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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沙漠里走走

2020-03-01牛庆国

绿叶 2020年8期
关键词:巴丹吉林诗友鸣沙山

◎牛庆国

我原本对沙漠并不十分了解。我印象中的沙漠首先是古代边塞诗中的沙漠,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比如“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比如“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等等。古诗里的沙漠是一片苍凉和悲壮之地。

后来读到台湾作家三毛的散文,她说,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在三毛眼里,每一粒沙子都是爱,广阔的沙漠就是爱情的怀抱。因此,我心中的沙漠也就涂上了一层凄美和浪漫的色彩。

再后来,我读到了于坚的诗:

别说得那么抽象吧

永恒具体得很

不必去瞻仰浩瀚星空

就数数脚下的沙子

捧一把置于掌心 叹口气

沾些口水 一粒接着一粒

请点数 哲人

于坚又说:

沙漠 每一粒都是干的

必须彻底干掉

干掉你的脂肪

干掉你的汗腺

干掉你的眼泪

干掉你的舌头

不含一点点水分

方可活在沙中……

于坚诗歌中的沙漠让人感到可怕。

从我第一次见到沙漠说起吧。大约是1996年四五月,我去敦煌参加一个会议,坐的是夜班车,加上晕车,我就闭着眼睛在夜色中穿过了大段的河西走廊,一睁眼已是敦煌。离莫高窟不远处是著名的鸣沙山。鸣沙山是沙漠的山,沙子连绵起伏着,一片苍茫。傍晚时分,赤脚走在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细绵绵的沙子让脚下感到又烫又痒。本想到鸣沙山的纵深处走走,但包里背的两瓶矿泉水早已没了,嗓子干得直冒烟。在沙漠里,两瓶矿泉水的确是杯水车薪,一仰头一瓶水就下肚了,空水瓶还在手里握着,水却已变成汗水流了出来。因为是第一次见沙漠,再加上鸣沙山名气很大,我虽然几乎被沙漠烤干了,但还是学着大多数游客的样子,踩着没脚的沙子,爬到山梁上去,看看远处缓缓移动的驼队,看看头顶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然后蹲下身子从山坡上滑下来,据说这样可以听到沙子的鸣响。但我却没有听到沙鸣,一来可能人多声杂;二来我连滚带爬,滑行的速度不够。山下不远处是月牙泉,水蓝得让人真想几步奔过去,一顿豪饮,但这只是想想,没有人真的过去喝月牙泉的水。从鸣沙山出来,周围建筑物上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但沙漠里还有很多人正玩得开心,像这个季节的大海边那么热闹。鸣沙山的沙,让我感到口渴,但又好玩。

这次敦煌之行,我还去了一次被称为魔鬼城的雅丹地质公园,在那里写下了有关沙漠的第一首诗:

在敦煌以西的魔鬼城

我被两根尖叫的白骨

喊住

它们大半截身子埋在沙里

只露出骨头的一端

拼命朝着对方

当它们在我手里相碰

像两个人 瘦肩靠着瘦肩

谁的肩膀在颤抖

2011年8月,我到山丹参加胭脂山文学笔会,顺便去了一趟巴丹吉林沙漠。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沙漠。汽车从金昌市里出来,一下子就冲进了戈壁,两边是稀疏的骆驼草,偶尔有三五匹骆驼向着公路张望,或者静静地卧在戈壁滩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问驾车的诗友,哪儿是骆驼草,哪儿是芨芨草,问这么强烈的阳光下,骆驼渴不渴之类的问题。那时,头顶的一只鹰一直在吉普车前面翱翔着,它仿佛是怕我们迷路,一直给我们当着导游。汽车跑上一段路,就会看见一个路牌,上面是蒙汉两种文字,蒙文我看不懂,汉字我认识,只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当地的诗友就给我一个一个地解释,比如阿拉善旗是什么意思,而且还有左旗和右旗,等等。或许在当地人看来我太无知。真的,我对沙漠很无知,只是一味地好奇。

车在烈日下的戈壁上奔跑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很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却找不到一点阴凉,戈壁上没有建筑物,连一棵稍大点的树都没有,只好在大汗淋漓中昏昏欲睡地坚持着。忽然,诗友给我说你看,前面有一个单位。我们忽然有了种找到家的感觉,赶紧把车拐过去,停在那个单位的门口。这是一个公安派出所,牌子上用蒙汉两种语言写着单位的名字。我们不好进去打扰上班的民警,只好在屋檐下的阴凉里坐了下来,拿出我们早准备好的西瓜,“咚”的一下在地上一摔,瓜就破了,来不及相互谦让便吞吃起来。没几分钟,我们面前的水泥地上就已是满地狼藉了,出出进进的民警看我们这几个有点像文化人的外地人,如此斯文扫地,就只是轻轻地看上一眼,什么也不说,当然,我们在瓜饱肚圆之后,也不忘打扫一下“战场”,用塑料袋和旧报纸包好垃圾,装到车的后备厢里。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这次至少吃了五六斤瓜,那瓜真的又沙又甜,是我在兰州根本没有吃过的好瓜。我问身边的诗友,你们这里的瓜怎么这么好吃?诗友说这是沙漠中的瓜,因为种在沙地上,加上昼夜温差大、日照时间长,因此很好吃。土地上种的瓜就没有这么好吃了。难怪呢,在兰州吃的瓜原来都是土地上种的。这时,忽然想起我在会宁工作的时候,每到夏天也有一种瓜很好吃,也说是砂地瓜,但那个“砂地”,不是这个“沙地”。据会宁的瓜农讲,会宁北部一带的人,为了种出好瓜,年年会压一些砂地,就是从别处把沙子拉到地里,压到土上面,用这样的地种出来的瓜就和纯粹的土地种出来的瓜不一样,当然因为成本高,瓜的价格自然也高。我调到兰州后,就很少吃到那样沙甜沙甜的西瓜了。

