后,青年杨麦在一家报社工作,参加工作之初也曾有过新闻理想,想对社会的黑暗面进行揭露批判,但是“随着年齿渐长,所谓的‘理想烟消云散”a,变成一个混迹于酒桌饭局,通过写美食文章为生的“毫无原则的混混”。杨麦对市场经济时代的理解是“‘挣钱已经是一个终结性的状态”,对自己的定位是“没追求的人,不期望大成就,只想过小日子,这就够了”。这种灰色的知识分子形象具有很强的典型性,从倪焕之,到刘世吾、小林,杨麦无疑也位于这样一个典型形象的序列里面,他们普遍经历了理想的从追求到幻灭的过程,以犬儒的姿态退守到日常生活中,正如当下“垮掉的一代”与“佛系青年”们,这样普遍的价值选择是当代人心理结构的底色。
除了杨麦,石一枫还塑造了另外两种典型形象。一种是以老岑和肖潇为代表的理想主义者。老岑是一个爱较真,甚至有些偏执的老媒体人,苦痛的经历带给他毫不妥协的信念,他退休后创办了一个公益网站,专门用来曝光报社不敢报道的社会性事件,但是这种超人的意志与斗争精神注定老岑“变成了嘈杂时代里孱弱而孤独的异端”。另一种是以李无耻为代表的商人。李无耻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真心拥抱资本和金钱,沉迷声色,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一切。而杨麦则矛盾地处于这两种极端形象之中,上下浮沉。这三种人构成了当代社会的基本结构,石一枫在这部小说中开始摆脱之前青春故事中迷惘懵懂的青年形象与混沌羼杂的人物关系,“塑造人物”成为他写作最直接也最显著的目标。
回顾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中“典型人物”的塑造方式,石一枫也面临着席勒化的风险——《我妹》中“我”的塑造依赖于大段的内心独白与自我剖析。他还曾承认,“笔下的人物与其说是人物,倒不如说是社会问题的人格化”,在小说的呈现效果上,“我”的独白一方面揭示了这个社会的现实症候,另一方面也通过自剖展现了社会个体的存在状态。相对于“零度写作”“非虚构”“神实主义”等玄虚的写作技法,这样老实的表达显得难能可贵,某种程度上甚至具备了现实主义关怀精神,也达到了很好的表现效果,所以有人夸赞他“是一位能够兼顾社会历史图景(宏观)与个体内心世界(微观),并将二者以较具文学性的方式融合于故事之中的小说家” b。
二、“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
《我妹》中女主角当然是“我妹”小米,小米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相隔数十年未见,突然上京,请求在报社工作的“我”帮忙找个实习工作。独居的“我”欣慰于妹妹的服帖照顾,便把她带到了李无耻的酒桌上。“我”与李无耻的一众“狐朋狗友”觉得小米有一种“不一样”的气质,而“我”的生活因为小米的到来也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来自于追问:“我”在闲暇之余做了一个美食网站,展示给小米以证明“我”不是没有理想的人,小米追问再三,将“我”的理想主义外衣剥去,“万一真挣着钱之后,你又想干什么?”如同《祝福》中祥林嫂对“我”的发问,这个“让我犯难”的问题最后不了了之。同时这样“触及人生意义的谈话”也使我恼火不已——小米“倨傲”的眼神与“为什么”,“搅得我头疼”,“仿佛把我的本质都看透了似的”,“我”不禁自我安慰:“这是如今二十啷当岁孩子们的通病。”这一幕很有鲁迅先生的兴味,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位置互换,“病”的指向来回折射,于是“我”的心里便“仿佛有鬼”,小米似乎是鲁迅先生笔下的夏瑜,一个坚定的战士,也是一面镜子,反映出“我”和李无耻等人的庸众面目。“下意识”地,“我”点开了老岑所创办的“真相论坛”,“这个论坛仿佛在提醒我:眼前的生活皆是幻象,幻象背后存在着一个‘真实的世界”。这种被割裂的现实感其实是个人生活中“理想”与“现实”的割裂,这在“我”这个“中间物”身上有很好的体现:既不能像李无耻那样完全地沉浸在欲望与资本带来的声色犬马中,也不甘像老岑和肖潇保持孤绝的战斗状态。小米的到来首先将“我”的这种撕裂感暴露了出来,而这之后,当“我”继续之前的生活节奏时,习惯的生活便“跟我隔了一层”。
