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鸿烈对中国诗学的创造性阐释
2020-03-01任小青
任小青
杨鸿烈(1903-1977)是民国学术界非常活跃的人物。弱冠之年,就在学术上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并得到了学界名家的肯定。〔1〕杨鸿烈学术兴趣广泛,领悟能力强,在史学、文学、法律等方面都有开拓性的贡献,特别是其《中国诗学大纲》被学者评价为“民国时期唯一一部名副其实的中国诗学纲要著作”。〔2〕目前学界对杨鸿烈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史学和法律两块,对其文学思想的关注还明显不够,更罕有学者对其诗学批评实践进行细致分析。〔3〕
1924年,杨鸿烈将其集中心力所写的《中国诗学大纲》连载于《晨报副刊》,1928年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30年该书再版,其影响可见。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成长起来的新青年,杨鸿烈是胡适等新文化派坚定而忠实的追随者。他对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阵地北大心向往之,曾为家庭遭遇变故而不能如愿进入与他“知识因缘”最深的北大读书而感到万分痛苦。杨鸿烈的《中国诗学大纲》写成于北高师求学阶段,此期正是他与新文化派的领袖胡适交往密切之际,杨鸿烈称他平日最佩服胡适的创造精神,那么他写作此书在哪些方面受到胡适的影响,他对中国诗学的创造性阐释体现在哪些方面?阐释的价值和意义又有多大?解决了上述问题,或许对我们切实地了解、认识学术界热议已久的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问题有所启发。
一、用历史的眼光与科学的方法整理中国诗学
用西方的科学方法研究中国学术是近现代学人的一种自觉追求。特别是1923年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明确了整理国故所应努力的三个方向:“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用系统的整理来部勒国学研究的材料”;“用比较的研究来帮助国学的材料的整理与解释”。〔4〕对中国学术的整理由此进入了一个高峰时期。杨鸿烈就是以此为据对中国诗学进行整理、剖析的。
第一,在诗学材料的搜集方面,杨鸿烈力求将中国各时代所有论诗的文章网罗进来,并重视文献的理论价值。从《中国诗学大纲》征引材料的来源可以看出,中国古代的上百种诗话著作,杨鸿烈都是看过的。而且他的批评眼光独到,如他指出,司马光的《续诗话》“都是犯了记当时诗坛上人物的琐事太多,理论太少的毛病”。〔5〕又指摘尤袤的《全唐诗话》“缺乏批评,只能算是一部《全唐诗》的《读书录》和《闻见记》而已”。〔5〕杨鸿烈最为称道的就是钟嵘的《诗品》、严羽的《沧浪诗话》、叶燮的《原诗》等几部少有的理论性强的论著,并有替他们作传的打算。
第二,将中国诗学条理化、系统化。如关于诗的起源问题,中国历代都有论说,但众说纷纭,零碎杂乱,没有头绪。郑玄《诗谱序》根据“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一语出自《虞书》便推断诗起源于虞舜时代。钟嵘《诗品》以人事的变动兴发诗情来解释诗的起源;至于刘勰的《文心雕龙·物色》又以自然环境为触情媒介。对于众家观点,杨鸿烈爬梳董理,将其大致归结为“诗的心理的起源说”和“诗的历史的起源说”两大类。如此,混乱无序的材料经过归纳排比,纲举目张,形成一定的体系。
第三,杨鸿烈还注重中西比较研究。如西方“史诗”“抒情诗”“剧诗”的分类办法较早地被苏曼殊《文学因缘序文》引入采纳,用作中国诗的分类标准,杨氏对此存有质疑。在他看来,西方的三分法并未严密到可以适应于中国诗的情形。他参照西人的史诗定义,提出中国是没有真正的史诗的观点,并申明杜甫具有诗史性质的一些记事诗也是不能用西方的“史诗”概念来比附的。对于苏曼殊把《孔雀东南飞》 《木兰诗》归入“史诗”的做法,杨鸿烈引西方的诗学概念,说明它们只能是民间歌谣里的“有音节的故事”。这一点很可见出其科学、求实的研究精神。