吃完了瓜,我们又上路,似乎车也经过了休息都来了精神,跑起来轻松了许多。车上的人精神足了,话也就多了起来,说着,笑着,就到了巴丹吉林沙漠的入口处,这里已经开发成一片旅游之地。诗友说我们的车在沙漠里跑不动,只能留在沙漠外面,进沙漠只能租车,租那种大轮胎的吉普车。租车,也租司机。给我们开车的是个大胆的小伙子,黑瘦黑瘦地精干,吉普车吼叫着在沙漠里横冲直撞,我几次感觉车要翻了,但都没有翻,当然司机有把握不会让车翻的,即使翻了,翻在绵绵的沙子里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我紧紧地抓住座位前的栏杆,一会儿被高高颠起,一会儿又被重重地一蹾,车里不时发出惊叫声。遇着上坡,吉普车就一阵猛冲,到了下坡时,又一点不减速,沙子在我们的身后嗖嗖地飞着。诗友告诉我,往纵深处走更有意思,那里有几个海子,都很好看。如果晚上住在沙漠里,看看天上的星星,那星星可都有拳头大呢。那种宽阔那种安静你可能这半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而且还说,有一个叫三棵树的村子,村里只住着一户人,那家有个美丽的姑娘叫其其格,煮的羊肉很好吃,唱歌也非常好听。我听得心里痒痒的。但我们在沙漠里还是“浅尝辄止”,原路返回了,我说留一点遗憾,就会留一点下次再来的理由。但这下一次,至今还没等到。

从巴丹吉林回来,我也写了一首诗:

这么多针尖大的沙子挤在一起

连绵起伏

但它不叫疼痛

而叫苍凉

如果说这苍凉是一块伤疤

坐在沙丘上的那人

是不是一粒盐呢

风中的巴丹吉林

扭动了一下身子

沙子细小的叫声

是它和头顶的一只鹞鹰在对话

此刻

一个人多余的潮湿都被蒸发了

多干净

我忽然渴望来这里流放

像一把芨芨草

剩下的时间只为活着

回来的路上

衣袋里装着一把沙子

那是贴在我身上的干燥剂

后来,当我着手写《沙的故事》这本书时,才知道我在巴丹吉林的边缘上吃的那么好吃的西瓜是“沙产业”的一个成果。巴丹吉林的旅游业也是一种沙产业。

什么是沙产业呢?钱学森说,沙产业就是在“不毛之地”的戈壁沙漠上搞农业生产,充分利用沙漠戈壁滩上的日照和温差等有利条件,推广使用节水技术,搞知识密集型的现代化农业。

2013年3月的一天,我打开电脑想看看钱学森和“沙产业”的有关资料,但刚刚在电脑里输了个“沙”字,就跳出来一连串沙尘暴的消息。

“沙尘暴”,其中有多少是沙子,多少是尘土呢?或者沙尘暴在沙漠的边沿上刮的是沙,而到了远离沙漠的地方刮的是尘土?或者沙尘暴是把沙子一直刮得很远很远的一种天气?我说不准,只是走在沙尘暴里感到嗓子痒得厉害,眼睛干得厉害,连头发都感到不自在;回到房间里,即使关了门窗,依然感到土腥味很浓,依然感到浑身上下不舒服。

待兰州的一场沙尘暴刚刚平息,我就向着刮起沙尘暴的地方奔去。先到了武威,在这片被称作“五凉古都”的土地上,我不断想起《凉州词》中的佳句,历史的烟云便和当下的沙尘暴纠结在一起,沧海桑田的变迁与草地戈壁的演化,让我心生感慨。在我眼里,这里的每一粒沙都是历史的遗迹,每一棵草都是戍边将士的后裔。当然,这感慨不仅是因为历史,同时也因为现实。

在这里,我见到了梭梭草、毛条、沙枣。这天的风不是很大,我注意到了沙子在风中长年走动的痕迹。陪同我的当地朋友说,比梭梭小的那种植物叫沙米,生命力很顽强,只要有一点雨,就会扎下根去。抬眼望去,远远近近的沙丘上,高高低低的黑色的树或者草,忽然在我的眼睛里显得凝重。

在这里,我还听到了六老汉、三代人治沙的故事。那天我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扛一把铁锹

扛起风沙里的闪电

披一件羊皮袄

混同于一场风雪

抱起大漠的云朵

扔过对面的沙丘

扶起炊烟

扶起大漠里的人间烟火

相信埋下白骨

就一定会长出绿色

每一棵草木

都是他生死相托的兄弟

有朋友疑惑,河西走廊怎么对我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我怎么就忽然喜欢上了干旱荒凉的戈壁沙漠?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我喜欢沙漠戈壁的浩瀚,喜欢那里充足的阳光和广阔的生存空间,崇敬那里生命的顽强,憧憬有一天大漠成为我们的花海和粮仓。大漠里有着无限的希望。

由此,我还想说,人这一辈子,是应该到沙漠里走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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