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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最后时刻,炮火中的年轻入在想什么?

2020-02-28王璟璟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家书解放军长春

王璟璟

“时代的轮子逐渐向前演进着,人生底浪花亦同样的起伏不平,生死病老别离相聚,人世的多变你可猜测得到呢?”写下这句话的人叫培军。1948年,他是国民党的军官,被解放军围困在长春城内。败局几乎已经注定,问题只是会以何种方式结束这场战争。他也不知道自己最终的命运如何,只能在给伴侣的信里,写下这些命运无常的感慨。这封信,最终未能寄出。

“十年来,我想着那出门在外、远不知天边的山儿,我眼里含满了泪。他难道还会活在人间吗?忘记是哪一天,我记得好像是有一只燕子带来了一封长长的山儿的家信。啊,那不是梦吧!起初,我还终日不断地想念着我的儿子,现在十年了,也许他再不会存在于人间了,以后我便有时想起,却又很淡漠地从我的心坎间掠过,也许很少再忆起这令人心肠欲断的儿子的事。”

写这封信的人叫许英,原名许彭山,也就是“山儿”。1948年,他是东北人民解放军4纵12师35团2营的教导员。离家十年,少有联系。他想象着,母亲大概会如上一段信中描述的那样,想着自己。“妈,你是这样的想念着你的山儿吗?现在我回来了,我这封信如果能寄到你的面前,就好像我回到你的面前一样。”

这封信,最终也未能寄出。

他们写这些信的时候,持续了4年的国共内战已经接近尾声。这些仍在战场上厮杀的年轻人的信中,流露出对那段时期的不同看法,以及他们最真实的情感。

自1945年国民党挑起内战后,共产党与之进行了4年的解放战争。据1950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发布的《解放战争4年综合战绩》公报,这期间,国民党损失兵力800余万人,解放军损失100余万人。这些统计中,包含投降、被俘等人数,单是伤亡人数,估计也要数以百万计。

许英,就是其中一员。他最终倒在战场上,写给亲人的家书,也未能亲自寄出。

“早就做了牺牲的准备”

1948年9月,许英接到了部队命令,要打一场硬仗。

为了保障解放军主力对辽宁锦州的争夺,阻击国民党增援部队,解放军东北野战军第4、第11纵队等,决定于锦州西南塔山地区,对增援锦州的国民党军进行防御作战。

当时东北战场异常胶着,蒋介石甚至亲自飞到北平、沈阳,指挥作战。林彪指挥的解放军兵力低于国民党军队,曾一度担心打不下来而想放弃锦州。但最终,出于战略考虑,以及中央要求,还是决定要攻下锦州。

许英也知道,这场仗极为凶险。“战役之前,他就说这场战斗比较险恶,(他说)我有可能就下不未了。”许英的侄子许卓亮后来寻访叔叔的战友才发现,许英当时“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许卓亮从许英战友处得知,叔叔工作能力很强。“他非常有水平,给营里边讲话,腔调抑扬顿挫,语言也流畅,就像教书一样。”虽然许英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在战友看来,其动员能力、打仗能力、思想工作能力都很强。

他提前将工作笔记交给其他战友,怀里揣着另外两封家书上了战场。两封家书,一封写给母亲,一封写给两位弟弟。时间都是8月20日。

“他在攻下鞍山以后,得知老家这边解放区已经通信了,就开始在鞍山写信。写完之后想找机会再发。”许卓亮说。

但一直到打塔山阻击战,这两封信都没能有机会寄出。

在给母亲的信中,自然是不能写预感到牺牲这类话让她担心的。许英只是写道,“明年我们就会打进关去,东北我们有强大的炮兵,飞机、坦克,百万大军将来轰轰烈烈地打进关去,全国的胜利就在眼前,那时再见吧”。

打辽阳战役时,许英缴获了敌人的一部小照相机。他给自己照了两张照片,“自己照,自己洗”,许英写信时,想起要给母亲和弟弟们寄过去,让他们看看。“你看我的摄影技术学得还不错吧。如果回到家里照相可以不花钱,一定给你们好好照的。”

但許英没能等到团聚的时刻。那场战斗打得异常惨烈。解放军士兵激战6个昼夜,击退国民党“东进兵团”数十次猛烈进攻,为主力部队攻夺锦州争取了宝贵时间。而他,则被敌人的子弹射中喉咙,不幸牺牲,时年27岁。