总之,杨鸿烈以历史的眼光和科学的方法整理中国诗学,是对胡适号召的积极响应和对胡适主张的自觉实践。《大纲》在整理中国诗学方面虚心采用西洋的科学方法,对于补救中国诗学研究缺乏条理、系统习惯,纠正一些胡说谬见和武断迷信的说法是有重要意义的。就《大纲》之前的民国诗学研究情况来看,谢无量的《诗学指南》主要是从古代五七言古、律、绝各体的源流、作法方面展开,虽然实用,但明显延续的还是传统诗格、诗式类著作的范式,对各体文学缺乏是非评判和理论建构意识。再如黄节的《诗学》从上古歌谣讲到明代诗学,整体上可视为诗史,其中虽有公正的评判,但与杨鸿烈参照西方诗学原理所进行的详密精细的研究相校,明显不同。可以肯定杨鸿烈在材料和理论两方面为后来的文学批评著述奠定了研究的基础。如郭绍虞就非常注重诗话类文献的整理和辑佚,著有《清诗话续编》等;今人著述也是在杨鸿烈所开辟的范围内作进一步的延伸。至于理论的观照,《诗品》 《沧浪诗话》 《原诗》等著作在中国文学批评领域始终处于重要地位。
二、以进化论和纯、杂文学观解释中国诗学的演进
纯文学观和进化论是近代五四时期中国学界从西方引进的,用以解释文学发展状况的两种重要的思想资源。这两种文学观念在当时非常盛行。文学进化论,最著名的就是胡适的“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历史的文学观念》)的提法。至于纯文学观,朱希祖1919年撰《文学论》,明确揭出纯、杂文学的概念,以主情的为纯文学,主知的为杂文学。〔6〕次年在《中国文学史要略叙》 (1920)中亦云:“文学必须独立,与哲学、史学及其他科学可以并立所谓纯文学也。”〔7〕杨鸿烈用进化论和纯、杂文学观分析中国诗学就直接受到了胡适和朱希祖的影响。
杨鸿烈是现代学界系统运用纯文学、杂文学观及文学进化论梳理中国文学批评观的第一人,这一点已有学者指出。〔8〕而他的《中国诗学大纲》也同样将“纯文学观”和进化论的思想贯彻始终。在“中国诗的定义”一章,杨鸿烈指摘“诗者,天地之心,君德之祖”,杨鸿烈指斥其将诗与哲学,伦理学,天文学,心理学等混为一谈。〔5〕在探讨“中国诗的功能”问题时,杨鸿烈参照欧美诗学家分诗的功能为“心理的”和“伦理的”两种,认为中国之所以未能产生纯粹的伟大的诗章的病根就在将伦理功能推为正则,心理功能不到应有的伸张,因此他声词严厉地斥责道学的、教化的论调。如他贬斥黄彻《巩溪诗话》笼罩着浓厚的道德教训意味,只适合做修养录,不能用作诗学研究的参考。〔5〕
以历史的进化论解释中国诗学,杨鸿烈则指出随着时代的推移中国诗是向前进步的。他赞同元稹《杜子美墓志》以总萃各家之长而后出转精,自成一体来评价杜甫。盛赞叶燮《原诗》亦踵事增华来解释历代诗歌之所以“争新竞异”的缘故。具体到文学观念,则把纯文学观看成是正确的、先进的,批评复古、退化的“大多数都是带着道学气味”。〔5〕所以他这里讲文学的历史的进化,是指由杂文学向纯文学进化的历史。杨氏推断欧洲诗歌之所以发达,是由于“妨碍文艺创作的道德观念的衰退”。而中国诗发展落后滞缓,正是“几千年来道德的功利的传统思想的谬误和流毒”所致。〔5〕
在《中国诗学大纲》之前,杨鸿烈就于1924年先后发表《中国文学观念的进化》和《为萧统的〈文选〉呼冤》两文,以进化论解释中国文学的定义,重申并试图强化纯文学观为正确的文学观的思想。他将先秦至六朝的文学观作了史的梳理:
中国文学的观念,由最初的以凡是见诸书籍的叫做“文学”进化到要“政教礼制,言谈书简,学术文艺”的才叫做文学,到晋以来,梁代便有人连经、史、子和其他杂文都不认为“文学”,只是以最富于感情“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的才能叫它做“文学”,这样观念的正确,真值得在中国文学史上大书特书的把他郑重的记载下来。〔9〕
显然,他强调文学独立于经、史、子部类书籍及其他杂文,而且“最富于感情”。这两点正是现代“纯文学”观的基本内涵。杨鸿烈在《为萧统的〈文选〉呼冤》一文中还特意截取《文选·序》“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一句,释义为“在内容方面要有情感,在形式方面要美丽”,并称萧统只以此作为衡定文学与非文学的原则。他不禁感慨“这样的文学观念在齐梁时代就有过,这很可算中国在世界文学史上的一件光荣的事!”〔10〕不难看出,从立论依据到意义诠释,杨鸿烈有意地、无限地向纯文学观靠近。他惜乎刘勰“偏于复古的一面,接着唐代那般古文传统派出来,文学的观念便晦暗得无比了”。〔10〕而清代黄宗羲、袁枚等零星的几人也是懂得文学真谛的人,而认为根本上发生改变的是《新青年》社的胡适、陈独秀等人提倡文学革命的功劳。〔9〕换句话说,在杨鸿烈看来,纯文学在中国是由来已久的,中途虽有复古、退化的倾向,但也作为一股暗流始终潜伏,直到胡适等人的努力才终于拨云见日,获得正统地位。他的这种思路与胡适所谓:有时候,文学的进化“刚到半路上,遇着阻力,就停住不进步了”,“直到他与别种文学相接触,有了比较,无形之中受了影响,或是有意的吸收人的长处,方才继续有进步”。〔11〕显然,杨鸿烈阐释纯文学为中国所固有,只是长期受到束缚,直到与西方观念接触碰撞后,才获得了长足的进步,接受的就是胡适的这个逻辑。
