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潼关》何以长演不衰
2020-03-01张艳琴
摘 要: 戏曲作品创作的“三并举”政策提出半个世纪以来,剧目得到了极大繁荣,但传统剧目作为彰显中华文化个性、传达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一个重要载体,在当今的戏曲舞台上仍占主流。由于传统剧目产生的特定历史背景,其不免带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和糟粕性。新时代,要生产社会主义优秀传统文化作品,对传统剧目的重新审视和改编就显得尤为必要和重要。当前蒲剧舞台上演出的传统剧目《反潼关》可以作为这方面的代表,以探讨传统剧目的价值、现代性的改写以及改编的迫切性等诸方面的問题。
关键词:传统剧目 新时代 改编 《反潼关》
1960 年 4 月 13 日至 6 月 17 日,文化部在北京举办“现代题材戏曲观摩演出”,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在总结报告中对戏曲改革的方针和剧目政策作了明确的表述:“我们要提倡现代戏、传统戏、新编历史剧三者并举。既大力发展现代剧目,积极整理改编和上演优秀的传统剧目,提倡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创作新的历史剧目。”a自此,现代戏、传统戏和新编历史剧成为戏曲作品创作的“三套马车”,一直指导着戏曲艺术的创作与舞台实践。当今的舞台上,这三类剧目更是交相辉映,体现着新时代戏曲艺术的继承、创新与成就。尤其是传统剧目作为一种彰显中华文化个性、传达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重要载体,一直以来,都是充实戏曲舞台的支柱性力量。然而,面对时代提出的“全面复兴传统文化”“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等新课题,我们该如何看待对传统的改编,传统剧目该以什么样的面貌示人,这些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2019年9月19日至10月8日,山西省第二届艺术节迎着国庆的欢腾气氛在太原如期举行。期间上演了戏曲作品四十三部,其中传统剧目二十六台,占比60%。这一数字表明,传统剧目在当前的演出当中,仍占多数,且它们的思想内容大都体现出中华传统文化“仁、义、礼、智、信”的核心价值观,但不可否认的是,有些内容具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值得商榷,就像在此届艺术节“一剧一评”的“晋剧折子戏”的评论现场,专家指出的那样“演员要敬畏经典,但经典可以(被)超越”,专家的评论正是基于传统剧目精华与糟粕并存的事实基础。本文就以山西省第二届艺术节临汾蒲剧院演出的《反潼关》为例,分析传统剧目的生存潜力以及对其改编的意义。
一、剧目《反潼关》概况
《反潼关》又名《斩经堂》《吴汉杀妻》《吴汉出潼关》等,徽调、京剧、豫剧、川剧、上党梆子、晋剧、蒲剧等大多数剧种均有演出,故事源自《东汉演义》第十七回“吴汉杀妻降汉”,主要讲述王莽篡权立新朝之时,汉室幼主刘秀屈逃至潼关,被已为王莽女婿的吴汉擒获,吴汉欲将刘秀献于王莽,但在其母讲明缘由的情况下,决心辅刘背莽并杀妻的故事。不同剧种的故事情节有所出入,如京剧、豫剧《斩经堂》中将吴汉杀妻情节设置在经堂内,吴汉闯入经堂时,王氏正念经祈祷保佑婆母康健,丈夫威名远扬。而蒲剧《反潼关》中的杀妻情节设置在吴汉夫妇的房内,王氏为了给丈夫保养身体,为其炖好营养汤水,等其回来,这似乎更合理地呈现了王氏日常生活中对丈夫的关爱和照顾,突出了夫妻情深。但最终的结局均为王氏成全吴汉之志,自刎身亡,悲剧气氛笼罩全剧,赚足了观众的唉声叹气与眼泪,这也是剧名为《吴汉杀妻》的缘由。
吴汉,史有其人,《后汉书·吴盖陈藏列传》(卷十八)载:“吴汉,字子颜,南阳宛人也。家贫,给事县为亭长。王莽末,以宾客犯法,乃亡命至渔阳,资用乏,以贩马自业,往来燕、蓟间,所至皆交结豪杰。更始立,使使者韩鸿徇河北。或谓鸿曰‘吴子颜,奇士也,可与计事鸿召见汉,其悦之,遂承制拜为安乐令。”b可见,吴汉之父并非为前汉忠臣,他的家仇国恨也无从谈起。可以肯定的是,吴汉确为刘秀赏识,曾助其建功立业。而民间文艺创作者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能够根据史实编排出使观众和听众情感激荡的情节故事,如此才有了千万个形形色色的说书书目、戏曲剧目,才有了清代中后期花部乱弹的胜出。《反潼关》当属不断改编搬演的民间文艺果实。