后来小米在肖潇单位实习遇到挫折,小米和老岑、肖潇一样,身上都表现出“较真”“死磕”的习气,小米也因此获得了肖潇的欣赏。也因为这次风波,“我”和小米吵了一架,小米一气之下离开北京,但是“自从小米来过之后,我的精神就已经受着一个‘妹妹的影响了。她近在咫尺的时候是这样,她远在千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小米来到“我”的生活中,就像《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的林震来到官僚化的体制中,作为一种“异质性”精神注入“我”犬儒主义世界观中。所以在小米离开之后,“我”受到感召,开始完善自己做的美食网站,遇到了可以结婚的恋人,结束了独居生活,消极、“丧”的气质逐渐散去,美食网站在李无耻的资本的帮助下获得了成功,“我”也成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我”获得了成长。这时,故事又转到母亲的家,小米离开北京之后辗转漂泊,后来一度失踪了,“我”在寻找小米的过程中也弥合了和母亲的矛盾,家庭生活也趋于完整,同时被割裂的自我也被缝合:“这一次去找小米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多年前的自己也被找回来了”,“我不‘独了,不颓废了,不刻意地以愤世嫉俗来自我标榜了……有了这个妹妹之后,才觉得自己正式长大了”。
这是很典型的成长小说主题。批评家李壮也指出,石一枫近些年的小说“很多同时带有‘成长小说及‘社会问题小说的双重特征”c,这两种“纠缠渗透、彼此共生”的小说模式来自于对经典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创新,同时这种小说模式的使用来源于对大量经典文本的戏仿和借鉴。比如石一枫曾坦言《小李回乡》受到了奥斯汀《劝导》的“动机”影响,但是这种影响最终呈现的“肯定不是致敬,而是变奏”d。李音梳理了石一枫近年小说创作的“变奏”史:《世间已无陈金芳》的“潜在文本”是《了不起的盖茨比》,《心灵外史》变奏或致敬的对象是鲁迅的《阿Q正传》和《祝福》等等 。e在这个认识基础上回看《我妹》,便可以从这部转型之作中辨认出些许作者所承袭的“经典”的气息。《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艾略特认为,一个好的诗人能够使传统和个人才能(差异和特质)获得一种完整的占有和统一,最终“他的作品,不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个人的部分也是他前辈诗人最有力地表明他们不朽的地方”f。石一枫仍然是一个文学的学习者,他努力的方向指向了当下写作界所忽略的现实主义,《我妹》其实可以算作他写作“回心”之旅的起点,一方面,我们可以透过这部小说看到他所皈依的传统,另一方面,和近作的对照,更能检验他这一苦旅的收获。
三、“干预”及“干預”的现实意义
《我妹》的前半部分是对《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戏仿”与改写,后者的经典之处在于林震作为“外来人”所带来的超越视角与理想气息的注入,林震的存在参照出日常体制内众生态的相对位置。小米也是“组织部”来的“年轻人”,她的到来照见了“我”消极病态的生活状态与价值观念。《组织部来的年轻人》创作于20世纪50年代“干预生活”的写作潮流中,王蒙创作的目的是揭示官僚体制的僵化与批判被体制异化的人,“纯文学”思潮统治下的当下文坛缺少这样具有现实干预性的作品。文学不去反映,不代表问题不会存在,从“伤痕小说”到“底层文学”,再到当下的“非虚构写作”,社会与个体的精神危机与现实困惑一直存在,直面现实、干预现实的文学冲动也一直存在。石一枫的创作也许可以放到这个传统谱系中去,从《我妹》开始,无论是《世间已无陈金芳》还是《心灵外史》,他都一直关注呵护着中国大众的精神世界,面对这个被当下的精英文学家抛弃的现实,他选择回到经典作品的传统中,寻求趁手的“投枪”或“匕首”,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我妹》对《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借鉴与致敬”不止人物塑造或情节设置,“干预”精神更为重要,这是石一枫小说与伟大的现实主义经典作品所存在的最大的“互文性”。《地球之眼》中安小男超越商业契约精神、所遵循的“内心律例”,《特别能战斗》中苗秀华养成于动乱年代、保卫家人的战斗精神,《心灵外史》中一生坎坷的大姨妈对信仰力量的需求……这些都是石一枫用来“干预”的武器,是他引入后现代生活的“异质性”精神力量。当代人在同质化的生活中逐渐丢弃了这些精神,从而成为空洞、萎靡的现代个体,在精神危机中自怨自艾。这些“异质性”的精神力量可以冲决涤荡石一枫的小说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同样也为现实中的症候提供了一种从外部打破铁屋的可能性。