但问题是,以此梳理、解释中国的文学观念及其演进轨迹是否就合乎中国文学的实际?答案是否定的。“纯文学”观本是近代中国学人从日本引进的术语,强调文学的抒情性和独立性。首先,强调独立,是为了迎合近代学术学科分流的总趋势,因此,主张将文学和其他的经、史、政、教等门类划分开来,作明晰处理。然而在古人那里,向来就没有文学与非文学的分别,虽在六朝时期出现过“文笔”之辨,但也只是就形式上有韵、无韵展开的,并没有涉及性质的界定。而且随着唐宋古文运动的出现,这种文辞上趋于华丽的风气也被遮掩,不再提起。所以杨鸿烈悲叹刘勰及唐宋古文派将文学观念混淆不分。退一步讲,刘勰《文心雕龙·论文序笔》,其中除了《明诗》 《诠赋》 《乐府》等篇与现代“纯文学”相近外,其余大部头的《书记》 《史传》 《诸子》 《论说》等杂文学也并未排斥于文学之外。至于杨鸿烈极力吹捧的纯文学的自觉之作——萧统的《文选》,与刘勰也没有本质上的差别。〔12〕因此,中国古代只有“文章”的概念,并没有西方纯文学门类的划定之说。其次,强调“抒情”,是为了与“诗教”传统判然分离,它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反对“文以载道”论的支流。尽管《尚书·舜典》里就有“诗言志”的命题,但所谓的“志”最初指的也是政教,即便后来提出“情志一也”,也并没有将政教一端逐出诗外。陆机“诗缘情”的说法,更谈不上对艳情的倡导。所以“诗教”传统在中国诗学中始终处于突出地位。孔子赋予诗歌以“兴、观、群、怨”的职能,乐与政通,诗亦与政教密切相关,杜甫“诗史”性质的诗歌也同样体现了对诗教精神的自觉弘扬,白居易亦以诗作补缺时弊之用。在乱世中,诗教传统显得尤为重要,成为经世载道的重要工具。因此,杨鸿烈拈出“抒情性”,否定诗歌的功利性、社会性,有悖于诗史,显然是站不住脚的。进一步讲,即便在“纯文学”引入中国之后,这种观念也并未形成风气。民国社会战乱频仍,从军阀混战、内战到抗日战争,诗教传统一直在发挥作用。试看黄节的诗歌、诗注及诗学就会发现诗人对诗教的重视程度,比之古代的任何时期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上我们可以看出,杨鸿烈引入“纯文学”观解释中国诗学,有着强烈的现代化的追求,但是并非就适合中国社会与文学的实际,在接受上自然不免存在问题。
三、新文学的立场
“五四”时期,文学革命派本着二元对立的思想,将传统文学贬低为死文学,由此为新文学开辟道路。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提出“推倒雕琢的,阿臾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13〕明确了新文学建设的方向。随后胡适亦有《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标举“八不主义”,作为新文学的基本主张。杨鸿烈整理研究中国诗学,也在努力将新文学的立场贯彻其中。
首先,杨鸿烈煞费苦心地宣扬纯文学观和进化论的思想,实际上就反映了他在文学革命运动中的立场。早在1922年杨鸿烈就发表《文心雕龙的研究》,表彰刘勰是齐梁之际一位重要的文学革新家。杨鸿烈称赞刘勰“为情造文”(《情采篇》)和“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养气篇》)的观点精湛至极,“把文学的根本都揭明白了”。〔14〕他还将此与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不作无病之呻吟”“不重对偶”等主张相衔接,为重情感和自然的文学革命张本。杨鸿烈还称赞刘勰是破坏当时旧文学最厉害的,懂得文学和时运的关系,这显然皆是为了给文学革命寻求话语支持和历史依据。