二、蒲剧舞台上的《反潼关》
首先,蒲剧《反潼关》基本遵循了《吴汉杀妻》的故事逻辑和主干结构,剧中仅有五个人物,但人物关系设置巧妙,他们的行为推动着情节紧凑有序的发展。刘秀在剧中作为正统的代表,被结构于一场劫难之中,而这场劫难成为整个剧情发展的起因,使得马成与吴汉的结拜之谊、吴汉与妻子王氏的夫妻之情受到考验,并最终促成了吴汉杀妻悲剧的形成。这种一气呵成的叙述,在当今的现代戏创作中实属罕见,这是这出戏抓人心的一个主要原因。
第二,舞台布置空灵大气,体现出中华戏曲的写意美学。当科技手段越来越多地运用到戏剧舞台的设置上时,传统戏曲的写意舞台越发难觅。而蒲剧《反潼关》的舞台设置完全承袭了传统的一桌二椅,仅以桌椅颜色不同和悬挂布幔的区别来显现场景的变化,这符合传统戏曲的写意特征。所谓大道至简,戏曲舞台的写意,空即是有,以不变应万变,跟随剧情,观众能够在自己的心里实现创造,补充留白,蒲剧《反潼关》很好地做到了这些。
第三,这出戏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戏曲艺术“表情”的艺术特征。剧中的每个人物均有复杂的心理活动,而演员则很好地呈现了人物心理的变化。第二场中,吴汉询问马成过关者为谁时,马成犹豫不决、吞吞吐吐,此时,吴汉也神色狐疑。此段展现了两人的心理较量,马成赌的是八拜之谊,吴汉翻脸因对方是“国家的敌人”,此处,展现了二人复杂的心理活动,但同时也展现了吴汉是一个是非分明、说一不二的人,为后面其明了真相后的行动铺垫了性格原因。演员的表演通过眼神、搓手等动作将这些心理表现了出来。第三场中,吴汉兴奋地押着刘秀至吴母房中,期待着大仇得报,吴母欢欣。但实际情况是吴母见到刘秀后,态度反转,说出秘密。吴汉从惊疑、惊诧、惊醒,再到听到母亲令其杀妻的惊人决定时情绪的变化,演员通过大段的唱词,辅以娴熟的身段动作,在急促的锣鼓节奏中展现人物的情绪变化。而吴母的扮演者,更是凭借一副好嗓子,声声泣泪,句句含悲,字字激愤,将当年家仇国恨的真情和盘托出。第四场中,吴汉面对深情贤良的妻子,心里的爱与手中的剑该何去何从的矛盾心理,在其进退两难、深情对望与果决回身、多次拔剑收剑的舞台动作中完成。而妻子面对深爱的丈夫,面对着将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丈夫,通过水袖、身段、加上悲怆的唱腔将这种人世间最无奈的复杂感受唱出,他们的情绪感染了在场的观众,剧情也随之推至高潮。
无疑,在大家质疑戏曲界演艺水平低下的今天,临汾市蒲剧院的演员通过扎实的表演功底颠覆了这种认识,在大家认为戏曲艺术从业者青黄不接的今天,临汾蒲剧院给大家带来了希望。可不知为什么,演员演得如此出色,越往后看,越觉得有些许不适。笔者不禁发问:这场演员演出精彩、演遍全国、震撼一代代观众的剧目,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三、反思:老戏该何去何从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云:“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c《反潼关》的立言之本意是什么?是站在历史的长河中,定位正统也是正义的狭隘历史观?还是身为人子,为家族复仇、继承父辈遗志的单纯立场?还是展现在权利斗争场域下,政治无情碾压人伦情感的人性反思?从剧情来看,三者均有涉及。但结合最后一场,吴汉、马成同保刘秀突围潼关,可以看到,作者立言之本意当是前者。
当历史的车轮已经使出封建王朝,进入新时代,当观众的视野已经放眼人类命运,关注个人的时候,如果我们在舞台上依然作着愚忠与愚孝的文章,那舞台会离我们的时代越来越远,那我们戏剧现实关怀的责任又何在?《反潼关》中,吴汉对其母亲的孝、对刘汉王朝的忠,迫使其将刀子架在了自己的妻子头上;而其妻子,在封建伦常的教导下,自刎以成全丈夫的忠孝。当这种理性的“忠孝”战胜了“人性”的真实时,该如何面对人内心深处的灵魂和良知?这能带给观众什么样的警示意义?如果说,这是一出悲剧,要将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那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吴汉之妻王玉莲之死的价值又在哪里?