这也是石一枫小说中总要设置一个第一人称视角的原因,一方面,借“我”的自剖,展示出当代人普遍的精神困局,另一方面,以“我”的存在体认这些“异质性”精神的存在,又以“我”的成长,来演练“异质性”精神的有效性。但是真的具有有效性吗?《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结尾,“像娜斯嘉一样生活” g的林震坚持了自己的原则,在区委工作会上提出了自己对组织部的意见,却遭到区领导的忽视和同事的嘲讽,于是在朋友温暖的家庭氛围中陷入了自我怀疑,但是“英明的”区领导的召唤又重燃了林震的勇气。“娜斯嘉的‘对坏事绝不容忍”原则在区领导主持正义的情况下战胜了“刘世吾的‘条件成熟论”,这样一种矛盾解决和前景呈现显然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也是曾经“干预生活”潮流的历史局限性,虽然这篇小说被毛泽东点名表扬,但王蒙本人日后的遭遇也揭示出小说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本质性差异。
《我妹》也有一个光明结局:“我”在和小米接触的过程中收获了家庭的完满,小米失去的亲人也被寻回,缓和了家庭关系的小米继承了老岑、肖潇的新闻理想,又动身前往揭发黑砖窑事件——“她比我多了一分从凡俗生活里挣脱出去的力量……小米比我年轻,因此她应该拥有比我们这代人更好的生活”。现实并非这么理想,在这部小说之后,“佛系”“丧”“社畜”等形容“我”曾经精神状况的新词被互联网生产出来,同时,这样的精神困局的产生时期已经从“我”下移到了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更年轻的一代似乎并没有更好的生活,小说终究还是小说。于是,近年石一枫的写作光明的结尾逐渐黯淡了,《世间已无陈金芳》中,陈予倩被最终无法突破固化的阶层天花板,“活成人样”,被打回原形变成土俗的陈金芳;《特别能战斗》中与人斗其乐无穷的苗秀华最终却被家人疏远、被战友攻伐;《心灵外史》中盲信一生的大姨妈人生并没有因为信仰变得更美好,最终献身于深山之中神秘宗教团契。也许石一枫也在反思与时代歧异的精神资源回归观照当下现实的可能性和实际效果,也许正是因为当下的“当代性”使这些精神资源具有了“歧异性”,小说家并不是预言家,小说也只是小说,他只能在文字中体验无穷的可能性,也只能用文字去拥抱关怀“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这在这个充斥着“价值观”与“精神”却又羞于谈论“价值观”与“精神”的时代,应该是小说创作最基本的价值观与精神。
a 石一枫:《我妹》,外文出版社2013年版(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bc李壮:《如此完好的撕裂——谈石一枫近年来的小说创作》,《新文学评论》2018年第3期。
d 石一枫:《情感的时代故事》,小说月报微信公众号,2015年2月21日。
e 李音:《复刻“幽灵”——从〈阿Q正传〉到〈心灵外史〉》,《新文学评论》2018年第3期。
f 〔英〕T.S.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卞之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页。
g王蒙:《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
作 者: 肖一凡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中国语言文学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导师郝庆军。
编 辑: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