其次,杨鸿烈的《中国诗学大纲》对“平民文学”颇为重视。平民文学立异于贵族文学,新文学运动将民间文学发掘出来,倍加推崇,就是为了确立平民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正宗地位。“五四”前后,周作人等人在北大发起歌谣征集运动,就体现出对民间文学的关怀。胡适《白话文学史》也将民间歌谣视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源头。杨鸿烈在《大纲》中专门就“歌谣在新文学上所占的位置”给予特别论述,肯定歌谣真挚的感染力是最足供新诗吸收的。很多民歌以表现男女爱情为主,与“个性解放”的五四新文学的精神相吻合,也是他们重视“民间文学”的一个重要原因。1924年杨鸿烈给胡适的书信中,就极力推崇袁枚“认情诗为正则,认士与其他职业相平等……的思想都是千百年来的绝响”。〔15〕士是贵族文学最为集中的代言者,由此形成了文人群体。文人最重雕琢的工夫,在文学革命中,文人诗是被明确斥责和推倒的对象。杨鸿烈将文人放置到与平民同等的地位,藉此抬高民间文学的价值。杨鸿烈是第一个对袁枚的思想作出梳理和表彰的,他强调“认情诗为正则”,意在突出性灵、性情的作用,与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为“言志派”寻得晚明公安三袁作为新文学的源头是同一路数。
再次,关于新诗原理的建设问题,杨鸿烈也以胡适《谈新诗》作为指导思想。他融贯中西诗学原理,为诗下定义曰:“诗是文学里用顺利谐和带音乐性的文字和简练美妙的形式,主观的发表一己心境间所感现,或客观的叙述描写一种事实而都能使读者引起共鸣的情绪。”〔5〕从他的定义中可看出,将有韵、无韵都包含在内,革除旧诗晦涩艰深的毛病;兼容有格律和无格律的诗,在废弃繁规厉法的同时,又划清了诗与文的界限,维护了诗的生命。这其实是对胡适《谈新诗》 (1919)一文主张新诗要以自然音节为原则思想的发挥。1920年3月,胡适的《尝试集》一出版,胡怀琛就发表《尝试集批评》为其改诗。1922年,胡先骕也发表《评〈尝试集〉》斥责胡适破弃旧格律。杨鸿烈立马站出来,为胡适辩护,批评胡先骕的观点不尽允当。虽然他认可胡怀琛的《新诗概说》“无大谬”,那也只是因为胡怀琛是自然音节论的积极倡导者,而且杨鸿烈认为胡适没有错,只是学作白话新诗的末流,在形式上随便乱来,违背了胡适的旨意,丢了诗的本质罢了。〔5〕所以杨鸿烈建立诗学原理究竟是为白话新诗的发展着想。
四、结语
“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16〕是胡适对新思潮运动作出的反思。杨鸿烈整理、研究中国诗学就在自觉践行这一原则。《中国诗学大纲》结尾杨鸿烈专门引胡适《去国集》以胡适的文学革命精神自勉:“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谁让?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17〕他输入西方学理,运用科学的方法对中国诗学进行梳理使之系统化;运用纯文学观,还原诗的抒情本质,剥落诗的功利性;建立与世界对话的新文学,很能体现出中国学术现代化过程中学人的普遍心理。但是诚如朱自清所论:“现代学术界的趋势,往往以西方观念为范围,去选择中国的问题,姑无论将来是好是坏,这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18〕这里其实表达了某种隐忧。用西方学术匡范中国问题,有时候并不能如愿解决中国文学的问题。如在“纯文学”观念的影响下,被古人视为“小道”的小说一跃成为现代文坛上独领风骚的文体类别,而过去占据正统地位的诗歌却不断被边缘化,至于赋、骈文等传统的,颇具中国特色的美文学在学术研究中更是长期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这种畸形的格局,不禁让我们反思:实现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学习西方、借鉴有益的方法经验固然是必要的,但也未必要以牺牲中国文学的个性和实际为代价。“五四”学人输入西学,是出于对本国学术的不自信,杨鸿烈言中国学术“最好的,也只是西洋现在学术的一枝一芽罢了”。〔19〕当下我们大可不必如此失落,只有从求真与求用两方面做好传统学术的阐释工作,重视本民族的特色,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