演员表演得如此精彩,可作为一个传统的老戏,其所展示的思想内容,又迫使我们不得不问,老戏该何去何从?
数目庞大的传统剧目彰显着中华戏曲曾经的辉煌,今天还能在舞台上演出的,要么是具有积极的思想价值,要么具有较高的艺术性,而《反潼关》应该是后者。这出戏在唱、念、做、打方面均具考验力,舞台角色扮相有武生的威猛英俊和小旦的温雅俏丽,二者之间的对手戏,更是吸引了一代代观众。吴汉胸怀大志但情深义重,王氏贤良淑德且深明大义,正是在二者均没有任何错误的情況下,硬让悲剧发生,可以说剧中王氏之死的悲剧引起观众的情感激荡,是这出戏流传下来的主因。在艺术的创作中,这属于情节设置,是艺术手法。《反潼关》中“亲夫杀妻不忍,贤妻守常自刎”的情节挑战了观众的情感极限,满足了观众平凡生活中的猎奇体验。如果一出戏的目的仅限于此,那也只能将其定位于庸俗。
在笔者看来,蒲剧《反潼关》有三处可改,以引起人们的反思。其一,给王氏辩驳与反思的空间,赋予其人性化的一面。王莽纵然篡权,但作为其女儿,也不可能不顾及人伦之情,听完丈夫讲述之后,没有任何犹豫怀疑,立即唱出“生父铸成千古恨,连累儿女遭残身”等类似后人评价王莽之语。因此,在王氏的大段唱词中,可设置表现王氏一边是养其十几年的父亲,一边是同床共枕三年的丈夫,该如何选择的矛盾心理,以将其人性化处理。其二,王氏自刎后,丫鬟立报,吴母悬梁自尽,此处可以点明,吴母迫不得已逼迫吴汉杀妻,为了赎罪,悬梁自尽,以报贤良儿媳的侍奉之德,而非像原来剧中吴母悬梁是以死切断吴汉保刘秀出逃的后顾之忧。如此,老夫人更具人性化。第三,删去最后一场。演出定格为王氏自刎、吴汉悲痛的场面,以强烈的悲剧气氛渲染冤冤相报、权利争斗的无情,这种家族复仇与权利争斗会带来多少无辜者的牺牲,留给观众去思考。
今天我们强调对传统的继承,更强调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要使其适应时代审美,体现时代精神。对于戏曲艺术,这种传承和创新就显得更为重要。传统剧目为我们讲述了无数个丰富多彩、情节曲折、引人入胜的故事,这是戏曲生存发展的肥沃土壤,但这些剧目产生于特定的历史时期,其中不乏弘扬忠孝节义、兄友弟恭、善恶分明、勤劳勇敢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但有些剧作也带着历史的狭隘性与糟粕性,如愚忠愚孝、漠视人道等思想,对于这部分,毋庸置疑,应该重新审视,进行改编。
“三并举”的戏曲政策提出以来,改编传统戏的成功例子不少,但也存在大量如《反潼关》一样的照搬传统的剧目。今天,我们为振兴戏曲艺术已做了不少工作,诚如剧种剧团现状调查、送戏下乡、戏曲进校园、创排新剧等措施,但在提高戏曲艺术总体水平上尚需努力,只有戏曲舞台上演出了一批具有时代精神、且艺术水准高的作品,才能留住现代观众,戏曲艺术才能得以真正繁荣。这个过程道阻且长,这个过程考验着我们面对理想与世俗追求时的选择,惟愿同仁们能坚守自我,为戏曲的健康发展尽绵薄之力。
a 齐燕铭:《现代题材的大跃进——祝现代题材戏曲剧目观摩演出的胜利》,《中国戏曲志·北京卷》,辽宁美术出版社1994年版,第1470—1471页。
b 范晔:《吴汉传》,《后汉书》(卷四十八),《四库全书》本。
c 李渔:《闲情偶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 (第七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14页。
作 者: 张艳琴,博士,山西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戏剧史论及现状。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