在给两位弟弟的信中,许英还提到了父亲和哥哥。“咱们家走了两条道路,不知父亲、哥哥在什么地方。如果在国民党那里,早就没有前途,是死亡的道路。”许英写道,“成千的将官都被我军俘虏,士兵为蒋贼独裁战死是太冤枉的道路.应该寄信叫他们回来。”

“抗战也没有尝试过这种滋味”

培军意识到,自己可能回不去了。

和他有同样意识的,还有王荣生、张仁智以及其他10万国民党的士兵。就在许英给家人写信的8月,这些国民党士兵被解放军围困在长春城里,缺衣少食,境况艰难。

1948年6月至8月,围困长春期间,国民党第七军、第六十军和新一军留守部队共10万人守城,在孤城中执行着“固守待援”的命令。

东北人民解放军本着军事包围、经济封锁、政治瓦解的方针,对长春国民党军队实行久困重围、断其供给的军事战略方针。长春城之后便与城外陆路交通完全中断,机场被解放军封锁,10万守军只能依靠空中投放维持下去。

“空投物资是每日常有的事,前天大风,降落物资飘落得到处都是,真是空前奇观,许多人都像见到了什么似的呆望着,漫天的百花朵。我骑着自行车到处迫近处的降落品……”国民党军某部汽车营一位副排长给排长的信中如是写道。

1948年6月11日,长春守城的国民党士兵组成了空投接受委员会,最初,空投飞机每日少则五六架,多则十余架。所投食粮以大米为主,兼少量米粉,之后则全为大米,用降落伞降落。是年7月之后,长春城的上空被解放军控制,国民党飞机已经不敢低空飞行,空投的物资经常投放不进城内,守军们渐渐陷入绝境。胆小的飞机驾驶员为勉强完成任务,躲在云层上面漫无目标地投放,有的甚至直接投放至解放军的阵地上。

对长春城里的国军,乃至整个国民党部队而言,那都是一个绝望的时刻。长春城内守军家信中最常提及的就是物资匮乏、物价飞涨。

当时在新七军六十一师野战学院工作的王荣生已两年多未与家中父母通信。他并非不想念父母,但远离家乡,环境恶劣,就是提不起精神给家中写信。直到围城时刻,他才强打精神,给家中去信。他在信里写道,“光在近日以来,活活饿死的难民贫民不知多少,实太遭惨之极了。抗战也没有尝试过这种滋味”。同时,他还提到城里官僚、奸商趁机获利。“奸商官僚们吃得起(大米),像我们这种小职员与一帮贫民难民等简直是不敢问津。”

王荣生写给父母亲信的落款时间是1948年4月22日,当时信中介绍的物价是:大米每斤流通券三十五万元上下,小米三十万元左右,普通的苞米面十八九万,其他混杂等的面粉每斤十六七万元。

和王荣生一样,向家中父母抱怨长春城内物价飞涨,几乎每封守城国民党士兵家书中都会提及。为了维持生活,另一位国民党士兵张仁智只得向父亲写信求汇款,“您老见信后如能汇款请急速汇来”。而在这之前,其父已经两次汇款帮其生存下去。

“就如同黑夜里掉下一个夜明珠”

1949年10月,中国共产党在北京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场持续了4年的国共内战,虽然还未完全结束,但国民党的败局已经注定。

新政权成立前,许家接到了许英的来信。打开一看,一封是写给许英母亲的,一封是写给许英两位弟弟的。

“那个时候北京和平解放了,我们那边也解放了,一看(信,发现叔叔许英)还活着,那个时候太高兴了。”许卓亮回忆道,当时“高兴的程度,就如同黑夜里掉下一个夜明珠”。

许英在信里说,自己在东北遇到了老乡,知道家里已是自耕农。他担心按照解放区的标准,家里可能会被划分为富裕中农。“如果确是这样,望母亲不必难过,我们多余的土地即是剥削而来,就该退还农民,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他建议母亲依土地法大纲去做,遵守政府法令,不要计较个人得失。“你有了这为人类解放事业而斗争的光荣儿子,你就是为人类解放事业而斗争的光荣母亲。我想母亲见广闻多、通达真理,也许早做了模范母亲哩!”

许英一直担心的父亲,此时也与家人团聚了。父亲看到许英的信,当即决定写一封回信,告诉他家里的情况。结果,那封信兜兜转转,寄到许英的营长李文斌那里。

并没有奇迹。许英已经牺牲了。李文斌在整理许英的遗物时,发现了那两封未来得及寄出的家书,于是帮他放到一个信封里,寄回老家。战时匆忙,未来得及交代,这才造成了误会。李文斌收到信后,又去信许英家人,至此,许英父母才知道儿子牺牲的消息。

李文斌后来也牺牲了,倒在了衡宝战役的战场上。许卓亮后来了解到,许英信中提到的同乡许金考、许洪峰,原是123师368团的战士,也分别牺牲在河北的张北和丰宁。

得知许英去世后,父亲经常回忆起两人离散前的最后一面。据许卓亮回忆,爷爷(许英父亲)把这些记在了日记本里。当时,因为工作变动,他和妻子商量,由她带着四个孩子先回河北饶阳县的老家。在那个山河动荡的岁月,这是很寻常的事情。许英父亲记得,当时在一辆厂车上,许英身披一条白色毯子,里面是一件青色小棉袄,头戴青色小帽,同其他三位弟弟靠在一起,越去越远,最终消失了。“这就是我爷爷跟许英的最后一面。”

“这些天来,连夜都梦到你”

张氏姝:

时代的轮子逐渐向前演进着,人生底浪花亦同样的起伏不平,生死病老别离相聚,人世的多变你可猜测得到呢?而又任何人能免呢?唉!追溯既往我俩的绮情同舞同飞的甜蜜,怎能不引起我现在的痛心啊!孤寂的一个人为国家民族为个人事业而抛开妙龄伴侣……

夫培军

六月十八日

培军写给“张氏妹”的信,如今安静地躺在吉林省档案馆。培军是谁,至今未能查证,只知道,他是一名國民党的军官。短短几行书,由毛笔写就,字很漂亮,寄托着对伴侣的思念。

围困在长春城内,经受着饥饿与恐惧,对亲人的思念,成了很多绝望的国民党士兵的重要寄托。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能听到骇人的炮火,却不知能否再次听到亲人的声音。

长春军运办公处的孟化芳和妻子分开两个多月了,困守城中,夜里他经常会梦到妻子。据他在信里说,自己和妻子“秋妹”结婚后,便没分开过,两人晚上和母亲睡一个炕上时,还会偷偷跑进一个被窝。“这些天来,连夜都梦到你,有的很奇怪有趣,有时叫我还哭醒来。两个多月孤单的生活,真也过得够了。”但他同时又很庆幸,远在北平的秋妹不用遭受这样的苦。

“秋,你放心吧,我有了美丽的秋,爱我的秋,我绝不会再胡闹,我现在没有办法把我的心拿来给你看。”在信中,孟化芳期待着和自己的“秋妹”日后共同努力建设家庭。

孟化芳封好信封,寄了出去。他的这封信和培军,以及前面提到的王荣生、张仁智等人的信一起,被送往一架飞机,准备伺机起飞,运送出去。1948年10月17日,难以忍受的国民党第六十军临阵起义。10月19日,新七军及第一兵团直属部队被迫投诚,围困了5个月的长春宣告解放。那架载着1300多封家书的飞机,还没来得及起飞,就被解放军截获。

2000年起,吉林省档案馆开始利用各种方式寻找信的主人。2015年,吉林省档案馆和网站合作公布了家属详细目录,再一次寻找这些家书的收信者和寄件人。虽然曾经分属敌我,但家书中的惦念、痛苦、希冀,却无不指向了战争的残酷。在大历史的车轮中,个体的命运如此漂泊不定,更无法掌握,甚至连一封家书,都无法确认是否能顺利寄出。

因为吉林省档案馆的活动,有些士兵的家人,多年之后才终于收到这封未曾寄出的家书。不过更多的家书,已经找不到它的主人。

围城期间,长春有一个青年学生吉凡,数次试图穿越关卡跑出去,都被赶了回来。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适龄壮丁和高中以上学生还不准出城”,但自己依然想尝试出城,因为“出城三里外就可以到另一个天地了”。

他是否终于成功了?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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